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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變

2017-03-23 20:12李唐
遼河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姨媽沙發(fā)外公

李唐

一、

灰原與父母住在一間半地下室里。窗戶的上半部分露在外面,下半部分則是墻面。每天,他都可以看到行人的腳在頭頂來來回回地走。有時他忘了拉窗簾,就會有好奇的人往屋里看。每當這時,灰原的父母就會憤怒地拉上窗簾。因此就算是在白天屋子里也相當昏暗。灰原倒是不介意,他喜歡陽光,喜歡陽光照在床單上的感覺。父親與他相反,總是愛拉著窗簾,沒事時就貓在屋子里,一言不發(fā)?;以X得他像是變成了某種穴居動物。

此時,三個人在窄小的房間里相對而坐,默默吃晚飯。母親盯著桌子上的菜,嘴里又開始念叨起來。她的聲音極小,灰原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像是在念經(jīng)。接著,母親看向窗子——窗簾拉上了,但仍可以看到人們的影子從窗簾背后一閃而過。母親將筷子拍到桌子上,念叨的聲音加大了。這次灰原聽得很清楚——是詛咒。他知道,這些詛咒都針對一個人。父親這個時候依舊沉默,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平靜地吃飯,吃完飯就躺在床上。灰原永遠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母親歇斯底里時很像一只溺水的耗子。

他看著眼前的一切,總覺得有點不真實。他回憶起曾經(jīng)住大房子的日子。那個時候,雖然母親仍是脾氣不好,但并不像現(xiàn)在這樣。父母間磕磕絆絆在所難免,那是正常的生活。而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不正常的。是的,現(xiàn)在的生活是一種脫軌的生活,司機蒙上了雙眼,任憑這輛列車將自己帶向不知名的地方。會毀滅嗎?他不知道。有時他甚至盼望著一切的終結(jié)。

“你怎么還不走?”灰原的思緒被母親的質(zhì)問打斷了。他點點頭,穿好大衣,圍上圍巾。他看到母親怒氣沖沖地看著自己,就好像他們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父親背對著他們,面沖著墻,不知道是不是已經(jīng)睡著了?;以悬c羨慕這個似乎背對著整個世界的父親。

他走出屋子,關(guān)上門,聽到母親的聲音穿透門板,重復(fù)著那些幾乎語無倫次的話語。他沒有耽擱,走出地下室,來到地面上。外面的世界正飄著雪花。他記得小時候他是可以聽到雪花的聲音的。他不知道這算不算特異功能——只要下雪,他就能聽到。但是剛剛他沒有聽到,甚至現(xiàn)在也沒聽到。他的耳廓里仍嗡嗡地回響著母親的聲音。那間狹小的地下室似乎有攏音功能,還有那些簡陋的家具,都在與母親的聲音產(chǎn)生共振。家具也在咒罵嗎?

他抬起頭,一粒雪落在他的眼角。一丁點的冰涼,很快消失了。他直起身子,望向前方,加入了行人的隊列。那間半地下室就在他的右側(cè),拉著窗簾。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在這里,什么也聽不到。這就是他們的家嗎?無力感突然裹挾住了他。

現(xiàn)在,他又想到了那間大房子?!白〈蠓孔拥娜兆印背蔀榱怂松姆炙畮X,那一段的人生已經(jīng)逝去了。他必須要適應(yīng)眼前的新階段——“住地下室的日子”。他想起小時候自己在客廳玩塑料玩具,那是一個寂靜的中午,他用玩具火車頭撞玩具小汽車,嘴里還模仿著撞擊的聲音,“轟,轟!”他抬起頭,不禁嚇了一跳:剛剛還空著的沙發(fā)上坐了一個人。他根本沒有聽到那個人走來的腳步聲。那個人深陷在沙發(fā)中,凝視著灰原。他至今仍記得那個眼神。那眼神是平靜的,卻使他感覺渾身冰冷。

那個人是他的外公。

窗簾猛地打開了。母親的臉浮現(xiàn)在窗戶后面。那張臉看到他后顯然愣了一下,但很快,那張臉變得怒不可遏。她盯著他,嘴角有不易察覺的微小抽搐。那是一副像是被火燒焦的臉。窗簾又被猛地拉上了。這一切持續(xù)不到一分鐘,以至于灰原不禁覺得剛才母親的臉只是他的幻覺。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雪依然不緊不慢地下著。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他似乎聽到了某種下雪的聲響。他邁開步子,朝不遠處的馬路走去。

二、

他來到服裝店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雪并未停下,卻也沒有變大的趨勢。雪就這樣稀稀落落地下著,顯露出某種漫不經(jīng)心。街道兩旁的街燈依次亮了起來,雪花圍繞著亮起的燈泡盤旋?;以吹綗襞葜車难┯行┛駚y,仿佛是燈光使它們激動不已。

這是一條商業(yè)街,街道兩側(cè)是琳瑯滿目的商鋪。街上零散地走著幾個人,都裹著厚厚的大衣,在夜色中似乎有些艱難地移動著。如果是在夏天,這里會熱鬧許多。然而灰原卻更喜歡現(xiàn)在略微清冷的樣子。他走到一家服裝店前站住,在臺階上磕了磕鞋子上的雪,推門走了進去。一股暖意立刻包裹住他,使他頭發(fā)里的雪瞬間融化。

這是一間不大的服裝店,灰原的工作是晚上過來看店,一直看到第二天早上。他可以得到一份微薄的薪水,以及店鋪為他提供的住宿。他的工作先是打下手——每晚這個時候都是生意最忙的時間段。到深夜店鋪打烊后,他從里面鎖好門,在店里支起鋼絲床,擔(dān)負起守衛(wèi)的職責(zé)。每到年底小偷都會很頻繁,這樣的商店是他們最喜歡下手的地方。不過灰原從來沒遇到過小偷。午夜過后的商業(yè)街總是很寂靜,月光照在磚石上,令人想起凝固的羊油。

今晚店里的生意很不好,沒有客人來,因此幾乎無事可做。他站在門口,看著對面的便利店。便利店里總是很繁忙,他每次望去,都能看到排隊的人。今天也不例外。收銀員依然是那個年輕的姑娘,此時她顯得有點手忙腳亂,根本不會留意到對面正有人靜靜地凝視她。

灰原并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他只是在空閑的時候,像現(xiàn)在這樣站在門口,看著女孩忙碌的身影。有時他也會走過去,走進便利店里隨便買點什么,這樣他就能跟女孩有一次短暫的近距離接觸。女孩總是微微低著頭,公事公辦的樣子,熟練地說出物品的價格。他想,他們之間什么時候能夠說一些別的內(nèi)容呢?那種不包含物品價格的隨意的交談……

女孩下班了。他看著女孩跟同事告別,然后轉(zhuǎn)身離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他注意到,從來沒有男人來接她。這讓他對她的人身安全產(chǎn)生擔(dān)憂,但同時又會有一絲隱秘的欣喜。這時,老板將他叫過去,告訴他今晚生意不佳,將提前關(guān)門。老板走后,他鎖上門。外面的聲音被隔絕了,店里變得格外安靜。他享受此刻的寧靜,現(xiàn)在,他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他想,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母親一定是完全贊成的。他可以不用與父母同時擠在那間逼仄的半地下室里。跟父母睡在一張床上,怎么說都有些尷尬。并且,他也不用再忍受母親的謾罵。這樣的謾罵的對象一般只有一個,就是那個讓他們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罪魁禍首——灰原的姨媽,也就是他母親的親妹妹。

他還記得兩年前那段灰暗的日子。外公去世后,姨媽突然拿出一份外公的遺囑,上面寫明房產(chǎn)歸姨媽所有。簽名、手印、公證,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天衣無縫。這份遺囑打了灰原父母一個措手不及。這么多年來,他們沒有自己的房子,一直與灰原的外公住在一起。沒有了這處房產(chǎn),他們將無家可歸?!八窃趫髲?fù)我,他一定是在報復(fù)我?!弊源四赣H總是念叨這句話?;以斎恢馈八敝傅氖峭夤?。他們之前跟姨媽的關(guān)系還不錯,沒想到會突然翻臉。官司敗訴后,他們只好搬出房子,暫時租住在這間半地下室中。這個城市的房價越來越高了,買房已是奢望,就連租房也顯得力不從心。

難道外公真的是在“報復(fù)”母親?灰原無法確定。誰也無法確定。另一種可能也是存在的:那時,外公的腦子總是一陣明白一陣糊涂,不排除姨媽暗中用了什么手段,騙取了那份遺囑。但母親總是執(zhí)拗地相信前一種可能。因此,罵歸罵,她對自己的妹妹并沒有那么怨恨?!八徊贿^是個工具罷了?!蹦赣H總是冷笑著這么說。

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店里的塑料模特陪伴著他度過漫漫長夜。他總是會忍不住回想起那個中午外公的眼神。那渾濁的眼睛里面究竟隱藏了什么?那個場景時常浮現(xiàn)在他眼前:外公穿著一件藏藍色毛衣,坐在沙發(fā)上,軍人的出身使他腰板很直。他就這樣倚靠在沙發(fā)上,沉默地看著灰原。那個中午,他聽到空氣里有一種奇怪的振動。他轉(zhuǎn)向窗戶,想找到那聲音的來處。

他找到了:窗外,雪正在緩緩飄落。

三、

他睡著了,沒有做夢。當陽光透過櫥窗照在他的臉上,他睜開眼,感覺到一陣麻木。陽光使街道重新清晰起來。他打開店門,等待老板過來接班。和平時一樣,老板早早就來了。他依然被那種麻木的感覺牢牢束縛著。在這種狀態(tài)下,他的注意力無法集中。老板跟他說了兩句什么,他只是點了點頭,沒有聽清。他走出店門,陽光一瞬間就照在他身上。他瞇起眼睛,辨認著兩旁的路。要去哪里呢?他不知道。他既不想回到那個半地下室的“家”,又無事可做。他就這樣站在店門口,直到行人多了起來,他才機械地往一個方向走去。

他熟悉這個方向。他知道這個方向通向哪里。麻木感漸漸減輕了,他覺得身體輕盈了一些,步子也逐漸加快。很快,那棟樓就出現(xiàn)在他眼前。這是一棟七十年代的老樓,紅磚結(jié)構(gòu),一共有五層。他走到樓下,往天上看了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不是看頂層的那扇熟悉的窗子,也不是在看天空。那種殘余的麻木感使他的目光有點空無。

他走進單元樓,一層層往上,直到走到頂層,來到那扇門前。這里多了一層藍色的防盜門,以前這里是沒有的。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后摁響了防盜門上的紅色門鈴。他聽到門內(nèi)的腳步聲。門開了。開門的人看到是灰原,嘴角笑了一下,把他讓進門內(nèi)。

“今天怎么來得怎么早?”開門的人抱著胳膊,倚在門口,看著正在脫外套的灰原。

灰原沒有說話。他將外套脫下,掛在衣架上。兩年過去了,這里有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他走進客廳,坐在那只老式沙發(fā)上。沙發(fā)早已失去了彈性,他坐在上面,就像陷入一只腐爛的西紅柿里。外公生前最喜歡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聽收音機。他因年老而萎縮的身軀陷在無比柔軟的舊沙發(fā)里,那姿勢總是有些怪異又滑稽,像是一個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正襟危坐的小孩,但那小孩卻長了一張老人布滿褶皺的臉。

客廳里彌漫著熟悉的舊時氣息,他靠在沙發(fā)背上,緊繃的身體逐漸松弛下來。這個時候,他恍然覺得自己只是出了一趟遠門,現(xiàn)在終于回到了家里。但他看到了那個總愛環(huán)抱雙臂的人,就站在客廳一角,靜靜地看著他。他知道,這里已不是自己的家了。

姨媽如愿得到這棟房子后,立刻轉(zhuǎn)租了出去。灰原偷偷地聯(lián)系了一個朋友將它租了下來。當然,姨媽對租客和灰原的關(guān)系毫不知情。灰原也搞不懂自己為何要這樣做,或許,這是一種本能的心理,想要挽留點什么。他無法想象這里住進完全陌生的人,無法想象這里將變得和以前面目全非。

“今天你只能再待一個小時?!币恢背聊呐笥押鋈徽f道。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辯駁的語氣。

“為什么?”灰原剛剛放松的身體再次緊繃。

朋友瞄了眼手腕上的表,“一個小時后我女朋友要來,她不喜歡有外人……你能理解吧?”

灰原看著朋友的臉。那是一張漠然的臉。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可自從他搬進這里,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朋友對灰原越來越失去尊重,經(jīng)常對灰原像是發(fā)號施令一般,仿佛他們是上下級關(guān)系?!澳阒赖?,”朋友總是對灰原說,“我完全可以搬出去,這個房子又舊又貴,我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我這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

灰原知道朋友說的是事實。朋友完全可以租到更好的房子。他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令人羨慕的薪資。朋友可以隨時離開這里,這對他是無所謂的??蛇@樣一來,灰原與這里的唯一的聯(lián)系也就中斷了。這里將住進完全陌生的人,將徹底對灰原關(guān)閉。隨之而來的一切都將改變。他甚至連再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好的?!被以穆曇粜〉脦缀踹B他自己都聽不見,“我一會兒就走?!?/p>

“這樣就好?!迸笥腰c了點頭。

四、

他回到半地下室,因為他想不出別的地方可以去。他一進門,就看到父親坐在一把木頭凳子上,懷里抱著那只前幾天撿來的流浪狗。這只狗長著濃密而臟亂的黑毛,蜷縮在父親懷里一動不動。它的毛發(fā)黑而亮,看上去很像人的毛發(fā),這使灰原有種說不上來的厭惡。他坐到床頭,眼睛漫無目標地在逼仄的空間中游弋。這里幾乎沒有他樂意安放目光地方。

父親低頭輕輕捋著狗毛。那是一個雨夜,他渾身濕漉漉地將它抱了回來。這對于父親是很少見的舉動。平日里,他似乎努力將自己活成一個影子。母親擁有著絕對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有時灰原甚至?xí)浉赣H的存在。他總是默默地呆在角落里,像是永遠在思考著什么?;以?,父親或許是在思考一件并不存在的事物。

母親外出買菜去了,父子倆得以從容地沉默相對。這樣安靜的時刻對他們而言有些奢侈。如果母親在旁邊,她一定無法容忍如此刻這般的沉寂。母親是個精力旺盛的人。如今,她被困在這間半地下室中,可精神頭比以前住老屋時更足了?;以溃枰l(fā)泄,因此困頓的生活更加激發(fā)了他的活力。對此他并不吃驚,他只是奇怪,當初母親為何要嫁給父親這樣的人?難道他們之間真的有某種互補成分?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灰原清楚自己內(nèi)心深處更傾向這樣的解釋:母親之所以選擇父親,是為了對抗外公。據(jù)說(他像是一個玩拼圖游戲的孩子試圖拼湊起家族的記憶),母親從小與外公的關(guān)系就很緊張,以至于經(jīng)常會發(fā)展到劍拔弩張的地步。相比之下,姨媽要顯得溫順許多?!八偸歉艿玫侥阃夤臍g心?!蹦赣H以前跟灰原閑聊時,會偶爾提起自己小時候的事,“就好像她才是他們真正的女兒。”

灰原曾試圖想象如果自己有一個弟弟,會是怎樣的情景。他會分走父母一半的愛嗎?甚或是全部?他無法體會母親的內(nèi)心,無法知道她真實的想法。他只知道,母親用實際行動對抗著外公。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這依然需要他發(fā)揮自己的想象。他只在文字中或電視里見到過那個年代。紅與綠,血與鐵……一天中午,以母親為首的幾個人將父親從屋子里拖了出來(那時他們住在胡同里)。灰原可以憑借想象還原當時的場景,但在他想象的畫面里,卻無法將母親與外公的面目安放在屬于他們各自的身軀上。于是,在他腦海里形成了一副詭譎的畫面:一個穿著綠色軍裝的女戰(zhàn)士,一個被兩個年輕力壯的男子反剪雙臂而不得不低頭的退伍老軍人,但他們的臉卻像被煙頭燒出窟窿的舊照片,一片空白。

“他一直想要報復(fù)我?!蓖夤ナ篮螅@幾乎成為了母親的口頭禪。就在那件事發(fā)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人在護城河里發(fā)現(xiàn)了灰原外婆的尸體。至今,這依然是個懸案:她究竟是夜晚失足,還是一時沖動?人們小心避諱著這個話題,又在私下里興致勃勃地揣測。

灰原見過外婆的照片:那還是她比較年輕的時候。照片里的外婆一副大家閨秀的清秀模樣,旁邊是她的兩個尚年幼的女兒。可灰原從沒見過外公年輕時的照片。

那么現(xiàn)在這個問題就很好解釋了:為什么母親會選擇那樣的男人作為自己的丈夫。性格懦弱、沉默寡言且又是外鄉(xiāng)人的父親必然不會是外公喜歡的類型?;以唤茰y,這會不會是母親對抗外公的序幕呢?而比起那個遙遠而模糊的中午,之后的事要清晰許多:母親開始做生意,卻賠得精光,不得不搬到外公家,與外公住在了同一屋檐下。兩個人似乎冰釋前嫌,進入了長久的和平期。“但我知道,他一直沒有原諒我?!蹦赣H的話又在灰原耳邊響起,“他最終給了我致命一擊?!?/p>

致命一擊?;以谛闹蟹磸?fù)念叨著這個詞,似乎它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他又想到了那天外公凝視自己的眼神。外公也是一個沉默的人,但與父親不同,外公的沉默使他不敢靠近。他幾乎沒跟外公說過話。除了吃飯時在一起,外公更像是他們生活的外來者。同時,外公的蒼老使他感到恐懼。那天,當外公的目光停在他的身上時,灰原覺得自己也在迅速地衰老下去(先是皮膚布滿褶皺,然后牙齒松動,頭發(fā)脫落……),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衰老。那種感覺至今仍殘留在他心里,像是一塊斑痕。

母親買菜回來了。灰原仍深陷在自己的思緒里,而父親抱著那只流浪狗,像是睡著了。他茫然地看著推門而入的母親,仿佛她是從另一個時空穿梭而來。

五、

現(xiàn)在,一切都安靜下來了?;以h(huán)視四周。那些在白天里光鮮靚麗的最新時裝,現(xiàn)在變得黯淡,仿佛墓穴中的陪葬物,輕輕一碰便會化為粉塵。它們此刻掛在衣架上,或是穿戴在與人1:1比例大小的塑料模特身上。那些塑料模特靜靜地站在櫥窗前,在一個又一個夜晚,只有它們陪伴著灰原。他半夜醒來,會感到一陣恐慌:自己是在哪里?這是什么地方?直到夢境如海潮般褪去,現(xiàn)實重新變得堅固起來。

他回想著剛才的夢。他與父母,還有外公仍住在老屋里。他們圍坐在客廳的餐桌旁,默默地吃著飯。在夢中,灰原明顯感覺到大人們都各懷心思。有什么事將要發(fā)生,灰原想,一件令他們難以啟齒,卻可能改變每個人命運的事??伤麄冎皇窃诔燥?,沒有人說話,仿佛彼此心照不宣。他們在一種詭異的氛圍里等待著那件事的發(fā)生。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灰原突然就感覺很難過,難過得直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夢在這里戛然而止,他睜開眼睛,看到昏暗的天花板,一時間想不起置身何處。他的意識像是懸在了半空中,由于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小心走出了軀體而感到錯愕。緊接著,他聽到了電話鈴聲,正是這鈴聲使他從夢中醒來。鈴聲起先像是從一口深井里傳出來的,有種不真實的夢幻感,后來聲音愈加真切?;以囊庾R張開雙臂,重新跌入他的體內(nèi)。

電話就在前臺。他站起身,朝著聲音向前摸索。電話鈴非常執(zhí)著,在這間漆黑的服裝店內(nèi)回徹不斷。他終于摸索到了前臺,拿起話筒?!拔??”他聽到自己干澀空洞的嗓音。

電話那頭無人應(yīng)答。又是這樣!灰原有些哭笑不得。最近一段時間,電話幾乎每天都會在半夜準時打來,對方卻無論如何都不出聲?!澳憔烤故钦l?”灰原問道,不過他知道問了也是白問,他只能從聽筒里依稀分辨一些背景聲音。他聽到了一種細碎而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延綿不絕,時而低沉,時而又忽地雄壯起來。是海水!還有呼呼的風(fēng)聲。這么說,這通電話是從海邊打來的。對方究竟有何目的呢?

有時,他覺得對方似乎是故意讓他聽海浪和風(fēng)的聲音,因為那聲音會突然變得十分清晰,就像是直接將話筒對向了海面。灰原不覺中竟被海浪聲所吸引。他就這樣靜靜地聽著,直到對方掛掉電話。這時,他的內(nèi)心會涌起一股茫然若失的感覺。

他很久沒看過海了。海邊離他居住的城市并不很遠,但也需要坐一趟火車才能到達。他從小就對大海沒太大興趣,相較之下,電話里的海浪聲卻使他前所未有地著迷。他也無法解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一次,他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了奇怪的聲響。像是女人的哭泣聲。他想象著一個女人面對海水哭泣的場景。他不知道電話那頭的女人的姓名、長相與年齡,不知道她為何哭泣,更不可能知道她為什么將電話打到了這里,并且選擇這個時間。他處于一種絕對的未知狀態(tài)。他僅僅知道,這是一個女人從海邊打來的電話。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點盼望這通“海邊來電”。他靜靜地傾聽海水翻騰,浪花擊打礁石,直到對方掛斷。有時,他會偶爾聽到女人的呼吸聲,或是一聲輕微的咳嗽,然而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她似乎和灰原一樣,也在安靜聆聽。

掛斷電話后的時間是難熬的,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灰原卻再也睡不著了。他坐在鋼絲床上,讓黑暗包裹著自己。

六、

只有在熟悉的客廳里,灰原才能感到真正的輕松。他知道,這是童年的感覺。童年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他的后腦勺輕輕地靠在舊沙發(fā)的靠背上,微閉著眼,任憑自己沉浸在童年虛幻的光照里。對于灰原而言,童年說不上特別幸福,當然,更不算悲慘。他對童年時光的迷戀更多的是懷念一種安全感。在這里,他無需擔(dān)心任何事情,也無需任何的隱藏,他可以將自己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對于一個天性內(nèi)向、不愛出去玩的孩子,這里是完全屬于他的個人世界。關(guān)于童年他沒有什么很特殊的記憶,他所擁有的只是“童年的感覺”。

而現(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屬于他的個人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別人的家,但當初的感覺似乎還未完全消逝,從他走進來那一刻——就像是跨過了一道時間之門——灰原的心立刻變得無比充盈。沒錯, 這里就是他的故鄉(xiāng),可惜的是直到失去后他才明白這一點。

朋友正在陽臺抽煙。他現(xiàn)在越來越像主人的模樣了,灰原想,他甚至有點嫉妒起朋友來。他回想著以前全家在一起做家務(wù)的場景,而這一切再也無法重現(xiàn)了。他還記得兩年前那段混亂的時期:外公病情告危,而他正處于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工作找得焦頭爛額。有一天,父母帶著他去醫(yī)院看外公,雖未明說,但他知道這或許是最后一面。他站在外公病床前,看著眼前這個陷入重度昏迷的枯干老頭,渾身插滿軟管,皮膚晦暗,完全找不出一絲生命氣息。人到最后都會是這樣嗎?他只想逃跑,盡快離開這里,離這個病房越遠越好。

這確實是他見外公的最后一面。幾天后,外公在醫(yī)院去世。那天是周五,沒有任何征兆,母親甚至也沒有給灰原打電話。他下課回家,母親坐在沙發(fā)上(也就是他現(xiàn)在坐著的地方)語調(diào)平緩地告訴了他這件事。

灰原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當時的反應(yīng),或者說,他當時根本沒有反應(yīng)。怎么辦呢?他心里有些焦躁,因為他確實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很驚訝自己為何沒有感覺到難過,而這正是他焦躁的原因。既然不難過,那現(xiàn)在他該怎么辦呢?他手足無措地站著,父親則在廚房里抽煙。老式排風(fēng)扇的聲音呼呼響著,灰原突然有點感激起這聲音來。

“你回屋吧。”母親的這句話使他如蒙大赦。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臥室,坐在床沿,盡量不發(fā)出任何響動。他側(cè)耳傾聽客廳的動靜,但什么也聽不到。這寂靜使他不安的同時,也讓他得以整理思緒。他環(huán)顧這間臥室,每件物品都放在原來的位置,沒有任何異常。外公去世了,他想,意味著世界上再也不存在外公這個人了??善渌囊磺卸紱]有變化。他突然產(chǎn)生了某種荒謬感。他胸口發(fā)緊,卻并不是因為難過。

一個人就這樣徹徹底底地消失?;以瓏L試著回憶與外公有關(guān)的記憶,他驚訝地意識到,外公留給他的形象是如此模糊,盡管他們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外公每天要么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要么下樓蹓跶(他的身體一直很好)。在灰原的印象里,他從未與外公交談過?,F(xiàn)在,唯一浮現(xiàn)于灰原腦海的,只有那次莫名的對視,那幾乎也是二十年間他與外公的唯一一次交流。他再次回憶著外公的眼神——幾乎烙印在他心靈深處的眼神。他意外地從中找到了某種苦澀的意味。那眼神仿佛在說:我們終將被遺忘。

這個念頭使他的身體止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你怎么了?”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他睜開眼,看到朋友正站在面前,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你很冷嗎?是不是生病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沒事。朋友遲疑片刻,坐到他旁邊,似乎欲言又止。灰原看著朋友的臉,等待著。他知道朋友是那種心直口快的人,不會讓他等太久。

“是這樣,”朋友果然很快開口道,“我女朋友最近打算搬來跟我一起過,所以……我希望你最好不要經(jīng)常過來為好,否則會很不方便?!?/p>

“明白?!被以c頭說。他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沒任何發(fā)言權(quán)。

“最多每周一次吧,這樣比較好?!迸笥呀又f。

“好的。”灰原說。他的那種預(yù)感越來越強烈了:童年的大門正在緩緩對他關(guān)閉。

七、

在深夜的服裝店,灰原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如何承受孤獨,甚至享受孤獨。他會先看著便利店女孩下班,然后返身回到店內(nèi),鎖上大門。這幾乎成了一套標準的作息時間。之后的時間全部屬于他。他將在緊鎖的服裝店里度過整個夜晚。

夜晚是最容易產(chǎn)生幻覺的時刻。想想看,四周悄無聲息,也無事可做,這時眼睛變得無用,而內(nèi)心的無數(shù)雙眼睛則相繼睜開,如同神話里的千眼怪人。他聽到塑料模特們開始竊竊私語,彼此交談。服裝店里充滿了塑料模特的聒噪聲?;以钕矚g其中的一個。那是一個女模特,總是被擺在最角落,總是穿著幾乎過季的衣服?;以膊恢浪砩暇烤故鞘裁丛谖约?,可能她的五官在制作時意外達到了某種比例上的均衡,使她的神韻與其它塑料模特迥然不同。他總覺得她的樣子像是某個歌星,但一時卻又想不起來。于是,他干脆在心里稱她為“禿頭歌女”(老板從來沒給她戴過頭套)。

他從未聽到過“禿頭歌女”的歌聲,這使他有些遺憾?,F(xiàn)在,他正偷聽櫥窗前那幾個塑料模特的談話。他們是最受老板寵愛的,穿著店里最漂亮的衣服,每天面對熙熙攘攘的人群,非常惹人注目??芍挥兴?,他們在華麗的外表下隱藏著巨大的憂傷。一到晚上,他們就不停地嘆氣,不過他搞不清楚他們究竟在嘆息什么,或許他們?yōu)樽约菏撬芰夏L剡@件事本身而哀嘆吧。正是有了他們,灰原的夜晚便不再寂寞。

灰原沒有朋友,而他們就是他的朋友。有時他想,如果自己也是一個塑料模特就好了,那樣的話他便沒有了做人的那些牽絆,只需站在一個地方,動也不動。

他漸漸有點迷戀服裝店的夜晚了。他忽然覺得,這里有點像是童年時的樣子,或者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一個童年時代的模型。他再次擁有了些許的安全感。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電話鈴準時響起。他往那邊看了看,然后走過去,拿起電話。聽筒對準耳朵。

熟悉的海濤聲傳入耳膜。他想象著夜晚的海景,當一個人面對黝黑的海面時,心中究竟是怎樣的感受?他似乎聞到了海水腥咸的味道。他會有一種錯覺:服裝店就建在海邊,推開門,即可看到大海。有一次,他真的打開了鎖,走到外面??伤麤]有看到大海,只有冷幽的月光映照著的商業(yè)街,現(xiàn)在,這里空無一人,更像是鬼街。溫度很低,他僅穿著保暖內(nèi)衣,但他突然想出去走一圈。那些白天里沸騰的商店現(xiàn)在都沉睡著,大門緊鎖。他凍得哆哆嗦嗦,走過這些沉寂的商鋪。相較而言,他更喜歡它們現(xiàn)在的樣子。白天,這里聚滿了人,到處都是人的臉和后腦勺,他不是被人群沖撞就是裹挾其中。他不喜歡那樣的感覺。

之后的幾天,電話沒有響起。他很奇怪,懷疑是電話壞了。他用手機撥打,電話鈴立刻響徹起來,顯得比以往更刺耳。究竟怎么回事?灰原失眠了,他等待著電話重新響起,等待著再次聽到海浪的聲音。

可是現(xiàn)實令他失望,一連很多天,電話始終沒有打來。他覺得夜晚一下子就變空了,到白天也打不起精神來。后來,更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有天他來到店里時,發(fā)現(xiàn)“禿頭歌女”不見了。老板告訴他,店里進了一批新的塑料模特,一些舊的已被處理掉。這使灰原很難過,他想,他還沒聽到“禿頭歌女”的歌聲。

灰原感覺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他想,世界一直都在變得陌生,只是外公的死使這個進程大大加快了。但他對外公并沒有絲毫怨恨,相反,他愈加懷念外公了。他為自己當初的冷漠而愧疚不已。他就像一個反射弧遲鈍的人,終于在外公去世將近三年后,才體會到了那種悲傷。而在當時,他非常想盡快結(jié)束這一切。他希望一切都回歸正軌。后來他才意識到,一切都改變了,他們的列車呼嘯著,朝著意想不到的方向沖去。

他知道,世界還會繼續(xù)陌生下去,到最后會怎樣?他不能預(yù)料?;蛟S到最后連自己都會變得陌生。他突然想起一個故事:當一艘船上的所有零件都被替換過,那還是當初那艘船嗎?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知道,那些零件正在飛速替換著他曾經(jīng)熟悉的事物。它們并沒有變得面目全非,而是以一種嶄新且陌生的方式重新屹立在他面前。而他只能帶著無盡的困惑,去面對這嶄新且陌生的一切。

八、

灰原仰著脖子,看著紅磚樓五層的那扇窗戶。窗臺上堆滿了紙箱子和廢棄的陶制花瓶,這些雜物將窗戶遮擋了一大半。他坐在樓下小公園的長椅上,靜靜地凝視著窗口。他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一大片荒地。說是荒地并不準確,但確實一直閑置著,以致雜草叢生。他記得很清楚,那時從窗戶外望出去,經(jīng)常能看到有老頭、老太太去荒地里摘野菜。他也很想摘一些來,但他根本分不清雜草跟野菜的區(qū)別。后來,這里修建了小公園,雜草與野菜也就一同被鏟除干凈了。

他遵守著與朋友的約定。因此,他現(xiàn)在只能坐在這里觀望。脖子酸了,他就活動幾下。周圍有幾個鍛煉身體的老人,他們一邊交談一邊不時地往灰原這里看一眼。天氣依然寒冷,烏鴉立于枝頭,凄厲地叫著。灰原看到窗內(nèi)的人影倏忽而逝。他站起身,扭動僵硬的四肢,朝來時的路走去。在他背后,烏鴉一躍而起,留下微微顫抖的枝條。

他回到現(xiàn)在的“家”——那個半地下室。母親站在門口,氣呼呼地看著他。她剛剛與鄰居吵了一架。鄰居是一對外鄉(xiāng)打工的夫妻,灰原見到過幾次,但從未說過話?!八麄兙谷徽f我偷他家的白菜!”關(guān)上門,母親猶沉浸在與人爭吵的氛圍中。過冬的白菜堆樓道口,蔫癟無力?!澳峭耆褪且欢褷€菜葉子,白送也沒人要!”母親一屁股坐在床上。

灰原不知道的是,真正令母親生氣的并不是他們冤枉了她,而是爭吵過程中那對小夫妻脫口而出的話:“你是個本地人,連套房子都沒有,還得外面租房。你還好意思說我們?”正是這句話使母親幾乎暴跳如雷。小夫妻畢竟年輕,見到灰原母親的樣子,有點怯懦起來,就主動關(guān)上門,不再應(yīng)戰(zhàn)?;以貋頃r,母親剛剛在小夫妻門外罵個了夠。

“還有你,”母親轉(zhuǎn)向一直默不作聲的丈夫,“我當初怎么嫁給你這個窩囊廢,也是活該被人欺負!”

灰原的父親坐在椅子上,懷里抱著那只流浪狗,依舊沉默著?;以X得父親好像永遠都保持著這副樣子,永遠都像冬眠般對外部的事物處于一種絕緣狀態(tài)。究竟是什么讓父親沉默?灰原想,自己從未真正走入過父親的心。

母親漸漸安靜了下來。她似乎太過疲憊,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半響,父親突然抬起頭,對灰原說:“你幫我看看,它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一動不動?”

我又不是獸醫(yī),怎么會給狗看病?灰原啞然失笑,但他還是走過去,用手推了推那條流浪狗。沒有反應(yīng)。它躺在父親懷里,像是一團抹布?;以闹杏蟹N不好的預(yù)感。他將手指探到狗鼻子處試了試,果然感受不到鼻息。

“它死了?!被以f。

“死了?”父親有些失神地看著它,“怎么就死了呢?”

灰原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就是一條狗嘛!”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就對父親發(fā)起火來,“死了就死了,如果沒病的話就吃了它,有病就直接扔大馬路上。就這么簡單?!?/p>

他看到父親抬起頭,用驚訝的眼神看著自己。這一刻,他有點后悔對父親發(fā)火了。他的嘴唇動了動,但什么也沒說。他面色冷漠地挪開目光,將父親和他懷里的那團死物留在屋子里,推開房門,徑自走了出去。

九、

有一周的時間,灰原沒有回家。白天,他在外四處游蕩,晚上就住到店里面。他不想回那個所謂的“家”,那間無論什么時候都拉著窗簾的陰森的“家”。他覺得那里不是他的家,但家在哪里呢?灰原想,難道我真的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一周過后,灰原來到那棟紅磚樓。他抬起頭看了看五層的窗戶,然后走進單元門。似乎只有這里能給他一種“回家”的感覺。上到四樓時,他聽到一個人正往下走,腳步聲經(jīng)過樓道的擴音效果而顯得異常清晰?;以Q起外衣領(lǐng)子,遮住半邊臉,站在別家的門前,假裝正在掏鑰匙準備開門。那腳步聲很快就來到他身后。他聽到腳步聲遲疑了一下,似乎是要停住。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來。不過腳步聲并未停下,而是恢復(fù)了之前的流暢,繼續(xù)清晰且單調(diào)地往樓下走去。直到腳步聲漸漸消逝,灰原才回過頭來。他微微舒了口氣。

他知道那腳步聲是誰。他想,姨媽一定是來收房租的,不過也有可能是為了其它事。剛才差點迎面碰上,真是太險了?;以恢廊绻娴陌l(fā)生了這種情況該怎么辦。他并不恨姨媽,盡管他有足夠的恨她的理由,但他確實不恨,這是騙不了自己的。小時候,她與姨媽的關(guān)系很不錯。那時姨媽還沒有孩子,幾乎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親近。他也喜歡跟姨媽一起玩,因為她總是會給他買很多好吃的。后來,姨媽有了自己的孩子,灰原也長大了,兩個人的關(guān)系有些疏離,但每次見面依然很親熱。相反,母親與姨媽的關(guān)系總是若即若離,這點他在小時候就覺察到了。母親與姨媽維持著表面的客套,但在某種不易察覺的層面上,她們相隔著一段距離,那段距離不至于使她們針鋒相對,卻似乎永遠也無法跨越。

上一次見姨媽是什么時候呢?灰原一邊往五層走一邊回想。那似乎是兩年前了,外公剛剛下葬,有一天,姨媽來到了他的家(或者說曾經(jīng)的家),說是跟母親“有要事相商”。于是,她倆像是兩國元首簽訂什么秘密協(xié)議般緊緊關(guān)起門來,故意不讓灰原聽。因此灰原至今都不知道她們究竟都談了些什么。后來,門開了,姨媽先走了出來,母親跟在后面。他看到母親的臉微微有些蒼白,呈現(xiàn)出一種如夢游般的迷離神情。

她倆沉默著走到門口,灰原聽到母親忽然開口對自己的妹妹說:“爸總愛把好東西都留給你,像小時候一樣。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嗎?”說完,灰原看到母親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如高燒病人般的微笑。他不知道那微笑蘊藏著什么樣的內(nèi)容。

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沒見過姨媽,直到一分鐘前。姨媽用外公留下的遺囑不留情面地奪走了這套房子,將他們趕了出去。但他卻不知該如何對待姨媽,仿佛她成了一種難以被定論的奇怪生物,他既無法原諒她,又恨不起來。他不知道再次面對她時該怎么辦,就像當他得知外公去世時站在客廳里手足無措一樣。他感到一種巨大的陌生感圍裹著自己,這令他不安。

他摁響門鈴。朋友開了門,見到是他,禮貌地笑了一下?;以⒁獾脚笥训男θ堇锼坪醵嗌亠@得有些無奈。

“我就知道是你,”朋友說,“剛才你姨媽也來了,你們見到了嗎?”

“沒有?!被以f。他往客廳走去。這時,他聽到朋友在他身后嘀咕:“真不知道你這么做究竟有什么意義……”

后面的話灰原沒有聽清,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而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震驚。

沙發(fā)。沙發(fā)不見了。

現(xiàn)在,客廳里變得空蕩,而這空蕩使他的心猛然間沉下去。他轉(zhuǎn)過身,問道:“沙發(fā)呢?”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得那么明顯。

“賣給收破爛的了。”朋友故作輕松地聳聳肩,但灰原的反應(yīng)明顯使他有些緊張,“我女朋友覺得它太丑了,她不喜歡。是吧,它確實太丑了……我說哥們,你干嘛這么看著我?它只是一個沙發(fā)而已……”

灰原死死地盯著朋友的面頰,“當初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動這房子里的東西,你為什么不遵守約定?”

“喂,喂,你要清楚,租房的錢大部分是我出的,你只是付了那么一點點……況且這是你姨媽的房子,只要她同意了,賣掉一只破沙發(fā)我還是能決定的吧?”朋友避開灰原的眼睛,看向陽臺。

“我可以再買一個新的,”他說,“如果你覺得非要一只沙發(fā)不可的話……”

可他還沒來得及講完,灰原就推開他,沖了出去。

十、

垃圾處理廠位于郊區(qū)地帶,灰原趕到這里時已是午后。太陽沉悶地照射著空氣里彌漫的煙塵。那煙塵里帶著濃郁的焦臭味,是從燃燒的垃圾中散發(fā)出來的。白色的煙在灰原身邊滾滾流淌,遮蔽了他的視線。他仿佛置身于一個遼闊且空無的舞臺,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世界中孑孑獨行。怎么會有怎么多垃圾?灰原努力辨別著方向。這些曾經(jīng)的生活用品現(xiàn)在已喪失了它們原本的意義,擁擠在一塊,像是一條彩色的、粘稠的河流。而他像是一條逆流而上的魚,在垃圾的河流中幾乎快要透不過氣來。

此前,他從未來過這里。他看到一些戴著口罩、草帽和橡膠手套的人不停地用耙子翻動已被點燃的垃圾,像是農(nóng)民翻曬自家的麥粒一樣。他看不到明火,只有濃煙從垃圾厚實的表層鉆出來,彌散在空中。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灰原走過,繼續(xù)低頭干活。

垃圾廠管理員是一個中年胖男人,盡管是在冬天,他的臉上仍舊是汗津津的。他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帶著一頂與他的頭明顯不成比例的小帽子,坐在只屬于他的狹小工作間的木板床上。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困惑。

“沙發(fā)?”他像小孩子那樣啃咬著手指,“什么樣的?這里沒人要的沙發(fā)太多了……”

灰原絕望地向他描述著。他意識到,他越描述就越陷入困境。什么樣的沙發(fā)?他找不出任何可以將它與其它沙發(fā)區(qū)分開來的特征,它似乎就是一種“報廢沙發(fā)”的完美模型,所有那些運到垃圾處理廠的沙發(fā)們都能在它身上找到共鳴。他該如何形容?他總不能說:那是我的外公坐過的沙發(fā),希望你能幫我找出來。

“這里很大,你知道?!惫芾韱T用手比劃了一下,“如果你想找你的沙發(fā),恐怕得用幾年的時間。當然,如果你運氣好的話另當別論……”

是的,這里的龐大使灰原感到恐懼,他想要盡快離開。他走過一些低矮的小平房,里面生活著靠收購垃圾為生的人家。大人們在堆滿垃圾的院子里洗衣服,臟兮兮的孩子們則在垃圾中跑來跑去。燃燒垃圾的煙霧籠罩在周圍,不知是不是吸入了太多灰塵,灰原覺得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陣風(fēng)吹來就可以如塑料袋般飛起來。

他對找到沙發(fā)已經(jīng)不報任何希望。他站在一處平房前,稍作歇息,任憑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院子,然后猛地定?。核l(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事物。

不是沙發(fā),是“禿頭歌女”。他看到她就靠在院子里,身邊是一堆破紙箱子。

十分鐘后,他從垃圾廠的一個側(cè)門走出來,沿著馬路朝公交車站走去。路過的人會微微側(cè)目看向他,看向他抗在肩上的塑料模特。而他直視遠方,毫不在意別人的目光。

剛才,他從廢品回收者那里買下了“禿頭歌女”,這當然是一個莫大的安慰,但在他等車的間隙,他又感到了迷茫。我能把她帶到哪里呢?他想。車來了,在他身旁揚起塵土。

回到城里已經(jīng)是下午了?;以缈浮岸d頭歌女”行走在街道上。人們好奇地打量他,又隨即挪開目光。這天的行程使他疲憊不堪。他看著街道兩旁來來往往的人,無力感如枝蔓般從腳底生長。他一時竟想不到安置“禿頭歌女”的地方。于是,他只好就這樣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受到人們注意,又很快被忘掉。“禿頭歌女”在他的肩上始終沉默不語。

暮色漸濃,灰原走到一臺路燈下,將她放下來。

“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呢?”灰原擦著額頭上的汗,感覺那種垃圾燒焦的味道還留在口腔里。

十一、

接下來的幾天,白天,灰原就背著“禿頭歌女”四處游蕩。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別人奇怪的目光。他不想回父母的半地下室,而以前的舊居由于某種他也不知曉的原因,他會故意回避那個地方。是恐懼嗎?他也說不好。總之,自從上次的事發(fā)生后,他覺得一直以來自己小心翼翼維持的世界的平衡被打破了,世界的陌生感已經(jīng)侵入并占領(lǐng)了那里。

當他背著塑料模特行走在大街上,或蹲在馬路旁休息時,他會突然意識到:那里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家了。他的生活已然發(fā)生了堪稱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必須開始學(xué)著思考眼前的生活。

到了晚上,他將“禿頭歌女”放在服裝店外面某個隱蔽的角落,等老板走后,他就偷偷將她放回店里。第二天,在老板來之前再把她重新挪到外面,準備開始一天的游蕩,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這段日子,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掏空了,很空洞,像是一具蟬蛻。

電話始終沒有再響起。靜謐的夜晚,他守在電話旁,多么希望再聽一聽電話里海浪的聲音,甚至是女人的哭泣。但它像是死掉一樣,沉默著,在孤寂的夜晚顯得如此冰冷。

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嗎?他突然感到恐懼。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懸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來。他開始失眠。一天,他發(fā)呆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種響動。那響動是熟悉的。他站起身,走到櫥窗前。果然,透過玻璃,他看到黑夜中緩緩飄落的雪花。他第一次在夜晚看到雪下得這么大。紛紛揚揚,讓他聯(lián)想起天鵝的羽毛。潔白的雪花飄灑在天地間,與黑夜形成了某種奇妙的對照。他將臉貼在櫥窗上,呼出的鼻息使那里出現(xiàn)了一小塊水霧。

不知過了多久,雪已將外面的世界覆了薄薄的一層,在路燈與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瑩瑩的光。灰原看到櫥窗上映照出另一個人的臉。是外公。他坐在那只舊沙發(fā)上,似乎也在看窗外的雪景。灰原回過頭——他的身后是一片漆黑,什么也沒有。

灰原突然想出去走走。他知道這是不允許的,如果由于他的失職導(dǎo)致店里被竊,他是要付違約金的。但此時他已將這些拋之腦后。他打開鎖,推開門。一股寒氣夾帶著雪粒撲面而來?;以叱龅觊T外,踏在薄薄的積雪上。積雪發(fā)出一陣咯吱咯吱的響動。不知為何,這聲音使他感到安心。他就這樣融入漫天飛雪中,留下了一串嶄新的腳印,仿佛進入了一個未曾開墾過的世界。

不知不覺中,他來到了父母住的半地下室。他本沒有目的,完全是雙腳將他帶到了這里。他亦沒有抗拒,掏出鑰匙準備開門,這時,門自己開了。父親出現(xiàn)在門后。

父親愣了一下。

看到父親,灰原有些愧疚起來?!吧洗蔚氖拢也辉搶δ恪?/p>

“噓……”父親打斷了灰原的話。他往后看了看,說:“小聲點,你媽剛睡著?!?/p>

灰原知道,這兩年母親也經(jīng)常失眠,就算睡下,也飽受噩夢的困擾。有一回,他親眼看到母親從睡夢中驚醒,頭上全是冷汗?!拔也幌嘈?。”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然后又繼續(xù)睡著了。后來,母親曾對他說起那晚的噩夢:她夢見灰原的外公對她說,她其實不是他的女兒,只有灰原的姨媽才是。

父親的臉在樓道黯淡的光線中顯得蒼老很多?;以?,自己和父親以后會變成母親與外公那樣嗎?自己最終能夠理解父親嗎?

回到服裝店時,雪已經(jīng)停了??諝饫滟?。灰原關(guān)好店門,揉搓著自己凍得僵硬的臉和耳朵。四周依舊寂靜,人們還未從睡夢中醒來。

灰原躺到鋼絲床上,準備趁天亮前睡幾個小時。他閉上眼,努力讓自己睡著。

這時,電話鈴劃破了黑夜的靜謐。在空蕩蕩的服裝店內(nèi),這聲音顯得尤為尖銳?;以粫r間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直到電話鈴響到第三聲,才從床上彈起來,沖到電話機旁,拿起話筒。

“喂?”灰原感到自己握話筒的手正在微微顫抖。

十二、

灰原乘首班長途客車,前往海邊。此時,天蒙蒙亮,他靠在長途車的椅背上,看著窗外掠過的一片片風(fēng)景。這個時候公路上沒什么車,因此長途車行進得又快又穩(wěn),窗外的景物從樓房變成平房,之后建筑物漸漸稀疏,過渡為山區(qū)。他知道,馬上就要到海邊了。他已經(jīng)有多久沒到過海邊了?大約還是在初中時,一家人去海邊旅游,之后就再沒有看到海。不過海并不是很吸引他,如果不是因為昨晚那通來電,他也不會趕最早班的長途車奔向那里。

昨天晚上,那通突然的來電將他從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里猛然驚醒,他將聽筒緊緊地貼在耳朵上,屏住呼吸。是的,是那個女人。電話里傳來他再熟悉不過的海濤聲,那聲音立刻包圍了他,仿佛他也變成了其中的一塊礁石,承受著浪花的拍打。他還聽到了海鳥的鳴叫,盡管離得很遠,但那鳴叫是遼遠且真實的,令他幾乎可以觸碰到。

電話里,還是像以往那樣,沒有對話。已經(jīng)很多天了,他以為電話再也不會打來了。此刻,他感到了巨大的安慰。他也像以前一樣,安靜地聽著。相比真實的海,他更喜歡電話里的海。在滾滾浪濤聲中,女人的呼吸聲似乎時隱時現(xiàn),但灰原并不能確定。

“我要離開了?!彪娫捓锏呐送蝗婚_口說,然后,她稍稍頓了一下,“謝謝你?!?/p>

此前灰原從未聽到過女人的聲音?;蛟S是由于這是一個下雪的夜晚,又或許是海水的緣故,女人的聲音顯得飄忽不定。只有這么一句,不等灰原作出表示,電話就掛斷了。嘀嘀嘀嘀,一陣空洞的忙音,仿佛來自于一個沉入海底的失落的世界?;以廊槐3种螂娫挼淖藨B(tài),愣了很久,像是在辨認剛才發(fā)生的是不是一場幻覺。之后,他撂下電話,飛速穿好大衣,哆哆嗦嗦掏出鑰匙,打開了店門的鎖。這時,他扭過頭,看見了站在角落里的“禿頭歌女”。他想也沒想,帶上了她。

路上還是見不到行人。道路由于積雪而變得濕滑。灰原踉蹌著趕到長途客運站。當他氣喘吁吁趕到客運站時,正好趕上第一班發(fā)車。他抱著“禿頭歌女”,登上長途車。

“等等?!笨瓦\員攔住了他,“你要帶這個上車?”

灰原看了看“禿頭歌女”,點點頭。

“那你得去補張票,這玩意太占地方了?!笨瓦\員對他說。

灰原沒有爭辯?,F(xiàn)在,他只想快點發(fā)車,越快越好。不過,補票時他陷入了迷茫:自己究竟是要去哪兒呢?他怎么知道電話是從哪里打來的?服裝店的電話沒有通話顯示。說不定這電話是從外地,甚至是另一個國度打來的也有可能。他要去哪里找她呢?想到這兒,灰原幾乎泄氣了。他想,這個決定實在太荒唐了。

“你還買不買了?”售票員催促道。

這時,一股不知是哪里來的沖動攫住了他,仿佛有人直接在他腦子里下了一道指令:你要去。他懵懂地補了票,登上長途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禿頭歌女”上。他徑直走到最后面,找位置坐下。幾分鐘后,車子開動了。天還黑沉著,到處都是積雪。

海邊是這躺車的終點站。到達時,天已蒙蒙亮。似乎只是一瞬間,空氣中就充滿了海水的腥咸味。多少年了,灰原再次見到海,卻沒有任何興奮之感。此時的海面顯得很平靜,甚至有些滯澀,從遠處看呈現(xiàn)出一種粘稠狀,令人想起石油船事故后污染過的景象。

沒有風(fēng),空氣干燥而寒冷。與城市相比,這里更像是冬天的模樣。目之所及,全是凋敝的巖石。天空籠罩在淡藍色的晨光中。沒有游客,灰原獨自一人沿著海岸線走著。海鳥的鳴叫在遠處回徹。他想,如果這是一場夢境,那么現(xiàn)在他已然走入夢中。

一間小木屋映入眼中。

這是一間不起眼的小木屋,但附近只有這一間屋子?;以ぶ_下細碎的小石塊朝木屋走去。悠緩的海浪聲盤桓在他耳膜上,持續(xù)不斷,如同穿越時光的遠古的呼喚。天空不時掠過海鳥矯健的身影,抬頭望去,它們便仿佛一場魔術(shù)般突然消失。木屋離灰原只有不到十米了,他停下,回頭望了望。在他身后,只有灰色的石頭和同樣灰色的海水??床坏饺擞?。

木屋的門一觸即開。木頭腐朽的味道撲面而來。里面沒有人,所有的物件一目了然:木桌、木椅,還有一堆不知做什么用的盆盆罐罐,一床花花綠綠的骯臟的被子鋪在床上和地上。他的目光在一個物件上定住了:沙發(fā)。他一眼便認出了這個沙發(fā)。盡管它比之前更舊了,好幾處表皮脫落,露出了里面黃色的海綿。它別扭地擺在那里,顯然還沒有適應(yīng)這里的環(huán)境?;以哌^去,坐在上面,深陷在綿軟的感觸中。他閉上眼睛,海浪聲突然變得遙遠,直到他聽到有人走進來的腳步聲。

是一個渾身散發(fā)著腥味的男人。“唔,”看到灰原后他明顯愣了一下,“你是誰?”

男人是附近的漁夫。從他口中灰原得知,這間木屋以前是工具間,后來荒廢了。再后來這里住進了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流浪者,是個女人。女流浪者是很少見的。從衣著上看,她原本的生活條件還不錯,但很快她就與一個真正的流浪者無異了。衣服變得破破爛爛,頭發(fā)也亂糟糟的。她精神恍惚,整日在海邊游蕩。漁夫有時會過來給她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沙發(fā)就是前幾天他從附近的回收站撿來的。但他們從未交談過。她從來不說一句話。漁夫有點懷疑她是個啞巴,不過她也從未比劃過手語。她的眼神完全拒絕與別人交流。

“她可能這里有些問題?!睗O夫坐在木屋的椅子上,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她已經(jīng)失蹤好幾天了,我看門開著以為她回來了……”

她會是深夜給自己打電話的那個女人嗎?灰原坐在沙發(fā)上,腦子里是時斷時續(xù)的雜音,令他的思緒很難集中。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問漁夫:“附近有可以打電話的地方嗎?”

“有的?!睗O夫說,“公路上有一個電話亭?!?/p>

按照漁夫所指的方向,灰原找到了那個電話亭。電話亭銹跡斑斑,兩邊連樹木也沒有,只有它孤零零地站在這里。從木屋走到電話亭需要半個小時。他拿下話筒,放入硬幣,然后他撥下服裝店的電話。電話通了,是老板的聲音。“喂?喂?”老板帶著困惑大聲喊道。

灰原撂下了電話。他想象著那個他從未見過面的流浪女人在深夜,站在他現(xiàn)在的位置,給他打電話的情景。他在電話亭旁站了很久,側(cè)耳傾聽海浪的聲音,仿佛想要找到一塊熟悉的拼圖,拼湊起完整的夜晚。是這里嗎?那些個夜晚,話筒里傳來的是這片海聲嗎?

他重新回到木屋。

漁夫沒有離開,他似乎在等灰原回來?;以瓉淼胶_叄瑵O夫也跟了上來?!拔夷軉栆幌隆睗O夫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你和那個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

灰原看著漁夫好奇的表情,沒有說話。他不知該如何回答。難道他要跟漁夫說:就是這個女人,在夜晚給了自己莫名的安慰。這一定會使?jié)O夫更加困惑。況且,他連是不是這個女人還不能確定。一切都懸而未決?;以哪X子里突然冒出這句話。

“她可能不會回來了?!睗O夫望著海,說道。他似乎有些失落,聲音也越來越?。骸拔疑踔吝B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灰原看著漁夫的臉。他大概三十來歲,或許比看上去還要年輕點。這是一張粗糙但還算不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

灰原拍了拍他的肩膀。“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此時已是正午,太陽升在海面上,卻被一層霧氣籠罩。沒有風(fēng),海面波瀾不驚,像是靜止一般。灰原和漁夫?qū)⑸嘲l(fā)從木屋里抬了出來。

灰原將“禿頭歌女”放在沙發(fā)上,然后用繩子拴在她腰間,跟沙發(fā)固定在一起。最后,他們齊力將沙發(fā)推到海里,這個過程中沙灘上留下一道如車轍似的印記。沙發(fā)一沾上水,便像是突然間被賦予了生命般緩緩向海面漂去。灰原與漁夫松開手,看著沙發(fā)載著“禿頭歌女”愈漂愈遠,如一艘小帆船般隨海面顛簸起伏,卻方向堅定。

“安息吧?!被以吐曊f道。

這時,他聽到了歌聲。一個女人的歌聲。迷幻,飄忽,卻不受干擾。其它聲音則像是被音量調(diào)節(jié)器略微低小了一樣。他看到漁夫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也在安靜聆聽。

在這歌聲中,沙發(fā)漸漸消失不見。如同一場漫長的葬禮最終走向終結(jié)。

十三、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以?,我現(xiàn)在在哪里?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此時正柔順地平放于身體兩側(cè)),還有雙腿(像是兩截關(guān)節(jié)粗大的石膏像)。天花板模糊一片,晨光還沒抵達那里。櫥窗透出清晨微弱的光線,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灰原想,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可我還沒確定自己是不是依然留在夢中。

從海邊回來已經(jīng)三天了。生活并未有絲毫改變,但他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留在了那里,隨著那只舊沙發(fā)一同沉沒海底。這使他有一種大病初愈般的虛弱的輕松感。

他揉了揉眼睛,借助這微光仔細察看。他將目光緩慢挪動,如同一臺高像素攝像機,想要涵蓋所有細節(jié)。即使如此,這里依然不會耗費他太多時間。當陽光聲勢壯大起來,將這里一一照亮?xí)r,這里并沒有被賦予某種更新的意義。他從鋼絲床上坐起身,穿好衣服,打開門鎖。昨晚刮了一場大風(fēng),刮得街道十分干凈?;以叱龅觊T,走到潔凈的街道上。

潔凈的街道上行人逐漸多了起來。他們大多是去上班,步履匆匆,從出租房內(nèi)或是自己的房子里穿戴好,趕往最近的公交車站或地鐵站。還有一些老年人,去晨練或是早市買菜。清晨的街道依然保有夜晚殘留的寧靜,鳥叫和行人偶爾的咳嗽聲都顯得清晰透明?;以蒙砥渲?。空氣并不很冷,據(jù)說,冬天就要過去了。春風(fēng)正積蓄力量,準備隨時攻陷這座城市。

他按照熟悉的路,來到那棟五層高的紅磚樓下——朋友正在樓下等待他,像一只敏感的麻雀般四處張望??吹剿麃?,朋友迎了上來。

自從上次的事后,他倆是第一次見面。朋友給灰原打了電話,告訴他準備離開了。是的,離開,這棟樓里的居民都在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朋友縮在大衣里,瞇著眼睛?;以难劬σ恢蓖T谶@棟紅磚樓上。依舊是淡紅色的磚墻,像是粉筆涂抹出的色彩。只不過,在墻的一側(cè),不知何時用黑色油漆涂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并且在外面畫了一個圈,令灰原想起電視劇中那些將要被處斬的人。這個結(jié)局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商業(yè)開發(fā)區(qū)很快就要建起來了,在不遠的將來,這里將聳立起眩目的高樓大廈。

“這個城市正在蓬勃發(fā)展!”朋友也看到了那個“拆”字,突然有些感慨地說,“處處都有機會,就看你如何把握?!?/p>

灰原注視著這棟將要被拆除的老樓。一瞬間,他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樓前的小公園迅速被野草覆蓋,那是他某個童年時的記憶:外公、父母還有姨媽,四個人一起站在荒草地里,彎腰摘野菜。他們默不作聲同時又默契十足地各自彎腰、拔草,然后慢慢朝荒地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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