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虹 石峰
[摘要]以敘事學為理論背景,細讀當代作家張悅然的小說《繭》,從故事層面、話語層面、閱讀層面三個角度對作品的敘事動力進行分析,揭示這部小說作品的審美品格。
[關鍵詞]當代小說;敘事學;敘事動力;審美品格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志碼]A
文本的內部運動取決于不穩(wěn)定因素和緊張因素的引入、糾結及其化解。不穩(wěn)定因素主要指文本中的故事性元素,緊張因素主要指文本中的話語性元素。正是由于不穩(wěn)定因素和緊張因素被作者不斷引入文本,敘事活動才能在文本內部從頭至尾地發(fā)展,讀者才能在閱讀活動中對這一發(fā)展過程不斷產生動態(tài)反應。[1]308本文將從文本的故事層面、話語層面和讀者的閱讀體驗三個角度,淺析小說《繭》的敘事動力,揭示其中蘊含的審美品格。
一、故事層面的敘事動力
(一)敘事動力的宏觀設計:激起欲望、延遲滿足、最終滿足
批評家布魯克斯在《情節(jié)閱讀》中,開創(chuàng)了一種心理分析方法,強調情節(jié)的時間性與生命的時間性之間的聯系。根據弗洛伊德的《超越快樂原則》,將情節(jié)視作激起欲望、延遲滿足、最終滿足的過程。在《繭》這個作品中,李佳棲一直都渴望得到父親的愛,而程恭一直渴望著李佳棲的愛。這兩個人渴望愛、尋找愛、得到愛的歷史是他們成長的歷史,是貫穿文本始終的兩條情節(jié)伏線,也體現出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內在動力。作家張悅然如何處理故事中的兩條伏線,使之鼓動波瀾,發(fā)展成敘事之流呢?
1.程恭對李佳棲的愛
檢視文本中“程恭對李佳棲的愛”這條動力線索,我們發(fā)現,作家張悅然安排這條線索“沖波逆折”多次,甚至一度變成了“潛流暗涌”。程恭對李佳棲的愛是從關注開始的。程恭清楚地記得李佳棲剛剛轉入醫(yī)大附小的情景:“上午第二節(jié)課后,老師把你領進教室。你細細高高的站在門邊,細密陽光啄著你左邊的臉,整個人像是鎖在一幀過曝的相片里……”。[2]118
這份愛遭遇的第一次阻力來自李佳棲的家庭。李佳棲加入了程恭、大斌、子峰、陳莎莎組成的伙伴小團體,他們經常在一起玩李佳棲和程恭發(fā)明的各種游戲。那時,李佳棲發(fā)現跟程恭產生了很深的感情,這讓她不再對生活疏離,想要在奶奶家生活下去。可是,李佳棲的奶奶徐繪云和李佳棲的堂姐李沛萱認為,李佳棲不應該跟“差生”混在一起。在暑假里,她們把李佳棲關在家里,李佳棲和程恭就靠給彼此寫信來保持聯絡。
第二次阻力來自李佳棲的聰慧和早熟。李佳棲的聰慧和早熟讓程恭產生了小小的自卑心理,他一心想要做些事來讓李佳棲崇拜自己。在“死人塔”玩耍時,李佳棲看到人腦標本,就想到要把記憶留存下來,程恭想,“在你說出來之前,我竟然從來都沒有想過,你又跑在了我前面,想到這個就覺得很失落?!盵2]127看到程恭的植物人爺爺,李佳棲想弄清楚植物人的靈魂困在身體里在干什么,程恭覺得,“你用了一種大人跟小孩說話的口吻,滄桑、世故、閃爍其詞,這令我很厭惡,甚至有一點受傷?!盵2]146于是,程恭開始瘋狂讀書,想盡辦法研究“靈魂對講機”,想要把植物人爺爺喚醒,找出害他的兇手,并且改變自己的命運,承擔家族的使命,更重要的是,想要讓李佳棲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大吃一驚”。
第三次阻力來自于程恭知道了一個秘密。在他研究“靈魂對講機”的過程中,程恭無意間聽到教堂牧師和妻子的對話,了解到李佳棲的爺爺李冀生很可能就是把自己的爺爺害成植物人的“兇手”。李佳棲就變成了程恭“仇人”的孫女,這個秘密讓程恭陷入了內心的糾葛當中。 “如同被冰封在一個巨大的冰塊里,一種徹底的隔絕,可是我沒有掙扎,也沒有試圖逃離,我必須呆在這孤獨里,哪兒也不能去,因為如果想要擺脫它,就必須和你分開,我應該開始恨你了嗎?這一場龐大的家族仇恨,如同一張巨大而致密的網,把我們兩家人全部罩在底下,誰也別想逃脫?!盵2]209
第四次阻力來自于李佳棲的喪父和轉學。從那以后,兩個孩子開始了長達十八年的漫長分離。這是小說文本中唯一的一次,李佳棲從程恭身邊逃離,而這次逃離,實際上是程恭把李佳棲“彈開”的。心里裝著“秘密”的程恭,忍受不了李佳棲在他面前炫耀父親來看她的幸福,“你一臉沉醉地回憶著你和爸爸度過的夜晚,用一種不加掩飾的炫耀口吻,像是在告訴我,那從未得到過的寵愛究竟是什么滋味。你在提醒我,你可不像我,是沒有人疼的野小孩?!盵2]213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程恭說出了傷害李佳棲的真相——“你在撒謊”“他不要你了”“你還是別騙自己了”。所以,這一次,文本告訴我們:是秘密,先于這兩個孩子存在的秘密,離間了程恭和李佳棲之間的感情。
隨著李佳棲轉學離開,“程恭對李佳棲的愛”這一敘事動力線索轉入了“潛流暗涌”的狀態(tài)——愛變成了思念。關于思念,小說中的正面描寫有兩處。第一次是千禧年跨越千年的夜晚,在“泉城廣場”,“末日,那時候我想到了這個,然后想到了你,我時常會想起你,但都是裹在一些事里,家族的恩怨、背叛和隱瞞,而這一次,是純粹地想到你。那個好像什么都知道,總是跑到我前面去的小女孩”。第二次是SARS蔓延,程恭被隔離在317病房的隔壁,他想念著李佳棲,“我抱著箱子站在走廊里,廊道陰暗,空氣里洇著雨的氣味?!晁軡窳碎T前的地板,就是同一塊地板,從前總是盈滿陽光,下午的橘色陽光,你說它們像跳跳糖?!标P于程恭思念李佳棲的側面描寫,在小說文本中出現過很多次,都是通過大斌、子峰和陳莎莎這幾個童年伙伴來表現的。特別是陳莎莎,她愛了程恭很多年,但是她知道,“李佳棲早晚會回來的”,“你喜歡李佳棲”。在小說文本中,這條敘事動力的暗線一直持續(xù),直到十八年以后,李佳棲與程恭重逢。
2.李佳棲對父親的愛
關于李佳棲追尋父愛的這一條敘事動力線索,作家張悅然在小說文本中設定了三個結果。
其一,在父親從前的學生“許亞琛”那里,李佳棲感受到本該從父親那里得到的物質富足;在父親從前的生意伙伴“謝天成”那里,李佳棲得到了從父親那里沒能得到的“生活上的照顧”;在父親從前的同學和同事,大學教授“殷正”那里,李佳棲得到本該從父親那里得到的“精神上的引領”。
其二,與歷史和社會背景相聯系,李佳棲用自己收集到的父親的成長過程的碎片,拼湊出“父親”一生的完整經歷:他經歷狂暴的青春和無法守護的愛情;他草率決定了婚姻;他消沉了自己的學術理想和詩意精神;他苦心經營的跨國生意,在動蕩中蕭條下去;他的生命和激情,被家庭瑣屑慢慢磨蝕。
其三,李佳棲在追尋父愛的過程中失去“唐暉”。唐暉是李佳棲在大學時代的學長,是一個愿意包容她并且教會她什么是愛,卻始終無法理解她對父親的深情的男人。李佳棲一次次與父親的“故交”徹夜飲酒不歸,唐暉在這個過程中漸漸喪失了耐心,最終棄她而去。這個結果使李佳棲在北京失去了名義上的家,于是她回到濟南,回到“南院”,與程恭重逢。自此,文本的兩條敘事動力的線索,在小說的結尾合而為一。
研究了文本的兩條伏線之后,我們發(fā)現:程恭成長的線索是以他不斷體會對李佳棲的感情作為動力的,它帶領讀者去體會人性和情感的深度。而李佳棲成長的線索,是以她不斷尋找父愛的腳步為動力的,它帶領讀者不斷地走入時代和社會的背景中,去領略生活的寬廣?!独O》這個小說的文本就是在這樣深且寬的情感河道中奔涌而成的。與此同時,小說中寫到了唐暉對李佳棲的愛、陳莎莎對程恭的愛、大斌對李沛萱的愛、李佳棲媽媽對李佳棲爸爸的愛、汪露寒對李叔原的愛、汪露寒父母之間的愛、徐繪云對李冀生的愛、李冀生對陳淑貞的愛。這些情感都可以作為小說兩條動力主線的余波和微瀾,蕩漾在小說文本這條情感的河道中,為這個小說作品增加層次和色彩。
(二)敘事動力的微觀設計:感知、行動、存在
敘事學研究者戴維·赫爾曼將敘事作品中人物的行動細分為三種不同的過程類型:行動(doing)過程、感知(sensing)過程和存在(being)過程。他認為,在史詩里,行動過程要比存在過程更重要;在心理小說中,感知過程要比行動過程更為重要。[1]305我認為,在小說《繭》這個文本中,可以從這三個角度去分析人物的活動,從而描述文本中所呈現的敘事動態(tài)。下面簡要梳理“程恭”這個人物在小說第三章開始部分的行動序列。
存在狀態(tài)1:程恭知道爺爺的靈魂還關在身體里。
感知過程1:“要是他沒有變成這樣,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爺爺吧?!鲆还蓮膩頉]有過的使命感:我必須把它解救出來。”[2]165
行動過程1:程恭去圖書館借書,想找到解救爺爺的辦法。
存在狀態(tài)2:“在那些深奧的句子里,得到一種肅穆的滿足感?!盵2]166
感知過程2:“你(李佳棲)聳了聳肩膀,臉上又露出大人般不屑的神情……‘你確定你奶奶你姑姑真的希望他活過來嗎?……從前只是覺得你有點刻薄,現在才發(fā)現你是異常冷酷?!盵2]167
行動過程2:程恭回家問奶奶和姑姑,發(fā)現沒人希望爺爺醒過來。
感知過程3:“你(李佳棲)又想到了我沒有想到的東西,跑在了我前面,真是可惡?!液鋈灰庾R到,是躺在床上的一動不動的爺爺在供養(yǎng)我們?!盵2]170
存在狀態(tài)3:“我驀地想起我們在死人塔里看到過的那顆蒼白的腦,那會不會就是爺爺的?我打了個寒噤。爺爺究竟是怎么變成植物人的?”[2]170
行動過程3:“臨睡前我纏著姑姑,追問她爺爺是怎么變成植物人的?!硗饽莻€兇手呢?……他還住在南院,對嗎?”[2]170-179
感知過程4:“她(姑姑)睡著了,留下我一個人,躺在黑暗和一大堆問題里。……第一次,我意識到自己的境遇,我正是生活在一口狹小的井里。我一無所有。即便擁有你們幾個好朋友,擁有一些快樂時光,那也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你們會離我而去……那枚釘子,那個兇手。是他改變了我們全家人的生命軌跡。我坐在那個冷寂的角落,仇恨像越燒越旺的篝火?!盵2]180
存在狀態(tài)4:“這個落魄的、破敗的家族正等著我去拯救,我一定要把另一個兇手找出來?!乙l(fā)明一臺可以和爺爺的靈魂通話的機器。靈魂對講機?!盵2]183
行動過程4:“每天中午回家匆匆吃過飯,就跑到圖書館去借書。人體解剖學、機械原理、佛教、古代煉金術……我把那些深奧的書翻了一遍……我開始在本子上畫草圖……我把攢了很多年的小豬存錢罐砸碎了……兩個星期后的一天,等到天黑下來,我拎著一只碩大的塑料編織袋走出家門,快步朝醫(yī)院跑去……一切就緒,我把手伸進餅干桶里,鄭重地按下開關……。”[2]1183-1187
從以上的梳理中,我們發(fā)現:在《繭》這個文本中,人物總是先感知,再行動,在行動的結果中存在,存在的同時又在感知,感知又引起新的行動。如此循環(huán)往復,構成一個人物連貫的行動序列。與此同時,不同人物的行動序列會交織在一起:一個人物的行動可能被另一個人物感知,引起另一個人物新的行動。如此,不同人物的行動序列編織在一起,故事的情節(jié)如永動機一般向前發(fā)展。在作者這樣精心的設計中,小說具體篇章的敘事過程可以呈現出疏密有致、動靜相宜的美感。
二、話語層面的敘事動力
(一)讀者與敘述者:認知的差異
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讀者可能會發(fā)現,小說文本中沒有哪一個人物是不重要的,如果沒有意義,這個人物根本就不會被作家設計出來,并且出現在文本中。但是,那些文本中的“故事講述者”卻往往忽視了這一點,讀者與“故事講述者”在認知上的落差,造成小說文本在話語層面的“勢能”。隨著小說文本話語的展開,“勢能”漸漸轉化為“動能”——那些貌似“不重要的人物”,在“主要人物”的身邊悄悄編織著一張動態(tài)的網,跟“主要人物”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作為背景的他們,不動聲色地改變著周圍的一切,直到“主要人物”恍然大悟,才發(fā)現他們的命運雖然可以選擇,卻只能循著多年前就已經被“不重要的人”埋下的伏線,在不經意間走下去。
程恭是《繭》這個作品中絕對的“一號男主角”,是故事的主要“敘述者”之一。在程恭自己的意識中,改變了他命運的人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把他的爺爺害成植物人的兇手,一直逍遙法外,甚至當了院士的大人物——“李冀生”。他認為,如果爺爺沒有被害,自己就是“副院長”的孫子,會擁有“顯赫的身世、幸福的家庭、寬裕而自由的生活”;自己的奶奶不會因為守活寡而變得暴戾乖張;自己的爸爸不會因為無人管教而墮入牢獄;自己的媽媽也不會因為無法忍受家庭暴力而拋棄兒子與“蜜餞叔叔”私奔。但是,在程恭與李佳棲的對話中,讀者卻發(fā)現了與程恭這個敘述者的觀點截然相反的事實。那就是,改變程恭這個孩子命運的人,其實并不是他那個曾經坐在副院長的位子上還不懂醫(yī)術,阻止好醫(yī)生上手術臺的爺爺—— “抗日英雄”程守義;也不是把程守義害成植物人的大人物——“院士”李冀生;而是一些非常普通的人:徐繪云、姑姑、大斌、陳莎莎、汪露寒,等等。
徐繪云對程恭的意義在于“希望”。作為著名教授李冀生的妻子,徐繪云每天的工作只是默默無聞地做飯、照顧孩子們,但她最有可能得知“植物人案件的詳細內情”。表面上,她對程恭不理不睬,還警告孫女李佳棲不要跟程恭來往,實際上,作為一個教徒,她對丈夫的做法深感良心不安,她把這件事“懺悔”給牧師聽,并且通過牧師,在每年程恭過生日的時候,滿足他一個愿望,作為補償。徐繪云的善舉對剛剛遭受失母之痛的程恭意義重大。第一次得到禮物的程恭有這樣的感受,“我騎著自行車從教堂出來,涼爽的風吹著臉頰,雙腳越蹬越快,腳踏板好像就要從腳下飛出去了,那種快活的感覺我一直都記得。陌生人的善意使我開始喜歡這個地方了?!盵2]74
“姑姑”對程恭的重要意義在于“守護”。姑姑瘦小不美,工作是在藥房里抓藥,沒有什么特別的才能。但她始終陪伴著程恭,為他洗衣做飯,甚至放棄了自己的愛情,一輩子沒有出嫁。她的付出,使得程恭避免逃學、避免變成街上的“混混”,也使他沒有因為仇恨就對李冀生做出暴力行為,走上如他父親一般鋃鐺入獄的路。
程恭的媽媽雖然拋棄了他,卻在非常幼小的時候,就給了他“信心”。她給孩子聽世界名曲、講故事,希望把孩子培養(yǎng)成杰出的人物。她說“小恭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這句話讓程恭的內心總是保存著向上的動力。還有汪露寒,她在失去所有親人之后,仍然選擇了“善”的信仰,去醫(yī)院照顧植物人,替自己的父親贖罪,即便被植物人的家屬打罵也不曾放棄。她讓程恭懂得了“救贖”,甚至對她心生感激。這些默默無聞的“次要人物”在小說文本中時隱時現,似乎從不被“重要人物”重視。但是,讀者卻能夠從他們的言行中,感覺到溫暖的力量一點點融化程恭這個“重要人物”內心的堅冰,使他從爺爺被害所造成的郁憤不平的心境中漸漸解脫。
“大斌”對于程恭的意義在于“知遇”。作為從小長到大的朋友,他在自己的家族企業(yè)中,給了程恭事業(yè)起步的機會。他讓程恭有機會成為企業(yè)的管理者,賺到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錢,讓程恭有機會在實踐中摸索出企業(yè)發(fā)展的正確方向,真正樹立了自信。“陳莎莎”對于程恭的意義在于“寬容”,即便有些“心智不明”,陳莎莎也知道程恭并不愛自己,甚至經歷哮喘發(fā)病,程恭“見死不救”之后,陳莎莎也原諒了程恭,依然給他關懷,對他不離不棄。
在小說的結尾部分,程恭終于能夠坦誠感激之情:“是她使我沒有徹底崩壞,完全毀滅。”[2]408讀到這里,讀者就會明白,作者寫下這個祝福,既是給陳莎莎的,也是給所有默默無聞奉獻過善意和愛心的“次要人物”。在小說文本中,敘述者與讀者這種認識上的差異,恰好構成了敘事向前演進的一種動力。這種動力使得敘述者的“講述”行為和讀者的“閱讀”行為得以持續(xù)地發(fā)生。
(二)讀者與人物:價值觀的差異
好的敘事可能會涉及倫理問題,它會引領讀者去探討倫理問題。在《繭》這個小說中,倫理問題的探討用了兩種形式,一種是虛寫,一種是實寫,二者前后相繼,互相映襯。這就是讀者與人物價值觀的差異,這也是小說話語層面的敘事動力之一。
小說《繭》的作者張悅然,“虛寫”程守義和李冀生的價值觀差異。此處的“虛寫”,指的是作者并不直接描摹這兩個人物的處境、心理、行動和語言,而是通過小說文本中其他人物的言行回顧這兩個人物。程守義,出身行伍,是抗日時期的“戰(zhàn)斗英雄”,但是在和平年代,他不懂醫(yī)術,為了自己的面子濫用“副院長”的權力,阻止好醫(yī)生上手術臺,造成病人的死亡。李冀生趁程守義昏迷之機,把鋼釘插到程守義的腦中,把程守義變成植物人,掃除障礙以后,他救死扶傷,鉆研醫(yī)術,培養(yǎng)后輩,成為德高望重的“院士”。小說中多次寫到李冀生身上的“凜然正氣”,顯然,李冀生認為自己做得對。
但是讀者卻通過整個小說的敘事,看到了李冀生本人不曾完全了解的這個事件的另外一面。程守義成為植物人,一石激起千層浪:程守義的妻子空守幾十年活寡,程守義的兒子鋃鐺入獄,程守義的女兒終生未嫁,程守義的孫子程恭險些誤入歧途。李冀生的同謀者汪大夫畏罪自殺;李冀生的大兒子與受害者的女兒虐戀,最后因車禍喪生;李冀生的孫女李佳棲因為喪父流離失所;李冀生的另一個孫女李沛萱被受害者的孫子毀容……讀者不會像李冀生那樣篤定、冷靜。讀者會發(fā)問:李冀生做的對嗎?一個生命有權利按照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另一個生命的價值嗎?一個生命有權利用自己的律法去判處另一個生命死刑嗎?李冀生那樣做是一念之差嗎?他會后悔嗎?
小說敘事的任務不是給出倫理問題的答案,而是在文本的虛構中把人的處境描摹得細膩逼真。它告訴讀者,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面對這樣的抉擇。細膩逼真的藝術效果是“虛寫”達不到的。所以《繭》的作者張悅然在文本后半部分,“實寫”了程恭對陳莎莎“見死不救”的一幕:
“陳莎莎躺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正張大嘴巴拼命呼吸。臉已經變成醬紫色,雙手扣住脖子,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聲音。我蹲下,又站起來,四周看了看,然后想起客廳木頭箱子上有藥瓶,可能是治哮喘的。但是我沒有動,還呆在門口。我站在那里,看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舉起手臂,想要夠到我。漸漸地,她在視線里模糊起來。我心里變得很靜,像是被帶到一個很高的地方俯瞰著人間,她只是那么小小的一團,在地上蠕動。她的生命如此渺小,如此沒有意義,就像一只蟲,手指一碾就被抹掉了,不會留下痕跡。既然他帶來麻煩,就應該被抹掉。我只是在行使自己的權力,讓她消失的權力。你爺爺的臉浮現出來?!恍┥哂诹硗庖恍┥?,一些人掌握另外一些人的命運,這難道不就是世界的邏輯嗎?”[2]400
這一段描寫把程恭與陳莎莎,李冀生與程守義聯系起來,在文本中跨越了幾十年的時間。讀者可以通過這樣的敘事虛構,感受到人物在生死抉擇瞬間的種種“閃念”,從而對人性和倫理產生更深切的體悟。如果敘事是一條河流,那么讀者與敘述者價值觀的差異、讀者與人物認識上的差異,都可以看作河水里的漩渦,它們的存在使敘事充滿了危險又迷人的氣息。
三、閱讀層面的敘事動力
(一)懸念
懸念是讀者對尚待講述的內容的關注。懸念是作者設下的,是讀者閱讀過程中體驗到的。《繭》這個文本中,有些懸念長長的,穿越整個小說的始終,有些懸念短短的,只潛伏在某些章節(jié)、某段敘述中;有些懸念單純如一,有些懸念不停變奏。下面節(jié)選小說第一章第一節(jié),來自“李佳棲”聲音的幾段敘述,并列舉讀者體驗到的部分懸念。
第一段:“回到南院已經兩個星期了,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里都沒有去。哦,還去過一次藥店,因為總是失眠,我一直待在這幢大房子里,守著這個將死的人。直到今天早上,他陷入了昏迷,怎么也叫不醒?!盵2]1
懸念一:將死的人是誰?看護的人是誰?兩個人什么關系?為什么昏迷了還不送醫(yī)院?
第二段:“有個男人坐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隔著陰鷙的光線、濕漉漉的水汽和十幾年的時光,我認得出那是你。程恭,我輕輕叫了一聲。你慢慢睜開眼睛,好像一直在等我,等的乏了,就睡了過去?!艺驹谀抢铮桓疫~出樓洞。生怕一旦匯入外面的天光,我們就會再度失散?!盵2]6
懸念二:程恭與李佳棲之間為什么有這樣深的感情呢?兩個人為什么會失散十幾年?
第三段:“下午見面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有些東西橫亙在我們之間,那個秘密,也許你早就知道了吧。它可能已經在漫長的時光里消融,滲入生命的肌理?!盵2]8
懸念三:秘密是什么?怎么會滲入生命的肌理?為什么無法視而不見?程恭和李佳棲會談這個秘密嗎?
我們看到,在《繭》這個小說文本的開端部分,作家張悅然設下了三組懸念。其中,“懸念三”屬于貫穿整個小說始終的一類懸念,小說的全部敘事文本都在回答這個問題;“懸念二”覆蓋了小說敘事內容的前三章;“懸念一”則在小說的第一章的第一節(jié)就回答完畢。需要注意的是,懸念并不只在小說的開頭出現。小說敘事每向前發(fā)展一步,作者都會引入新的懸念。比如,為了回答“懸念二”關于“程恭和李佳棲之間為什么會有那么深的感情?他們?yōu)槭裁磿⑹畮啄???小說的前三章內容,講述了李佳棲和程恭在南院相遇之前,各自不幸的幼年經歷,還回顧了他們在南院相遇之后,一起度過的快樂光陰。這樣的設計無疑滿足了讀者對“懸念二”的追索,同時,這也為“懸念三”的展開設下厚重的鋪墊。緊隨其后,作者把懸念三里的“秘密”攤開,拋出了它的變奏——“李冀生到底是不是害程守義的兇手?李冀生為什么要把程守義變成植物人?”這兩個懸念成為推動小說最后兩章的敘事動力。
(二)好奇
好奇是讀者對已經講述的內容中的空白部分的關注。比如,小說《繭》的第二章,以程恭的聲音敘述的部分有這樣一段:
“教堂是個聚寶盆嗎,怎么什么都有,轉眼就能變出一雙我這么大小孩穿的涼鞋,也許牧師會變魔術,不是一直在講那個叫上帝的神嗎,可能神傳授給他一點法力?;氐郊?,我跟姑姑講了這件事。姑姑說一定是上次我去的時候,牧師就看到我的涼鞋破了。可是我記得那次牧師根本沒有看到我。”[2]73
這一段敘事講述了年幼的程恭從教堂的牧師那里得到新涼鞋之后的疑惑心理,還有他姑姑對牧師送鞋動機的猜測。牧師到底為什么給程恭禮物?為什么要程恭每個星期都去教堂?小說作者只交代了姑姑的猜測,這個真實的情況并沒有在這一章說明,讀者顯然不會對此感到心滿意足,他們一定會感到好奇。
小說《繭》第三章的結尾部分,李佳棲向謝天成詢問關于家族世仇的“秘密”?!巴袈逗袥]有說我爺爺和他爸爸為什么要害程守義。他說:程守義是領導,平時總壓著他們,他們都挺恨他。但是按照汪露寒的說法,她爸爸很寬厚,應該不會這樣去報復一個人,所以應該主要是李冀生的意思?!痹谶@里,謝天成的轉述部分地回答了程守義被害的原因。但是,汪露寒的父親懸梁以后,人證徹底消失,沒人知道這個案件的主謀到底是不是李冀生了,人們只能根據“腦中插入鋼釘卻不致死”的手術難度,猜測主謀是醫(yī)術高明的李冀生,李冀生會害程守義嗎?李冀生為什么要害程守義?
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李佳棲通過父親與汪露寒得知一點內情;程恭通過牧師得知一些內情;程恭的姑姑因為觀察到李叔原與汪露寒隱秘的戀情而猜測到一點內情;《走近院士李冀生》的電視紀錄片,通過追索李冀生的人生歷程,展現李冀生的性格特征,也提供了一點內情。但是,所有痕跡,都只是真實的歷史殘存的碎片,似乎永遠無法拼湊出故事完整的原貌。作者留出的這個空白,就是要讀者懷著好奇,向小說文本的更深處漫溯,向人性和歷史的更深處追問。
(三)驚訝
驚訝是讀者以意外的方式對空白加以填充時的體驗。在小說《繭》這個文本中,讀者的“驚訝”既可以制造出“輕喜劇”的效果,也可以制造“荒誕劇”的效果,還可以制造“恐怖片”的效果。
1.輕喜劇效果
小說中“大斌”這個人物,常常令讀者感到“驚訝”,自帶輕喜劇效果。他暗戀李沛萱多年,去美國追求未果,回國后念念不忘??墒牵谷缓芸炀秃碗娨暸_的美女主播結婚,只因為對方“長得有一點像李沛萱”?;楹笈鞑コ鲕売陔娨暸_臺長,大斌傷心欲絕,發(fā)誓要離婚,可是,他行動上卻竭力挽救這樁婚姻,不惜放下尊嚴對女主播重新展開追求。大斌言行滑稽,卻透露出他內心的憨厚,總能令讀者不禁莞爾。
2.荒誕劇效果
汪露寒自愿當義工照顧植物人,被程恭的姑姑和奶奶阻止。之后,醫(yī)院里發(fā)生一件怪事——植物人程守義竟然從病房憑空消失,不知去向。醒了?沒醒?死了?沒死?文本中都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病房的護士、守門的門衛(wèi),竟然都表示對此一概不知,口徑極其統(tǒng)一。警察出動全城搜尋,也一樣沒有著落。“植物人失蹤”,這事多么荒誕!這足以讓讀者在驚訝之余,深深體味在俗世中行救贖之術的艱難,透露出小說主題中深刻的反諷意蘊。
3.恐怖片效果
在《繭》這個小說文本中,程恭這個人物一直努力與自己心中的“戾氣”作斗爭。他心中的“戾氣”,是因為遺傳了爺爺和爸爸的暴力基因,也是因為媽媽的遺棄,奶奶的乖僻,姑姑的懦弱和李佳棲的離去而造成了心靈的損傷。這股“戾氣”在文本中橫行了兩次,每次都營造出人性黑暗的恐怖效果。
其中一次是在程恭成年以后。程恭深知自己內心深處并不愛陳莎莎,卻深深受制于肉體欲望,因此困頓空虛。所以,當陳莎莎哮喘病發(fā)作,程恭選擇袖手旁觀,任憑陳莎莎瀕死掙扎,卻見死不救。另外一次是在程恭兒時。李佳棲將要轉學離開的傍晚,程恭本想去赴約與佳棲告別,卻深感自己既無法接受佳棲離開,也無力將她留在身邊,因此在半路“虐殺”一只受傷的流浪狗泄憤。
“我把雙手插進排水溝旁邊的積雪里,然后把他們推進溝里。雪嘩啦嘩啦地砸在狗背上,狗慌亂地搖晃著身體。我跨到排水溝的另一邊,把邊沿的雪全都推下去,雪沒到了狗的脖子,只剩下竭力仰著的臉。它在看著我,它讓我知道它在看著我,喉嚨深處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幾絲叫聲,已經被寒冷勒得很細的聲音。我盯著那張漆黑的面具,想象著在它后面的充滿恐懼的眼睛,多么微不足道的生命啊?!盵2]282
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讀者會“驚訝”于程恭對“狗”和對“陳莎莎”的殘忍,甚至對殘忍的畫面感到恐懼。與此同時,讀者也會發(fā)現:此處程恭的殘忍與他對李佳棲的深情,似乎矛盾又統(tǒng)一。這種驚訝的體驗,能夠令讀者為小說文本的敘事過程所吸引,并且深深沉浸在故事營造的種種氛圍之中。如果敘事是一條河流,那么讀者有關于懸念、好奇和驚訝的閱讀體驗,就是籠罩在河上的煙靄,在不同的讀者那里,呈現出變幻無定的風姿。
四、結語
敘事學理論認為,“敘事對事實及經驗加以把握的方式是其他解釋和分析模式,如統(tǒng)計、描述、概括,以及通過抽象概念進行的推理所無法做到的”。[1]285小說《繭》對社會現實的把握,也因其敘事藝術的“審美”品格,而具有其他自然和社會科學學科無法替代的價值。本文謹從小說的故事層面、話語層面和讀者閱讀層面分析這個作品文本的敘事動力,希望抽絲剝繭地呈現其審美品格,幫助讀者領略當代小說敘事藝術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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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Narrative Power and Aesthetic Character of Contemporary Novel Cocoon
GAO Honga,SHI Fengb
(a.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b. Beijing Cultural Development Research Institute ,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Based on close reading of the novel Cocoon by ZHANG Yue-ran, a contemporary writer, the research analyzes the narrative power of the novel from three aspects: story level, discourse level and reading level to reveal the aesthetic character of the novel,taking Narratology as the theoretical background.
Keywords:contemporary novels; narratology; narrative power; aesthetic charac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