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魚
一條姓黃的河流把蘭州城劈成南北兩半。
酒吧就在河里的船上。船像一條被鉤住的大魚,動來動去,始終掙脫不了繩子的牽扯。酒吧死心塌地地黏在船上。船上原來是露天茶座,一杯百合茶,能把翻滾的黃河靜靜地浸泡一個下午。大學集合在這里以后,酒吧才漸漸多了起來。夜晚來臨,大學的血管里開始高速流淌酒精,大學城上空被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酒氣籠罩。風從河上來,吹不醒大學城里醉醺醺的酒鬼。酒鬼們吼著民謠,歪七歪八地出門橫行在大街上。車是爬蟲。人像螞蟻。牛皮吹起來,自己就容易在被酒精泡大的虛無里過分膨脹。大學城的酒鬼們并不逗留于精神的麻醉,精神在文藝荒蕪的年代是多么愚鈍,須用肉體刺激來復蘇。酒鬼們這樣說著,就搖搖擺擺地爬過人行道,爬過斑馬線,爬過濱河路,爬過黃河灘,爬過晚風沉醉,直到爬進燈火繚繞的船上酒吧。
酒吧并不單單賣酒,大學城里的每一個酒鬼都心知肚明。這自然不消說,肯定是酒鬼們心口相傳的。這種事情不好在臺面上講出來,不應該講出來的。私下里說說就好,傷風敗俗,畢竟大家都是體面的人。所以酒鬼們選擇在夜晚去船上,還得偷偷摸摸去。最好一個人去,誰也不知道,哪怕留在船上過夜。夜里有黑暗把門,多么刺激的晚上。想干啥干啥,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反正酒吧的女人正求之不得。她們歡喜得很,看在錢的面子上。酒鬼們吹牛皮吹破了天,揚言要把整條船干翻,這是多么滑稽可笑的事情。
將近半個月,我天天晚上跟酒鬼們往船上爬,這簡直都快成我家了。
入秋以來,黃河漲了幾次大水,河水呼嘯的時候,有點像怪物的模樣。一下雨,黃河就肥了。雨水隔三差五地落下,要是看不見泥土裸露的南北群山,恍惚中以為到了江南。當然,這不過是詩人的意淫罷了。有誰見過江南水鄉(xiāng)里千百只的牛羊迎著刀子在午夜進城,天亮以后,被大卸三十二塊擺在餐館的案板上等待叫賣么。
詩人是酒鬼們一個文雅的稱呼。蘭州城里多詩人,詩人多在大學城。詩人寫詩速度很快,就像蘭州城里的屠夫宰羊一樣快??靹t快些,但不一定全是狗屁。也出好詩,是少數(shù)。多數(shù)的末流甚至不入流的詩人跟著少數(shù)的二三流的詩人混?;靵砘烊?,名聲漸漸在大學城甚至蘭州城響起來了。寫詩么,就是如此,圈子比底子重要。不過蘭州城的詩人跟別處不同,別處是相輕,這里是相捧。所以蘭州城里詩人的關系都很好,好到一見面就要喝酒,只喝黃河啤酒,拿整瓶吹。干,一口氣撂光,這樣才像男人。等到喝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時,詩人才有興致寫詩。詩人說,只會喝酒的詩人是酒鬼,不會寫詩的酒鬼是狗屁。我不知道這話有什么內在邏輯,詩人說,管他媽有什么狗屁邏輯,詩就沒邏輯。這等于說,這話就是詩。喝醉酒的詩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詩。
我不敢再多問,我只是一個不入流的詩人。說這話的人是獸夫,大學城里最有名的詩人之一。另外兩個是屠留和瓜蘇。他們今晚都喝多了。半年前,我才開始跟著他們混。
鬼知道,獸夫他們這幾天晚上老往船上爬做什么,漂亮的女人在藍色妖姬多的是,干嘛總來船上。我跟他們去過一次藍色妖姬,那里的女人可真是漂亮。藍色妖姬也是個酒吧,就在大學城里。藍色妖姬很出名,大學城里沒有哪個酒鬼不知道它。我跟他們去的時候還是春天,那時候,蘭州城里的女人還穿著羽絨服,藍色妖姬的女人就已經穿上短裙了。我們坐下來喝酒,穿短裙的女人就款款地走過來摟著屠留的肩膀要煙抽。屠留給她點了一支紅塔山,她硬是問屠留要黑蘭州。屠留只抽紅塔山,他很尷尬。我兜里正好有黑蘭州,我什么煙都抽,沒有固定的牌子。我給她點了一支,她拉著我的手說,走,跳舞去,我請客。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要和我跳舞,大學城里的酒鬼都知道,酒吧里的女人說要跳舞,其實就是做一種曖昧過頭的交易。用男人的手和她們的身體來配合完成。春天的時候,我還不了解大學城詩人圈子的生活,我怕瓜蘇他們罵我玷污了詩人這兩個字,所以我果斷地拒絕了她。短裙女人訕訕地離開了,屠留他們就一起大笑。我不知道他們在笑什么,當時我很緊張,我記得我的額頭上和手心里全是汗。濕漉漉的,用了整整一包紙巾還是沒有擦干。
我曾公開向像我一樣跟著屠留他們混的幾個不入流的詩人打聽過,我說獸夫、屠留還有瓜蘇為什么天天晚上都要喝酒,為什么喝多了就喜歡吼民謠,吼著吼著就吼到船上去了。他們對我說,你還想不想混了,這種事情能是你隨便瞎打聽來打聽去的嗎?我后來一想也對,傷風敗俗的事情,哪能明目張膽地打聽呢。于是,我就趁著沒人的時候,私下里打聽了一下,有知道的說,他們是為了船上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迷住了他們。
果然是女人。詩人攤上了女人是要壞事的。女人攤上了詩人也是要壞事的。這話我只敢自己說給自己聽聽。瓜蘇他們要是聽說了,那我就別想在大學城的詩人圈子里混了。
我們爬上的還是那尾漿綠色的船。船上的酒吧是桐黃色的,剛剛刷過了清漆,風吹來的時候,能聞到很明顯的味道。這種味道是摻著酒的。酒味從酒吧里飄出來。船上一晚上喝掉的啤酒有好幾噸,就是黃河啤酒。黃河之都么,不喝黃河啤酒喝什么。白酒太辣,水又太淡,就啤酒,剛剛好。
聞著酒的味道,我站在甲板上看黃河。黃河真是一條很好的河。又寬又長。我能想到的詞語就只有寬和長。今晚我喝的酒不多,我沒有興致寫詩。詩人不寫詩,就比普通人還普通。所以我只能說黃河又寬又長。真的,別的詞語我一個也想不起來。我不是亂說話的人,我說的都是大實話。黃河就是又寬又長嘛。
看黃河的時候,我看見還有一個人也在看黃河。站在船尾。是個女人。她看黃河的時候似乎很深情,勾著腰,絕不像我這樣隨便。我一邊看黃河,一邊看她。我很擔心她要投水自殺。黃河的水深得很,大學城每年都有人投水,進去就沒了,連尸首都找不到。我一直盯著她。她的身材很好,我看不清她的臉。她或許是個不錯的女人。借著酒膽,我有了想要上去搭訕的沖動。或許我可以挽救一個性命呢,我想。不,我純粹就是為了挽救一個性命。詩人都覺得自己是救世主,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向她邁了過去。我快走近她的時候,她突然把身體勾的很低,看上去都快趴在船上了。我堅決以為她要投水了,我急急忙忙走過去準備拉她。黃河上響起了巨大的聲音。是連續(xù)不斷地聲音。這是我沒有想到的。這個聲音出現(xiàn)得很突兀。我完全錯了,她并沒有想要投水,她吐了。她好像喝了很多酒似的,吐出來的全是液體。我能從她身上聞到濃烈的酒味,還有濃烈的香水味。她吐完了,看見我站在一邊,瞇著眼睛問我,你要干嘛?我尷尬地老實回答,我以為你要自殺。她哈哈大笑,你這人太有意思了,我為什么要自殺?我急得滿頭大汗,我解釋不清楚。誤會別人和被別人誤會一樣讓人抓狂。我說,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覺得你像是要自殺。她說,你可真有意思。
這時候,有男人從酒吧里的窗戶向外喊什么。她站起來答應了一聲。那就是在叫她了。她拿出紙擦了擦嘴,然后理了理頭發(fā)。酒吧門口的燈光很耀眼,她邁著貓步向燈光里柔柔地走去了。我突然覺得有話要和她說,于是我對著她的背影喊,哎。她轉過身問我,干什么?我才難堪地發(fā)覺,我只是覺得有話要和她說,卻不知道要說什么。我只好沮喪地說,沒什么。她擺擺手說,你真有意思,再見。在晃人的燈光里,我看清了她的臉。那是一張致命的臉。美到讓人生醉。美到讓人致命。我見過無數(shù)漂亮的臉,這張最精致。我的心,就這么突然化了。
船上的風很大。船晃來晃去,好像它也喝大了。我站在船尾發(fā)呆。夜里的大學城滿目璀璨。每一寸光亮都屬于不同的名字。花花綠綠那么多,我用光雙手也數(shù)不過來。我突然感到孤獨。沒由頭的。詩人就是這么奇怪。風漫過額頭的時候,孤獨開始醞釀傷感。這時候,有個喝醉的聲音透過窗戶大喊我的名字。簡單粗暴地打斷了我的心事。聲音說,獸夫找我有事。我就這么魂不守舍地匆匆拐進了酒吧。
獸夫低坐在地毯上。船上的酒吧沒有凳子,只有桌子。獸夫被一圈人圍在中間。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女人。一個丑陋的女人。他們看上去像一窩發(fā)了芽的土豆。我走過去的時候,獸夫說,把你的煙拿出來給她一支。我拿出的是中南海。獸夫問我,你的黑蘭州呢?我說我今天沒帶黑蘭州。獸夫說,你怎么能不帶黑蘭州呢。我有點局促,我說我去買。獸夫對我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快去快回。
我真不明白酒吧里的女人怎么都喜歡抽黑蘭州。怎么只喜歡抽黑蘭州。其他牌子的煙難道不是煙么。我很惱火。我真搞不懂酒吧里的女人。我也搞不懂獸夫他們。上次已經在藍色妖姬經歷過一次了,為什么他們就不記事呢。買煙的錢肯定又是我自己出了。他們是不會管的。每次喝酒也一樣,他們只管喝,管胡扯,從不管付錢,反正會有人付錢。沒有辦法,誰叫我是跟著他們混的呢。
我來到岸邊的小賣部?;位斡朴埔徊饺龘u。小賣部的女人忙著洗臉。她的背心下沒穿乳罩。我大膽看了幾眼,她也不避。不避就不避吧,反正我又不吃虧。拿了煙出門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小伙子,要不要套。我說什么套。她說,你不是從船上下來的么,裝什么糊涂。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說不要。我甚至有點憤怒,她怎么可以問我這樣的問題。她把我當什么人了。好歹我也算是一個詩人。詩人怎么可以干這種事情。這簡直是對我人格的侮辱。我越想越生氣,越想越生氣,上船的時候,干脆把氣撒在岸邊的石頭上,一腳就踢到河里去了。
我操。誰啊。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走到一邊去看。是她。她又在吐。她看見了我。她問,你踢的?我不知道說點什么。蕩在風中站著。她說,閑得沒事干幫我進去拿瓶水過來。我沒有拒絕。我在想她為什么老在吐,不能喝就不要喝了么。何必呢。身體是自己的,命也是自己的。
酒吧里亂糟糟的。獸夫在劃拳,沒理我。我把煙遞給屠留的時候,他好像有點不高興。瓜蘇對我說,你怎么才來,她都走了。我知道她說的是剛才坐著的那個女人。真沒眼光,我心說。怎么長成什么樣的女人要煙抽都給。難道真的饑不擇食到這個地步么,還是接觸丑女可以刺激寫詩靈感。詩人真是個奇怪的物種。沒人再理我。我識趣地走開了。
我問前臺要了一杯水端出去。她在船尾等我。我把水遞給她,我說你以后少喝點酒。語氣里帶著憐惜。她反問我,你是附近大學城的學生吧?我點點頭。她說,怪不得這么有意思。我說有什么意思。她說,你就像個學生。我說我本來就是學生,這有什么有意思的。她說,這就對了嘛。我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我想要問清楚。她推開我,指了指酒吧,然后又邁著貓步去了。
好奇怪的女人。我決定跟著她。我要問清楚那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門口突然轉身停住了。她問,你身上帶了多少錢?我摸了摸口袋說,不多,就幾十塊。她笑道,我的價格是一千,你還差很多,沒錢就別來船上玩。我知道她誤會我了。我說,我不是。她把杯子推到我的懷里,親密地拍著著我的臉說,是不是都沒用,我不講價的。完全是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在教育我。然后她不容我解釋,就在前臺拎了幾瓶酒到窗戶那邊去了。那里有幾個男人在等她。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獸夫他們過來拉我到一邊神秘兮兮地說,怎么,你跟她認識?我說,不認識啊。屠留說,那她怎么和你那么親密?我說,我也很奇怪啊。瓜蘇看了我半天,陰陽怪氣地說,你小子艷福不淺。
那一晚,我明顯感覺瓜蘇他們開始疏遠我。無論我怎么插話,都被他們忽視。離開的時候,我偷偷問和我關系比較好的一個末流詩人為什么。他說,你還不明白么,都是因為那個女人。我說,這和我有什么關系?他說,你搶了獸夫他們搶不到的女人,他們夜夜去船上,也沒有讓她摸過臉。他們都是大學城最有名的詩人,你算老幾?我說,那個女人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把他們迷得神魂顛倒的?他說,你算是白跟著獸夫他們混了,你難道你沒聽說那個女人是個詩人嗎?
果然還是叫我說對了。詩人攤上了女人是要壞事的。女人攤上了詩人也是要壞事的。我還有一句沒說。女人成了詩人是要壞大事的。
此事過去后的好幾天,我沒有被圈子里的人通知參加大學城里的任何詩歌活動。這是個不好的信號。按往常,每晚大學城都是詩人和酒鬼的不夜城。我隱約感覺到,我已經被獸夫他們開除。原因很可能就是那個女人。我一度感到很恐慌,也很委屈。我并沒有做過什么,我為什么會得到這樣的遭遇。與屠留他們接上軌,是我花了整整兩個月的功夫才取得的成績。這一路上,我請吃飯、請喝酒,花了不少錢。難道就這么結束了嗎?論才華,我覺得我并不比瓜蘇他們差多少,我只是差一個認可我才華的圈子。如今,我莫名其妙地因為船上酒吧里一個的陌生女人,被剔除出了這個圈子。我不甘心。
我主動去找獸夫他們。他們正坐在馬路牙子上抽煙。我告訴他們,我并不認識那個女人。他們跟我裝糊涂。獸夫說,女人?哪個女人?我說就是船上的那個女人啊。屠留說,女人怎么了?我說,我真的跟她不認識。瓜蘇說,你跟她認識不認識,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我像一根電線桿子杵在他們面前。他們這都是怎么了。我還是不甘心。我說,我真的不想離開這個圈子。獸夫說,哪個圈子?我說,就是大學城的詩人圈子。獸夫回頭問屠留,大學城有詩人圈子嗎?屠留搖頭說,我沒聽說過。獸夫對我說,你看,屠留在大學城這么有名,他都不知道有這個圈子,你是從哪里聽來的?天吶,他們這都是怎么了。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回答。我的眼淚就這么不爭氣地流下來。我哭著對他們說,我真的不認識她。我只是給她遞了一杯水而已,她吐了。瓜蘇看著我大笑,他說,你這人真有意思,說話就說話,怎么還哭了,好像我們在欺負你似的。獸夫和屠留也跟著笑。那些跟他們混的詩人也在笑。他們笑得很放肆,笑得臉都扭曲變形了。笑了一陣,他們就走了。他們走的時候還在笑,就好像他們從來沒笑過一樣。
圈子就這么丟掉了我,沒有任何遲疑的,仿佛在丟掉一塊垃圾。這段日子,我成了一個落魄的詩人。我在大街上,在地下通道里,在樓頂?shù)奶炫_上行吟。我與天地對話,與自然對話,與一切沒有舌頭的東西對話。以純粹的行為來掩飾我不愿承認的自卑。好在黑蘭州和黃河啤酒并沒有拋棄我。它們是我的物質伴侶,同樣也是我的精神伴侶。我常常對著黃河坐穿黑夜。我就這么在命運的兒戲下修行、冥想。做為一個詩人,命運之神越是折磨你,藝術之神就越是青睞你。我就這么在一個人的寂靜中寫出了一組關于黃河的大詩。它很快被發(fā)表在一個國家級的詩歌刊物上。據我所知,大學城還沒有哪個詩人在這個刊物上發(fā)表過詩歌,包括獸夫、屠留和瓜蘇。
我想,這應該是可以讓大學城詩人圈子 為之沸騰的大事。我想,我是怎么被大學城的詩人圈子丟棄的,應該很快就會被怎么請回去。到那時候,說不定我在圈子的地位,會有很大的提升。至少應該可以和獸夫他們平起平坐。我掩飾著自己內心的躁動。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我做到了獸夫、屠留和瓜蘇以及大學城的每一個詩人都沒有做到過的事情。這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事情。不過我并沒有炫耀。我強制保持著低調。我一直低調地過了半個月,屠留他們也沒來找我。難道他們沒看到那本刊物嗎?不應該啊。我想。這個刊物在全國的發(fā)行量很大的,每一個真正的詩人,都不會忽視它的。又過了幾天,我終于還是沒能一直低調下去。我拿著那本刊物去找瓜蘇他們。
他們還在那尾漿綠色的船上喝酒。我把那本刊物遞給獸夫。他問我,怎么了?我說,我在上面發(fā)表了一組詩歌。屠留說,很好啊,怎么了?我說,沒什么,我就是過來給你們說一聲。瓜蘇說,你是來向我們炫耀的吧。我說,不是,我就是過來給你們說一聲,我發(fā)表了詩歌,我能不能重新加入這個詩人圈子。獸夫說,你怎么還是一根筋啊,我早就說過,大學城從來就不存在什么詩人圈子,何來重新加入一說?意思是你以前在這個圈子里待過?你是個詩人?我沒有說話。屠留說,就是啊,哪來的圈子?你的詩歌寫得不錯么,何必要跟著我們瞎混,我們都不務正業(yè),帶壞了你,你是大詩人。你完全可以自己組一個圈子,你有這個實力。你都在這么牛逼的刊物上發(fā)表了詩歌,我們誰也沒發(fā)表過。你看你多厲害。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真的是想跟著你們一起學習寫詩。瓜蘇說,你別跟我開玩笑了,這年頭,哪還有詩人寫詩啊 。
我感到了莫大的侮辱。一個想要成為詩人的酒鬼被一群身份是酒鬼的詩人赤裸裸侮辱。這種侮辱讓我感到天旋地轉。不是船在轉,是我自己。他們簡直就是一幫文痞,不,簡直就是一群流氓。我當初為什么瞎了眼,要跟著他們混。我?guī)缀跏抢仟N地從酒吧里逃出來。像一只決斗失敗的動物那樣。
有人從甲板上過來。被我的狼狽撞到了。我抑制住流淌的悲傷低低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想趕緊離開。我的衣服被拉住了。我轉身。是她。她說,你這段日子怎么沒來船上,老實說,是不是湊錢去了?湊夠了沒有?我可是不講價的,一千塊,一分不少。她還是那么輕浮。
就是她。就是因為她,我才被大學城的詩人圈子所拋棄。她這個婊子。要不是她,我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我的所有憤怒和不滿都被她誘發(fā)出來。我一把推開了她,我狠狠地對她說,滾開,你這個不要臉的貨。她一定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先是一愣,然后把手里的包徑直砸向我的肩膀。我擋了一下,沒擋住。她大罵我,你他媽就是個神經病。有病治病,跑船上來干什么?神經病。
我沒再理她。我是個懦夫。船上人多。她比我熟悉船上,做小姐,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我怕糾纏久了,會從酒吧里冒出來一個醉醺醺的酒鬼,把我抓起來扔進黃河。我斜斜地逆著晚風倉皇離開了船上。那尾漿綠色的船,我的噩夢。盡管它是一尾漂亮的船。周邊最漂亮的一尾船。
我厭惡詩人。我厭惡酒鬼。我厭惡這一切。他們全部都是垃圾。我發(fā)誓我再也不寫詩了。這些句子在我的大腦里瞬間飽滿起來。而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一個女人,一個在船上人盡可夫的女人。她竟然還是一個女詩人。盡管我從來沒見過她寫的詩。我為什么要和他們一樣。不行,我要戒詩。
我一腔怒火地上了岸。小賣部的門開著。那個女人又在洗臉。我走進去。我說我要一包黑蘭州。她看著我說,你怎么了?我說什么怎么了?她指著我的肩膀說,你的衣服破了,還流血了。我一看,果然有一個口子??隙ㄊ谴系哪莻€女人剛才用包砸的。現(xiàn)在的女式包,用金屬裹角一點也不奇怪。她用力真狠。他媽的。
她扔給我一條創(chuàng)可貼,說用水洗洗吧,不然會感染。她去倒水。我看見她依舊沒有穿乳罩。這可能是她的習慣。兩坨肉抖來抖去,似乎要跳出來。我解開衣扣。肩膀上是一個已經凝固的三角血口。像什么鳥的嘴巴。我擦完以后,她過來幫我貼創(chuàng)可貼。她的手接觸到我裸露在燈光里的皮膚。憑男人的直覺,我知道她正在進行一種叫做撫摸的動作。細細的,像魚兒在親吻一樣。我感覺她在迷惑我。用一種充滿誘惑的成熟手段。
我操。這是一個多么干渴的物種。我有點膈應。她都可以做我母親啦。我迅速拉好了衣服。簡直是粗暴地。她有點臉紅。我說多少錢。她說不要錢。怎么會不要錢。這個女人瘋了么。我扔下那包黑蘭州跑了,就像跑出船上酒吧那樣狼狽。
有什么東西從我的身上掉下來。我停下來看。地上躺著一長條塑料包裝。布滿英文字母。是套。我從來不在身上帶這種東西。哪里來的?是船上的女人塞的,還是小賣部的女人塞的?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我對它充滿了質疑。我埋葬不了自己的眼淚。多么荒誕。多么現(xiàn)實。一種近乎嘲弄的方式。我在拒絕女人嗎?好像不是。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解不開自己的心鎖。人們常抱怨別人不了解自己,可是自己對自己又何曾真正弄明白過。我真是一個虛偽的酒鬼。一個虛偽的詩人。我搞不懂我自己。
我開始陷入一種混沌狀態(tài)。我把自己封閉起來,但卻又渴望打開。我不讀詩。我不寫詩。我拒絕詩歌。我拒絕一切酒鬼和一切詩人。我把詩歌從我的身體里抽離出去。我把自己架空了。我過上了比普通人還要普通的生活。過著與世界斤斤計較的生活。過著雞毛蒜皮的生活。是誰他媽說要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的。我操。簡直就是誤人子弟,是蠱惑人心。
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蘭州的秋天快結束的時候,我活得像一顆疲憊的洋蔥。蓬頭垢面,成了我的日常形象。我變成了一個腳踏實地的人。仰望星空,唉,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我的褲腳骯臟,鞋上布滿了灰塵。
有時候,我會碰見獸夫他們。他們依舊成群結伙地去喝酒,在馬路牙子上抽煙。能躲開時,我盡量避開。避不開時,我就假裝不認識他們,低頭匆匆走過。我能感覺出他們在背后笑我。笑就笑吧。反正又不是沒笑過。
不久前,他們在大學城搞了一個聲勢較大的詩歌論壇,請了蘭州城不少詩人出席。很多酒鬼慕名而來。據說他們在討論當下詩歌的走向問題。有詩人提出讓詩歌回歸詩歌。也有詩人提出讓詩歌的固有形式解放詩歌。我沒有去參加。這都是我走路的時候從路人的嘴巴里硬跑進我耳朵里的。詩歌竟然已經到了路人隨便可以討論的程度。天吶,天吶,這真是詩歌的大幸。天吶,天吶,這真是詩歌的不幸。
在滿街都是詩人的大學城里。我羞于向世人坦白曾經是個詩人。
我再也沒有去過船上。但船上的她,卻出現(xiàn)在了大學城。這真是件離奇的事情。船上的小姐竟然也來大學聽課。那是一節(jié)選修課。整個大學的學生都可以選它。我現(xiàn)在后悔選這課,因為它叫詩歌鑒賞。選這課的時候,剛入秋,那時我還是大學城詩人圈子的一員。現(xiàn)在,呵呵。我能說的也只有呵呵這兩個字了。
我是在快要下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她竟然就坐在我的后面。那真是有如芒刺在背。發(fā)現(xiàn)她以后,我變得坐立不安起來。我不由自主地在凳子上扭來扭去。凳子發(fā)出吱吱呀呀的怪聲。身邊的同學端著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有一個甚至爬過來悄悄對我說,同學,你要是實在夾不住,就趕緊去上廁所吧,這種事情,是不能堅持的。天吶,天吶,竟然有人對我說這種話。我的額頭上滲出了汗來。我沒有帶紙,汗一直流進我的脖子里。我的衣服濕了一大塊。我不停地用手掌來擦汗。但操蛋的是它們竟然越擦越多。他媽的,我的衣服背后也濕了一大塊。她肯定看見了我的窘態(tài)。我竟然在一個船上的小姐面前如此丟人。真是點背到家了。我像一只猴子抓耳撓腮,我感覺全教室人都在看我的笑話。
這個時候,有人戳我的后背。我回頭,是一張紙巾。她給的。她把紙巾放在我的手里,然后目不轉睛地看教授講課,就當我不存在一樣。這最后的幾分鐘真難熬。
下課后,我故意拖著不走。我看見她走了。她走了好,這樣我就不會和她再有交集。來大學上課又能怎么樣呢,畢竟是在做船上的小姐。誰說的小姐晚上上班,白天上課,就是滿滿的正能量了。哼,要不是因為她,我現(xiàn)在恐怕早已經是大學城赫赫有名的詩人了。
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我才慢吞吞地出來。陽光已經弱下來,盡管走廊里很黑,但我還是一眼就看見了靠在墻上的她。真是見鬼,陰魂不散。我裝作沒看見,從她眼前走過。她開始大笑,笑得我心里發(fā)憷。她哈哈大笑著說,你還真是有意思。跟個小孩似的。
我轉過身直接開門見山,你不在船上待著,跑到我們大學來干什么?來誘惑學生還是誘惑教授,你就不怕見到滿教室的人都是你的老顧客?
我看見她在發(fā)抖。我得意洋洋。她咬著嘴唇,什么話也沒說,但我知道她很想說話??晌揖褪遣幌胱屗f。我繼續(xù)說,對,我就是不想讓你說話。你憑什么說話,大學能是你一個船上的小姐想說話就能說話的地方嗎?我聽說你也是個詩人,哈哈,你簡直是我見過的價格最高的詩人。一千塊,好昂貴。比獸夫、屠留和瓜蘇他們加起來還昂貴。你應該聽說過他們的。他們天天晚上都去船上找你,也是詩人,巴不得能和你睡一晚。但他們沒錢。你應該給他們減價的,都是詩人嘛。說不定你們日后能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詩歌呢。
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我一點也不憐憫她。她捂著嘴巴走過來。我以為她會像上次那樣,用包砸我。但她沒有,她甚至沒說一句話。她在我身邊只是稍微停留了一下,然后就跑了。
真解氣。整個秋天的陳郁一掃而光。我這是有多久沒這么痛快地說過話了。我唱著歌兒去喝酒。深秋的黃河啤酒。我一個人喝。我只有一個人。我不知道喝了多少,但我沒醉。
真是他媽的奇怪。我竟然高興不起來。氣也出了,仇也報了,我竟然高興不起來。我想笑,笑不出來。我努力做個愉快的表情,也做不出來。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滿目蒼夷,胡子拉碴,眼角布滿了皺紋。不過才幾十天,我竟然已經蒼老到這個程度。我才是二十幾歲的年齡啊。我摸著鏡子不覺哭起來。我在哭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已經不是詩人了,可我為什么還是這么奇怪。我嗚嗚咽咽地哭,沒有一個人在我身邊。我不是孤獨的詩人,我是孤獨的酒鬼。
冬天的時候。蘭州城灰暗起來。大學城里的每一個人都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一群長腳的豆芽在街上行走。他們匆匆來,匆匆去,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世界也越來越陌生。
在寂靜無聲的季節(jié),我開始反思自己。這樣的季節(jié),正適合反思自己。這于我是一種難得品質。自然要歸功于我已經遠離詩歌。我仔細回顧了自己的過去。我發(fā)現(xiàn),詩歌傷害了我,我也傷害了詩歌。我根本不懂詩歌,更不是什么詩人。我歷來把詩歌看的太重,而忽略了身邊的人,包括我自己。我甚至從未正視過自己的內心。我寫詩的初衷是想要成為一個萬人矚目的詩人嗎?不是。這不是我的初衷。當初,我很狂躁。寫詩,是能讓我變得安靜下來的唯一方式。
我開始正視我的罪過。我想到了船上的她。是我的功利心和報復心傷害了她。盡管她是船上的小姐,但她努力在用詩歌洗滌自己的臟臟。船上小姐就不能熱愛詩歌嗎?她受制于肉體,但不受制于靈魂。相比于我,她是多么純潔。
我開始越過斑馬線,越過濱河路,越過黃河灘,越過寒風刺骨,到船上去找她。我要向她道歉。
河里沒有一尾船。整條黃河,我看不到一尾船。河水稀瘦,甚至露出干癟的河床和巨大的石頭。黃河底部和我的面孔一樣,滿目蒼夷。仿佛遭遇了什么變故。那尾漿綠色的船呢?它在哪里?
我又來到了小賣部。那個女人似乎已經不記得我。這很正常,這種女人,經手的男人比經手的商品多多啦。我們的交談還是從一包黑蘭州開始。我點了一支煙,望著窗外的黃河發(fā)呆。她看見了我悲傷地樣子。她說,唉。我不知道她在唉什么。但我知道這聲唉中和那些消失的船有關。
大雪封了蘭州城。不是路,是喧囂。假期很快來臨。我到圖書館借了很多小說。我是用來打發(fā)時光的??墒俏覑凵狭诵≌f。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比詩歌更能吸引我的文字。它的敘事以及構架,讓我深深著迷。我為之廢寢忘食。我對它的熱愛,長于詩歌。我背叛了詩歌,我嘗試著小說的寫作。在另一種虛構里,我發(fā)現(xiàn)了更加純粹的自己。我挖掘了自己的本真。
我本是個不喜歡喧囂的人。身邊沒有一個朋友。寂寞也不不能通過女人來排解。我身邊沒有一個女人。我只能和自己交流。用文字抵達內心。尖銳、柔軟,我來者不拒。我在臆造的不存在里盛開。自己欣賞自己的綻放。
春天的時候。盛開的桃花淹沒了大學城。之于大學城寫詩的人較多的現(xiàn)實,寫小說的我很快在大學城名聲響起來。這不僅是寫作人數(shù)的問題,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是,我的小說得到很多小說家的認可,在省級、國家級刊物相繼發(fā)表。我在大學城的小說圈子里得到了尊重,這種前擁后呼的效果,不亞于當初的獸夫、屠留以及瓜蘇在大學城的詩人圈子所得到的追捧。
我耽于贊美和鮮花。謊言和巴結讓我變得年輕起來。
黃河春汛。河里的酒吧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guī)缀趺恐芏既S河邊走走。我期望那尾漿綠色的船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這不過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小賣部依舊開著。女人和我的交流依舊從一包黑蘭州開始。我每次都在那里抽完一支,再離開。我望著黃河的時候,她總是在唉。我知道她會以為我會問她為什么唉。但我就是不問。有些事情是問不明白的。
我又變成了酒鬼。我也和一幫小說寫手整晚整晚地出入于大學城的酒吧。我當然不用花錢。搶著付錢的人多的是。藍色妖姬是我常去的地方。穿短裙的小姐過來問我要煙抽的時候,總會滿意于我的黑蘭州。我也會和其他人一起大笑那些拒絕了短裙小姐跳舞邀請的人。我悄悄說,哈哈,你看這個傻逼多好笑。我忘記了曾經也被獸夫他們這樣笑過。我忘記了很多事。我忘記了自己曾經是個詩人。
直到有一天,我在藍色妖姬里遇見了屠留他們。他們身邊帶著各自的女人。漂亮得讓我妒忌。他們也聽說了我的事跡。謙卑地主動請我過去喝酒。我當然不會拒絕。在大學城的寫作圈子里混,最重要的是能沉住事,沉住氣。人脈最重要,反正大家以后都要相互利用的。何必為了個人私怨,自毀前途呢。
我們一起舉杯,一起大笑。就好像我們剛剛認識彼此。藍色妖姬里充滿了放肆的笑聲。這不像個酒吧,這像個妓院。
我被醉醺醺地扶回小說圈子。有人在我面前悄悄說話。他們說的是那尾漿綠色的船的故事。他們說,瓜蘇他們以前很少在藍色妖姬。他們的陣地在那尾漿綠色的船上。他們迷上了船上的一個女人。她是一個詩人。但她后來跳河死了。她是在警察查船的時候跳河的。有人舉報了那尾漿綠色的船,說船上有不正當交易。那個女人其實并不是職業(yè)的船上小姐,她是大學城的學生。她白天上課,晚上去船上的酒吧里掙錢。她的價格是一千,從不講價。唉。她這一跳,整條黃河里的船上酒吧就黃了。唉。
唉。多么熟悉的唉。醉眼迷離中,我聽見有個聲音在問我,你說那個女人是不是可惜?反正我覺得她真是可惜。唉。
我問那個聲音,你在唉什么呢?那個聲音說,一個女詩人,多么可惜,可惜她壞了整條河上的船上酒吧生意。多少人憎恨她呢。現(xiàn)在,大學城有多少人在寂寞的夜晚連個去的沒地方也沒有。
我努力睜開眼看,但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我隱隱約約看見獸夫他們摟著自己的女人,就像從前摟著藍色妖姬里的短裙小姐一樣。我感覺自己是多么虛無。在大學城混了這么長時間,我竟然沒有混上一個女人。我渴望摟著一個女人喝酒。可那個聲音還是對我緊追不舍,你說那個女人是不是可惜?真他媽煩人。我打了一個酒嗝。毫不客氣地說,可惜個屁,想當初老子也是他媽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