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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志與史傳的契合
——王錫爵碑傳文研究

2017-03-28 23:02李靜然
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 2017年1期
關鍵詞:明史張居正墓志銘

李靜然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240)

碑志與史傳的契合
——王錫爵碑傳文研究

李靜然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240)

碑傳文為墓志與史傳的結(jié)合體,是一種特殊的傳記文學。有明一代,以墓志為載體的史傳文盛行,王錫爵是代表人物之一。其碑傳文撰寫嚴謹,多篇文章被《明史》借鑒,史學價值極高;化館閣時文之體于散文創(chuàng)作中,用排比句直抒胸臆,使文章形式與內(nèi)容統(tǒng)一,達到了“時文工古文亦工”的水平;善用夢意象和小說筆法,開前人所未有;堅持“秉筆直書”的原則,但因其和張居正的私人恩怨,導致碑傳文中時有“曲筆”出現(xiàn),此為其不足之處。

王錫爵;碑傳文;《明史》;曲筆

王錫爵(1534—1611),字元馭,號荊石,江蘇太倉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廷試第二,歷任翰林院編修、國子監(jiān)祭酒、禮部右侍郎,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升任內(nèi)閣首輔。査繼佐稱贊王錫爵“為人美瞻望,多權(quán)變,器宇深厚,文采燁然”,政治才能“昔三楊未能望其項背也已”[1]1863-1865。王錫爵曾擔任《世廟實錄》和《穆宗實錄》副總裁,張居正稱贊其“一人而總裁兩朝實錄,甚盛典也”[2]16。 王錫爵一生著述頗豐,其著作《王文肅公文集》共55卷,分為《文草》《牘草》和《奏草》三部分,為文“紓其中所獨得,暢其意所欲言”,何宗彥尊為“館閣之司南”[3]7。故王錫爵不僅是政治家,還是文學家和歷史學家,三重身份的結(jié)合對其文章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段牟荨分惺珍浀?0余篇碑傳文是《王文肅公文集》的精華所在,包括傳、墓志銘、墓表、神道碑和行狀五類文體,其中多數(shù)為墓志文,碑傳文屬于一種特殊的文學傳記。

朱東潤曾言:“元、明、清三個朝代,在傳記文學的理論和實踐上,其實是沒有什么發(fā)展的。”[4]8原因有二:首先,元明正史之中的人物列傳遜于《史記》,文學性漸失,多為人物生平流水賬式的記錄。其次,墓志文(包括墓志銘、神道碑)自韓愈改革后,后世文人承襲其制,難有創(chuàng)新。但也有學者認為明清傳記文學蘊含“新變”。薛錫振指出明中葉之后,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擴大,“使商人和其他城市平民自然地成為一些傳記作品的主角。如李夢陽的《梅山先生墓志銘》和《明故王文顯墓志銘》皆寫商人,歸有光的《可茶小傳》和張岱的《魯云谷傳》寫醫(yī)生”[5]103。耿傳友指出徽商傳記塑造了“儒商”這一經(jīng)典文學形象,作家擅長從日常生活中選取素材,使徽商傳記兼具歷史和文學兩種價值[6]129。這種變化甚至推動了明中后期文風的轉(zhuǎn)變,文壇盟主王世貞為商賈撰寫墓志銘,在“士商互動中,王世貞由古雅轉(zhuǎn)向俚俗,由格調(diào)轉(zhuǎn)向性靈,成為晚明公安派的先驅(qū)”[7]156。

王錫爵文名雖不如摯友王世貞,但館閣出身的他行文自有一派清介嚴謹之風,合于規(guī)矩繩墨之外又常有創(chuàng)新。文章擬用文本對照法,探求王錫爵碑傳文創(chuàng)作與明中后期政治、歷史的關系,總結(jié)文體風格,填補研究空白,嘗試確定其在明清傳記文學中的地位。

一、 被《明史》借鑒之作

《文草》62篇碑傳文中,傳主多是王錫爵同僚、家人及世交友人,其中15人《明史》有傳,如翁萬達、王崇古、潘季馴等,又有20多人雖《明史》無傳但史書中皆有留名,如徐學謨、宋應昌、汪鏜等,其余為普通人。據(jù)學者考證,“《明史》中人物列傳的史源大致包括《明實錄》、野史、家乘、碑志、文集、地方志等多種文獻”[8]41。

《王文肅公文集》亦是被借鑒的“私修史料”之一,馬自強、馮琦、王世貞、王世懋、嚴清、萬士和等人的傳記皆被部分借鑒。僅舉3例論證。

1.馬自強

明興二百余年而關西置相自公始,或乃藉公相以重關西。[3]134(《馬文莊公傳》)

關中人入閣者,自自強始。其后薛國觀繼之,終明世,惟二人。[9]3438(《明史》)

此處為評論性文本借鑒。馬自強(1513—1578),字體乾,陜西同州人,嘉靖癸丑(1553年)進士,歷任翰林院檢討、國子監(jiān)祭酒、禮部尚書,萬歷戊寅年(1578年)以太子太保兼文淵閣大學士入管機務,就任不到一年去世,贈少保,謚文莊。馬自強是王錫爵的老師,王錫爵任禮部侍郎時馬自強為該部尚書,二人關系十分密切。王錫爵為師作傳時敏銳地發(fā)現(xiàn)明自建立以來,關西地區(qū)只有馬自強入過內(nèi)閣。《明史》記載雖文字有差異,但意義幾乎相同,這段簡短的議論折射出明代各地區(qū)教育水平極不均衡的事實。據(jù)統(tǒng)計,自永樂至崇禎240多年間,內(nèi)閣共有大學士162位,陜西(關中)地區(qū)僅有2位大臣入閣,相比江南地區(qū)(江蘇和浙江兩省)的53位大學士,差距之大可見一斑。另外,自古以來,關西指函谷關以西地區(qū),包括陜西和甘肅兩省,關中即指陜西秦嶺以北、渭河沖積平原一帶,關西范圍更廣闊一些。明代甘肅地區(qū)從未出過一位大學士,故王錫爵所言和《明史》記載并無沖突。

2. 王世貞

《明史》中王世貞傳幾乎脫胎于王錫爵所寫《太子少保刑部尚書鳳洲王公神道碑》,只是《明史》的記載更為簡略,僅摘錄一部分作參考。

緹帥陸炳方貴幸用事,受巨珰指匿奸校閻某,欲貸其死,公搜炳家得之,炳宛轉(zhuǎn)請脫,既復因執(zhí)政徐公以請。公不許,固安令以事忤廠珰,坐蜚語抵罪,公廉知其誣,竟白之。

時分宜相當國,雅重公才名,數(shù)令具酒食徵逐,微諭相旨,欲陰收公門下,公意不善也,而相所仇。郎中楊繼盛下獄,公為納橐膳,楊夫人訟冤,公為手定疏草,楊臨命東市,公又為收其尸,治斂具,與諸同舍郎以詩哭之,分宜遂大銜公。銓司兩推公為督學副使,皆格之,補青州兵備。會虜入灤州,分宜遂釀為司馬公罪構(gòu),下獄當死,公亟解青齊印,走長安,與弟太常公敬美叩闕請代,司馬急止之曰:“無速死,乃翁為也。”則相與囚服跪道,傍遮諸柄人車,搏顙請救,而諸柄人皆側(cè)目分宜無敢言也。于是司馬公竟不免,公號跣扶柩歸,倚廬于旁,三年不飲酒。[3]159(《太子少保刑部尚書鳳洲王公神道碑》)

奸人閻姓者犯法,匿錦衣都督陸炳家,世貞搜得之。炳介嚴嵩以請,不許。楊繼盛下吏,時進湯藥。其妻訟夫冤,為代草。既死,復棺殮之。嵩大恨。吏部兩擬提學皆不用,用為青州兵備副使。父忬以灤河失事,嵩構(gòu)之,論死系獄。世貞解官奔赴,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嵩陰持忬獄,而時為謾語以寬之。兩人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諸貴人輿,搏顙乞救。諸貴人畏嵩不敢言,忬竟死西市。兄弟哀號欲絕,持喪歸,蔬食三年,不入內(nèi)寢。[9]4933(《明史》)

神道碑和《明史》以相同的順序、相似的詞語記錄了一系列歷史事件。兩文只有一處不同:陸炳向王世貞求情時,是托了徐階還是嚴嵩做中人?經(jīng)蘭州大學魏宏遠考證,王世貞祖上和徐階家族有“葭莩之親”[10]46,因此陸炳托徐階說情更合常理。

3. 嚴清

初拜尚書,貧不能具服色,束素犀帶以朝,或指戲言:“公釋褐時玳瑁七品帶故在邪?”公笑曰:“不然。夫犀帶不裝金,安知非玉,吾顧恐難為上耳?!盵3]210(《嚴恭肅公墓志銘》)

(嚴)清初拜尚書,不能具服色,束素犀帶以朝?;虺爸唬骸肮尯謺r,七品玳瑁帶猶在耶?”清笑而已。[9]3927(《明史》)

嚴清,字直甫,號寅所,云南后衛(wèi)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進士,歷任四川右布政使、大理寺卿、刑部尚書,萬歷十八年(1590年)卒,贈太子太保,謚恭肅。王錫爵通過精妙的語言對話塑造了一個幽默風趣的清廉官吏形象,《明史》舍去對話模式,記敘過于簡略。清代戴名世曾言:“史家之法,其為一人列傳,則其人須眉謦欬如生,及其又為一人列傳,其須眉謦欬又別矣?!盵11]21為人立傳時最忌千人一面,要盡可能把人物特點描述出來,塑造立體化的形象?!睹魇贰吩诮梃b王錫爵碑傳文時剔除了一些藝術(shù)性的細節(jié)描寫,并不違背修史原則,但從文學角度來看,過于簡略的筆法使人物形象變得毫無生氣,少了些許趣味。

碑傳文,顧名思義,即碑志和史傳的結(jié)合體。王錫爵之文被《明史》借鑒,不僅因其史學功底深厚,還在于明朝中后期史學界普遍流行一種“天地間無非史而已”的大歷史觀念,敘、記、碑、碣、銘、述等文體,皆被歸類于“史之變文”[12]432。王錫爵長期在翰林史館中供職,明確的身份意識加上大環(huán)境的影響,所寫碑志并非單純?nèi)宋锷接涗?,還有“決疑闡幽”之用,使文辭與政化得以融通:

今世紀墓之文有碑有志,則不得更署表。表,標也,謂標顯世所未知之人,未睹之事,用以決疑闡幽,故足述也。若名卿碩臣,高議云臺之上,國文家獻以日月書功,尚安所籍而表焉?[3]172

二、 發(fā)憤之所為作

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評價王錫爵:“今上輔臣中,以予所知,持身之潔、嫉惡之嚴,無如太倉王相公?!盵13]198文肅公王錫爵在面對不平之事常有“發(fā)憤之所為作”。他曾為嘉萬年間治河功臣潘季馴鳴不平,作《總理河道提督軍務太子少保工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印川潘公墓志銘》一文。潘季馴(1521—1595),字時良,號印川,浙江湖州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進士。從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始到萬歷二十年(1592年)這27年間,潘季馴四次治理黃河,總結(jié)出“束水沖沙法”,引淮河之清沖黃河之濁,保黃河下游兩岸數(shù)十年無水旱災害,“緣河之民至是始復見室廬丘隴,煙火彌望焉”。創(chuàng)此利國利民功績的潘季馴卻屢遭言官彈劾,甚至被削職為民,萬歷二十年(1582年)他又因鳳陽皇陵事遭勒令退休,死后未得到朝廷的任何恤典,故潘季馴之子潘大復向王錫爵求墓志銘時,王錫爵不忍推辭。

文章開頭“國家有二大事,曰邊曰河”,點出治理黃河對于國家發(fā)展的重要性。之后又用對比兼排比法列舉治理黃河之難:“舉國之財力事九鎮(zhèn),而河備久弛,一難也;九鎮(zhèn)各輔大帥而河數(shù)千里惟一臣,二難也;虜有秋可防而河之徙無時,三難也。”如此難事,潘季馴自任其艱,白首馳驅(qū),“軺車所經(jīng)更數(shù)千里,與役夫雜處,畚鐘葦蕭,間沐風雨、裹霜露,發(fā)白面黧”[3]202。惡劣的辦公環(huán)境、超負荷的工作壓力使“二十五年老河臣,日夜寄命一葉。風雨中或暴泄,或咯血,或裹疽,視事可以病死”。因他是前內(nèi)閣首輔高拱的“麾下臣”,馮保等人拼命排擠,糾結(jié)言官彈劾。官場上三起三落,一生“壯于河、老于河、病于河,乞骸之日猶奉旨輿疾行部,且請夏鎮(zhèn)里河。又手疏八事以歸,歸以疾革,猶喃喃河防不去口”。三個排比短句鏗鏘有力,滿含悲憤之情的王錫爵質(zhì)問朝廷:潘公有功至此,為何遭人陷害,“盡毀成事,以功為罪?”官場之中的傾軋,無能者身居高位,有能者卻橫被指責,世人落井下石多,善妒者多,肉食者謀不過為己。百年后的《明史》也不得不感嘆“事功之難立也”[9]3915。

王錫爵也曾為同僚楊俊民、宋應昌等大臣鳴不平,因他“嘗以身試謗,而痛乎處俗之難已”。萬歷十六年(1588年),王錫爵獨子王衡參加順天府鄉(xiāng)試奪得榜首,被科道官員質(zhì)疑,王錫爵認為受到侮辱,奏疏中直言“朝廷辱天下之士”,可見心中憤怒以至口不擇言。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三王并封”事起,為萬歷皇帝背黑鍋的王錫爵遭彈劾,甚至被大臣圍攻,“元聲與允成、納陛、泰來、孔兼暨李啟美、曾鳳儀、鐘化民、項德禎面詰錫爵于朝房”[14]1065。身心俱疲的王錫爵痛感人言可畏,堅持辭去首輔之位,回鄉(xiāng)奉養(yǎng)老母。

“發(fā)憤之所為作”,是王錫爵碑傳文的又一特點。對碑志創(chuàng)作進行全面深刻改革的文學家首推韓愈,“他在碑志中感懷言志,使之產(chǎn)生抒情文學的魅力,以一批情韻深美的文學散文把這一應用文體帶入文學殿堂”[15]121。二者不同的是,韓愈之墓志銘、祭文抒發(fā)的感情深沉,悲涼,比如名垂千古的《祭十二郎文》和《柳子厚墓志銘》等,讀之使人心中戚戚。王錫爵亦擅長“文言志”,感情抒發(fā)偏于直露,形式上通常采用大段的排比句來增強氣勢。但善用排比并非王錫爵一人的專利,“李東陽等館閣出身的大家,其文亦愛用排比,這是科舉應試文風影響的結(jié)果”[16]28。成化八年(1472年)狀元吳寬曾言:“寬年十一入鄉(xiāng)校,習科舉業(yè),稍長有知識,竊疑場屋之文排比牽合、格律篇同,使人筆勢拘縶,不得馳騖以肆其所欲言。”[17]254場屋之文重視排比、格律,讀書人將大部分精力投入舉業(yè)中,并逐漸影響日常文章的創(chuàng)作風格,這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精于舉業(yè)之文的王錫爵并未將館閣文體視為“拘縶”,反用排比句直抒胸臆,使形式與內(nèi)容得到完美的結(jié)合,達到了“時文工而古文亦工”的水平。

三、“直筆”與“曲筆”

秉筆直書的求真精神是史家在修史時應堅持的原則,班固贊《史記》“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勇于實錄的精神成為后代良史的寶貴傳統(tǒng),也擴展到文學領域,尤其成為了傳記文學的基本創(chuàng)作精神?!盵18]61在某種程度上,王錫爵堅持了這一原則,以他為翁萬達所寫神道碑來看:

而世或傳侯(仇)鸞實構(gòu)公,公刺梧時,嘗法鸞橫卒十余曹,以此得損。察其本則不然,予與修《世廟實錄》,方鸞自大同入,典兵舞手作氣,勢熏輔大臣,無所不押侮。然未嘗一言敢侵公。公來而上與嵩論對語,今歷歷具掌故,使嵩一言能為公道,則爽然解矣。[3]156(《翁襄敏公神道碑》)

不數(shù)日萬達至,具疏自明。帝責其欺慢,念守制,姑奪職聽別用。仇鸞時為大將軍,寵方盛,銜宿怨,讒言構(gòu)于帝。萬達遂失眷,降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經(jīng)略紫荊關。[9]3486(《明史》)

翁萬達(1498—1552),字仁夫,號東涯,潮州府揭陽人,嘉靖五年(1526年)進士。歷任廣西梧州知府,陜西布政使,兵部右侍郎總督宣(府)、大(同),后升任兵部尚書。先后平安南莫登庸叛亂,擊退蒙古俺達數(shù)十萬騎兵,修筑大同、宣府間長城八百余里,功勛卓著,張居正曾贊揚他“世宗朝邊臣行事,適機宜、建言中肯款,僅僅推公一指焉”[3]156。上述引文的背景是嘉靖庚戍年(1550年)秋七月,大同邊防告急,八月,虜薄京師,嘉靖親寫詔書催促在家養(yǎng)病的翁萬達還朝,當時遠在嶺南的翁萬達背上疽病十分嚴重,只能勉強上路。四十日后,翁萬達抵達京師,即刻被降職派往邊關,后因上奏的謝疏中有錯別字而被削職為民。

到底是誰向嘉靖讒言陷害翁萬達?《明史》記載為仇鸞,王錫爵認為罪魁禍首是嚴嵩,并且從兩個角度解釋了原因,以理服人。對于此自毀長城的愚蠢舉動,王錫爵選擇“追論嵩而直書之”,可見其撰文時客觀嚴謹?shù)膽B(tài)度。但由于個人原因,王錫爵碑傳文中亦有“曲筆”的情況存在,尤其是涉及一代權(quán)相張居正時,有故意抹黑之嫌,使張居正的形象“臉譜化”,變成了如《三國演義》中曹操一樣小肚雞腸的“奸相”。

王錫爵與張居正最大的一次正面沖突發(fā)生在萬歷五年(1577年)。該年九月,張居正奪情事起,翰林院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及沈思孝、鄒元標等上疏彈劾張居正,張居正大怒,要立即廷杖這些人。王錫爵和其他翰林齊到相府求情,張居正以生病為由閉門拒客,王錫爵竟獨自闖到府邸中直面張居正,求情之語未言半句,張居正忽然“屈膝于地,索刀作刎頸狀”,大喊道:“爾殺我,爾殺我。”[2]18王錫爵明白此事無可挽回,只好離開。吳中行、趙用賢等還是被施以杖刑。萬歷六年(1578年),張居正請喪假回鄉(xiāng),時任吏部尚書王國光等人提議聯(lián)名上書請張居正歸朝輔政,王錫爵堅持不簽名,“江陵聞之益嗛府君”。首輔不喜,他便請假回家看望父母,張居正勸他早點回朝,錫爵直言:“進退遲速乃敢自由?”[2]19張居正知道王錫爵在諷刺自己,但亦未深究。

萬歷六年(1578年),王錫爵歸家,直到萬歷十三年(1585年)張居正事敗后才以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的身份歸朝。由上述資料我們可以推測王錫爵與張居正的關系很差,王相公撰寫碑傳文時對張居正有非客觀評價也就不足為奇了。

《萬文恭公墓志銘》墓主為萬士和(1516—1586),字思節(jié),嘉靖二十年(1541年)進士,改庶吉士。先后任禮部主事、江西按察使、廣東布政使,隆慶四年(1570年)以禮部左侍郎引病歸,萬歷元年(1573年)被張居正推舉為禮部尚書。王錫爵的記載如下:

癸酉,陸公致大宗伯去。江陵則請以公代為大宗伯,欲以收輿望。公因陸公去頗測江陵所響,殊不欲就,上疏再辭。[3]193

陸公為陸樹聲(1509—1605),華亭人,嘉靖二十年(1541年)會試第一,歷任翰林院編修、吏部右侍郎、禮部尚書。后得罪司禮監(jiān)馮保,馮保屢次戲弄陸樹聲,陸尚書不堪其擾,決定辭職,此記錄來源于《明史》??梢悦鞔_的是,陸樹聲辭職回鄉(xiāng),馮保是主要原因。而張居正十分看重陸樹聲,甚至以“相位”為許,后實在挽留不住,還親到陸樹聲家中詢問接班人,可見張居正和陸樹聲的關系并非太差。王錫爵說萬士和辭任禮部尚書是“頗測江陵所響”,此推理難有說服力,王錫爵以“莫須有”的筆法來陳述所謂的事實,筆者認為有“曲筆”之嫌。

另一個例子出自《張文毅公墓志銘》。張文毅公,即張四維(1526—1585),字子維,號鳳磐,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進士,明嘉隆年間守邊大臣王崇古的外甥。歷官翰林學士、吏部右侍郎,萬歷十年(1582年)張居正死后代為內(nèi)閣首輔。張四維和張居正的關系是王錫爵文中敘述的重點,比如:“江陵公在位久,恣胸臆自便,公挾持堅定,意所必不可,江陵公終不能奪。”[3]189而《明史》記載為:“初,四維曲事居正,積不能堪,擬旨不盡如居正意,居正亦漸惡之。”[9]3848這明顯是兩種截然相反的態(tài)度,對比來看實在是耐人尋味。后文的描述則更加隱晦:

江陵公病,將革其入幕。黨人憚公當軸印,不得遂其私,乃詐江陵公遺疏薦新昌公自代為去公地,而大珰馮保居中左右之。流言籍籍起,及一御史疏上,上持之不下,一御史疏又上,上怒甚,鐫其三秩斥之外,于是黨人稍折其氣內(nèi)攜,而言官因其間得遂發(fā)保與江陵公表里構(gòu)合諸奸狀。[3]188(《張文毅公墓志銘》)

王篆、曾省吾輩,厚結(jié)申時行以為助。而馮保欲因兩宮徽號封己為伯,惡四維持之。篆、省吾知之,厚賄保,數(shù)短四維;而使所善御史曹一夔劾吏部尚書王國光媚四維,拔其中表弟王謙為吏部主事。時行遂擬旨罷國光,并謫謙。四維以帝慰留,復起視事。命甫下,御史張問達復劾四維。四維窘,求保心腹徐爵、張大受賄保,保意稍解。時行乃謫問達于外,以安四維。四維以時行與謀也,卒銜之。已而中官張誠譖保,保眷大衰,四維乃授意門生李植輩發(fā)保奸狀。保及篆、省吾皆逐,朝事一大變。于是四維稍汲引海內(nèi)正人為居正所沉抑者。雖未即盡登用,然力反前事,時望頗屬焉。[9]3848(《明史》)

據(jù)墓志銘的記錄,張四維受言官和馮保的雙重壓迫回鄉(xiāng)待罪,最后是皇帝解圍。《明史》的記載更詳細,居正黨中有御史做“打手”,而張四維也會授意門生李植為自己開脫,當形勢處于不利時還會向馮保行賄。另,萬歷元年(1573年)高拱被張居正趕下臺后,張四維也被迫辭職,但私下又積極賄賂張居正、馮保和李太后的父親武清伯李偉,靠這些關系張四維重回朝中。由此可知,鳳磐公可能并非王錫爵贊揚的“敦厚素雅”之人。王錫爵略去黨爭的詳細過程,原因有二:一是文體限制,墓志銘諱劣;二是以張黨、馮保這樣的奸臣、大珰行事之卑鄙來襯托張四維之正直。

又如《陳文端公墓表》中寫陳以勤離職:“公之決去也,則若有感于江陵之恣睢者?!盵3]171所謂“若有感于”本就不嚴謹,而當時內(nèi)閣中的情況是徐階為首輔,陳以勤為次,又有趙貞吉和高拱,張居正屈居第五,江陵面對四位前輩,有何資本“恣睢”?且《明史》和王錫爵皆記錄了當時輔臣內(nèi)斗的格局:徐階和張居正為一黨;高拱為隆慶帝師,自成一黨;趙貞吉首次入閣,卻排在了帝師高拱前。陳以勤在其中充當調(diào)停角色,實在不堪其擾,故選擇辭職。筆者認為,王錫爵強行判斷陳以勤辭職的原因是受張居正的影響,不述其他客觀原因,也是一處“曲筆”。

這樣的例子還有幾處,行文多是“某某大臣做什么,得罪了江陵公,居正益嗛”。王錫爵在碑傳文中塑造的張居正形象過于負面,他鄙夷張居正明為“奪情”實為“戀權(quán)”的不孝之舉,其推行的改革措施被王錫爵評為“束濕之政”。王錫爵高度評價廢除張居正改革措施的張四維,以“莫須有”的罪名抹黑張居正,這種“任情失正”的行為使碑傳文中多有“曲筆”,違背了傳記文學最重視的歷史真實和文學真實之雙重原則。

四、真實中的虛幻

據(jù)《王文肅公年譜》記載:萬歷七年(1579年),王錫爵鄉(xiāng)居時和王世貞“并處城南靖廬中杜門卻軌以修恬肅之業(yè)”[2]22。王錫爵信奉道教,可能是受母親和次女曇陽子的影響,他46歲時得了嚴重的痢疾,醫(yī)藥無策,曇陽子“手一杯水飲之”,很快痊愈。其中的醫(yī)學原理不得而知,之后王錫爵開始信教,具有神秘色彩的道教思想在文章中時有表現(xiàn),使紀實性的碑傳文中常出現(xiàn)虛幻之事的描寫。

王錫爵喜歡以“夢”言事?!断瓤紣矍G公行實》中王錫爵的祖母徐淑人懷孕時,夢見“一岐角鹿負圖籍入室”[3]260,當天晚上孩子就出生了,長輩起名為“夢祥”,即王錫爵的父親。馮琦出生前,祖母蔣夫人夢見一位朱衣貴人“當戶自名韓琦”[3]259,故得名“琦”。韓琦(1008—1075),北宋名臣,字稚圭,河南安陽人,仁宗天圣年間進士,曾和范仲淹一起率軍抵御西夏,發(fā)起“慶歷改革”,官至同中書門下章事,集賢殿大學士。馮琦(1558—1603),字用韞,山東青州人,萬歷年間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等職。此夢境暗含因果輪回之說,馮琦可能是韓琦的轉(zhuǎn)世。陳以勤出生前,他的母親夢見“有星如月下燭庭,復有神授文石”。大概是有神仙教導,“公生果岐疑警穎”,幼有“安知不宰天下”之語[3]169。這樣的例子在文集中還能找到很多,作為一種藝術(shù)手法,神跡的出現(xiàn)烘托了主人公身份的與眾不同,他們成人后進士及第、加官進爵似乎是命中注定。

有明一代,碑傳文中如此高頻率出現(xiàn)夢意象實為少見?!对贰房偛?、“開國文臣之首”宋濂,其《文憲集》中收錄墓志銘、神道碑、行狀近百篇,但鮮有夢境描寫,敘述人物生平偏重細節(jié),例如:“先生姓王氏,幼有大志,沉酣六經(jīng)諸史,閑必欲見之于用”[19]237,或“吳儀,字明善,世稱為東吳先生,自幼以纘承家學為事,雞初號輒起,秉火持冊而讀之”[19]249。大多以墓主幼年刻苦讀書時的情境為切入點,為其之后的成功人生做鋪墊。另外,墓主大多出生于元末明初鼎革之時,風云變幻之際英雄人物的經(jīng)歷本就自帶傳奇性。《故懷遠大將軍同知鷹揚衛(wèi)親軍指揮使司事于君墓志銘》一文記述了一位少年英雄,25歲時為保護鄉(xiāng)民起兵抵抗元軍和匪寇,后又獨具慧眼投靠朱元璋而非陳友諒。英雄雖為武將,但“氣貌修整,善鼓琴,能吟古今體詩,多古雅不凡,兼通醫(yī)學針灸科,人望之翩然貴介公子也”[19]246。宋濂的敘述偏于寫實,多角度、立體化是他塑造人物形象時的標準。又如“嘉靖三大家”之一歸有光,其著《震川先生集》中共收錄墓志銘、墓表近80篇,墓主人多為朝廷低階官員或一些普通老百姓,文章“立法簡嚴,一稟于古”[20]10, 篇幅不長,字數(shù)多在500~600字,寥寥數(shù)語敘人物生平,多至情之語,自然平淡而悱惻動人,少有虛構(gòu)、夸張之語。

《文草》中虛幻之事的描寫并未局限于夢境中,現(xiàn)實生活中潘季馴在治理黃河時,一只孽龍為躲避潘公的懲罰,自行在風雷交加之夜尸解,第二天人們在河邊看到了和牛一樣大的龍頭骨;朝鮮經(jīng)略宋應昌擅長春秋之術(shù),在蒲川當官時夏天發(fā)大水,洪水馬上要淹沒城墻時,宋應昌寫了一段祭文給河神,“水驟落三尺”;曇陽子甚至通過卦象就可推斷出王世貞何時去世,等等?!睹髟颇蠟憸娼?jīng)歷蕭公暨配顧孺人墓志銘》一文為道友作傳,顧孺人是王錫爵母親和女兒曇陽子的好友,一天顧孺人夢見“怪異之事”,起床后發(fā)現(xiàn)“所誦經(jīng)篋完而經(jīng)已化燼也”[3]251,從此顧孺人開始“絕津戒飲”,每天進食很少,卻“神色充然”。又數(shù)日,曇陽子忽然給顧孺人做鞋,王錫爵的母親也說夢見老友。大家去探望老太太時,她非常坦然地說自己有鵲使來接,馬上就要升仙,不久便去世了,四肢如“羅棉”一樣柔軟。之后,顧孺人的丈夫做了類似的夢,沒幾天也去世了。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嚴肅的墓志銘文中竟有傳奇小說的韻味,亦真亦假的故事情節(jié)給人們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夫妻二人是否真到天上做了神仙眷侶呢?

“中國古代的一些優(yōu)秀傳記文學作品,常運用神話傳說進行想象、夸張和虛構(gòu),以此突出人物形象?!盵21]131李商隱所作《李賀小傳》敘述長吉將死時的場景,“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緋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22]294即是引神話傳說入傳記之典范。但碑傳文與一般文學傳記不同,刻于碑石之上以標序盛德,供后人紀念是其首要功用,風格要莊重嚴肅,故鮮有作家在墓志銘中插敘神話故事。王錫爵碑傳文中的奇幻之事尚不能稱為神話,但這些虛幻情節(jié)的加入突出了人物形象的傳奇性,虛實相生的事跡通過細節(jié)化的描寫呈現(xiàn)出來,碑傳文游走在真實與虛構(gòu)之間,開前人所未有。

劉勰有言:“夫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俊偉之烈:此碑之制也?!盵23]142整體來說,王錫爵碑傳文比較符合劉勰所言之碑制:文體風格趨于典雅,多用《尚書》《春秋》和《論語》等書中的典故,為明初館閣體在明中后期之遺脈;上承韓愈碑志改革之余緒,接宋濂、歸有光之風,將墓志銘、墓表等單純的應用文體與史傳文體相結(jié)合,雖偶有“任情失正”的情況存在,但也為后世史學研究提供了多重視角;擅長用恰當?shù)乃囆g(shù)手法表達情感,以夢言奇,將小說筆法引入碑傳文的創(chuàng)作中,這是王錫爵的創(chuàng)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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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 青

10.3969/j.issn.1673-0887.2017.01.006

2016-08-28

李靜然(1992— ),女,碩士研究生。

A

1673-0887(2017)01-0027-07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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