文◎劉正維
我國漢族民間音樂的旋律調式,系由不同表現(xiàn)性能的徵、羽、宮三色“三音列”①參見拙作《制約傳統(tǒng)音樂風格的“三色論”》,《中國音樂》2014年第1期。連接而成;調性變化則靠屈調與揚調。②參見拙作《差之半音,失之千里》中的“我國‘差之半音’的屈調與揚調”,《交響》2010年第1期。運用以上理論,順著華彥鈞的才華、毅力、憧憬與拼搏,剖析《二泉映月》優(yōu)美流暢、大起大伏的樂曲,顯示的是鮮活的華氏人生。他將絕響留在人間,自己卻黯然西去!
筆者曾行文分析過名曲《二泉映月》。③參見拙作《崎嶇的音線,坎坷的人生——〈二泉映月〉析》,《黃鐘》1996年第3期。本文“舊話重提”,主要是企圖進一步探究,華彥鈞是如何運用民族音樂中旋律調式的徵羽宮“三原色”“三音列”,一方面咬定了剛勁挺拔的“do re mi”的宮色“三音列”作為音樂主題;同時巧妙地摻和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徵色“三音列”,以及柔和、優(yōu)美,甚至壓抑、暗淡的羽色“三音列”。將音樂調配得層次分明,剛柔有度,既形象地宣泄了作者自己情感深處的懷憤,同時又深深地喚起了受眾的情懷。
(一)漢族自古運用五聲。二千四百年前隨州編鐘的十二律音級,據編鐘的銘文記載,是根據“曾(角)(下角)”關系生成,即在宮、商、徵、羽四個音的上方,各生成一個大三度的“”音,或名“角”音;再在下方生成一個大三度的“曾”音,或名“下角”音。上“角”下“曾”,層層拼接而成十二律,即宮生“mi”和“降la”;商生“升fa”和“降si”;徵生“si”和“降mi”;羽生“升do”和“fa”。如“降la”到大三度“do”到大三度“mi”;“降 si” 到大三度“re”到大三度“升fa”;“降mi”到大三度“sol”到大三度“si”;“fa”到大三度“l(fā)a”到大三度“升do”。由此,形成“降,還原,降,還原,,升,,降,還原,,升,”十二律。
(二)可否認為,我國自古是以宮、商、角、徵、羽五聲為常規(guī)。此外再加升角的“清角”音,降宮的“變宮”音,合成歷史流傳下來的七聲。從大量的民間音樂實際觀察,五聲乃是常規(guī),六、七聲屬于變體,即常說的“偏音”。
(三)三色“三音列”。美術界的五光十色,靠紅黃藍“三原色”調配成萬紫千紅。漢族民間音樂的旋律、調式,則依五聲中彼此緊鄰的三個音組成徵羽宮三類“三音列”,相互連接而成。
1.徵色“三音列”群。是以下行的“do la sol”為母體,向下移位成“sol mi re”,然后反向上行成“re mi sol”,“sol la do”,形成四個都有徵音的徵色三音列群。如:
這類三音列的終止音上方大都是大三度,呈現(xiàn)為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色彩”與氣質。
2.羽色“三音列”群。是以下行的“re do la”為母體,向下移位成“l(fā)a sol mi”,然后反向上行成“mi sol la”“l(fā)a do re”,形成四個都有羽音的羽色三音列群。如:
這類三音列的終止音上方都是小三度,較之徵色三音列“降低了”半個音,呈現(xiàn)為柔和、優(yōu)美,甚至壓抑、暗淡的“色彩”與氣質。
3.宮色“三音列”群。是以“mi re do”大二度疊置的宮色三音列群。如:
這類宮色“三音列”大大不同于徵羽色“三音列”。首先,有了它才能構成大三度,以確定民族音樂的調式調性;其二,它表現(xiàn)出徵羽兩色“三音列”都相形見絀的剛勁挺拔的“色彩”與氣質!
徵羽宮三色“三音列”進行各種不同色彩和氣質的調配,連接成我國形形色色的民族民間音樂。
四、調性變化則靠變宮為角和清角為宮。變宮為角轉入上五度調,是去掉宮音轉唱低半音的變宮音,即降低了,也就是委屈了半個音,故而壓抑暗淡,民間叫“屈調”“反調”“敗韻”。清角為宮轉入下五度調,是靠去掉角音轉唱高半音的清角音,即升高了,也就是揚起了半個音,故而開朗明亮,民間叫“揚調”“正調”。這種上下五度音的調性變化的效果,與歐洲是恰恰相反的。
《二泉映月》很好地運用了徵羽宮三色“三音列”的精彩調配和調性的合理布局。
二重分組循環(huán)變奏曲《二泉映月》飲譽中外,傾倒世人。這是華氏才智過人,滿懷憧憬,勤奮求索,拼搏一生的自我寫照。
全曲以剛勁挺拔的宮色“do re mi”為音樂主題。分別形成最低的“do re mi”的A部;到高八度“do re mi”,并融入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徵色“三音列”的B部;到再高八度“do re mi”,并融入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徵色,或柔和、優(yōu)美,甚至壓抑、暗淡的羽色“三音列”的變A部;直到最高八度“do re mi”形成樂曲沖鋒號性質的全曲最高潮。共計分為呈示(A+B+變A),展開(A1+B+變A1),高潮(A2+B+變 A2),稍息(A3+B1+變 A3),最高潮(A4+B1+變 A4), 尾 聲(A5+B1+變 A5)等六組。
(一)“引子”用的是“sol mi re”的莊重的徵色,這是作者進入角色前的一聲平靜而莊重的嘆息。(見譜例1)
譜例1
(二)正曲
1.A的音樂主題是“剛勁挺拔”的宮色。從“re”開始的“re mi do re mi”的宮色三音列,是作者本質性的剛直不阿的色彩和氣質的體現(xiàn)。既如此,何以在最低音首起?因為阿炳的人生處境是在社會的最底層。(見譜例2)
譜例2
第一番翻上高八度,從“re do re mi”的“山凹型”旋律,翻到高八度的開朗、明亮的徵色“三音列”的山峰型倒影。有些氣勢!第三番卻又回落到“do re mi”。第四番雖翻到大的山峰型,卻仍落到宮色主題的最低音!這是華氏的現(xiàn)實處境。但是,作者不安于現(xiàn)狀!于是出現(xiàn)了將宮色主題翻高八度的宮色音樂主題B。
2.B主題的動機仍是宮色“三音列”“do re mi re do”的高八度再現(xiàn)。但是尾部加入了“do la sol”的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徵色“三音列”,以示其對進取的認定。(見譜例3)
譜例3
B主題將宮色主題提高以后,展示了奮進的力度,求索的氣質。
3.變A。但是不能就此而終,還得繼續(xù)奮進!于是出現(xiàn)了更高八度的宮色主題“do re mi”的變A。即將低音處的宮色主題A提高了兩個八度;并融進了B的莊重、明亮的徵色尾部。(見譜例4)
譜例4
上行譜的A和B尾部,連接變成了下行譜A+B的變A。顏色也隨著作曲家的拼搏而從剛勁挺拔的宮色,因逐漸接近勝利的心態(tài)變化,加進了大量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徵色“三音列”。然而,愿望不等于現(xiàn)實。樂曲又“跌落”到了A1。
(一)A1開路進入第二組的展開部。此時有些心急,將A掐頭去腰,強調了莊重明亮的徵色。(見譜例5)
譜例5
(二)展開。緊連B(B在前面三組變奏中保持不變,意在貫穿)后,奏出展開的變A1。這之前主要是宮色和徵色。在變A1展開的擴充部中,突然加進了甜美、柔和,并且稍帶暗淡和壓抑的羽色“mi sol la”。而且是長時間地在高音區(qū)將“l(fā)a”奏著顫弓強音,既新穎又費解。新穎不假,這之前一直沒有出現(xiàn)甜美和壓抑的羽色;而當出現(xiàn)就如此地強調,自然新穎。何以費解?一個充滿毅力,卻是沒有必勝把握的奮斗者,在樂曲開始展開時,只能是逐步地、一步步地去接近勝利。若強調“sol”,將落得一般化,而缺乏新鮮的與進取的美感。若用高音“do”,雖有力,卻缺乏步步為營的層次感,以及色彩調配的美感。所以,作者使用羽色羽音,而且是長時間地、強烈的、激情地(顫弓強音),達到了奮進展開的效果。故說,用羽色旋律的強奏,是合理的、適時的、精彩的。(見譜例6)
譜例6
(三)變A2出現(xiàn)第一高潮。經過展開部變A1的鋪墊,樂曲大踏步地進入第一高潮。
首先是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高音“re”,似乎是沖上去了,給人以某種興奮感。可是,接著出現(xiàn)“re si la sol”,去掉了宮音,變宮為角,轉入委屈暗淡的屈調,給人蒙上壓抑感。在擴充時再度出現(xiàn)高音“re”的長音,并再度轉入屈調。令人再度地心情沉重。何以如此安排?這里,作者巧妙地運用了欲強先弱、欲高先低、欲松先緊、欲喜先悲、欲明先暗、欲熱先涼等多維的對比手法。果然在再擴充時,竟“意外”地奏出了一個清新明亮的清角(fa)音,使人情感突覺寬松、欣慰。這時樂曲順勢奏出全曲最高的宮色“do re mi mi re do”,以及最高音“sol”。展示了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徵色,形成第一高潮。(見譜例7)
譜例7
(四)A3后出現(xiàn)兩方面變化。1.出現(xiàn)B1:將“mi re do”變成了上翹的“mi do re”,表現(xiàn)了興高采烈、更為明朗的心情。請看B和B1的比較。(見譜例8)
譜例8
2.是第一高潮后的“休整”。故整個變A3比較簡練,只是變A的回歸。不同的是,將變A 1 掐腰去尾延伸了一次,主要是為變A4的最高潮鋪墊。
(五)變A4出現(xiàn)最高潮。這是變A2的更高升華。同樣是在擴充部出現(xiàn)清澈明亮的清角音之后,將4小節(jié)的第一高潮擴充到6小節(jié)的最高潮。計有如下若干精彩處理:
1.加進了清新柔美的羽色“三音列”——模進上行的“mi sol la”和“l(fā)a do re”的上行旋律,表現(xiàn)心中的甜美舒適感。
2.緊接剛勁挺拔的宮色主題“do re mi re do”,來了個莊重的徵色“re mi sol”,為的是對宮色主題的進一步肯定。
3.跳到高八度的最高“sol”音,在層層高去的旋律運動驅使下,“吹響”了最高音——開朗、莊重、遼闊、明亮的徵色“sol”的十六分音符到三十二分音符同音反復的沖鋒號角。
4.最后在剛勁挺拔、氣勢恢宏的最高宮色的“re mi re do la do mi re do”結束。完成了最高潮的沖刺。(見譜例9)
譜例9
(一)痛心的A5。在變A4最高潮的宮音結束后,明知那只是自己的一種幻想。因而樂極生悲,音樂從高處猛跌十七度,落到從最低音的“do”接奏A5。
1.開曲時雖是從最低處啟奏宮色音樂主題,但還是從“re”開始,而A5卻落到從最低的“do”開始;雖然旋律形成了一個六度的山峰型,亦然還是終止在欠穩(wěn)定的、讓人欠安的角音。
2.接著是“mi sol la、la sol mi”。既是柔弱的羽色,同時又一次終止在欠穩(wěn)定的角音。
3.更壓抑的是,接下來第三次還是終止在角音。最后才在宮終止。連續(xù)三次終止在欠穩(wěn)定的、令人心神不安的角音。反映了作者情傷志泄的心態(tài),幾乎是“萬念俱灰”!(見譜例10)
譜例10
(二)變A5更是幾次終止不了的傷心的結局。變A5雖是變A的再次回歸,然而卻“今非昔比”。樂曲在“sol do la”的“l(fā)a”與“re sol do”的“do”兩次停頓,都無法止步(終止)。沒有辦法,最后只有在徵音“sol”上輕柔而緩慢地、無力回天地“長引聲”。終結了天才的夢幻,結束了欲進不能,欲罷不甘,憧憬與飲恨交織的華氏“句號”?。ㄒ娮V例11)
譜例11
透視作品,從“起”“承”“第一高潮”“迂回”“最高潮”“尾聲”的分組循環(huán)變奏的總體布局;起伏跌宕、音級懸殊,既有宮色的剛勁,又有徵色的正直明朗,還有羽色的柔和、甜美與沉醉;宮色為主,三色俱融的旋律飛騰;以及調性變化的扣動人心。使聽者得到最美的享受,感受到了華氏的才華、心態(tài)與性格。作者將“絕響”留在了人間,自己卻黯然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