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柳
(江蘇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11)
楊柳.弗朗茨·庫恩《紅樓夢》德譯本譯后記研究[J].河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18(4):074-080.
弗朗茨·庫恩《紅樓夢》德譯本譯后記研究
楊 柳
(江蘇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江蘇 徐州 221011)
弗朗茨·庫恩的《紅樓夢》德譯本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變譯個案。譯本的譯后記深入探討了《紅樓夢》的主要情節(jié)、藝術特征、哲學思想及核心價值。通過這篇譯后記,細致考察庫恩在向西方讀者譯介《紅樓夢》的過程中突破西方主流價值對中國文化的偏見、顛覆刻板的中國形象、發(fā)掘《紅樓夢》的現(xiàn)代價值、構建多元文化視角的種種努力,并探究庫恩通過譯介《紅樓夢》而建構的中國形象,對西方現(xiàn)代“自我形象”的影響和作用。
弗朗茨·庫恩;《紅樓夢》德譯本;譯后記;文化鏡鑒
弗朗茨·庫恩被西方學人譽為“中國語言專家”“中國小說文學的發(fā)現(xiàn)者”“中國文化的介紹人”“偉大的中國文學翻譯家”“中西文化的媒介人”等。他的《紅樓夢》德譯本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變譯個案,自1932年面世以來在西方世界形成了廣泛的影響[1]。“變譯指譯者根據(jù)特定條件下特定讀者的特殊需求,采用增、減、編、述、縮、并、改等變通手段攝取原作有關內(nèi)容的翻譯活動”[2]。成功的變譯需要譯者具備高超的語言文化修養(yǎng),深入了解原本,熟悉譯入語文化,并使用相應的策略來強化原作的使用價值,以滿足讀者的特殊需求,達到更高的社會效益。庫恩博士在處理《紅樓夢》原著時,“把贊助機制的約束、譯語讀者的需要和個人的追求近乎完美地結合為一體”[3],既保存原著之精華,又照顧到讀者的需要。譯后記是重要的副文本,反映了譯者與譯本相關的寫作、翻譯動機、生成過程、出版、傳播和譯作在源語及譯入語中的接受情況。熱奈特認為,副文本因素能為文本提供一種氛圍,為讀者閱讀正文本提供一種導引,參與正文本意義的生成和確立。同樣,對于一個譯本來說,副文本因素參與、豐富、甚至闡釋了該譯文正文本的意義[4]。
在國外翻譯界,有不少學者已經(jīng)開始注意并挖掘副文本在翻譯研究中的意義,例如土耳其學者Tahir-Güraglar 曾指出,批判地描述副文本因素可以發(fā)現(xiàn)不同時代或不同文化中相異的概念和定義,如翻譯的性質(zhì)、譯者身份、原創(chuàng)性、匿名的意義等,并了解翻譯文本的產(chǎn)生和接受機制,而譯本中的序跋(譯者前言、譯后記)是能夠讓譯者充分現(xiàn)形的副文本形式[5]。庫恩博士不僅在《紅樓夢》德譯本的譯后記中解釋說明了他對于版本的選擇原則、他的翻譯目的和翻譯策略(全譯或節(jié)譯、直譯或意譯、刪節(jié))等問題,而且考慮到讀者的接受語境和接受能力,對原著所反映的語言、文化、時代、社會等背景情況給予了簡要介紹,并對中西方文化的差異以及因為這種差異而造成的理解困難和交流障礙進行了討論。筆者從這篇譯后記切入,旨在回答庫恩“為何譯紅樓?”“如何看紅樓?”“如何釋紅樓?”等問題,并探究庫恩通過譯介《紅樓夢》而建構的中國形象,對西方現(xiàn)代“自我”的影響和作用。
弗朗茨·庫恩《紅樓夢》德譯本的翻譯與出版發(fā)生在20世紀20—30年代。當時,西方世界剛剛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重創(chuàng),信仰崩塌、經(jīng)濟蕭條、極端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法西斯勢力逐漸蔓延,歐洲籠罩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信仰的重重危機之中。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庫恩《紅樓夢》德譯本突破了歐洲對中國陳舊的偏見,拓展了歐洲漢學的研究范疇,為西方知識界認識和反思西方社會的現(xiàn)代性危機提供了借鑒的對象。
自18世紀中期起,即西方從自由合作貿(mào)易時代進入帝國主義殖民劫掠貿(mào)易時代之際,以啟蒙思想為核心的西方中心主義的現(xiàn)代性觀念被逐漸構建起來,中國被建構為與科學、先進、文明等西方現(xiàn)代價值相對立的文化他者,其特征為“停滯、衰敗與野蠻”。一直以來西方的漢學研究與這一意識形態(tài)相對應,主要集中在中國的古老語言和古典文獻上,對產(chǎn)生于近代、反映近代中國社會習俗與人文風貌的小說、戲劇等純文學作品不予關注。如1901年翟理思寫成“包括中文在內(nèi)的第一部中國文學史”[6],其中主要是節(jié)選的詩文譯本;1902年由顧威廉編著的德文版《中國文學史》問世,批判中國文學只是徒有完美的道德表象,而從不去探索深層次的真理[7]。1926年衛(wèi)禮賢的《中國文學》出版,其中一半的篇幅在講周代文學,賦、樂府以及詞等文學類型沒有得到充分討論,從元朝到他所處時代的文學作品只記載了區(qū)區(qū)25頁[8]。這類研究將中國文明定義為化石式的文明,不能延續(xù),也毫無現(xiàn)代價值。與專業(yè)的漢學研究同步進入中國的研究者——西方商人、傳教士、漢學家、外交人員,他們是在中國境內(nèi)的考察者。1909—1911年,弗朗茨·庫恩曾在德國駐中國公使館和領事館任職,期間他游歷了北京、上海、青島、香港等地。這些經(jīng)歷使庫恩博士看清了當時歐洲式的中國研究缺陷,并在這篇譯后記中對其做了形象的總結,“或收藏考古實物,如恐龍骨架、廢墟的殘余、有圖案的陶片等,或在旅行中拍攝一些眾所周知的風景,將其作為例證加上自己的理論作料寫成游記,或收購古董或圖書典籍,裝進博物館或圖書館,制出卡片、編出目錄[9]”。這些考察者出于獵奇的目的,將中國文化看成是停滯的、死亡的文化,因此只注重收集古代的文化遺跡而不去關注反映當時人們真實生活的文化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因為在考察者眼里中國是“野蠻的專制帝國”,是與西方現(xiàn)代性相對立的他者,所以他們沒有采用客觀的概括法,而是以西方的偏見為理論基礎,收集各種表面的圖像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庫恩痛心疾首地指出:“在中國的外國人對其五千年的歷史和文化,對其風俗習慣,對其儒、道、佛三大學說一無所知;他們對中國的文字和文學一無所知。他們看不懂商店的門牌、菜單、菜譜,更不用說看懂中文報紙、信件、文章。他們像盲人和聾子一樣在中國東奔西走,竟然驕傲地以多年的中國居民自詡……在許多有關中國的時髦書籍中,漫不經(jīng)心的觀察家和四處活動的記者錯誤地表現(xiàn)了中國的人與事,以西方的眼光扭曲事實?!盵10]這種所謂的“文化研究”非但不能消除偏見,反而遮蔽了中國的真實形象,助長了西方的傲慢與偏見,阻礙了中西方之間的理解和溝通,同時也阻斷了西方文化觀照、反思自我的一個主要渠道。庫恩認為中國的文字阻礙了歐洲人對中國的理解,因此1912年回國后便開始從事漢學研究和漢學譯著工作。
從20世紀20年代到60年代,他一直孜孜不倦地進行漢學的翻譯和著述,不遺余力的將中國文化介紹給西方。庫恩發(fā)現(xiàn):“中國的純文學(近代小說和戲劇)是爭取西方公眾,激發(fā)他們對中國的興趣和美感的恰當文學體裁,它展現(xiàn)了富有活力的生活畫面,讀來絕不枯燥乏味,而是意趣盎然,有時甚至扣人心弦?!盵10]所以他不顧整個漢學學術界的嘲諷,決定翻譯中國近代小說和戲劇。庫恩翻譯的目的不是進入歷史,而是走向現(xiàn)代,不是為中國代言,而是讓中國發(fā)聲。他曾在給一位出版者的信中寫道:“如何使這些古老的小說在現(xiàn)代富有生命力,這是我們的生產(chǎn)秘密、我們的專利……我堅持這個原則:中國的著名作家應該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認識到,中國只能自己表明自己?!盵10]
《紅樓夢》這部中國文學巨著不可避免地進入了他的視野。他認為《紅樓夢》具有“作為不可估價的人種史寶庫的價值,顯露了不可捉摸的中國面貌及其固有的優(yōu)缺點,在縱橫兩個方面解釋了中國生活中的巨大片段……十分嚴肅認真的探討了與中國青年男女直接有關的幾乎一切問題,類似一部中國青年的生活教科書”[9]。不僅如此,自問世以來,《紅樓夢》在近現(xiàn)代中國得到了廣泛的閱讀和傳播,不論對普通大眾還是對專業(yè)學者都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都t樓夢》不僅“為有教養(yǎng)的中國青年男女所青睞……某些章回和情節(jié)被改編成戲劇搬上了舞臺……被看成是清朝的一部經(jīng)典小說,甚至還出現(xiàn)了一門研究這部小說的專門學問”[9]。
由此可知,庫恩博士選擇翻譯《紅樓夢》不僅因為它具有高度的藝術價值,“是一部保持完整的巨大的藝術作品”[9],更重要的是,與四書五經(jīng)等古代“泛文學”經(jīng)典不同,《紅樓夢》的內(nèi)容與情節(jié)表現(xiàn)了活生生的中國人真實而全面的生活景象,《紅樓夢》的閱讀與傳播更反映了近現(xiàn)代中國學者的文學藝術旨趣以及中國大眾的文化生活情況。因此翻譯《紅樓夢》這一中文巨著,一方面可以顛覆西方視角對中國形象的壟斷,讓中國的著名作家自己發(fā)聲,自己表明自己;另一方面可以打破停滯、衰敗帝國的中國形象,把近現(xiàn)代中國富有活力的生活畫卷展現(xiàn)在西方人眼前。
庫恩博士在譯后記中,道出了他翻譯《紅樓夢》的良苦用心,“如果《紅樓夢》德譯本能有助于消除許多過時的偏見,促進東西方的相互理解,那么在這部小說上所花費的力氣就不會是徒勞的了”[9]。《紅樓夢》德譯本的翻譯、出版和廣泛傳播確實達到了譯者“讓中國發(fā)聲、讓中國文化自己表明自己”的目的。作家、文學家奧特馬爾·恩金,1932年在評論庫恩《紅樓夢》德譯本的文章中寫道:“從這里我們看到了中國當時社會習俗的完美再現(xiàn)。我們也知道了,中國人有權對他們的優(yōu)秀文化感到自豪。歐洲人在這方面從來沒有達到過這樣的高度?!盵11]埃娃·米勒在為譯著1974年再版時所寫的“后記”中稱贊:“庫恩博士通過這個譯本在歐洲為這部小說贏得了巨大的讀者群,并以此最終使其所反映的古老中國獨一無二的社會風俗和文化箴言,在歐洲也獲得了應有的威望”[12]219。
從19世紀起一直到20世紀前半期,歐洲對《紅樓夢》的認識和評論可歸納為以下幾個特點:一是邊緣化,即對其中表現(xiàn)的異國時尚、穿著和習俗的好奇;二是普遍化,從世界文學的視角證明《紅樓夢》次于西方小說;三是工具性,把《紅樓夢》作為學習漢語的材料[8]。歐洲學者普遍抱持劣等華文文學觀,認為《紅樓夢》“故事無趣,風格上沒有任何藝術性”。英國著名漢學家阿瑟·韋利曾為王際真1929年出版的《紅樓夢》英文節(jié)譯本作序,序言中阿瑟·韋利對《紅樓夢》的認識和評價代表了20世紀上半期歐洲漢學家對中國純文學以及《紅樓夢》的典型看法。阿瑟·韋利指出《紅樓夢》篇幅巨大,內(nèi)容繁雜,整體結構松散,缺乏邏輯。這是一種帶有濃厚的東方主義意味的觀點[13]。
在東方主義話語中,西方被建構為是理性的、邏輯的,而東方的特征則是心智幼稚、思維混亂、缺乏邏輯。正是在這種東西方二元對立的價值秩序中,《紅樓夢》才被評斷為是一部低劣、混亂、無理性的作品;也正是抱持著傲慢而武斷的劣等華文觀,歐洲漢學家們才會對《紅樓夢》巨大的篇幅、神話的框架、復雜的情節(jié)、眾多的人物、日常細節(jié)的描寫等藝術瑰寶不屑一顧。庫恩以平視靜觀的方式和理性客觀的態(tài)度來觀照《紅樓夢》,發(fā)現(xiàn)了這部巨著結構的深層邏輯,并為之驚嘆不已。他認為:“《紅樓夢》是由嚴整的次序和周密的計劃組成的和諧結構……它的作者在小說的千頭萬緒中具有一個全局的觀點,像一位天才的導演,牢牢掌握著戲劇情節(jié)中種種相互交錯的復雜關系。這種結構特征像賦格曲一樣,大師將極其豐富的主題繞成一個似乎是紊亂不堪的線團,然后將它們一一解開,最終以協(xié)調(diào)的和聲廣闊地展開……這是由可靠的藝術家之手邏輯地建構出來的人物眾多的人間戲劇,它按照古老的莎士比亞戲劇藝術的原則被分為三個層次——天堂、人間和地獄,夢是連接這三層的階梯,與天堂里的序幕和終幕一起,取得了重大的戲劇效果,這是一部第一次向歐洲觀眾展示了一場經(jīng)過藝術家合理安排的多姿多彩的人間戲劇。人物雖然眾多,卻都各得其所,按照周密的計劃在小說中起著一定的作用,連像焦大、倪二和傻大姐這等次要人物也在小說中起到了承前啟后、呼應情節(jié)或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作用?!盵9]庫恩用賦格曲和莎士比亞戲劇這兩種西方經(jīng)典的藝術形式來闡釋《紅樓夢》復雜而精美的結構,形象地向西方讀者傳達了《紅樓夢》的結構特征,即邏輯合理、主題多元,復雜呈現(xiàn)、和諧展開。庫恩將《紅樓夢》結構的邏輯性、整體性和系統(tǒng)性展現(xiàn)給西方世界的讀者,顛覆了西方主流話語中“混亂、低劣、非理性”的中國形象,可謂開時代之先河。
20世紀初的西方世界,“東方主義”話語盛行不衰,殖民主義侵略成效斐然,種族主義思潮暗流涌動。在西方的描述中,中國是沉淪在“卑鄙的暴政下”的半野蠻的專制帝國,那里“商人欺騙、農(nóng)民偷盜,官吏敲詐勒索他人錢財”[14]。拖著長辮子、卑躬屈膝的中國人的丑陋形象常以漫畫形式出現(xiàn)在那時的報紙雜志里,文藝作品里的中國人也幾乎無一例外地被描繪成陰險、狡猾、殘忍的惡棍。弗朗茨·庫恩在《紅樓夢》中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西方主流話語中的中國形象完全不同的中國,一個充滿了道德感的文明國度。庫恩指出: 《紅樓夢》中的人物不僅各具風姿,而且飽含人格的力量,如林黛玉有極度的貞潔,賈母具有溫柔的母愛,寶釵富有通情達理的婦道,襲人、鴛鴦表現(xiàn)了令人驚嘆的忠誠和獻身精神等,通過這些充滿道德感的人物展示,《紅樓夢》讓西方人認識到中國人具有儒教和佛教的社會思想,具有人道仁愛思想,具有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的思想,具有佛教和道教的報恩思想、出世思想、救苦救難思想、禁欲主義思想等[9]。雖然中國人信奉的是“儒教、道教和佛教”,但他們具有的“人道、仁愛、報恩、慈悲”等思想和精神反映的是人性的普遍價值,達到的是人格理想的共同高度。在此基礎上庫恩提出了這個尖銳的問題:“歐洲在精神上能夠為這樣一個具有倫理觀念的民族提供什么呢?難道他們(中國人)是一定要改變信仰的異教徒嗎”?[9]歐洲精神與異教徒信仰是通過不斷劃清彼此間的界限、持續(xù)強調(diào)其差異性和不相容性而進行定義和建構的一對二元概念,其中,“異教的”被建構為具有明顯反抗和顛覆性質(zhì)的文化他者,與現(xiàn)代知識或文化中普遍認同的價值形成對抗,需要代表著科學、進步、文明的“歐洲精神”來改造和拯救。西方文化全球化擴張的策略就是首先否認他者與自我的等值性與同類性,將他者貶低到次要和從屬的地位,然后將其差異性即文化特性消滅得一干二凈。
庫恩在說明中國文明特性的同時強調(diào)了兩者之間的共通之處,模糊了這兩個對立、對抗的歷史概念之間人為建構的界限,也就打破了兩者沖突、對抗的虛假敘事,嘲諷了西方文化為了配合其殖民擴張而在全球范圍內(nèi)對其他文化進行規(guī)訓與改造的歷史。通過列舉《紅樓夢》中人物具有的道德品質(zhì),庫恩博士強調(diào)中國是具有高度倫理觀念的民族,中國這個文化“他者”沒有被看作威脅、分裂、顛覆的力量受到排斥,而是作為平等而相異的伙伴,作為對西方自我不可替代的補充因素而得到正面評價。
庫恩博士在探討《紅樓夢》的主題時不僅融合了中西方文化視野,還挖掘了這部東方古典文學作品的現(xiàn)代意義。他首先指出:《紅樓夢》的第一個主題是道家主題。他認為“道教是一種精神衛(wèi)生學”[9],其教義是“引導人們避免情欲過度而導致精神材料的耗散,告誡人們通過克制情欲,即‘無為’來保持精神純潔、得到長壽和凈化,從而超越蕓蕓眾生成為完美無缺的人”[9]。道教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起著重要的作用,“既是對在中國社會占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學說的公開反抗,也是對不近人情的社會生活準則的公開反抗”[9]。因此,它不僅是個體實現(xiàn)完美人格的超越性道路,更代表著群體對社會權威壓迫和異化的反抗。庫恩博士由此發(fā)現(xiàn)了這種東方古老宗教中蘊藏著的現(xiàn)代價值,也揭示了《紅樓夢》作為世界文學作品的普遍意義。“道教也是西方‘高速度’‘美國化’的生活方式的對立面,當代西方人也想擺脫高速的生活、煩瑣的規(guī)則條例的束縛而逃往自由的荒野……《紅樓夢》作為一部逃避現(xiàn)實的高層次的敘事詩,將進入世界文學之林”[9]。庫恩從1927年開始翻譯《紅樓夢》,當時正是西方資本主義高速發(fā)展的時期,人們的自由生存空間受到快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和高度組織化社會的急劇擠壓,個人面臨著被物化的命運,因此想逃往都市和工業(yè)文明的對立面以擺脫商品邏輯和被物化的命運、恢復人的自由本性、爭取人的自由發(fā)展。庫恩博士意識到了高速發(fā)展的資本主義經(jīng)濟的社會危機,發(fā)現(xiàn)了重視人的心靈自由、關注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道教思想,對于療救西方現(xiàn)代性危機的重要作用。通過他的闡釋以道教思想為第一主題的《紅樓夢》成了一部逃避現(xiàn)實的敘事詩,表現(xiàn)了主人公對所謂文明之教化的逃避,以及對現(xiàn)實不合情理之規(guī)則的反抗,影射了現(xiàn)代人面臨的生存困境,反映了人類所共有的心靈追求,從而具有了現(xiàn)代意義與普遍價值。
論證《紅樓夢》的第二個主題時,庫恩借用了恩斯特·貝格曼關于“母神精神”的理論,認為:“母愛是小說中的另一大主題,這一主題通過善飲不辭、開朗樂觀、集合了整個賈氏家族的賈母的光輝形象得到體現(xiàn)?!盵9]與賈母反映的母神精神相比,以態(tài)度嚴厲、忠于職守的賈政為代表的儒家父權思想在小說中居于次要地位。母神崇拜是一種遍及全世界的歷史現(xiàn)象,人類學家和宗教史家們都認為原母神是后代一切女神的終極原型,甚至是一切神的原始雛形[15]。母神崇拜反映了原始先民對自然和女性的崇拜。自然與女性的基本功能包括賦予生命、營養(yǎng)、溫暖和保護,那些被容納、被庇護、被滋養(yǎng)者依賴且完全處于其仁慈之中,母神在人類象征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并從人類歷史的開端便具有了“偉大”的特征。然而在人類進入父權制的文明社會,尤其是進入工業(yè)文明時代之后,隨著科學技術和工具理性的發(fā)展,在世界祛魅化的過程中,無論是自然化的女性還是女性化的自然都遭到了奴役,母神崇拜遭到解構,最終消失在歷史之中。
20世紀的歐洲經(jīng)歷了工具理性的高歌猛進、科學技術的不斷突破和經(jīng)濟社會的急速發(fā)展,也遭遇了史無前例的世界大戰(zhàn)、波及全球的經(jīng)濟危機、始料未及的環(huán)境惡化和不可逆轉(zhuǎn)的信仰崩塌。在現(xiàn)代性的進步神話瀕臨破滅之際,眾多的西方哲學家和思想家開始反思工業(yè)文明和父權文化對自然、人性及人類社會造成的破壞。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庫恩發(fā)現(xiàn)了《紅樓夢》中的“賈母”這一維護自然、生命、可持續(xù)原則的大母神,從而發(fā)掘了《紅樓夢》作為幫助現(xiàn)代西方走出迷途、解救危機的意義,也開創(chuàng)了《紅樓夢》主題研究的一個重要方向。在庫恩看來,相對于異化的現(xiàn)代社會,《紅樓夢》中的道教思想確立了個人內(nèi)在精神的真實,不僅是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也是確立個體主體性與爭取個體自由的解放方式,是現(xiàn)代主義心靈的象征。而“母神崇拜”這一大主題以其對生命和存在意義的追問與呵護展現(xiàn)了與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相對的田園精神,強調(diào)超越權威回復自我、超越社會復歸自然的個性與藝術解放的價值。
德譯本《紅樓夢》翻譯、出版的時期,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盛行于西方文藝批評領域。在解讀《紅樓夢》的核心內(nèi)容時,庫恩卻沒有按照當時盛行的形式主義/新批評的方法,以文本為意義的中心,強調(diào)文本意義的一元性、客觀性和權威性,而是將閱讀看成文本意義產(chǎn)生的關鍵,列舉了具有不同文化立場的讀者對《紅樓夢》核心內(nèi)容的解讀和闡釋。他指出:從儒家的立場來看,這是一部貴族大家庭的光輝的與自我衰落的歷史;從佛道的立場出發(fā),答案是:這是一個本來處于污濁骯臟的塵世中墮落的靈魂一步一步地覺醒、澄清,最后成功地進入幸福境界的歷史。在歐洲人看來,《紅樓夢》是一部天賦極高、但卻已經(jīng)蛻化了的貴族少年的病史[9]。這是以讀者為中心的接受美學批評理論的典型批評模式。接受美學反對西方形式主義文論的文本中心論,強調(diào)讀者的主體性,認為作品的意義不是文本中固有的,而是在讀者具體的閱讀活動中生成的,旨在顛覆對文學文本“客觀性”的認定,打破文本對意義的壟斷,反映了后現(xiàn)代西方對其理性主義現(xiàn)代傳統(tǒng)的反思,尤其是對其歐洲中心主義權威視角之霸權特征的警惕和反駁。庫恩博士在譯后記中平行列舉了這幾種基于不同思想、文化立場的讀者對《紅樓夢》核心內(nèi)容的解讀,而沒有做任何價值判斷,這樣做超越了以歐洲文化為標桿來評斷其他文化形態(tài)的歐洲中心主義立場,呈現(xiàn)出非中心、多元化的思想傾向,體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代西方文化壟斷式“獨白”的審慎反思,隱含著從文化獨白到文化對話,從意義壟斷到多元闡釋的歷史趨勢。
更值得關注的是,庫恩博士在譯著未出版時就預見了歐洲讀者對賈寶玉的看法,“他(賈寶玉)是一個不合群的、女性的、受自卑情結和躁狂憂郁癥打擊的精神變態(tài)者和懦弱者,一個雌雄同體的中性怪人,盡管他有時能力很強,但在實際生活的現(xiàn)實中他還是失敗了,最后甚至膽怯地從社會上偷偷地溜走了”[9]。但他沒有從歐洲中心主義的視角來貶低賈寶玉所代表的中國文化的“他性”,而是引導讀者越出西方現(xiàn)代理性主義價值的框架,發(fā)現(xiàn)歐洲文化先在結構的缺陷。接受美學認為,一切理解都有其先行結構,即存在于一定歷史文化時空之中的解釋者在具體理解之前已經(jīng)具有的概念框架使他在理解某一事物時具備了先行立場或視角,又被稱為“前見”。“前見”構成了當下理解的基礎,為理解預先規(guī)定了方向[16]。庫恩指出歐洲人對東方式的精神成長“缺乏足夠的、以經(jīng)驗為基礎的比較能力”,因此無法既理解印度的瑜伽,也無法理解寶玉成長過程中的最后階段,即他“清除雜念”并“實現(xiàn)精神上的自我完成”的這一重要部分[8]。庫恩不僅意識到了東西方文化的本質(zhì)性差異,而且秉持著差異雙方具有內(nèi)在獨立性和平等性的原則,審慎地觀察并反思企圖壟斷和統(tǒng)治別的聲音、以絕對真理的擁有者自居的文化霸權。這樣做一方面讓“他者”得以呈現(xiàn),另一方面也必將促進“自我”的不斷豐富與完善。
“真正的閱讀既不是一個個體對另一個個體的認同,也不是用自身的標準來使他人服從自己,而是自始至終包含著向一個更高的普遍性的上升。這種普遍性不僅克服了我們自身的特殊性,而且也克服了他人的特殊性”[17],而形成一個更廣闊的,包容了自我與他者、歷史和當下的整體視域。真正的理解就是要擺脫前見的影響,達到文本視域與讀者(解釋者)視域的融合,從而產(chǎn)生超越了自身的新的視域和新的意義。庫恩的《紅樓夢》德譯本一經(jīng)出版,馬上引起了批評家們的高度關注,很多批評家注意到這部譯著不僅為中國文化和文學在歐洲贏得了應有的尊重,而且將被作為德國語言、文學和思想的財富納入德國精神的寶庫。作家、文學家奧特馬爾·恩金1932年在評論庫恩《紅樓夢》德譯本的文章中寫道:“扎實的中國語言知識和他對有關人物的所有感觸和激情、快樂與痛苦的富有適宜的體會,給予他一種不斷增長的高超技巧,從而耕耘和澆灌了我們文學的這塊重要園地;”[12]117作家埃貢·菲塔“如果我們把庫恩目前翻譯工作看作是德國漢學最光輝的業(yè)績的話,是毫不夸張的,庫恩創(chuàng)造了一種自己的語言風格。這種語言風格把中國的慣用語適當?shù)乇4嬖诘抡Z之中。由此,偉大的中國小說文學贏得了文學的德國意識并將其納入我們的精神財富”[11];漢學家、翻譯家莫妮卡·莫契認為:“他是一位通過自己的譯著充實了德語的語言藝術家?!盵11]
弗朗茨·庫恩《紅樓夢》德譯本的成功固然在于它把贊助機制的約束、譯語讀者的需要和個人的追求做了最完美結合,對原著語言與文化的“歸化”和“異化”傳達做了最恰當?shù)奶幚?,更應該被注意到的是,在這些技巧與策略的背后,庫恩作為一位人文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的眼界和胸襟。在《紅樓夢》德譯本的譯后記中,庫恩以多元互補、異質(zhì)共存的文化視角觀照中西文化的差異性與相通性,顛覆了西方啟蒙現(xiàn)代性建構的“專制”“停滯”“野蠻”的中國形象,挖掘了《紅樓夢》中現(xiàn)代的、普遍的價值,將《紅樓夢》和中國文化建構為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參照系,為反思并解決西方現(xiàn)代性危機提供了一種價值參考。庫恩這一文化視野契合了20世紀初現(xiàn)代主義審美思潮所推動的文化趨勢,即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價值核心進行懷疑與反思,向西方文明之外、現(xiàn)代文明之前的古老東方尋找美學與道德的啟示與救贖之路。正因如此,庫恩的《紅樓夢》德譯本才能在出版后既受到讀者的廣泛歡迎,又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同,而且在半個多世紀里長盛不衰 。
[1] 張桂貞.弗蘭茲·庫恩及其《紅樓夢》德文譯本[C]//劉士聰,崔永祿,王宏印,等.紅樓譯評:《紅樓夢》翻譯研究論文集.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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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曉雪]
AnanalysisofthetranslationpostscriptofHungLouMengbyFranzKuhn
YANGLiu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Studies,JiangsuNormalUniversity,Xuzhou221011,Jiangsu,China)
The German translation ofHungLouMengby Franz Kuhn is a successful case of translation variation. Dr. Kuhn analyzes and values the themes, artistic features, philosophical concepts and core values ofDreamoftheRedChamberin the translation postscript.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explore Dr. Kuhn’s efforts in correcting biases, breaking stereotype of China, discovering modern values ofDreamoftheRedChamberand constructing multicultural perspectives. Furthermore, it analyzes the image of China constructed by Dr. Kuhn as a mirror for western culture through his translation ofHungLouMeng, and discovers the effects and functions of the image on western culture’s modern “self”.
Franz Kuhn;HongLouMeng; translation postscript; cultural mirror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7.04.012
2017-02-19;
2017-06-11
楊柳(1975—),女,山西交城人,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文化的研究。
E-mail:13485974@qq.com
I207.411
A
1673-9779(2017)04-007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