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成玉

一、前提和條件

詞匯的豐富是語言發(fā)達(dá)的重要標(biāo)志，而同義詞的豐富則是語言富有表達(dá)力的重要標(biāo)志。要研究漢語同義詞的形成和發(fā)展，首先，漢語豐富的詞匯本身應(yīng)具有完整的面貌；其次，其本身還具有連續(xù)性并有著形成和發(fā)展的過程。我們所以能研究同義詞的形成和發(fā)展，就是得益于漢語歷史悠久的詞匯，是由漢字所記錄的。漢字是詞符文字，即形、音、義相統(tǒng)一的文字，且絕大多數(shù)，一個字相當(dāng)于一個詞。不僅如此，更為重要的是，漢字還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使用的古老而又年輕的文字。據(jù)研究，“全世界各種語言所用的文字體系大抵不外出于四個來源：（一）美索不達(dá)米亞楔形文字；（二）埃及的圣體字；（三）中美洲瑪雅人的圖形文字；（四）我國漢族的方塊字”。而如今，“美索不達(dá)米亞的楔形文字實際上早已滅絕了”，“埃及的圣體字也成了歷史上的陳跡了”，中美洲瑪雅人的圖形字“自十六世紀(jì)以后也不再存在于世了”①岑麒祥：《語言學(xué)和文字改革》，《文字改革》，1962年第2期。，唯獨漢字仍萬古長青成為世界上唯一而又從未中斷使用的文字。正是由于漢字所具有的這種延綿不絕的獨特優(yōu)點，保存了漢語詞匯的總體而連續(xù)發(fā)展的整體面貌，并為從漢語詞匯中分析研究同義詞的形成和發(fā)展，提供了可能性。這是一個得天獨厚，不可或缺的前提。如果沒有這個前提，研究漢語同義詞的形成和發(fā)展，是很難想象的。音素文字因不能適應(yīng)實際語音的變化，往往產(chǎn)生與語義脫節(jié)的現(xiàn)象。因此，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現(xiàn)代的英國人、美國人看六百年前詩人喬叟（Geoffrey Chaucer）的詩，據(jù)說有點像看外國詩?！雹倮顦s：《漢字的演變與漢字的將來》，《中國語文》，1985年第5期。漢字有著近四千的歷史。我們不妨設(shè)想，如漢字在發(fā)展中改用音素文字，即使從未中斷使用，也很難甚至完全不可能理解漢語的早期的詞義，當(dāng)然也就更談不上研究該語言中同義詞的形成和發(fā)展了。

詞義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現(xiàn)象。何謂詞義？這個看來不成問題的問題，但一經(jīng)理論化，便成為一個不容易說清楚而引起爭議的問題。應(yīng)該說，我們今天所以能研究漢語同義詞的形成和發(fā)展，是得益于我國傳統(tǒng)語言學(xué)。我國的傳統(tǒng)語言學(xué)，習(xí)稱訓(xùn)詁學(xué)，就肇始于詞義研究。我國先秦時期，就產(chǎn)生了一批奉為經(jīng)典的著作。訓(xùn)詁學(xué)就是為準(zhǔn)確理解這些經(jīng)典著作應(yīng)運(yùn)而生的。當(dāng)時每種經(jīng)典，學(xué)各有師，口耳相授，代代相傳，早在戰(zhàn)國時期，約公元前四世紀(jì)開始，經(jīng)匯集整理，產(chǎn)生了第一部語義學(xué)著作，即被稱為訓(xùn)詁學(xué)鼻祖的《爾雅》。晉人郭璞稱《爾雅》是“六藝之鈐鍵”（郭注《爾雅·序》）?！傲嚒本褪菨h人所說的六經(jīng)，即《易經(jīng)》《尚書》《詩經(jīng)》《禮（《周禮》《儀禮》《禮記》的統(tǒng)稱）》《樂經(jīng)》《春秋》?！扳j鍵”，即鑰匙。這就是說，《爾雅》是打開“六藝”的一把鑰匙。更難能可貴的是，《爾雅》還關(guān)注同義詞的研究，是“辨同實而異號者”（同上），是一部具有同義詞性質(zhì)的著作。“大致說來，《爾雅》是羅列古人所用的同義詞，而用當(dāng)代的詞語來解釋它們”②王力：《中國語言學(xué)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2頁。。這就為研究共時的同義詞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

二、共時和歷時

同義詞的形成和發(fā)展，從宏觀考察和微觀研究綜合分析，可分共時和歷時兩種情況。共時是指同一時期內(nèi)相對靜止的詞義現(xiàn)象，歷時是指詞義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的詞義現(xiàn)象。同義詞是詞義總體中的一部分，自然也存在共時、歷時兩種情況。

共時的同義詞主要是指早期形成的同義詞。一般來說，先秦時期的同義詞，多為共時形成的同義詞。古人常常把這種現(xiàn)象稱為同實而異名。如《爾雅·釋宮》：“宮謂之室，室謂之宮?！惫弊ⅲ骸懊魍瑢嵍鴥擅?。”孔穎達(dá)疏：“古者貴賤所居皆得稱宮?！边@就是說，在古代（指先秦時期）“宮”和“室”都是指居室。據(jù)研究，“宮”“室”的最初意義都是穴室。甲骨文中的“宮”字，像幾個方塊，“象有數(shù)室之狀”或“此室達(dá)于彼室之狀”③羅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卷中。?！霸谶h(yuǎn)古時期，室就是穴，穴就是室”④王力：《漢語史稿》下冊，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511頁。。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居住條件的改善，這些穴室才由地下升到地面，建成有屋頂和墻壁的居室。再如“文”“名”兩詞，在先秦是一對同義詞。如《左傳·宣公十二年》：“夫文，止戈為武?！倍蓬A(yù)注：“文，字也。”《儀禮·聘禮》：“百名以上書于策，不及百名書于方。”漢鄭玄注：“名，書文也，今謂之字?！编嵭⑽牡摹敖裰^之字”說明，“字”在先秦還沒有文字的意思，是在秦漢時期才加入到“文”“名”這一組同義詞的行列中來，與“文”“名”成為一組歷時形成的同義詞。

歷時形成的同義詞，是指詞或詞義在發(fā)展變化中加入進(jìn)來的同義詞。如上面所說的“字”就屬這種情況。再如“宮”，與“室”是一對同義詞，但在秦漢時期又引伸出宮殿義，與“殿”形成一對同義詞?！稜栄拧め寣m》：“宮謂之室，室謂之宮?！标懙旅麽屛模骸肮耪?，貴賤同稱宮。秦漢以來，唯王者所居稱宮焉?！倍暗睢钡谋玖x，《說文》認(rèn)為是敲擊聲?！墩f文》：“殿，擊聲也?！钡肆x古籍中未見使用。經(jīng)傳中“殿”多用為殿后義。約在戰(zhàn)國末期，始偶見“殿”用于殿堂義。秦漢時期“殿”才穩(wěn)定于宮殿義，并與“宮”異文?！稘h書·東方朔傳》：“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阿房之殿”，即阿房宮?！皩m”“殿”就是在詞義的發(fā)展變化中所形成的同義詞。再如“書”“寫”，在先秦“書”表示書寫、書信等義；“寫”表示模擬、移置、宣泄等義。兩詞意義互不相涉，到了西漢時期才形成同義詞。這種歷時所形成的同義詞，在古漢語同義詞中占絕大部分。

三、形成和發(fā)展

同義詞的形成，是事物（含抽象事物）有同有異在語言中的反映。語言是社會的產(chǎn)物，是同一群體的社會成員最重要的交際工具。語言反映社會成員在交際活動中所涉及的范圍，而語言中的詞，則反映在交際活動中所涉及的事物。在不同社會時期，社會成員的思維狀態(tài)、認(rèn)識方式有所不同，反映在語言上的同義詞也往往有所不同。

在先秦時期，社會群體的思維，還處在相對較早的發(fā)展過程中，所接觸的事物范圍相對較小，視野也相對較窄，更兼當(dāng)時詞匯總量相對較少，而且以單音詞為主。因此，該時期所形成的同義詞，多為對同一事物觀察比較細(xì)致或角度不同而形成的。同義詞一般都詞性相同?，F(xiàn)分別從名詞、動詞、形容詞舉例如下。

名詞：

有的是同一事物因方位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窗戶，朝北的稱“向”，朝南的稱“牖”?！墩f文》：“向，北出牖也。”“北出牖”，即朝北的窗戶。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古者前堂后室，室之前為牖，后為向?！薄渡袝ゎ櫭罚骸半婚g南向，敷重蔑席。”唐孔穎達(dá)疏：“牖，謂窗也?！庇械纳踔翉恼麄€區(qū)域來看，因存在方位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表示河流的“河”“江”，一處在北方，一處在南方而形成同義詞，北方稱河流為“河”，南方稱河流為“江”。在先秦，“河”是黃河的專稱。《左傳·文公三年》：“秦伯伐晉，濟(jì)河焚舟?！薄皾?jì)河”，即渡過黃河。后引申為北方河流的通稱?！敖笔情L江的專稱?！渡袝び碡暋罚骸熬沤滓蟆！笨追f達(dá)疏：“然則江以南，水無大小，俗人皆呼為江或從江分出，或從外合來。”今北方（關(guān)內(nèi)）所有大小河流確通稱為“河”。

有的是因物體的大小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狗，大的稱“犬”，小的稱“狗”?！抖Y記·曲禮》“效犬者左牽之”下孔穎達(dá)疏：“然通而言之，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則大者為犬，小者為狗。”再如“羊”“羔”，大的稱羊，小的稱羔。《說文》：“羔，羊子也?！鼻骞痧ァ墩f文義證》：“《詩·七月》：‘獻(xiàn)羔祭韭?！瓊髟疲骸≡桓幔笤谎颉！蜃右舱?，顏注《急就篇》：‘羊子曰羔?！吨芏Y·羊人》：‘凡祭祀，飾羔?！⒃疲骸?，小羊?！?/p>

有的是因視覺和聽覺的區(qū)別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文字，“文”是取其象事物之形，主要指象形、指事字。《說文》：“文，錯畫也?！薄板e畫”，即交錯刻畫的紋理。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文，象文理交錯之形，因以為文字之稱?！薄懊钡奈淖至x，是取其字的讀音?！墩f文》：“名，命也?！倍斡癫米ⅲ骸懊撸云溆幸粽哐灾?；文者，自其有形者言之?！薄赌印そ?jīng)說上》：“聲出口，俱有名。”“文”與“名”，同是文字，兩者僅存在視覺和聽覺的區(qū)別。

有的是因性別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姓”“氏”，同是表示家族的字，但在先秦時期，“姓”只用于女性，“氏”只用于男性。宋鄭樵《通志略·氏族》：“三代之前，氏姓分為二：男子稱氏，女子稱姓?！鼻孱櫻孜洹度罩洝肪矶骸翱贾凇秱鳌?，二百五十五年間，有男子稱姓者乎？無有也。女子則稱姓?！边M(jìn)一步考察，這還反映我國遠(yuǎn)古時期曾經(jīng)歷過母系社會。《說文》：“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但知有母，不知其父。這種觀念甚至還延伸至動物，例如公羊稱“羝”，母羊稱“羭”；公牛稱“牡”，母牛稱“牝”等。

有的是所從事的同一職業(yè)，因流動和靜止的區(qū)別而形成同義詞，如“商”“賈”，同是從事商業(yè)的人，但“商”是指行商，“賈”是指坐賈?！吨芏Y·地官·司市》：“以商賈阜貨而行布?！编嵭ⅲ骸巴ㄎ镌簧?，居賣物曰賈?！睗h班固《白虎通·商賈》：“商賈，何謂也？商之為言商也。商其遠(yuǎn)近，度其有無，通四方之物，故謂之商也；賈之為言固也。固其有用之物，以待民來，以求利者也。行曰商，坐曰賈?！薄靶猩獭?，即從事商品流動的商人；“坐賈”，即定點設(shè)鋪的商人。

有的是同一用途的器皿，因制作材料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盛肉的禮器“豆”“籩”“登”，木制的稱“豆”，竹制的稱“籩”，瓦制的稱“登”，《爾雅·釋器》：“木豆謂之豆，竹豆謂之籩，瓦豆謂之登?！睍x郭璞注：“豆，禮器也；籩，亦禮器也；登，即膏登也?！鼻搴萝残惺瑁骸岸故谴竺?。分別言之，為木、竹、瓦?！比绱说鹊龋粍倜杜e。

動詞：

有的是同一行為因所及的對象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雕刻，雕刻金屬稱“鏤”，雕刻木質(zhì)稱“刻”，雕刻玉器稱“琢”。《爾雅·釋器》：“金謂之鏤，木謂之刻，……玉謂之琢?！痹偃缤亲汾s，追趕人稱“追”，追趕獸稱“逐”。楊樹達(dá)《積微居甲文說·釋追逐》：“余考之卜辭，追逐二字用法劃然不紊。蓋追必用于人，逐必用于獸也?！?/p>

有的是同一行為因?qū)Ψ缴矸葑鸨安煌纬赏x詞。如“唯”“諾”同是應(yīng)答他人的聲音，“唯”是應(yīng)答尊者的聲音，而“諾”則是應(yīng)答平輩或輩分比自己低的聲音?！墩f文·言部》：“諾，應(yīng)也?！鼻逯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按，應(yīng)詞也。緩應(yīng)曰諾，疾應(yīng)曰唯?！薄抖Y記·曲禮上》：“父召無諾，先生召無諾，唯而起?！编嵭ⅲ骸皯?yīng)辭，唯恭于諾?！笨追f達(dá)疏：“父與先生呼召稱唯。”又《玉藻》：“父命呼，唯而不諾。”孔穎達(dá)疏：“父命呼者，父召子也。……唯而不諾者，應(yīng)之以唯而不稱諾。唯恭于諾也?！?/p>

有的是因感受的程度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即饑餓，食不足，吃不飽稱“饑”；缺少食物，什么也沒有吃稱“餓”。《說文》：“饑，餓也”，“餓，饑也”。兩詞互訓(xùn)。《詩經(jīng)·陳鳳·衡門》：“泌之洋洋，可以樂饑。”鄭玄箋：“饑者，不足于食也?！薄蹲髠鳌ば辍罚骸俺?，宣子見……靈輒餓，問其病。曰：不食三日矣?！薄梆嚒薄梆I”兩詞出現(xiàn)在同一句話中時，其區(qū)別更為明顯。如《韓非子·飾邪》：“家有常業(yè)，雖饑不餓。”《淮南子·説山訓(xùn)》：“寧一月饑，無一日餓?！?/p>

有的是因動的幅度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搖動，搖的幅度小稱“搖”，搖的幅度大稱“掉”?！墩f文》：“掉，搖也”，“搖，動也”。三詞遞訓(xùn)。《說文》“掉”下段玉裁注：“掉者，搖之過也；搖者，掉之不及也?！薄赌印涑情T》：“城上千步一表，棄水者，操表搖之。”《左傳·昭公十一年》：“木大必折，尾大不掉?！比绱说鹊?，難以遍舉。

形容詞：

有的是同一性狀因距離的差別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表示空間或時間短的“近”，附近稱“近”，空間或時間差距相對較長稱“邇”?！墩f文》：“近，附也?！鼻逯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近者，非是實到，附近而已?！薄墩f文》：“邇，近也?！薄斑儭苯?jīng)常與“遐”“遠(yuǎn)”對用?！渡袝ぬ紫隆罚骸叭糈戾冢刈赃?。”《詩經(jīng)·大雅·民勞》：“柔遠(yuǎn)能邇，以定我王。”鄭玄箋：“邇，近也。安遠(yuǎn)方之國，順侞其近者?！?/p>

有的是同一性狀因程度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同是表示愚蠢的“愚”“蠢”，知識寡陋稱“愚”，智力底下，近于癡呆稱“蠢”。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二：“愚，無所知也?！薄墩撜Z·陽貨》：“好仁而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蠢”，《說文》作“惷”?！墩f文》：“惷，愚也?！薄吨芏Y·司刺》：“三赦曰蠢愚?！编嵭ⅲ骸按烙?，生而癡騃童昏者?！?/p>

有的是同一性狀因表現(xiàn)方式不同而形成同義詞。如“恭”“敬”，表現(xiàn)在外貌稱“恭”，反映內(nèi)心的稱“敬”?！稜栄拧め屧b下》：“恭，敬也?！薄肮А钡墓抛肿鳌肮病?，“共”象兩手抱拳相拱，表示敬意?！肮А彪m也出自內(nèi)心，但偏重于外貌。《尚書·洪范》：“貌曰恭。”孔穎達(dá)疏：“貌能恭，則心肅敬也?！薄熬础?，《說文》釋為“肅也”?！抖Y記·少儀》：“賓客主恭，祭祀主敬。”鄭玄注：“恭在貌也，而敬又在心。”

有的是同一性狀因存在因果關(guān)系而形成同義詞。如“誠”“信”，“誠”表示真誠，“信”是因真誠而真實。《說文》：“誠，信也?！薄抖Y記·樂記》：“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笨追f達(dá)疏：“偽，虛詐也；經(jīng)，常也。言顯著誠信，退去詐偽，是禮之常也?！薄墩f文》：“信，誠也?！迸c“誠”互訓(xùn)。因真誠而真實可信?！独献印返诎耸徽拢骸靶叛圆幻?，美言不信?！薄靶叛浴?，即真誠而無偽的言語。也因真誠而獲得信任。《論語·陽貨》：“信則人任也?！毙蠒m疏：“言而有信，則人所委任也?！比绱说鹊?，不一而足。

這種現(xiàn)在看來過于瑣細(xì)的區(qū)分也是適應(yīng)當(dāng)時在交際活動中準(zhǔn)確表達(dá)的需要，其中也包含合理的成分，秦漢以后歷代都有。如東漢時期，同是表示墓前刻有文字的豎石，因形制不同而形成的同義詞“碑”“碣”，碑頂方稱碑，碑頂圓稱碣。《字彙·石部》：“碣，碑碣。方者為碑，圓者為碣?！痹偃缂s在隋唐前后，同是坐具，有靠背的稱“椅”，沒有靠背的稱凳?！墩滞āつ静俊罚骸耙?，坐具后有倚者，今俗呼椅子。”張慎儀《蜀方言》卷下：“坐具無背曰凳?！奔幢闶乾F(xiàn)代也存在這種現(xiàn)象，如同是計時器，大的稱鐘，小的稱表。應(yīng)該說，這也是同義詞形成的一條途徑。只是隨著思維的發(fā)展，概括能力的增強(qiáng)，視野的擴(kuò)大，復(fù)音詞的增多，這種現(xiàn)象逐漸減少而已。

漢語豐富的同義詞中，絕大多數(shù)是歷時形成的。隨著新詞的產(chǎn)生，詞義的發(fā)展，原有的同義詞中不斷加入新的同義詞，同義詞也因而越來越豐富。據(jù)我的研究實踐所及，歷時形成的同義詞主要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種是因詞義的引申而產(chǎn)生新的同義詞。詞義引申又可分兩種情況：一種是一次性引申，一種是習(xí)稱展轉(zhuǎn)引申，即多次引申。前者如表示堅固義的“堅”“固”“牢”，“堅”的本義是土質(zhì)堅硬，引申為堅固。《說文》：“堅，土剛也。”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堅，堅牢也?！薄肮獭钡谋玖x是要塞。《說文》：“固，四塞也?！币隇閳怨?。段玉裁注：“按，凡堅牢曰固。”“牢”的本義是牛圈或馬圈，引申為堅牢?！墩f文》：“牢，閑，養(yǎng)牛馬圈也?！倍斡癫米ⅲ骸耙曛?，為牢不可破?！痹偃绫硎竞谏摹昂凇薄氨R”“黔”“黎”“驪”“黝”“烏”“玄”“青”“皂”，其中“盧”的本義是火爐，引申為黑色?！氨R”，“鑪”的古字。《說文》：“盧，飯器也。”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盧，即古鑪字。盧為火所熏，色黑，因謂黑為盧?！薄绑P”的本義是深黑色的馬，引申為黑色?！墩f文》：“驪，馬深黑色。”段玉裁注：“按，引申為凡黑之稱?！薄盀酢钡谋玖x是烏鴉?！墩f文》：“烏，孝鳥也?！币隇楹谏?。因“鳥”字中的一點表示眼睛，去掉眼睛，全身都黑?！埃酰┮约兒冢什灰娖渚σ病保ǘ斡癫米ⅲ??！霸怼钡谋玖x是櫟實，因“櫟實可以染帛為黑色”（見大徐本《說文》“草”下），引申為黑色。以上所舉各例，本義各不相同，一次性引申而形成同義詞。后者如表示季節(jié)的“時”“季”，“時”的本義就是季節(jié)?！墩f文》：“時，四時也。”段玉裁注：“本春、夏、秋、冬之稱?！倍凹尽钡谋玖x是年少者?！墩f文》：“季，少偁也?！币隇橐粋€季節(jié)最末一個月，如“季春”，《呂氏春秋·季春》下高誘注：“季春，夏（指夏歷）之三月也。”又“季夏”下注：“季夏，夏之六月也?！庇帧都厩铩废伦ⅲ骸凹厩?，夏之九月?！庇帧都径废伦ⅲ骸凹径?，夏之十二月?！奔s在漢代又引申為季節(jié)的專稱，與“時”形成同義詞。再如表示供奉神、佛的建筑物的“寺”“廟”“觀”“庵”“剎”，其中的“寺”初義是宮中的近侍，即閹豎（宦官）。秦漢時宦官專權(quán)，主持外廷，又引伸出官府義；漢明帝時，有僧自西域以白馬駝經(jīng)來，住鴻臚寺（當(dāng)時接待外賓的官府），后以僧所居寺院為白馬寺。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八：“（寺）自古至今凡三。三代以上凡言寺者皆奄豎之名?！郧匾曰抡呷瓮馔⒅?，而官舍通謂之寺，……又變而浮屠之居亦謂之寺矣?！?/p>

詞義引申是詞義發(fā)展的主要途徑，歷時形成的同義詞中這種情況占極大多數(shù)。此外還有因古今字、方言、假借（指本無其字的假借）甚至因文化因素等多種途徑而形成同義詞。

同源字多為同義詞。因同源而形成的的同義詞，一般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古今字，一種是音義俱同或音義俱近的字。

古今字都是同義詞。如表示抬頭，與“俯”相對的同義詞“卬昂仰”，其中的“卬”，《說文》：“卬，望也，欲有所庶及也?！对姟吩唬骸呱絽n止?！鼻逍鞛墩f文解字注箋》：“卬，古‘仰’字?！呱絽n止’，《小雅·車舝》文。今《詩》作‘仰’?！薄队衿へ安俊罚骸皡n，俯卬。今作‘仰’?！薄鞍骸?，《說文》正篆不收，大徐本《說文》新附字收有，釋為“舉也”，即抬頭望。清鄭珍《說文解字新附考》：“按，《說文》：‘卬，望也，欲有所庶及也?！烁┭龉抛??！?，舉也。’此低昂古字?！闭J(rèn)為“仰”“昂”俱為“卬”的今字?！把觥弊?，《說文》雖收有，釋為“舉也”。清王筠《說文句讀》：“《廣雅》同。一引作‘舉首也?！觥础畢n’之分別文。”“分別文”，即古今字。按：“卬”“昂”“仰”聲韻俱同，均為疑母陽部。

再如表示喜悅的同義詞“喜樂悅（說）懌（釋）怡（臺）歡欣快”，其中的“悅”是“說”的今字，“懌”是“釋”的今字，“怡”是“臺”的今字。《說文》：“說，說釋也?！倍斡癫米ⅲ骸罢f釋，即悅懌也。說、悅，釋、懌，皆古今字。許書無懌、悅二字也。說釋者，皆開解之意，故為喜悅?！庇帧墩f文》：“臺，說也。”段玉裁注：“臺，說者，今之怡、悅字。”其中的“悅（說）”“懌（釋）”“怡（臺）”，就是因新詞的產(chǎn)生、詞義的發(fā)展而形成古今字，從而參與到同義詞的行列中。

方言是民族共同語的地方變體。我國古代就關(guān)注方言的研究，如揚(yáng)雄所著的《方言》一書，共收方言詞658個?！稜栄拧分杏泄⒈嬲J(rèn)的方言詞122個，經(jīng)郝疏辨認(rèn)的有225個（其中有與郭注重合的）；《說文》計有方言詞有174個（其中含段注增補(bǔ)的1個）。各地方言詞匯進(jìn)入民族共同語是漢語同義詞形成和發(fā)展的原因之一。方言詞進(jìn)入民族共同語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音變形式與民族共同語形成同義詞，一種是地方詞語與民族共同語形成同義詞。下面分別介紹。

音變形式與民族共同語形成同義詞的如“迎逆迓（訝）”，其中“訝（‘迓’的古字）”，《說文》：“訝，相迎也?！倍斡癫米ⅲ骸坝赜醒裕蕝惭??！倍坝薄澳妗眲t是方言詞，《說文》也收有?！墩f文》：“逆，迎也。……關(guān)東曰逆，關(guān)西曰迎。”《方言》卷一：“逢、逆，迎也。自關(guān)而東曰逆，自關(guān)而西或曰迎，或曰逢。”清戴震疏證：“《說文》：‘逆，迎也。關(guān)東曰逆，關(guān)西曰迎?！w本此。”按：“迎”“逆”“訝”三詞，聲同韻近。聲，同屬疑母；韻，“迎”屬陽部，“逆”屬鐸部，“迓”屬魚部，陽、入、陰對轉(zhuǎn)，“迎”“逆”是“迓”的語音變體。

地方詞語與民族共同語形成同義詞。如表示今語稱之為豬的同義詞“豕豬彘豨”?！斗窖浴肪戆耍骸柏i，北燕、朝鮮之間謂之貑；關(guān)東西或謂之彘；南楚謂之豨……吳、楊之間謂之豬?！逼渲械摹磅埂睉?yīng)是民族共同語，《說文》把它作為部首，釋為“彘也”。甲骨文中就已有“豕”字，為側(cè)面象形。商承祚《殷墟文字類編》：“豕與犬之形，象其或左或右。卜辭中，凡象形第肖其形，使人一見可別。”

我國秦漢時期有寫通假字，即同音替代字的習(xí)慣。這從本質(zhì)上來說，相當(dāng)于今天的錯別字。其中有的通假字，初則與本字并駕齊驅(qū)，久則喧賓奪主，取代本字。前者如表示水邊陸地的“岸干皋涯（崖厓）濱（瀕頻）涘澨”。其中的“干”，本義是干犯?！墩f文》：“干，犯也?！卑矗阂徽f古本《說文》作“干，盾也”，即盾牌。假借為河岸?！对娊?jīng)·魏風(fēng)·伐檀》：“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泵珎鳎骸案桑瑓円?。”后“河干”“江干”稱為河岸、江岸的常用詞，今杭州靠錢塘江岸邊的地區(qū)還稱“江干”。后者如表示豆類植物總稱的“豆菽”，其中的“豆”，本義是盛肉的器皿?！墩f文》：“豆，盛肉器也?！奔s在戰(zhàn)國末期，假借為豆類植物的總稱?！稇?zhàn)國策·韓策一》：“韓地險惡山居。五谷所生，非麥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飯藿羹。”后來喧賓奪主，取代“菽”成為豆類的總稱。

更有甚者，在漢語同義詞的發(fā)展中，一些因文化因素而形成的同義詞也不斷加入到同義詞行列中來?，F(xiàn)僅舉表示月亮的一組同義詞“月陰兔蟾蜍桂嫦娥望舒嬋娟”就足以說明這種現(xiàn)象。這組同義詞中除“月”是月亮的本義外，其他7個詞都是因文化因素形成表示月亮義。“陰”，是因古代的陰陽學(xué)說而稱“陰”為月亮?！端貑枴ち?jié)藏象論》：“日為陽，月為陰?！睗h桓寬《鹽鐵論·非鞅》：“故利于彼者，必耗于此。猶陰陽之不并曜，晝夜之有長短也?！薄巴谩保且騻髡f月中有兔，后遂用以為月亮義。唐黃頗《聞宜春諸舉子陪郡主登河梁玩月》詩：“虹影迥分銀漢上，兔輝盡寫玉筵中?！薄巴幂x”，即月光。“蟾蜍”也因傳說月中有蟾蜍（也可省稱“蟾”）而用以指稱月亮?！肮稹币彩且騻髡f中月亮中有桂樹而成為月亮的代稱?！版隙稹?，也是因神話里嫦娥（也省作“娥”）奔月，成為月亮中的女神而用以為月亮義?！巴妫ㄒ彩∽鳌笆妗保币彩且蛏裨捴袨樵律裼嚨纳?，而成為月亮的代稱。“嬋娟”本是形容女子姿容美好，后也因月色美好并用作月亮義。不僅如此，其中的“兔”“蟾”“桂”“娥”“舒”還與相關(guān)的詞搭配，用來表示月亮義的詞，竟有上百個之多。茲不一一舉例（請參看《古漢語常用同義詞詞典》）。

四、余 論

1.漢字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漢字不僅是漢語的載體，也是我國悠久歷史的載體，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載體。中華民族的文明史是從有漢字記錄開始的。不僅研究漢語不能離開漢字，而且研究我國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也不能離開漢字。漢字對我國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的貢獻(xiàn)，至巨至偉，功莫大焉。不僅如此，而且漢字本身也是中華文化的寶庫，蘊(yùn)藏著豐富的古文化信息，堪稱為中華文化的瑰寶。漢字還是維系中華民族的紐帶，中華文化的象征，得到華人世界的普遍認(rèn)同。世界各地只要見到漢字，就表明該地有龍的傳人居住。我認(rèn)為，作為炎黃子孫對漢字宜倍加愛惜和保護(hù)，不能再使之受到傷害。

漢字發(fā)展的歷史也表明，漢字與漢語珠聯(lián)璧合，相映得彰，是最適合記錄漢語的唯一文字。漢字不僅能適應(yīng)古今語音的變化，而且還能適應(yīng)不同方言的變化。不僅如此，更為重要的是，還能適應(yīng)記錄漢語不同單音詞、復(fù)音詞或詞組的需要。漢字一個字表示一個詞或語素。如對漢字強(qiáng)行向拉丁化改革，則不能區(qū)分漢語同音詞的詞義，也分不清詞和語素的界限，更難以區(qū)分復(fù)音詞和詞組的界限。上世紀(jì)50年代開始的漢字拉丁化的改革，在強(qiáng)有力的行政力量推動下，終于沒有邁出漢字拉丁化的大規(guī)模具體實踐，現(xiàn)在看來，主要是漢字本身成功地阻止了漢字邁向拉丁化?？梢栽O(shè)想，如果實現(xiàn)了漢字拉丁化，不僅古代言語，即使是現(xiàn)代漢語的書面語言，包括拉丁化改革的專家們，誰也無法讀懂。這不僅僅是毀滅了漢字，而且也毀滅了中華歷史和中華文化。其后果的可怕，令人難以想象。但現(xiàn)在還不時聽到一些人議論，認(rèn)為拉丁化的文字是先進(jìn)的文字，漢字拉丁化文字改革，不可避免，所以很值得警惕。

2.我國傳統(tǒng)語言學(xué)肇始于語義研究，已有長達(dá)二千多年的歷史，對我們今天的語義研究具有獨特的優(yōu)勢和有利條件。但長期以來，我國語言研究仍注重于語法和語音。語音是語言的形式，語法則是語義的形式。兩者都具有有限性、封閉性的特點，比較容易取得研究成果，而且研究的空間已愈來愈小。而語義則具有無限性、開放性的特點，且受西方詞義即概念理論的影響，迄今為止，仍是語言研究中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我認(rèn)為，語義領(lǐng)域這個極其廣闊的空間，應(yīng)該受到應(yīng)有的重視。語言研究者，應(yīng)對漢語詞義的形成和發(fā)展及其總體面貌等一系列問題，擔(dān)負(fù)起努力探索和深入研究責(zé)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