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學者認為“子見夫子乎”(出自《論語·微子》)中的“夫子”指孔子,我們認為這種看法值得商榷。本文根據(jù)事理
邏輯,認為“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可稱‘夫子(或?qū)佟蜃樱┑娜恕薄?/p>
【關(guān)鍵詞】論語;夫子;不定指
【中圖分類號】G652 【文獻標識碼】A
本文所討論的“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這句話出自《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后”章。該章經(jīng)常被教材及各種著作引用。全文如下: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蕓。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笔棺勇贩匆娭?。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jié),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上文有兩處“夫子”,本文主要討論第一處,即“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對該“夫子”,《論語》現(xiàn)代注譯本和收錄該章的教材有三種處理方法:一種是單獨作注,指出這里的“夫子”指孔子,如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出版)等;一種是不單獨作注,但在翻譯整句話時,把“夫子”翻譯成“我的老師”,如錢穆《〈論語〉新解》、李澤厚《〈論語〉今讀》等;還有一種是缺而不注,既不單獨注釋,也不翻譯這句話,如王力《古代漢語》、郭賜良《古代漢語》等。朱東潤等認為這里的“夫子”是指孔子。錢穆等把“夫子”翻譯成“我的老師”,實際上也是認為該“夫子”指孔子(子路的老師為孔子)。王力等缺而不注,具體原因不得而知,筆者推測,很可能是覺得這里的“夫子”與《論語》中絕大多數(shù)“夫子”一樣,都指孔子,沒有什么特別處,因此缺而不注。由上可見,認為“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是學界一種較普遍的看法,但筆者認為這種看法不妥。下文詳細討論。
一、“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是否指孔子
一般來講,在言語交際中,問話的一方為了獲得自己需要的信息,需要根據(jù)受話方的實際情況遣詞造句,以使對方明白自己的意圖并作出積極反應(yīng),從而達到自己的問話目的。就“子見夫子乎”這句話而言,問話方是子路,接受方是丈人。子路自然希望丈人能理解他的話,并提供給他有用的信息。從這個角度分析,“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應(yīng)該是丈人能夠理解的“夫子”(準確講,是在子路看來,丈人能夠理解的“夫子”)。因為如果丈人不理解,子路的問話就達不到目的。從這個角度思考,這個“夫子”可能是孔子嗎?我們認為,如果認為這里的“夫子”是孔子,必須解釋兩個問題:第一,子路憑什么認為丈人能明白自己所說的“夫子”就是孔子;第二,子路憑什么認為丈人能認得孔子(知道孔子長什么樣)。顯然,要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是很困難的,除非假設(shè):第一、當時“夫子”是孔子的專稱,普通人都知道這點;第二,普通人包括郊野的農(nóng)夫都能知道孔子長什么樣。如果上述這兩個假設(shè)成立,“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倒是有可能。但事實上,上述假設(shè)與事實不符。先看第一個假設(shè)。文獻顯示,春秋時期的“夫子”指有地位、有聲望的成年男性,并非專指孔子。其他著作姑且不論,《論語》中的“夫子”也不只是指稱孔子。下面是《論語》中用“夫子”指稱孔子之外其他人的例子:
(1)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顏淵)
(2)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憲問)
(3)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季氏)
(4)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子張)
上面句子中,加下畫線的“夫子”分別是指棘子成、遽伯玉、季氏、叔孫武叔,可見第一個假設(shè)不成立。再看第二個假設(shè)。以當時的條件,可能性恐怕不大。《論語·微子》中的隱士(長沮和桀溺)對子路、孔子就是只知其名,不知其人。這恐怕是當時一種很常見的情況。總之,如果堅持認為“夫子”指孔子,就會遇上解釋上的困難,甚至可能得出子路急昏了頭不按情理問話的結(jié)論。因此,我們認為,子路問丈人“子見夫子乎”的目的確實是為探知孔子的去向,但其中的“夫子”卻不是指孔子,而是另有所指。
二、“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究竟指什么
“子見夫子乎”是子路說給丈人聽的,子路當然非常希望丈人能聽懂。在子路眼里,丈人是一個普通農(nóng)夫,而農(nóng)夫是那個時代最為普通的社會成員。明確了上述情況,我們不妨這樣推理:當時,春秋時期普通社會成員眼里的“夫子”指什么,“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就指什么。那么,當時普通成員眼里的“夫子”指什么呢?上文說過,春秋時期的“夫子”主要指有地位、有聲望的成年男性。據(jù)此,我們認為,春秋時期普通人眼中的“夫子”大體也是指這類人,“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也是指這類人。不過,從語境看,“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不是指“夫子”整個類的所有成員,而是指屬于“夫子”這個類的某些或某個人。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插一些文字,來說明一下名詞在句子中的指稱問題。一個名詞在未進入句子前只有概念義,一旦進入一個句子,就有了指稱義,就是這個名詞確切的所指。有時候,同一個名詞,因為所在句子不一樣,指稱義也不一樣的。例如:
(1)校長就是一校之長,是對一個學校工作全面負責的人。
(2)教導主任對等待開會的老師說:“不要說話了,校長馬上就到了。”
(3)教導主任說:“教育局領(lǐng)導說了,我們學校不能再缺一把手了,這個學期一定給我們派校長來?!?/p>
(1)中的“校長”指稱所有符合校長概念義的對象,或者統(tǒng)稱整個類。(2)中的校長指某個特定的個體,說話人和聽話人都知道。(3)中的校長也是指某個特定的人,但是聽話的人并不知道具體是誰。(1)的校長是通指,(2)(3)中的校長是專指,不過(2)是定指,(3)是不定指。同一個名詞在句子中有不同的指稱義,不但現(xiàn)代漢語如此,古代漢語亦然。再回到我們討論的問題。丈人不認識孔子,因此“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不大可能是定指。子路也不可能愚蠢到問丈人是否看見了所有夫子,因此,這里的“夫子”也不可能是通指??磥?,這里的夫子只能是不定指,即指屬于夫子這個群體的某個特定的對象。這其實也正是子路想要表達的意思,即[剛才或不久前]您是否看見了可稱為“夫子”的某個人[從附近經(jīng)過]?
知道了“夫子”的具體所指,本文第一部分的問題(即第一,子路憑什么認為丈人知道自己話中的“夫子”指孔子;第二,子路憑什么認為丈人認得孔子)就不難回答了。其實,子路并不認為丈人能知道自己所說的“夫子”指孔子,更沒奢望丈人能認得自己的老師孔子,他只是根據(jù)常識,認為丈人能從非“夫子”的人當中辨識出“夫子”,至于原因,見下文。
三、子路想要找孔子,為什么問丈人“子見夫子乎”
子路想要打聽孔子的去向,卻問丈人“子見夫子乎”,這樣問可以嗎?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嗎?為了解釋這些問題,我們舉個例子。假如我與一位身著軍裝名叫張三的軍人朋友去郊游,在一個村莊附近,我們走散了。我向村口路邊的一位村民打聽張三的去向,我該怎么問好呢?
假如有四個選擇:(1)您看見張三從這兒經(jīng)過了嗎?(2)您看見我的朋友從這兒經(jīng)過了嗎?(3)您看見有人從這兒經(jīng)過嗎?(4)您看見有軍人從這兒經(jīng)過了嗎?哪個問法合適呢?毋庸多說,在當時語境下,(1)(2)不行,因為村民不知道張三和我的朋友是誰。(3)不夠好,因為范圍太大。(4)是最合適的。因為:其一,張三有區(qū)別于普通人的外在身份標識——軍裝;其二,一般人能認得軍裝,并借助軍裝判斷出著裝人的軍人身份;其三,軍人雖然很多,但在特定時間區(qū)間內(nèi),經(jīng)過村口的軍人不會太多。根據(jù)以上三點,顯然問法(4)最可取。下面回到我們要討論的問題。我們推測,當年子路遇到境況,與上述例中的情況大致相似。如果子路真想知道關(guān)于孔子去向的信息,就不能問丈人“子見孔丘乎”“子見吾師乎”“子見人乎”,而應(yīng)問“子見夫子乎”①。這里有個問題需要解釋:軍人有外在標識軍裝,以此可以區(qū)別于普通人,孔子時代的“夫子”也有類似的標識嗎?答案是肯定的。春秋時期,人是分等級的,孔子也提倡把人分等級;不同等級的人,在服飾上是有區(qū)別的②??鬃颖救藢Ψ椌秃苤v究,這類記載很多,這里不贅。我們認為,春秋時期,有地位、聲望的“夫子”與普通人在服飾等方面是有明顯區(qū)別的。這一方面是因為不同階層人的經(jīng)濟狀況不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禮制和法律的規(guī)定③。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本章所述事件發(fā)生之日,孔子穿著什么衣服,但我們敢肯定孔子的服飾一定是符合自己“夫子”身份的。另外,從《論語·微子》其他章(如《長沮桀溺耦而耕》《楚狂接輿》章等)的記載看,孔子出行是有車馬、隨員(主要是他的學生)的。這一切都能顯示出孔子這位“夫子”與普通農(nóng)夫、平民的區(qū)別來。因此,我們認為,在春秋時期,對普通人而言,從普通人中識別出“夫子”并不是件困難的事。另外,與上文舉例所講,當時能稱“夫子”的人固然不少,但在特定條件下出現(xiàn)的“夫子”卻是不多的,幾乎就是唯一的。下面我們對“子見夫子乎”中“夫子”出現(xiàn)的時空條件做一個具體分析:時間,子路向丈人問話前不久(子路第二天就趕上孔子,可見走散時間不長);地點,一個偏僻的郊野(有耕地且是隱者所居,可見地方比較偏僻,是野外)。從子路的角度分析,在這樣一個特定的時空條件下,經(jīng)過的“夫子”應(yīng)該不多,如果確實有一個,很可能就是孔子。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在當時境況下,為了找到孔子,子路問丈人“子見夫子乎”不但是可以的,而且也是最有效、合理的詢問方式。
四、小結(jié)
不少學者認為“子見夫子乎”中的“夫子”指孔子,我們認為這種看法不妥。我們認為這里的“夫子”指“可稱‘夫子(或?qū)佟蜃樱┑娜恕?。按照現(xiàn)代語義學的指稱理論,這里的“夫子”使用的是名詞的不定指功能,指稱屬于“夫子”這個類的某個不確定個體。只有明確了“夫子”的所指,才能對“子見夫子乎”有一個正確的理解,這句話的意思是:您看見(或見到)“夫子”了嗎?最后,說一下“子見夫子乎”的注譯問題。我們認為:“子見夫子乎”的“夫子”需要單獨注釋,注釋時要說明它指“可稱‘夫子(或?qū)佟蜃樱┑娜恕保环g整句話時,“夫子”應(yīng)按一個專名處理,直接引用,不必翻譯。因為在先秦漢語中,“夫子”的外延很廣,可指國君之子、宗族首領(lǐng)、高官(包括高級軍官)、貴族、學派代表人物等,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很難找到一個允洽的詞與之對應(yīng)。
注 釋
①孔子曾任魯國司空、大司寇、攝行魯相,還是當時有名的學者,當屬“夫子”階層.
②具體可參吳愛琴《先秦服飾制度形成研究》(科學出版社,2015)第三章“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服飾制度的形成”.
③同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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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美鳳.春秋史與春秋文明[M].上海:上海科技文獻出版 社,2007.
[6]吳愛琴.先秦服飾制度形成研究[M].北京:北京科學出版 社,2015.
作者簡介:李晰,男,1976年生,山西壺關(guān)人,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古漢語詞匯、音韻學、方言。
(編輯:郭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