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耘

去H市參加同學兒子的婚禮，動車上遇見許昊。多年以前，我和許昊是同一單位的職工。他是車隊指導司機，我在統(tǒng)計算報單。我問，秦師傅還好吧？他說，我也不清楚，站段合并后，調(diào)到這邊，老人接過來住了，我兩年沒回過老家了。那時，我和秦師傅一個宿舍。許昊是秦師傅的徒弟，他們老家鄰村而居，秦師傅“退養(yǎng)”后，許昊每次回家都去看他。

我的同學老家離秦師傅家很近，我原想趁他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順便去看看秦師傅。到跟前了，同學通知我說，本來他打算在老家辦婚事，孩子們卻非要在市里。如此，看望秦師傅的事又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1984年2月1日6時20分，我乘坐開往大山里的通勤車，去機務分段報到。由于身體原因，我離開乘務員隊伍，改職給煤工調(diào)到分段。

乍離城市，初來山中，頓感無比的失落和孤單。16點30分下了班，沒去食堂吃飯我就回了單身樓。轉(zhuǎn)了一圈，單身樓周遭一片荒涼，冷冷清清。東面的極遠處有個郵電所，郵電所南面不遠是個國營飯店，轉(zhuǎn)彎向東，坐北朝南是家百貨商場，一直向東是萬年礦的生活區(qū)。

回到宿舍，房間里空空的，我心灰意懶，躺在鋪上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被一陣開門聲驚醒，日光燈亮起的同時，一個中等身材、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走了進來。他身著工作服，肩上挎?zhèn)€白色帆布包，手里拿把檢車錘。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風趣地說：小伙子，你是新來的吧？歡迎，歡迎！我叫秦寒，上班就是在段里擺弄火車頭——拉過來，拉過去排隊。

兩年前，鐵三局把試運營的乘務區(qū)段交給了北京局，歸了總段。秦師傅是首批進駐分段人員。

秦寒于縣一中初中畢業(yè)，成績優(yōu)秀，上高中沒有問題，因家庭困難未能如愿。那時新中國成立不久，百廢待興，初中生個個都是寶貝。很快，他就在縣水利局上了班。有一年，鐵路上來人在縣里招工，說是上班開火車。年輕人心野，不想一輩子窩在小縣城里，他報了名，被順利地錄用了。

秦寒入路初期，曾到司機養(yǎng)成所培訓一年。上車乘務，腦瓜機靈，干活利索，有眼力見，群眾基礎好，領導喜歡，后來又被送到鐵路機車司機學校進修一年。開車二十多年無任何事故，無路外傷亡。

第一批接管分段的人員，都是思想好技術精的業(yè)務尖子。來分段后，秦寒由原來跑干線的火車司機改作外勤司機。要說，比起跑車來，生活有規(guī)律，也清閑多了，可他工作中沒有絲毫懈怠，仍以干線上的火車司機作業(yè)標準要求自己。久而久之，他成了外勤甲班讓人心服口服的小組長。有次夜班，發(fā)生了兩起險事：三角線轉(zhuǎn)頭，道岔沒扳，扳道員就給了信號，他把扳道員叫過來，當那伙計看清道岔位置不對時，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扳過道岔，放車頭過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車轉(zhuǎn)頭回來，還沒停穩(wěn)，領車的伙計一個趔趄從機車前踏板上摔了下來。多虧秦師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方，及時停車，才化險為夷。按說，夜班犯困都在凌晨三、四點鐘，還沒到零點呢，就成了這樣？秦寒細問后才知道，那伙計上夜班前沒睡覺，要不是緊趕慢趕，這個班恐怕都上不成了。昨天下夜班，他騎自行車回了趟140華里外的老家，上班前才趕了回來。為了保證人身安全，秦寒說，這個夜班，你別管了。讓他悄悄去學習室睡覺，叫來別的伙計，辛苦些多干點。這事以后，伙計們再上崗，個個都是精神頭十足，干起活來一板一眼，他們覺得出了事，首先就對不起秦師傅！每次年終評先進，本來大家一致通過選了他，他硬是把榮譽讓給了別人。他常說：年輕人，你們好了，我臉上也光彩。

一切按部就班以后，我在燃料車間給機車捅灰，上煤、上沙、上水；秦師傅在運轉(zhuǎn)車間倒班，庫內(nèi)看車拿車，對架、洗修臺位。湊巧我倆同時休班的晚上，就會在宿舍里天南海北地聊天，挺開心的。他溫和謙遜，和藹可親，談吐幽默，樂樂呵呵。在他的影響下，不知不覺間我的心胸也開闊起來。

輕松愉快的聊天，送走了不知多少個夜晚。秦師傅說話耐人尋味，開啟心智。和他一年入路的老鄉(xiāng)王琦是他高小同學，每次考試都倒數(shù)第一。說起小學時王琦考試，他不說名落孫山，而是說：每學期張榜公布成績，王琦的名字都緊挨著校長！文革的時候，王琦鬧得最兇，他和一個黨員司機合寫了一張炮轟機務段黨委的大字報，秦師傅說，那真可謂50%的黨員、50%的群眾。

上了一個月的班，我因病住進醫(yī)院。等我身體恢復了，在燃料車間干日勤工作的時候，機務段改革用人方式，公開招聘財會、統(tǒng)計人員，總段的同學給我報了名?？荚嚨臅r候，我以為就是走走形式，人選沒準都定好了，也沒當回事。等紅榜出來了，我考了個第一名！分段獨立在即，已組建統(tǒng)計室，我順理成章地被安排到統(tǒng)計室工作。統(tǒng)計開始算生產(chǎn)人員，但屬干部編制。我由倒三班變成常白班，秦師傅特高興，就像自己中了頭名狀元！他下了夜班，開完交班會，洗了澡，食堂里吃口飯，步行三華里，去小鎮(zhèn)買來肉和菜，一上午不睡覺，剁好了餡包餃子。11點半食堂開飯之前，他打來電話說：楚，今兒中午，別去食堂了，回來吃餃子！聽了秦師傅暖暖的話語，我眼里蓄滿了淚。雖說秦師傅包的餃子皮厚個大、模樣也不敢恭維，但我感覺特別好吃。

秦師傅上初三的時候就結(jié)了婚。周日返校，每次媳婦都送他老遠，要不是他再三勸阻，沒準會送他到縣城里。他說，那會兒還是孩子，不太懂事，現(xiàn)在想起當時的情景，心里還美滋滋的。大前年老伴去世了，但故鄉(xiāng)還有他的家。秦師傅每月歇大班的時候，都要回家住幾天。兒子、兒媳對他都很好。在大田里干兩天活就該回來上班了，過得也蠻快，但剩下一個人的時候還是感到莫名的孤單。秦師傅兩個兒子，兩家子人加上還上高中的女兒，算個大家庭了，但沒有分家，因了秦寒的家訓，始終和和睦睦地生活在一起。秦家年年被評為縣“模范和睦家庭”。

有天晚上我下班回來，看到他躺在鋪上，憂心忡忡的樣子，便問，秦師傅，不舒服呀，吃飯了嗎？他慢騰騰地坐起來說，吃過了。我們說了好一會兒話，他才露出笑容，他說，白天去市里見對象了，女的是鐵路醫(yī)院的主任醫(yī)師。

主任醫(yī)師是北京人，大學畢業(yè)，年過40，沒結(jié)過婚。我問怎樣？秦師傅說，見了面也沒說啥，她還誤把咱當成文化人哩。我說，本來就是嘛，機車乘務員，上車乘務前考試，定職司爐考試，提職副司機考試，晉升司機還要考試——不是文化人干得了這個活嗎？聽了我的話，秦師傅笑得很開心。他說，主任醫(yī)師找對象有三個條件，一是黨員，二是大專學歷，三是月工資全交。

為了讓秦師傅高興，我打趣說：這不難，咱段黨委書記是你徒弟，只要你寫個申請，主動靠近組織，多匯報思想，憑你兢兢業(yè)業(yè)這么多年的貢獻，入黨不是問題，她難不住咱！大專學歷也好說，現(xiàn)在函授、夜大、電大各種形式的大學，遍地開花，我負責參加入學考試，包你拿上大專文憑。工資全交的事，更是小菜一碟。財務每月的工資條都是在我們微機室出的，我給你動點手腳，重新打印，每月保你手頭寬松。我的話還沒說完，秦師傅哈哈大笑，小楚，你太實誠了，那三個條件就是在拒絕我，你還當真了呀？你想想，咱一個沒白天沒黑夜，除了上班就是睡覺的火車司機，人家高級知識分子咋能看上咱？我說，高級知識分子怎么啦？她去北京不是照樣坐火車？沒有火車司機推著去呀？

由找對象說到鰥寡孤獨的難處，秦師傅感慨萬千。幾年前，他鄰居老漢，70多歲了，兒女嫌棄，把他趕到生產(chǎn)隊看場的小屋去住。吃飯時，回家來早了，孩子說，你沒事就惦記著吃飯；來晚了，兒媳不高興了：該吃飯了都不來，還得每頓飯去請呀？唉——，人老了，啥啥都不對！

那年，妻兒來山里看我，住了一個月，因倒三班的人，上夜班、下夜班都得睡覺，秦師傅在家屬樓找了個小房。等妻子走了，他也沒搬回來，過了一年光景，才回來住。附近村里有個40歲出頭的寡婦經(jīng)常來看他，據(jù)說，那個女人死心塌地要嫁給他，兩個人你有情我有意，卻終沒能成。盡管我和秦師傅很對脾氣，但這事他從未和我提過一字。后來還是許昊告訴我的，秦師傅愛面子，也在情理之中。

分段周邊有很多山村，除了小鎮(zhèn)，村子都不大，人口少，又臨近鐵路，附近還有煤礦、鐵礦，陶瓷廠，山民們生活很富裕。他們的住房都是臥石地基，青磚到頂，外墻貼著五光十色的瓷磚。村委會一律在三層小樓里辦公，大院里都有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戲臺，臺下的座位就地取材，前低后高一排排碼在那的都是鐵路枕木。經(jīng)常有河南來的劇團，唱豫劇、曲劇的，以及本地的武安落子，在附近山村巡演。機務段單身職工是鐵桿戲迷，我和喜歡戲曲的同學也常去看戲。趕上秦師傅晚上不上班，也相伴著一起去。秦師傅就是在看戲的時候，認識了那個女人。據(jù)說女人曾勸他換個日勤工作，他不好意思向領導張口；家人意見不一致，他抹不開面子，好姻緣成了泡影。

那幾天，秦師傅病了，連續(xù)高燒，幾乎飲食不進。他知道人手緊，沒人替班，堅持著去了。凌晨2點，他用一個“大前進”推著另一個“大前進”對架修臺位，關鍵時刻，一陣眩暈，握著閘把的手稍一遲疑，機車撞上了前面的臺子。次日交班會上，段長批評了他，他真心接受，當月的生產(chǎn)獎免發(fā)了，他沒有絲毫怨言。只有我知道，他是帶病堅持工作。我覺得他太冤了！他卻說，古時，諸葛亮錯用馬謖，失了街亭，不是還自己降自己三級嗎？和火車頭打交道，出了事，身體不適不是理由！如果我請了假，也不會出這個事。

1989年鐵路實行退養(yǎng)政策，剛滿50歲的秦師傅卸甲歸田了，上高三的女兒接了班。次年，他來了一趟段里，正趕上路局計統(tǒng)處檢查工作，下午剛走。秦師傅來辦公室看我，剛分來的同事小朱拿來中午的啤酒招待他，給秦師傅留下好印象。秦師傅問我，你看小朱怎樣？我說，人不錯，實在。他說，你給小秦撮合一下吧。說這話的時候已近年底，快到春節(jié)了。節(jié)后上班，正月十五那天，礦區(qū)文化廣場放焰火，我告訴了小秦和小朱。兩人相見，你有情我有意，不久便結(jié)為伉儷。

鐵路分局文協(xié)與《石鐵安全報》聯(lián)合舉辦“紀實文學”有獎征文，我實事求是地寫了秦師傅很“另類”的保安全方法，寫了那次帶病上夜班，撞了架修臺子的事，報紙很快就登出來了，還得了個優(yōu)秀獎。小秦他們回家的時候，給秦師傅捎回去一份報紙。兩人回來時，帶來了秦師傅一封信。小秦告訴我：爸爸可高興了，一個勁地說，沒想到，一個老朽還上了報紙。

秦師傅在信上說，我自吐故以后，扔掉錘頭換鋤頭，每天幫助苗王平息草亂，扶起苗王坐江山；有時，也當所長（看孫子），什么國家大事呀，讀書看報呀，等等全扔身后，比上班還忙。唯一稱心的是真真地清閑了，離開機務段，再不用整天緊繃著神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如坐針氈了，別的行業(yè)工種，工作之余，都有屬于自己的生活，輕輕松松，過著美滿幸福的日子，火車司機要一輩子心無旁騖地為“安全”活著！只有“貶家為民”了，才真正找回了自我。信末說，看你什么時候方便，一定光臨寒舍呀！

這次參加婚宴，沒能去看秦師傅，不知今生還能不能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