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
《剪燈新話》中的《金鳳釵記》敘述了一個奇特的愛情故事。因為此一事件情節(jié)怪異,所以在當時及后世流傳甚廣。馮夢龍將其收入《情史》卷九,題《吳興娘》;秦淮寓客將其收入《綠窗女史》卷七,題《金鳳釵記》。凌濛初將其改編,收入《初刻拍案驚奇》卷二三,題《大姐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續(xù)前緣》;沈璟又將它改編為戲劇,題《附釵記》。與此一故事相似的借體還魂型故事則有李昌祺《剪燈余話》卷五中的《賈云華還魂記》,同樣流傳甚廣,被收入多部小說集,明代據(jù)此改編的戲曲達九部之多?!督瘌P釵記》的大致情節(jié)如下:
元大德年間,揚州富人吳防御和宦族崔君是鄰居,交情很好。吳防御剛生下女兒叫吳興娘,崔君的兒子叫崔興哥,兩家給還在襁褓之中的興娘與興哥訂下了婚約。崔君家用一只金鳳釵作為聘禮。長大后崔興哥隨父游宦遠行,十五年內(nèi)音訊全無。在這期間,吳興娘因為思念殷切,染上了疾病,半年后去世了。她母親將金鳳釵插在其發(fā)髻上,蓋棺入殮。兩個月后,崔興哥回鄉(xiāng)。此時興哥父母雙亡,吳防御便讓他住在吳家。
興娘有個妹妹叫慶娘,此時已經(jīng)十七歲了。她將金鳳釵偷偷地贈給了興哥,并引誘興哥上了床。從此以后,她每晚來到興哥房間,早晨再悄悄離開。時間一長,慶娘生怕隱情敗露,約興哥離家私奔。離家后,兩人住在以前的仆人金榮家里。過了一年,慶娘決定回到家里坦白一切,希望能求得父母的原諒。
臨到吳家,慶娘讓興哥拿著金鳳釵先去見她父母,自己在江邊停船等候。興哥向防御夫婦道歉時,防御夫婦非常驚訝,說慶娘一直病于榻上,翻身都需要人扶,怎么會有這種事發(fā)生?
到此為止,故事情節(jié)與離魂出奔型故事基本一致,真正異乎尋常的是下面這一段記載:
生于袖中出金鳳釵以進。防御見,始大驚曰:“此吾亡女興娘殉葬之物也,胡為而至此哉?”疑惑之際,慶娘忽于床上欻然而起,直至堂前,拜其父曰:“興娘不幸,早辭嚴侍,遠棄荒郊。然與崔家郎君緣分未斷,今之來此,意亦無他,特欲以愛妹慶娘續(xù)其婚爾。如所請肯從,則病患當即痊除。不用妾言,命盡此矣?!迸e家驚駭,視其身則慶娘,而言辭舉止則興娘也。父詰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復于人世為此亂惑乎?”對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無罪,不復拘禁。得隸后土夫人帳下,掌傳箋奏。妾以世緣未盡,故特給假一年,來與崔郎了此一段因緣爾?!备嘎勂溲郧校嗽S之。即斂容拜謝其父,又與崔生執(zhí)手歔欷為別。且曰:“父母許我矣,汝好做嬌容,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毖杂?,慟哭而仆于地,視之死矣。急以湯藥灌之,移時乃蘇。疾病已去,行動如常。問其前事,并不知之,殆如夢覺。
就一般常識而言,類似記載可謂是“怪”“奇”的典型,但從精神醫(yī)學的角度來看,這一記載不見得是虛構(gòu)的傳奇故事,而是有可能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癔癥病例。
慶娘的行為,完全符合癔癥性附體的臨床表現(xiàn),也具有誘發(fā)此種病癥的心理原因。年方十七一直處于封閉環(huán)境下的慶娘,當家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位適齡男性后,不由自主地愛上了他,她偷了姐姐的訂婚之物,并且不顧一切地主動示愛。然而,阻礙慶娘愛情的最大障礙就是這位青年男性的身份——他是她已故姐姐的未婚夫。金鳳釵是姐姐感情的象征,偷了金鳳釵,也就意味著偷了姐姐的愛情。因此,這種關系很難得到父母的認可,更無法得到社會的認可。所以,她對自己的愛情抱有極大的犯罪感。可是,如果她自己就是姐姐興娘或者得到興娘的允準,那么,這一切就是合情合理并合法的,因此,她渴望變成姐姐,至少是能夠得到姐姐的允準。
當他們一起回家,并遭到父母的責問時,強烈的精神刺激使她產(chǎn)生了極度的負罪感,為了解脫和逃避這種強烈的負罪感,在她的幻想中,她果然變成了她的姐姐,她開始以興娘的口吻說話,以興娘的方式行動,其中最關鍵的是以興娘的身份為自己說情。這種表現(xiàn)在精神病學中稱之為“癔癥性附體”,指的是帶有癔癥性格的患者產(chǎn)生了自我身份識別障礙,以為是神怪或死者的亡靈附體,并以此取代了自己的身份,可達妄想程度。
這種“癔癥性附體”往往與文化環(huán)境有著密切的關系,通常是在一種濃重的宗教或迷信背景下,由明顯的心理社會因素作為其發(fā)病誘因[可參見中華醫(yī)學會精神科分會編《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準》第3版(ccmd
3)對于“癔癥性附體”癥狀標準的描述]。它與薩滿的“附體”現(xiàn)象極其相似,但有所不同的是,薩滿是一種通過自我誘導而產(chǎn)生的自覺行為,而此類患者是一種非己所欲的不由自主的行為。當刺激解除,她的行為被父母及社會認可,她的幻覺也自然解除,作為一種自我保護和措施,她對以前的行為失憶了,由此避免引起帶有罪惡感的回憶。這種對創(chuàng)傷性或應激性事件有部分或完全遺忘的現(xiàn)象在醫(yī)學上稱之為“癔癥型遺忘”。我們在上一篇曾經(jīng)談到過,像慶娘這樣的女性,生活封閉,但情感豐富、耽于幻想、易受暗示、善于模仿,年齡在15~35歲之間,正是癔癥的高發(fā)人群。
總之,中國的志怪傳奇有著強烈的紀實特點,所記述的事件盡管在現(xiàn)代人看來奇特怪異、甚至妄誕不經(jīng),但往往有著真實的歷史文化背景。作者的態(tài)度與其說是浪漫主義的,不如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更進一步而言,與其說是創(chuàng)作,不如說是記錄。只不過在后世傳述過程中,發(fā)生了不自覺的變異,從而讓我們認為是虛構(gòu)的產(chǎn)物。如果我們不把它置于古代社會特定的歷史、文化與心理背景之中加以認識,就不能真正地解讀此類作品。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