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生教授曾經(jīng)談到,目前語文教學流行的“文本解讀”,其實是“鑒賞者取向”式的閱讀和“語文教師備課樣式”的閱讀。他比較了中國和日本的教學大綱之后得出結(jié)論:“從大綱的主導取向看,我國語文課程中的閱讀取向,是養(yǎng)成學生(鑒賞者)的閱讀姿態(tài)、閱讀方式,而日本語文課程中的閱讀取向,則是養(yǎng)成學生(解讀者)的閱讀姿態(tài)、閱讀方式。 ”[1]也可以說,文本解讀能力的培養(yǎng),是語文課程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也體現(xiàn)著語文教師教學的關鍵能力。
語文一向被認為是理解與運用祖國語言文字的課程,但后來在工具性與人文性的論爭中,語文課程的性質(zhì)逐漸模糊,以致2003年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只說:“語文是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類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惫ぞ咝耘c人文性都不是語文課程的根本性質(zhì),二者的統(tǒng)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這一點課標講得很清楚。一直到2011年,《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才對語文課程的性質(zhì)“一錘定音”:“語文課程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币簿褪钦f,語文課程的性質(zhì)就是語言文字運用,學生學習語文就是要學習語言文字的運用。這一點在最新修訂的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征求意見稿)》里也有表述:“語文課程是一門學習語言文字運用的綜合性、實踐性課程。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p>
因此,學習語言文字的應用,就是語文課程的核心任務。但在如何學習這個點上,語文教育研究者又有分歧。一種觀點認為應該傳授各種語文知識,所謂“字詞句篇語邏修文”,即掌握了這些知識,自然能夠理解和運用語言文字。甚至有極端的做法就是,完全拋開教材,只給學生講各種“語文知識”,并通過“閱讀理解”進行強化訓練。一種觀點是“不宜刻意追求語文知識的系統(tǒng)和完整”,而是通過多種途徑培養(yǎng)學生的實踐能力。對工具論與知識核心論的反駁,又使語文教學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重視人文精神的啟迪,淡化甚至拋棄語文知識的教學。不論是哪種傾向,共同特點就是對教材文本缺乏理性的理解,對文本缺少有效的解讀。注重知識,難免將文本視為知識點的“聚寶盆”,教學就是要從中提取這些知識,然后傳授給學生;注重人文性,難免將文本視為人文思想的載體,以至于“得魚而忘筌”,獲得情感熏陶與人文啟迪的同時,將文本遺忘了。
2017年版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中提出了語文的學科核心素養(yǎng),即語言建構與運用、思維發(fā)展與提升、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文化傳承與理解。這四大素養(yǎng),可以說是語文教學內(nèi)容的導向。問題是,對四大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依然要通過文本的解讀與教學來實現(xiàn),不能脫離文本另起爐灶去講思維與文化的內(nèi)容。不論是語言建構與運用、思維發(fā)展與提升,還是審美鑒賞與創(chuàng)造、文化傳承與理解,都要建立在對文本的充分解讀與透徹理解的基礎之上。例如如何在語文教學中實現(xiàn)文化的傳承與理解?并不是要在文本之外“補充”文化知識或背景材料,而是要在對文本的理解過程中體現(xiàn)對文化的理解。宋代人寫詞,對金國和蒙古的稱呼多用“胡”“番”等字,岳飛的“壯志饑餐胡虜肉”、陸游的“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劉辰翁的“笛里番腔,街頭戲鼓”等,對于詞中的文化意味,既要讀出詞中包含的愛國主義情感,同時也應審慎地辨別其中隱含的文化歧視與偏見。
具體到語言建構與運用,就不僅僅是傳授給學生一些語法與修辭的知識,而是要在文本解讀中建構學生的語言知覺與修辭圖式。王寧先生曾說:“語文教學是通過言語作品來進行語言能力的培養(yǎng)的,要通過他人的言語作品培養(yǎng)出自己的語言能力,必須經(jīng)歷語義與文意的相互聯(lián)系和相互轉(zhuǎn)化的雙向過程?!保?]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第四段,是建構語言的最佳范例。例如“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一句中的“傳”,教師可能會引導學生從形象化的角度去鑒賞,或者運用換詞法,比較“閃”“劃”“吹”與“傳”字的區(qū)別。但這種鑒賞式解讀,不能夠揭示“傳”字的內(nèi)在機理。筆者上課時,就請某一排學生一個挨一個站起來,不要同時站,然后再請這排同學依次坐下去,其他同學觀察之后立刻就明白了?!皞鳌笔怯蟹较蛐缘模菑囊粋€地方快速到達另一個地方,在荷塘中產(chǎn)生“傳”的效果,只能是葉子依次倒下或者依次站起來,這種情況只有風吹過的時候才會產(chǎn)生,而且風是從某一個方向吹過來,吹到另一個方向去。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風,只能是微風,不能是狂風。如果風很大,葉子肯定是雜亂無章地顫動,就像教室里的同學各自在自己座位上自我抖動一樣,那就不能產(chǎn)生“傳”的效果了。這個“傳”字,就與前一句中的“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有了某種照應。也就是說,單純地“就傳論傳”,并不能把握這個詞的內(nèi)在機制,只有將其置入到整個語言環(huán)境中,才能構建出關于“傳”的語言圖式。而學生所習得的,也并不是這個字的運用之妙,而是一種獨特的言語表達的原理。
語文教學的能力包括多層面的含義,例如對教學內(nèi)容的把握、設計教學流程、運用一定的教學方法、與學生的對話交流等等,但筆者認為,對教學內(nèi)容的開掘與把握能力,是語文教師教學的關鍵能力。
王榮生教授曾說:“一堂好的語文課,在我們看來,主要的標志是教學內(nèi)容正確并使學生有效地獲取相應的經(jīng)驗,在這樣的前提下,課堂組織散漫一點,教學中出現(xiàn)一些彎路插曲,都是常態(tài),無傷大雅”[3],語文學科與其他學科的最大區(qū)別在于教學內(nèi)容的不確定,理科類學科的教學內(nèi)容是直接呈現(xiàn)在教材中的,而作為文選型教材的語文課本,并沒有直接呈現(xiàn)教學內(nèi)容。因此,教學內(nèi)容的合宜與否,就成為語文教學成敗的關鍵。這也為語文教師提出了很大的挑戰(zhàn),甚至要為每一篇課文“教什么”而絞盡腦汁。過去一段時間,教師把語言學、文藝學、文章學的相關內(nèi)容作為教學內(nèi)容,甚至把這些學科的教學方法當作語文教學方法,這種學科迷失,最大的誤區(qū)就是對教學內(nèi)容理解不到位。
那么,教學內(nèi)容究竟從何處建構?唯一的路徑依然是文本。教師要通過文本解讀,在解讀文本的過程中依據(jù)語文課程內(nèi)在要求與學生的經(jīng)驗水平共同確定內(nèi)容。具體來說,文本解讀是教學內(nèi)容的來源,語文課程的性質(zhì)與要求是教學內(nèi)容的旨歸,學情則起著重要的“篩選”和“過濾”的作用。我們以林庚先生的《說“木葉”》為例,描述這篇文章教學內(nèi)容確定的過程與方法。
通過整體把握文本以及參考注釋資料,我們確定這篇文章的體式是文藝評論類的實用文。解讀這類文章,不僅要讀懂文章、把握作者的觀點、理解文章出現(xiàn)的概念術語特別是專業(yè)術語,而且還要運用文本的分析方法以及寫作手法,對其他文學作品進行類似的解讀,這一點也是其“實用價值”所在。文章圍繞古代詩詞中的“木葉”意象,通過與其他相似意象的比較,來闡述某種詩歌原理。那么,進行文本解讀的第一步,便是要把作者引用的詩句挑出來,抓住與“木葉”相關的關鍵詞,在理解這些詩句的基礎上,理解作者引用這些詩句的用意,為把握作者的核心觀點奠定基礎。其次,是要解讀關鍵語句,特別是那些直接表達自己理論觀點的句子。這些句子在無形之中也造成了閱讀障礙,我們有必要將這些句子挑出來,一一解讀,重點把握文中出現(xiàn)的 “專業(yè)術語”。再次,還要從段落結(jié)構與文章的脈絡角度進行文本解讀,明確文章的寫作方法與思維方法。當通過對文本進行系統(tǒng)解讀之后,再根據(jù)實用文的體式特征以及學生的實際困惑,確定本文的教學內(nèi)容為:1.抓住所引詩句,著重理解與“木葉”有關的關鍵詞。2.抓住關鍵詞句,著重理解論述文的“專業(yè)術語”。3.整體把握,分析作者的寫作思路以及寫作方法。至于這樣的教學內(nèi)容能否取得共識,還不好確定,但至少確定的過程有一定的學理依據(jù),而不是想當然。
研究語文課程的性質(zhì),確定語文的教學內(nèi)容,這些都是語文教師專業(yè)發(fā)展的重要內(nèi)容。而文本解讀的能力,與這些內(nèi)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可以說,語文教師文本解讀的功底與能力,決定著語文教師的專業(yè)水準。
語文教師的文本解讀,是一個辯證的存在。首先,如果陷入“語文教師”的思維定式,完全按照長期形成的“解讀框架”,那么這種解讀就會脫離語文教學的本質(zhì)。其次,如果完全按照普通讀者的身份去解讀,完全不考慮語文教學的特殊目的,那也不符合現(xiàn)實。那么,語文教師究竟應該以何種身份與姿態(tài)進行文本解讀呢?我想答案既不是 “語文教師”,也不是“普通讀者”,而是理性的研讀者。這種“研讀者”的身份,首先帶有普通讀者的特點,又要經(jīng)過教師身份的過濾,最終形成一種“穿越”二者身份特點的理性解讀者。對于這些不同的身份,王榮生教授進行了很好的概括:“語文教師文本教學解讀的三種身份,首先,作為讀者進行常態(tài)閱讀,尊重自己的閱讀理解和感受;其次,作為研究者,分析文本的關鍵點;最后,作為語文教師,明確了解學生閱讀的困難點?!保?]也可以這樣講,文本解讀,首先要不帶“前見”地作為普通人去觸摸文本,與文本展開真切的對話;其次是依據(jù)文本的體式特征去研讀文本,確定文本的教學內(nèi)容;再次是通過教材文本去教學,以實現(xiàn)語文課程的意圖與目標。亦即,文本解讀,應該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
語文教師作為研讀者,在解讀文本時,不僅要“入乎其內(nèi)”,深入全面把握文本內(nèi)部的要素、結(jié)構以及言語表達形式,而且還要“出乎其外”,結(jié)合原著文本、互文文本、教材注釋系統(tǒng)、練習系統(tǒng)、名家解讀等,對教材文本進行理性觀照。筆者曾對契訶夫的小說《裝在套子里的人》進行過一番研究,即將刪改后的教材文本與刪改前的原著文本進行對比閱讀,從而對布爾金的形象以及小說的主旨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同時,又改變了過去只注重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環(huán)境描寫、主旨“四要素”的框架,從敘事學的角度對教學內(nèi)容進行重構。對于文本的個別細節(jié),只要進行對比閱讀,就會得出不一樣的結(jié)論。例如當別里科夫躺在臥室的帳子里時,“廚房里傳來嘆息聲——不祥的嘆息聲”,一般人會認為這是別里科夫疑神疑鬼的幻覺。實際上,小說中確實存在著一個廚子:“于是雇了個六十歲的老頭子做廚子,名叫阿法納西,這人傻頭傻腦,愛喝酒,從前做過勤務兵,好歹也會燒一點菜。這個阿法納西經(jīng)常站在門口,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老是長嘆一聲,嘟噥那么一句話:‘眼下啊,像他們那樣的人可真是多得不行!’”這段話被刪去了,不過這也可以看出別里科夫聽到的嘆息聲并非是幻覺,而是阿法納西的 “長嘆”,但“不祥的嘆息聲”卻是別里科夫的心理反應,之所以“不詳”,是因為他“深怕阿法納西來殺他”。這個細節(jié)也可以看出別里科夫性格中的極端封閉的一面[5]。對于這樣的解讀,其實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專業(yè)理論知識,只需要擴展解讀的視野與范圍即可。不過,這種并不艱深的工作,就是語文教師“研讀者”身份的體現(xiàn)。
總之,文本解讀既是落實語文課程標準與學科核心素養(yǎng)的關鍵,同時也是研發(fā)教學內(nèi)容的關鍵,而語文教師專業(yè)發(fā)展的基礎工作便是進行合理有效的文本解讀。這一點應該成為未來語文教師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