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詩》有六義,曰:“風(fēng)雅頌賦比興。”其中的比,后來常與興并舉,形成了古典詩詞經(jīng)久不衰的“比興”傳統(tǒng)。朱熹云:“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所謂比,就是比喻。劉勰曰:“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保ǚ段臑憽段男牡颀堊ⅰ罚嗣裎膶W(xué)出版社2014年版)可見比喻在詩文中運用之廣泛。而古典愛情詩中有一種抒情模式,專以郎妾之稱謂,配以深情絕妙的比喻,來寄托詩人生死不渝的愛情,尤其動人心魄。這一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币孕姆鞘⑾?,故不可轉(zhuǎn),來比喻詩人對愛情的忠貞不移,遂開后世郎妾之比的無數(shù)法門。正如錢鐘書所說:“比喻有兩柄而復(fù)具多邊。蓋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別,著眼因殊,指(denotatum)因而旨(significatum)則異;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應(yīng)多,守常處變。”(錢鐘書《管錐篇》,中華書局1996年版)古典愛情詩中的郎妾之比亦復(fù)如是,“守常”者,即如情詩中的深情厚意。取譬或別,則使得優(yōu)美的比喻層出不窮。從郎妾之比表達情感的效果分析,我們大致可以分為三種類型:
一、 愛情的暗示:借比傳情
這種暗示大多是借助某個自然物來作比,然后提煉出一種與愛情有關(guān)的特質(zhì),讓這種特質(zhì)人為地寄托于自然物之中,使得此種感情表達充滿形象性,而不是流于干巴巴的表白。這種特質(zhì)一經(jīng)詩人建立,此自然物便成為一種暗示,一種象征。因為其中帶有很大的想象的空間,故而大大地增加了詩的美感。比如《孔雀東南飛》中,就有一個相當(dāng)形象生動的比喻:“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边@是詩中的女主人翁劉蘭芝對其丈夫的誓言。以磐石來象征男方的堅定,以蒲葦來象征女方的堅韌,將男性和女性各自在愛情中的忠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樣是對愛情的忠貞,男人的表現(xiàn)和女人的表現(xiàn)是有差異的。男人應(yīng)該是強有力地去維護愛情,如磐石般堅定;女人應(yīng)該溫柔但帶著韌性去維護愛情,如蒲葦般堅韌。有了磐石、蒲葦?shù)谋扔鳎@種愛的表達就變得有血有肉,而且把男女雙方在愛情中的角色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組借比傳情的經(jīng)典意象。“詩人在這里幾乎是用神化的筆法,和燃燒著的激情來歌頌他們不屈的斗爭意志,歌頌他們身后圣潔的愛情”(作家出版社編輯部《樂府詩研究論文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誠哉此言。又如北朝樂府《折楊柳歌辭》:“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出入系郎臂,蹀座郎膝邊?!边@是北朝的一首民歌,寫得既樸素又新鮮。詩中的男子是一位騎馬的健兒,女子情愿作他的馬鞭,無論行坐皆不離其身,也是借比傳情的佳例。
女人如花,本身就是一個美妙的暗示,是一個永久不會過時的比喻,也是郎妾之比中的另一種典型,最適合用于借比傳情。東晉王獻之與其二妾桃葉、桃根的風(fēng)流故事,歷來膾炙人口?!稑犯娂で迳糖o二·桃葉歌》郭茂倩解題引《古今樂錄》:“《桃葉歌》者,晉王子敬所作也。桃葉,子敬妾名,緣于篤愛,所以歌之?!端鍟の逍兄尽吩唬宏悤r江南盛歌王獻之《桃葉》詩,云:‘桃葉復(fù)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保ā稑犯娂?,中華書局2007年版)六朝有一首托名桃葉所作的《桃葉答歌》,不管這首詩是否真的為桃葉所作,還是好事者的調(diào)侃,都無減于此詩的風(fēng)流旖旎:“桃葉映紅花,無風(fēng)自婀娜。春風(fēng)映何限,感郎獨采我?!睂⒓讶颂胰~當(dāng)成真的植物桃葉來描寫,何等的順其自然。萬千姿態(tài),全憑“無風(fēng)自婀娜”五字托出。而最后的“感郎獨采我”,又何其一往而情深。這種充滿真情、形象豐滿而又不加雕飾的表達,只有六朝樂府才能做得到,越到后來,比喻就越新巧,反而失掉了這種拙厚之美。入唐以后,曹鄴的一首《筑城》,算是能深得此種風(fēng)味:“郎有蘼蕪心,妾有芙蓉質(zhì)。不辭嫁與郎,筑城無休日?!薄版熊饺刭|(zhì)”這個好理解,但為什么稱郎有“蘼蕪心”?蘼蕪有何特定含義?劉永濟先生解曰:“《古今注》問答釋義第八:‘將離別相贈以芍藥,亦猶相招召贈之以文無。按‘文、‘蘼之通字,‘無乃‘蕪省?!保▌⒂罎短迫私^句精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原來“蘼蕪”是暗寓“相招”之義。此詩的好處卻在后半,明知婚后男人會有繁重的徭役“筑城無休日”,并且有著生離死別的危險,但仍然要“不辭嫁與郎”,這是何等的堅定。也只有這樣,才能不負郎的蘼蕪心和妾的芙蓉質(zhì)。這位女子對于愛情充滿血性的追求,正是對封建統(tǒng)治徭役繁重,不顧人民死活的反抗,這也是此詩最有價值的地方。
女人如花,其實已經(jīng)成為一個很難有什么新意的表達,所以要寫得好,并不是去關(guān)注女人如何像花,更關(guān)鍵的是如何來對待這如花的女人。唐人杜秋娘的《金縷曲》便深得其妙:“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折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边@首詩繼承了樂府的直見性情,有一種強烈的直擊人心的力量,甚至有類于禪宗的棒喝。它的潛臺詞也是女人如花,但它關(guān)注的不是花的美貌,而是花的歸宿。那就是我們究竟應(yīng)該如何來對待這如花的女子,當(dāng)然要適時而采,因為過了時花就要凋謝了。這種表達也有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召南·摽有梅》:“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分。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兮?!币哉穪肀燃夼?,開了“及時而采”的先河。到了漢樂府的《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闭教岢隽恕凹皶r而采”的命題。如果說《摽有梅》是開宗, 《古詩十九首》便是明義,《金縷曲》則是將此一波推到高潮。而后就盛極難繼了,相比之下,后來詩人的女人如花的表達,就要遜色得多了。像唐人晁采《寄文茂》:“花箋制葉寄郎邊,的的尋魚為妾傳。并蒂已看靈鵲報,倩郎早覓買花船?!本鸵呀?jīng)有點不痛不癢。而宋人戴復(fù)古的《寄興》:“長愿如人意,一生無別離。妾當(dāng)年少日,花似半開時?!眲t只是純粹表達了一個女人希望長葆青春的愿望。詩中最好的句子是末句“花似半開時”,可惜這并非戴復(fù)古的發(fā)明,版權(quán)歸北宋理學(xué)家邵康節(jié)所有,邵《安樂窩中吟》詩曰:“美酒飲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開時?!眅ndprint
借比傳情的愛情暗示,來到明人那里有了另外新奇的表達。宋濂的《越歌》:“戀郎思郎非一朝,好似并州快剪刀。一股在南一股北,幾時裁得合歡袍?”以張開的剪刀,象征情人的遠離;裁衣合并時的剪刀,象征情人的結(jié)合。裁成合歡袍,則是這種結(jié)合的美好結(jié)果。此詩幾乎是純用民歌式的表達,通過剪刀這個新奇的暗喻,來傳達一種愛情的期望。另外一首明人王廷相的《巴人竹枝歌》:“蒲子花開蓮葉齊,聞郎船已過巴西。郎看明月是儂意,到處隨郎郎不知?!焙蟀氲拿髟率莾z意,隨郎郎不知,也是一個借比傳情的佳例。以明月自比,唐人的敦煌詞中便有一首無名氏的《憶江南》:“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fēng)更緊,為儂吹散月邊云。照見負心人。”隱然已見借明月為儂之意,只是“到處隨郎郎不知”更直接地將身化月而已。直到今天的流行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月亮走我也走》,都不曾擺脫王詩的范圍。
二、 愛情的見證:情比膠漆
《古詩十九首》:“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想去萬余里,故人心尚爾。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jié)不解。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蓖跻碓谱⒃唬骸皬纳衔目蛷倪h方來重言之,而語及膠漆,可見朋情如此,我不敢忘。”(《古唐詩合解》卷二)雖然這是一首寫友情的詩,但其中的膠漆之比,后來變成“如膠似漆”的成語,專門用來比喻愛情的緊密。而由此生發(fā)出一種表達的模式:通過將男女比為兩種密切相關(guān)的事物,來作為愛情的見證。此種表達,在五言古絕中尤為擅場。四句二十字,言簡意賅,剛好完成一個兩兩相對的比喻,再押以仄韻,更顯其高古樸拙。比如西晉陸機的《為顧彥先贈婦》:“離合非有常,譬彼弦與筈。愿保金石志,慰妾長饑渴?!贝涹w是古典詩文中一個獨特的內(nèi)容。顧彥先即顧榮,東吳丞相顧雍之孫,吳亡后,與陸機、陸云同入洛,號為“洛陽三俊”。代好友寫情詩贈給其夫人,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噱頭的事,也可以說是文人間的韻事,寫得好照樣能深切動人,故歷代都不乏代贈的佳作。此首將男女比成弓箭的弦與筈。弦為弓弦,筈為箭尾。弦與筈共同組成了弓箭,就如同男女結(jié)合產(chǎn)生了愛情。而筈扣住弦象征合,筈離弦射出去則象征離,既新奇又形象。
再如六朝無名氏的《楊判兒》:“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薄皻g”是對情郎的昵稱。詩以一位女人的口吻來寫,將情郎比為香,而將自己比為香爐。這段歡情,便不言而喻地從香與爐的形象中自然透出,此中情味,已經(jīng)遠遠超出文字之外,而使人有無窮的回味空間,這就是比的妙處。后來舒元輿的《雜古詞》:“郎為匕上香,妾為籠上灰。歸時雖暖熱,去罷生塵埃。”也只是對《楊判兒》的發(fā)揮而已。
唐人工于此體者,居然是韓愈,這著實有點意外,且看其《青青水中蒲》:“青青水中蒲,長在水中居。寄語浮萍草,相隨我不如?!标愩煸唬骸按斯膬?nèi)而代為內(nèi)人懷己之詞?!保ā对姳扰d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此詩依然是以女子的口吻出之。將男子比為水中蒲,而浮萍草并非自比,這就一破前人以一物比情郎,以另一物自比的套路。而是蕩開一筆,因浮萍草之可以時時相隨水中蒲,而心生嫉羨之情。這樣表達,就比自擬為浮萍草而愿長隨左右,來得更加出人意表,使得情感的表達更加委婉曲折,也更加地強烈。朱彝尊曰:“語淺意深,可謂煉藻繪入平淡?!表n愈為文提倡“惟陳言之務(wù)去”,像這樣一首小詩,雖然有學(xué)習(xí)樂府的成分,但也能在前人的模式上有所新創(chuàng),足征其創(chuàng)造力之旺盛。相比之下,同是唐人的晁采《子夜歌》:“儂贈綠絲衣,郎遺玉鉤子。郎欲系儂心,儂思著郎體?!眲t纖弱尖巧,未脫宮體的痕跡,太過直露而顯得格調(diào)卑下,遠沒有韓愈詩的愈樸愈工,風(fēng)神搖曳,余韻無窮。
來到明末,秦淮的旖旎香風(fēng)已經(jīng)吹酥了士大夫的風(fēng)骨。情比膠漆的寫法自然一路延續(xù)下來,錢謙益《柳絮詞為徐于作六首》其三:“白于花色軟于綿,不是東風(fēng)不放顛。郎似春泥儂似絮,任他吹著也相連?!币月湫醣扰?,以春泥比男子,絮落泥中,廝混在一起,已經(jīng)有點胡攪蠻纏的味兒了。所以從詩格上來講,這也是一首格調(diào)卑下之作。以落絮比女子,大有褻瀆女性之感。以春泥自比,亦屬自我作賤。既沒有尊重女性,也不懂得自重,只是貪求一晌之歡,故而骨子里是格調(diào)卑下的。相比之下,陳子龍的同類詩歌顯得更有血性,他的《讀曲歌十二首》:“蛛絲語蛺蝶,自有相牽處。只愁不飛來,那得還飛去?!币灾虢z比女子,以蛺蝶比男子,大有一種自投羅網(wǎng)的氣概。后半更是女方血熱的表白:“只愁你這蛺蝶不來,如果落到我網(wǎng)中,你還走得了嗎?”既充滿激情,又不失委婉的情調(diào),斯為難得。因為詩中充滿著一種為了愛情不怕犧牲的精神,所以在格調(diào)上要遠遠超越錢謙益的那首。吳偉業(yè)也有一首《古意》:“歡似機中絲,織作相思樹。儂似衣上花,春風(fēng)吹不去?!币岳杀葯C中之絲,織成相思樹,喻男方之深情厚意。以妾比織在衣上之花,四時長開,春風(fēng)吹而不去,喻女方之不離不棄。相比之下,吳偉業(yè)這首,比錢謙益深情,而不及陳子龍熱烈,但深得溫柔敦厚之旨,亦是佳作難得。
清人陳衍虞有一首《雞鳴篇》的樂府:“妾有文綺,繡雙鴛鴦。為子與役,裁作衣裳。繡裳常在目,或令君心無反覆。秦箏,擊燕筑。別酒盈觴情自蓄。地北天南,不及麋鹿。愿君為車妾為軸,隨處相追逐?!泵钐幦谝唤Y(jié)的車軸之比。以郎比車,以妾比軸,車與軸,處處不離。這個兩兩相關(guān)的郎妾之比,便又翻出了新意。
其實這類郎妾兩兩對舉的比喻,也非常適合入詞。清人吳錫麒《虞美人》的上闋:“尋蓮尋藕風(fēng)波里。本是同根蒂。因緣只賴一絲牽,但愿郎心如藕妾如蓮。”這個郎妾之比,也是用得天衣無縫。晚近朱祖謀《玉樓春·和小山》的上片:“妾心宛轉(zhuǎn)機中素。郎意參差箏上柱。機花無蒂斷能連,箏雁有情飛不去?!辨耐疝D(zhuǎn),如機中的素絹;郎意參差,似箏上的雁柱。詞意如剝繭抽絲,層層深入。詞中的此類以兩種密切相關(guān)之事物來營造一對郎妾之比的寫法,除了設(shè)喻的新奇之外,更在于情韻的深厚,要極盡婉約含情之能事。以上的吳、朱兩首,都堪稱經(jīng)典之作。
三、 愛情的焦灼:以比達怨
《管子》曰:“眾人之用心也,愛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焙藓驮?,其實都是來源于愛,愛而不得,便怨之恨之。愛與恨,本來就是一陰一陽,相反相生,是愛情的一體二面。故而以比達怨,就成為古典情詩中另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以比達怨,往往是以女子的口吻,自比為某種弱勢的、容易受傷的事物,將這種怨情寄托在此事物天然悲劇性的命運之中,起到不言而喻,怨而不怒的效果。endprint
西漢班婕妤的《怨詩》,就是此類寫法早期的代表:“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fēng)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詩中的女子以扇自擬,通過扇子在夏天與秋天不同的遭遇來寄托女主人翁的命運。前六句寫扇子新成,鮮潔漂亮,有如女子年輕時的風(fēng)華正倩。復(fù)以“合歡”喻戀愛的甜蜜,以明月喻團圓歡合?!俺鋈刖龖研?,動搖微風(fēng)發(fā)”則是女子受寵,得其時得其用的暗喻??傊诖酥?,扇子是新做的,又適逢夏天,正是漂亮有用之時。但是好景不長,扇子一直沒有安全感,怕秋天來了,天氣涼了,扇子就沒用了,就會被棄置篋笥之中,不復(fù)受寵了。此詩以扇為喻,深刻揭露了封建社會女人的悲慘命運。鐘嶸稱其:“詞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保ā对娖贰肪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而“秋扇”這個棄婦的典型形象,也從此寫進中國文學(xué)史,引起了之后兩千多年無數(shù)不幸女人的共鳴。
另如曹植的《七哀》詩,借女子自比的背后,還有更為深刻的政治背景:“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愿為西南風(fēng),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dāng)何依?”這首“實際上是借‘閨怨來寄托作者在政治上受到排擠和冷遇的苦悶心情?!镀甙А肥钱?dāng)時的樂府新題,七是言哀之多,非定數(shù)?!保ㄍ跏厝A《漢魏六朝詩一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此詩歷來都被解釋為曹植是借若濁水泥的棄婦自比,以向他哥哥文帝曹丕求情,既表現(xiàn)自己的悲慘,又表達自己的忠心,希望君懷能一開,再作賤妾的依靠。借男女之情來暗喻君臣的遇合,這是自覺地繼承屈原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而曹植此詩,怨的成分其實非常委婉,勿寧說更多的是一種自哀乞憐吧。
以女子單比一種事物來表現(xiàn)怨情,這是班婕妤的《怨詩》和曹植《七哀》共同的特色,后來孟郊的《閨怨》:“妾恨比斑竹,下盤煩冤根。有筍未出土,中已含淚痕?!币彩亲哌@一路。此外,以比達怨還有一類是以男女各比一物,與上文的“情比膠漆”一樣都是兩兩對舉,不同的是此類所選的用來比男女的兩種事物已經(jīng)不是如膠漆般和諧歡樂,而是選取了兩種充滿矛盾,或者說距離相去甚遠的事物,來表現(xiàn)怨情的苦悶和無奈。如李白的《自代內(nèi)贈》:“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边@是李白代自己寫給其夫人的一首詩。是代贈體里的另一朵奇葩。本來像陸機代顧彥先贈內(nèi)那種,已經(jīng)很奇特了。而李白居然說是代自己寫一首詩給他的夫人,那為什么不直接說“贈內(nèi)”就好,還要來個“自代”?實在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對不起夫人,很慚愧,故用了一個“自代”來故弄玄虛罷了,這也是李白天真爛漫的地方。他把夫人比為井底桃,開花也沒人看,因為自己常年周游在外,他也知道夫人怨他,所以自比為天上月,怎么照都照不到井底的桃花。后來清人梁佩蘭的《子夜歌》:“自從別郎來,腹中度非一。石魚養(yǎng)陰井,那得相見日。”便是效仿太白之作,當(dāng)然,沒有李白寫得自然爛漫,而略嫌刻意雕琢了。太白之難學(xué),正在此等處。
論到學(xué)習(xí)樂府民歌的漸近自然,唐人確實是最厲害的,太白之外,還有劉禹錫的《竹枝詞》:“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痹娭胁煌鈱⒒t水流這些最普通的意象添加入深厚的情調(diào),卻能熟中翻新,這才是真正的高手。不在于刻意雕琢什么“石魚養(yǎng)陰井”這樣怪異的筆調(diào),而是通過最常見的意象,表達最深刻的感受。即王國維所謂“字字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自言,此大詩人之秘妙也”(《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09年版)。故當(dāng)代學(xué)者劉永濟甚至認為“知禹錫所作,實仿自民歌,所謂‘含思婉轉(zhuǎn),蓋詞意多抒寫恩怨。但原詞樸質(zhì),禹錫為之加工,以成今式耳”(《唐人絕句精華》),認為劉禹錫的《竹枝詞》是在民歌的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
后來元人楊維楨以善學(xué)民歌著稱,其《西湖竹枝歌》享有盛譽,其中有一首曰:“湖口樓船湖日陰,湖中斷橋湖水深。樓船無舵是郎意,斷橋有柱是儂心。”以樓船無舵喻郎意之無定,以斷橋有柱喻妾心之有恒。也是通過一對矛盾來達怨。而且筆調(diào)居然能與劉禹錫相近,深得天然之趣,這在唐以后是不多見的。樓船與斷橋,本來兩不相關(guān),一經(jīng)比為郎意妾心,遂覺天造地設(shè),非此莫屬。此即約翰生所謂:“使觀念之配偶出人意表,于貌若漠不相關(guān)之物象察見其靈犀暗通。”(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99年版)明人方文有一首《竹枝詞》,則是學(xué)楊維楨而又有新變的作品:“儂家住在大江東,妾似船桅郎似蓬。船桅一心在篷里,篷無定向只隨風(fēng)。”同樣是以船為喻,但又能翻出新意,亦屬難得。
但是若論總的趨勢,宋明之后,此一路寫法能夠渾然天成的已非常少,而刻意巧思的成分漸多。如宋人許棐的《樂府二首》其一:“妾心如鏡面,一規(guī)秋水清。郎心如鏡背,磨殺不分明。”以鏡面之清而易見喻女心,以鏡背怎么磨也看不清楚喻男心。鏡面鏡背,形成一對矛盾,使得情感的表達在對比之下更具張力。確實是巧思難得,“磨殺”二字用得很重,也是一種刻意的表現(xiàn),天工退而人巧見,但仍不失為一首佳作。
清人朱彝尊的《鴛鴦湖棹歌》:“休言半紙無多重,萬斛離愁盡耐擔(dān)。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边@首可見其刻意欲學(xué)民歌的風(fēng)格,無耐終歸是文人之手,還是有欠渾成。郎如石佛無心這個還有點新意,而妾似胥山在眼就有點牽強了。況“在眼”與“無心”,無法形成一對天然的邏輯矛盾,所以全詩也要大為減色。這是文人學(xué)民歌而未化的作品,當(dāng)然也很有代表性。近人王國維《蝶戀花》的上片:“妾意苦專君苦博,君似朝陽,妾似傾陽藿。但與百花相斗作,君恩妾命原非薄?!币詢A陽藿之一心向陽喻妾意之專,以朝陽之普照萬物喻君恩之博,則能形成一種天然的矛盾關(guān)系,所以要比朱彝尊渾化得多。一直到今人錢鐘書的《當(dāng)子夜歌》:“妾為刀背,歡作刀口。歡情自薄,妾情常厚?!钡侗车犊冢謩e對應(yīng)情厚情薄,也是渾然天成的一對矛盾關(guān)系。在創(chuàng)作上明顯受了宋人許棐“鏡面”“鏡背”的啟示。可見這一路以郎妾作比,關(guān)鍵是要找到兩個相反的比喻,天然構(gòu)成一對矛盾,以此達怨,方為杰作。
結(jié) 語
郎妾之比不僅僅是古典愛情詩詞的一種抒情模式,在使用郎妾之比手法這類的作品中,我們更可以看到古代詩人作品背后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情感邏輯,洞見其寄托之所在。更有甚者,也可以對古代女性地位有更直觀地了解,郎妾之比中妾經(jīng)常是處于下風(fēng)的一個角色,這也不難看出在古代的愛情世界里,女性往往是被選擇被拋棄的那一方。對郎妾之比這種抒情模式的寫作手法進行分析研究,有助于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模式進行更深入的理解體認,也可以為當(dāng)代傳統(tǒng)詩詞的創(chuàng)作提供新的創(chuàng)作方向和思理維度。
(作者單位:韓山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