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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與文學:英國的“蘇聯(lián)文學論爭”

2017-01-28 04:48哈克著強東紅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7年1期
關鍵詞:威廉斯蘇聯(lián)雜志

本·哈克 著強東紅 譯

文化理論前沿

政治與文學:英國的“蘇聯(lián)文學論爭”

本·哈克 著*強東紅 譯**

在1946年的那場蘇聯(lián)文學論爭中,一些所謂“墮落的”作家被作家協(xié)會開除,一些著名的文學刊物也被???。這場爭論受到英國媒體的廣泛報道,并在文學期刊上激起了熱烈討論。本文回顧了這場論爭,特別關注了約翰·劉易斯、J.B.普里斯特利、西里爾·康諾利和雷蒙·威廉斯等英國學者的回應。20世紀中期的文化史通常是通過例如“30—40年代”、“戰(zhàn)爭—冷戰(zhàn)”、“舊左派—新左派”這樣的分期來進行布局與審視的,本文突破這些分析框架,并具體而詳細地描述40年代的政治和文化是如何重新結盟的。

新左派 馬克思主義 蘇聯(lián) 《視野》 《政治與文學》

1946年6月,蘇聯(lián)共產黨宣傳部出版了《文化與生活》雜志并在其發(fā)刊詞中宣稱,在“嶄新的歷史時期”,要發(fā)展與“蘇維埃政府所面對的歷史任務”相一致的“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工作”。①Editorial, Culture and Life, 1946, 6, 28.該雜志發(fā)軔于迅速轉換的地緣政治的冷戰(zhàn)早期,受到斯大林權威的推動。文學,尤其是把那種跟“與生俱來的愛國主義”恰當地融合起來的文學,被明確為是這種“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主要任務。②Jeffrey Brooks, Thank You, Comrade Stalin: Soviet Public Culture from Revolution to Cold War, Princeton, 2000, p.208; Horizon, 1946, 10, p.207.在履行這種角色時,文學要在文藝批評的幫助下,隨時正確地注意“文學的黨性”。③Horizon, 1946, 10, p.208.隨之,兩份文學刊物《紅星》(Zvedza)與《列寧格勒》(Leningrad)立即被判定為是失敗的。蘇聯(lián)黨中央委員會頒布了一份長篇政令并刊登于《真理報》(Pravda)的頭版頭條,這篇文章把矛頭對準了暢銷書作家左琴科(Mikhail Zoschenko),認為他“誹謗性地模仿了蘇聯(lián)人民”。④Unsigned, Russian Writers Denounced, Manchester Guardian, 1946, 8, 21, 22.在左琴科的作品《猴子歷險記》當中,英雄主人公從一個動物園逃脫出來,并荒謬可笑地遺忘了蘇聯(lián)公民的責任,因而這部作品也被批評為是蘇聯(lián)典型的“低俗諷刺小說”。⑤Pravda, 1946, 8, 21; Horizon, 1946, 10, p.208.對老詩人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的指責雖有所不同,但她同樣被認為有沉浸在“資產階級貴族的審美和放蕩墮落的悲觀情緒中”而流露出“畫室詩歌”的不良傾向。①Pravda, 1946, 8, 21; Horizon, 1946, 10, p.209.對這些著名作家和權威出版社的審判,說明了蘇聯(lián)“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分裂和瓦解”,它“諂媚恭維了西方現代資產階級文化”,與蘇聯(lián)生活相脫節(jié),忽視了蘇聯(lián)文化的教育功能。②同上,pp.209-210。而雜志對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之流的包容,是由于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和《列寧格勒》黨委領導當中的裙帶之風和工作馬虎造成的。于是,中央委員會開始介入,《列寧格勒》被查封。一位來自中央委員會宣傳部的官員成為《紅星》的新主編;③同上,pp.208-210。9月4日,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被作家協(xié)會開除。④Laurel. E. Fay, Shostakovich, New York: A Life, 2000, p.150; Brown, Comrade Stalin, pp.208-209.9月20日,主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書記日丹諾夫(A.A.Zhdanov)主持了一場專題討論會,把蘇聯(lián)黨中央委員會的批評意見傳達給了《列寧格勒》的作家們。作家們采取了謙卑順從的策略,上交了一份自我批評的報告,接受了狹隘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美學原則。蘇聯(lián)作協(xié)開始逐一認定甄別有類似傾向的其他作家。⑤同上,p.209。這種從文學領域開始的所謂“日丹諾夫時期”的文化肅清,很快就擴展到其他領域,包括兒童雜志、戲劇、電影和音樂。

在冷戰(zhàn)早期那高度緊張的政治氛圍中,日丹諾夫駭人聽聞的語調成為引人注目的報紙素材。該事件吸引了1946年8月至9月整個英國媒體,那段時期也因此成為所謂的“蘇聯(lián)文學論爭”時期。其實,這是一個雙重誤解的標簽。它并非嚴格意義的論爭,因為反對派的觀點根本沒有得到表達,所以它根本不是文學內部的論爭,而是由主流意識形態(tài)強制推動下的論爭。接下來的幾個月里,這場論爭開始進入了英國的文學期刊,它激發(fā)了關于作家的權利和責任的持久爭論,顯然也激發(fā)了關于新時期文學與政府關系的爭論。當時的一些文學人物,包括普里斯特利(J.B.Priestley)、西里爾·康諾利(Cyril Connolly)和年輕的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都對此作出了回應。他們分布于不同的期刊,包括《現代季刊》、《視野》、《英蘇雜志》與《政治和文學》。

本文回溯到英國的文學期刊對這場爭論的接受,回顧了出現在各種重要期刊上的主要討論。筆者認為,以這種方式重現當時的爭論,可以對20世紀40年代中期政治與文化的重新結盟進行創(chuàng)新性的詳細描述。這種爭論在摧毀30年代的文化構型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也對冷戰(zhàn)政治文化的興起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這種冷戰(zhàn)政治文化是通過“反共產主義”小說而為人熟知的,比如格雷厄姆·格林(Grahame Green)、阿瑟·凱斯特勒(Arthur Koestler)、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這些著名人物的作品,還有共產黨拒絕承認的道格拉斯·海德(Douglas Hyde)的《我的信仰:一位前英國共產黨人的自傳》(1950年)和理查德·克羅斯曼(Richard Crossman)的專題論文《失敗的神》(1950年)。筆者以這種方式分析那場爭論,并通過既回溯又前瞻的解讀,來挑戰(zhàn)多少有些問題的分期框架,如“30—40年代”、“大戰(zhàn)—冷戰(zhàn)”、“舊左派—新左派”等,而20世紀中期的文化史通常是通過這種框架來進行布局與審視的。

一、現代時期

英國共產黨對蘇聯(lián)文學爭論的回應主要是在其重要的理論刊物《現代季刊》的專欄引導下進行的。這并不令人意外,因為《現代季刊》的主編約翰·劉易斯(John Lewis)以前是一家左派書社的組織者,而該雜志的宗旨是揭露“我們時代所產生的、具有廣泛影響的諸多謬論”,并“創(chuàng)造、激發(fā)和引導可以更強有力地反對一切極端反動意識形態(tài)的斗爭”。為回應蘇聯(lián)所激發(fā)的這種反應而出現好戰(zhàn)語調,是這份雜志不可缺少的一個新身份。反斯大林主義的奧威爾和墮落的共產主義者阿瑟·凱斯特勒一直是其批判的靶子。該爭論發(fā)生于該雜志重刊的初期,這恰恰滋養(yǎng)和加強了這種傾向。

1946年末到1947年初,蘇聯(lián)文學論爭在兩份雜志上得到了記錄和喝彩。包括1944年1月對左琴科進行攻擊的《布爾什維克》在內的一些重要的蘇聯(lián)文獻被翻譯、編輯和重印,這大概是為了強調蘇聯(lián)文化政策的一致性。劉易斯在社論中聲稱,該事件不是像西方刊物所暗示的那樣,是“奇異反常和難以理解的政府官員”斥責性地馴化作家的行為,而更應該理解為是一種廣泛深刻的文化對話。該事件的發(fā)生也說明了蘇聯(lián)文化評價標準的成熟。①Editorial, Modern Quarterly, 1946-1947, 6, p.4.更應該說,這種“對話”是與之前的政府干預相對應的,這在劉易斯那里是通過民主集中制的邏輯來得到解釋的。日丹諾夫所做的只是其本職工作,他以作者所認可的合法方式向人民宣傳。劉易斯也提醒讀者,共產黨不僅代表了人民,而且代表了“蘇維埃俄國在嶄新的文明進程”中所體現出的歷史必然性,因此也超越了資產階級的墮落的道德框架。與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之流的交鋒,是新蘇聯(lián)的“發(fā)達民主”與這種人物所體現的“資本主義最后階段”之間的歷史性斗爭。左琴科和阿赫瑪托娃已經得到寬厚仁慈的恰當處理,他們“沒有遭受放逐或懲罰”,也沒有被“送往集中營”。被剝奪出版自由之后,他們漸漸沉默下來,這是他們的選擇。如果他們寫“一些更好的東西”,他們的命運就可以得到改變。

在劉易斯看來,日丹諾夫對蘇聯(lián)文化生活的直接干預,是一種值得稱道的、切中要害的典范。共產黨應該“像領導其他一切事情一樣領導文藝活動”,因為它并不贊成資本主義的美學原則,即“藝術是一種有其自身存在的極其神圣的不容褻瀆的領地”。共產黨應該糾正那些陷入對抗泥潭的作家反復無常的行為,就像它應該清除那些在實踐中執(zhí)意干擾消毒手術的醫(yī)生一樣。自馬塞爾·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和詹姆斯·喬伊斯(Jame Joyce)以來,現代主義的“向內轉、徹底腐敗和反社會的文學傾向”的弊病,一直就是垂死文化的特征。那些英國的現代主義倡導者,將會從日丹諾夫的那類凈化性和尖銳的批評潮流中受益。因此,由于攻擊了人類文明的先驅蘇聯(lián),像左琴科那樣的作家就有可能削弱那種進步事業(yè)。②同上,1947, 2, 2, p.101。劉易斯適時地抨擊奧威爾、凱斯特勒和他的前左派書社的同事維克托·戈蘭茨(Victor Gollancz),因為他們“運用的是戈培爾為了反對布爾什維主義而采用的‘保衛(wèi)文明’的戰(zhàn)爭販子的修辭”。

盡管英國共產黨沒有力量在英國實現劉易斯所期望的日丹諾夫式的強硬政策,但它對自己還是有管轄權的。蘇聯(lián)文學論爭的直接后果,就是它自然而然地成了蘇聯(lián)共產黨的指導原則,并且超越了《現代季刊》的偏激論調而對英國共產黨產生某種影響。它把英國共產黨內部文化的重新定位合法化,使其趨于以更大力度來干預自己的文化政策和文化機構的管理。這種使日丹諾夫成為意識形態(tài)首領的方法,更適用于英國共產黨開始重新征用的一份較為獨立的共產主義文化期刊——《我們的時代》。該雜志對蘇聯(lián)爭論避而不談。它會在未來的各階段內詳盡地呈現所謂的“考德威爾爭論”。在其中,詩人和批評家的“唯心主義”和左、右傾趨向將會儀式性地在《現代季刊》中露面,正如湯普森所指出的,“那些管理者預演了地方性的日丹諾夫所扮演的角色”。①E. P. Thompson, Christopher Caudwell, Socialist Register 1977, 1977, p.232; Thompson, Edgell Rickword, PN Review, 1979, 6, 1, p.xxvi.劉易斯和《現代季刊》在那個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二、蘇聯(lián)的普里斯特利

對蘇聯(lián)文學論爭作出回應的第二個活躍的現象,是圍繞著新成立的英蘇文化關系促進會的作家團體SCR而展開的。②Emily Lygo, Promoting Soviet Culture in Britain: The History of the Society for Cultural Relations between the Peoples of the British Commonwealth and the USSR, 1924-1945, Modern Language Review, 2013, 108, 2, pp.571-596.普里斯特利(J.B.Pirestley)是一位在蘇聯(lián)得到推崇的作家,他是該團體的負責人。他的戲劇《探長來訪》于1945年夏天在莫斯科首演獲得成功,其作品在戰(zhàn)時非常流行,并贏得了英蘇盟軍的好感。該團體在文學領域為英蘇建立了團結互助的關系,也與VOKS(蘇聯(lián)促進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有廣泛的合作。VOKS成立于1925年,在國外的非共產主義知識分子中間有著良好的形象。③Ludmilla Stern, Western Intellectuals and the Soviet Union, 1920-1940, 2007, p.7.在作家團體組織成立的第一年,有三則關于蘇聯(lián)著作的廣告。④Emily Lygo, Promoting Soviet Culture in Britain: The History of the Society for Cultural Relations between the Peoples of the British Commonwealth and the USSR, 1924-1945, Modern Language Review, 2013, 108, 2, p.595.在1946年,它增加了普里斯特利的《俄國旅程》。這是一本宣傳冊子,借鑒了作者在大蕭條時代創(chuàng)作的《英國旅程》(1933年)的模式,描繪了他在1945年秋天專訪蘇聯(lián)的經歷,而那次專訪是由VOKS負責接待的。

那次旅行和相應的媒體報道使蘇聯(lián)促進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和作家團體認識到,普里斯特利在蘇聯(lián)事務上是一位更有價值的評論者,因為他不是共產主義者。在以后的爭論中,他在給《蘇聯(lián)作家答復》活頁文選寫序時,又回到了蘇聯(lián)的事務上來。⑤Anglo-Soviet Journal, 1947, 12, pp.7-52.這份活頁文選是由著名的前《左派評論》和《我們的時代》的主編埃杰爾·里克沃德(Edgell Rickword)編輯的,他也在英國共產黨強硬的文藝政策風波中被罷免。這份活頁文選主要內容是1947年1月在日丹諾夫主義的浪潮中舉辦的VOKS會議的手稿。在這之中,在被SCR授予英蘇智囊團的稱號的人之中,有22位蘇聯(lián)作家回應了來自英國的作家,包括普里斯特利、阿加莎·克麗絲蒂(Agatha Christie)和羅斯·麥考利(Rose Macaulay)的書面問題。①Soviet Writers Answer their Questions, Anglo-Soviet Journal, 1947, 12, p.33.后來的活頁文選一直與SCR的意圖保持一致,積極地把蘇聯(lián)呈現給英國民眾。事實上,活頁文選也收錄了SCR對文學論爭和其在英國媒體的負面報道所作出的回應。

普里斯特利對蘇聯(lián)的每次訪問,都在蘇聯(lián)作家的宣傳冊中得到多次引用,以此作為蘇聯(lián)開放的例子。總之,蘇聯(lián)沒有錯過任何機會來強調蘇維埃政府對本國作家的仁慈寬厚的態(tài)度。②Rickword, Soviet Writers Reply, p.57, p.62.但是蘇聯(lián)也借資深作家的回應更為直接地重申和合法化了蘇聯(lián)政府關于爭論的官方態(tài)度。對塞西爾·切斯特頓夫人(Mrs Cecil Chesterton)所提問題的回應,即“是否每個蘇聯(lián)作家都有像左琴科那樣的諷刺天才”,《真理報》記者戴維·扎斯拉夫斯基(David Zaslavsky)又一次把左琴科看成是受到壓制的歷史余孽。對于伊戈爾·薩茨(Igor Satz)這個國家出版社的前編輯來說,左琴科被作協(xié)開除這件事,可以看成是“樸素的蘇聯(lián)人民”自己作出的審判。

然而,這些宣傳冊最引人關注的是其所“討論”的內容和普里斯特利的序言之間的不協(xié)調,而普氏的序言是蘇聯(lián)文學論爭、SCR和作家團體的讀者共同的中介。這被阿瑟·凱斯特勒(Arthur Koestler)幽默地稱為“無意識辯證法”,他認為在共產黨人及其同路的知識分子當中,這種情況是很普遍的。由于VOKS的奉承而造成的抵消性的感知、欲望、忠誠和沖動使得那些對蘇聯(lián)的憂慮都得到了平復。比如,普里斯特利就夸大其詞地說,自1945年他訪問蘇聯(lián)之后,蘇聯(lián)文化界就沒有發(fā)生過什么重要的事情。③Arthur Koestler, untitled essay in Richard H. Crossman, The God That Failed, 1950, pp.15-76.他一直回避一些具體的事情而樂意做一些泛泛而談的評論,并直截了當地遵循SCR作家團體的精神,在“相互理解”的名義下強調尋找超越英蘇差異的共同點。由于他私底下結交了一些作家,能近距離地接觸一些權威,這就能保證《俄國旅程》評論的真實性。在早期的文本中,他堅持認為蘇聯(lián)作家并未被強迫遵循“黨的狹隘路線來寫作”,他們絲毫沒有“感到自己被羈絆”。④J. B. Priestley, Russian Journey, 1946, p.37.他不斷地重申蘇聯(lián)作家不是啞巴,當下的VOKS/SCR的組織也不是“宣傳材料”。他認為蘇聯(lián)作家所分享的共同視野,是由他們所堅持的、由“偉大的共同經驗”所形塑的、真誠的集體信念,而不是由外部壓力所造成的。如果說VOKS的主要功能是通過小心翼翼地獻殷勤和進行資助的行政手段,在杰出的同路知識分子中間樹立起蘇聯(lián)及其文化生活的積極形象的話,那么,普里斯特利則在SCR上的爭論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深刻地證明了它的成功。在《俄國旅程》中,蘇聯(lián)的形象是以一位作家的樂觀語氣和鮮明的官腔行話呈現出來的。⑤同上,p.8。他的《蘇聯(lián)作家答復》的前言令人十分驚異,因為它非常褊狹地解讀了它推薦給別人的材料。一方面它忽略和低估了爭論的意義,另一方面,它又重新陳述和合法化了爭論并且構建起了一種官方立場。更具體地說,《蘇聯(lián)作家答復》把那些官方的立場重構為那些作家自己的立場,從而認可了那種官方肆意對其行為施加影響的日丹諾夫路線。

三、新視野

當普里斯特利在前言中談及英國作家“精通‘純文學’”時,他指的是西里爾·康諾利(Cyril Connolly)和他的《視野》(Horizon)雜志。這份雜志創(chuàng)辦于1940年1月,其標準是“始終是把審美放在首位”,該雜志也持續(xù)報道一些關于蘇聯(lián)文學爭論的煽動性新聞。①Priestley, The Arts Under Socialism, 1947, p.5; Connolly, Comment, Horizon, 1940, 1, p.5; Stephen Spender, The Thirties and After: Poetry Politics, People, 1933-1975, 1978, p.88.如果對約翰·劉易斯來說,蘇聯(lián)文學爭論可以看作是英國后革命文化政策的藍圖的話,那么對普里斯特利來說,這場爭論根本就沒發(fā)生過,而對于康諾利來說,它是呼吁曾經的左派知識分子在政治文化上重新結盟的一個起點。②Connolly, Comment, Horizon, 1947, 7, p.1.為了實現這種效果,在1946年10月的雜志上,他不惜用10頁篇幅的社論來鼓動讀者。但是康諾利認為,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要比迄今為止可以獲得的信息更為充分的報告”更為必要,因此,他十分詳細地重新講述了那場爭論。③同上,1946, 10, p.207。日丹諾夫通過高壓威嚇把文學簡化成一種教育功能,這使得伊頓公學出身的康諾利想起“讓人恐懼的邪惡的公共學校的傷風敗俗”。他在雜志中大量引用來自蘇聯(lián)的期刊和政策文件的原話,采用了學院派雜志的語調、風格和諷刺性的小標題,如“麻煩的釀造”、“總體學派之前”、“放逐”、“我們都喜歡睡覺”和“一切都好,結局也會好”等。其社論以五點宣言做結尾,聲稱該爭論揭示了“在蘇聯(lián),對藝術究竟是什么的完全無知”,認為英國“必須不斷地注意反對它所牽涉的意義”。對康諾利而言,引起共鳴的語境絕不限于《列寧格勒》,而是在工人階級執(zhí)政下的生活狀況。如他在幾個月后所寫的,工人階級政府實際上根本不可能幫助作家和藝術家,也根本沒有“激起任何知識或想象力”。30年代的左派一直渴望的“審美意識濃郁的社會主義國家”,現在看起來就像“英語文學復興”一樣遙遠無期,而后者曾被他的雜志十分樂觀地預測過。④同上,1947, 7, p.1。

在康諾利看來,政府與文化生活之間的關系正是當時英國所面臨的基本問題。但跡象表明,當時的這種關系是不祥的。在工人的持續(xù)抗議下,行政官僚的工具主義和粗暴行為不是削弱了,而是變得更加嚴重。他把1946年10月的英國看成是“社會主義政體的孕育期”。他追溯了在一系列的選舉中,社會主義政黨壓倒性地勝過當時的執(zhí)政黨,他對執(zhí)政黨的終結和“消除其與受過教育的休閑階級的朦朧文化之間的對立”持悲觀態(tài)度。在這種規(guī)劃中,民族主義的立場要求有它所喜歡的藝術,而禁欲的愛國主義則會被用來為反對那些藝術家的積極憤怒行為進行辯護。那些藝術家不是社會現實主義者,而是更樂意以更為難懂的旋律來跳舞。

他強調應該謹慎地看待這場蘇聯(lián)文學爭論,在當代英國,這很有可能是一種反烏托邦的未來。他以一種虛擬的語氣來展開他的論述,在后來的社論中,他重新設計了論述的策略,設置了一個粗鄙外行的政府,用原奧威爾式的仇恨藝術家的方式來諷刺國家對藝術的反對。①Connolly, Comment, Horizon, 1947, 11, pp.227-229.在1946年10月,他把爭論描述成一種可能的未來,在那里,《視野》雜志所體現出來的價值觀會從文化中被徹底刪除,從而把斯大林和他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比喻為英國首相艾德禮和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把伊夫林·沃(Evelyn Waugh)比喻為左琴科。他把阿赫瑪托娃看成弗吉尼亞·伍爾芙或者伊迪思·西特韋爾(Edith Sitwell)之流的人物,而把前工黨議員奈·貝文(Nye Bevan)或者約翰·斯特雷奇(John Strachey)看成日丹諾夫。他充分地想象那種爭論的過程,并設想爭論的結果就是《視野》和約翰·萊曼(John Lehmann)的期刊《新寫作》的停刊,還有對伊夫林·沃、伍爾芙和西特韋爾以及那些支持他的作家們進行公開的譴責。

康諾利在其社論的結尾中聲稱,粗鄙外行的政府要比對文學抱有積極興趣的政府更好,只有那種對藝術持寬容態(tài)度的政府才可能“促成藝術為藝術而存在”。他還引用了開播只有一個月時間,卻自詡高雅的BBC3頻道來暗示什么東西才是可容忍的。他溫柔親切地把它奚落為某種“大吹大擂的循環(huán)旅行”市場,作為值得推廣的文化語境呈現給政府。在《視野》中,這種喜好迅速以親美派的形象表現出來,美國藝術也逐漸占據更多的比重。但頗為諷刺的是,他很快在《視野》中刊登了一則宣傳廣告,呼吁美國的支持者捐獻現金和食物,來支持那些由于英國政府粗暴地實行緊縮政策而造成的漂泊流散的文化少數群體。在20世紀30年代,自由主義廣泛地被視為過時的意識形態(tài),但現在卻重新將它定位為毋容置疑和意義深遠的創(chuàng)造性的必要條件??抵Z利在總結中寫道,藝術的真實來源不在于“愛國主義、政策、大眾需求或政治委員的叫囂”,而在于“對不愉快的童年經歷進行高貴而富有想象力的醞釀”。他指出,藝術的趣味性強化了他本人和《視野》的審美主義感知,是“潛意識的內在沖突”的產品。相比之下,“蘇聯(lián)的藝術觀”由于對文化制度和工具性的強調,就顯得“極端粗鄙”。他振臂呼吁一切“懷有自由觀的作家必須準備挺身而出”反對“蘇聯(lián)的藝術觀”,就像他著手準備反抗納粹一樣。他承認,這種結局可能是一個“可怕的悲劇”,但在他的眼里,現實的形勢“的確悲慘”。這篇社論通過討論迫在眉睫的戰(zhàn)爭,看到了我們的文化開始惡化的征兆,并以那些癥候的爆發(fā)而結束。

四、政治與文學

在一篇十分重要但從未被重印的早期文章中,25歲的雷蒙·威廉斯詳細地回應了蘇聯(lián)文學爭論和英國報刊上的相關報道。在1947年威廉斯新主編的季刊《政治與文學》上,一篇10頁長的文章《蘇聯(lián)文學論爭回顧》第一次被刊出。那篇文章的意圖是說明雜志的“主要關注點與當下流行意見并不一致”,并主要集中討論了這份新雜志的許多興趣點。作為一篇擴展性的評論,他用雙倍的篇幅大致勾勒了《政治與文學》這樣一個書面論壇,其主要的觀點都在其中得到了說明。①Editorial, For Continuity and Change, Politics & Letters, 1947, 1, 1, p.4.

如果說新雜志的標題是弗朗西斯·馬爾赫恩(Francis Mulhern)所說的“分裂的登記”(broken register),那是一種確切的模仿效果。②Francis Mulhern, Culture/Metaculture, London: Routledge, 2000, p.65.它的主要切入點是針對政治和文學領域的收縮所帶來的危險性,以及兩者之間的兩極化,這被看成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出現的一種普遍的學術傾向。正如越來越多的人所想象的那樣,政治如果缺乏文化,或者政治如果不支持與藝術密切相關的最深刻的個性,那么文學及其相關的話語就會漸漸與政治無關,或者遠離“一切具體而細致的生活經驗”而構成一個審美空間”。③Editorial, For Continuity and Change, Politics & Letters, 1947, 1, 1, p.3.該雜志還聲稱,政治的最終目的,即“社會結構、制度和方向”恰恰在于它是否能夠保護、再創(chuàng)造和擴展“體現在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中的獨特的生命價值”。④Editorial, For Continuity and Change, Politics & Letters, 1947, 1, 1, p.3; Raymond Williams, The Soviet Literary Controversy in Retrospect, Politics & Letters, 1947, 1, 1, pp.21-31.這份雜志所借用的重要資源之一,是F.R.利維斯和他的雜志《細察》。雖然它與《細察》的親屬關系得到了保護,但威廉斯后來指出,它仍然不夠牢靠。⑤Raymond Williams, Politics and Letters: Interviews with New Left Review, 1981, p.65; John Higgins, Raymond Williams: Literature, Marxism and Cultural Materialism, 1999, pp.9-14.

盡管那份雜志在其社會的文化定性上是利維斯風格的,但它并不接受利維斯的那種政治立場,即發(fā)達的工業(yè)社會在本質上是與有機整體的文化相敵對的。威廉斯隨后將這種立場的特征概括為“偽精英主義的獨裁專制”。相反,《政治與文學》的編委會包含了各類從事成人教育的左派人士,他們都致力于“規(guī)劃一種理性的社會”。事實上,《政治與文學》在威廉斯后來稱為“大辯論”的時期,“通過對利維斯風格進行的文學批評而形成統(tǒng)一的激進的左派政治”。它努力地檢驗、擴大和政治化利維斯工程中的有價值的東西,并用這種東西與致力于結構轉變的迫在眉睫的政治協(xié)調起來。⑥同上,p.44, p.65。盡管雜志的政治傾向是通過保守而低調的策略來運作的,但對于威廉斯來說,把介入看成是發(fā)展和復興人民戰(zhàn)線時期的馬克思主義。即使它被公認為是試探性的、碎片化的,但它確實是真心實意地試圖對文本的具體的反應進行文化唯物主義的論述。

對威廉斯來說,這場蘇聯(lián)文學論爭生動地說明,應該把蘇聯(lián)看作是現代政治與文學關系中另一個處于深刻危機的國家,而不是帶有特權的、問題已經得到歷史性解決的國家。同時,英國對這場爭論的接受,卻力求固守主流的和簡單化的立場。威廉斯為了避免成為那些他稱為不負責任的反共產主義人士,提醒他們注意蘇聯(lián)在面對逆境時所取得的成就。但現在,曾經的共產主義者威廉斯仍然果斷地與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政黨決裂了。他認為蘇聯(lián)文學論爭已經揭示了蘇聯(lián)的一個錯誤的沖動,即通過狹隘的規(guī)劃和干涉文化的手段,來鞏固其現有的文明。J.B.普里斯特利的“文學生產”論在俄羅斯極受尊重,作者本人對那種待遇也感到非常滿意,在威廉斯看來,這充分體現了那種固化但并不成熟的文明。這一點也在F.R.利維斯投給那份短命雜志的稿件中得到響應??駸岬孬C取象征符號,并煞有介事地對待左琴科的“短篇小說”《猴子歷險記》,這反映了蘇聯(lián)不僅在文化上尚欠成熟,而且還缺乏一種批判能力。對于威廉斯而言,這種缺點也在約翰·劉易斯的《現代季刊》的評論語調和論證中明顯地表現出來。在威廉斯看來,在蘇聯(lián)占據支配地位并得到劉易斯和其他英國馬克思主義者忠誠回應的這種文化分析,不僅不能在政治與文學、政治活動與創(chuàng)造性實踐之間作出區(qū)分,而且還執(zhí)迷不悟地假裝兩者完全一樣。

威廉斯對蘇聯(lián)文學論爭在英國的接受情況所進行的分析,盡管部分是針對劉易斯所表現出來的日益墮落和粗鄙的馬克思主義,但也同樣是由于《視野》中的精英主義和自詡為大都市的文化孟什維克(minoritarians)。他始終都沒有接受他們規(guī)劃中的政治傾向。①Raymond Williams, Notes on Marxism in Britain Since 1945, Problems in Materialism and Culture, 1980, pp.240-241; Lewis, The Moral Complexion of Our People: A Further Essay in Marxism and Ethics, Modern Quarterly, 1950-1951, 6, 1, pp.52-69.借用Q.D.利維斯的《小說與閱讀的大眾》(1932年),威廉斯強調了在英美日漸突出的、由市場驅動所帶來的、具有破壞性的文化標準化。他這樣做,是為了緩和現存資本主義條件下事實上的文化自由與蘇聯(lián)的文化不自由之間的對立。大眾出版物把英國的論爭以“潛在的戰(zhàn)爭”的名義復述給公眾,這本身就是大眾媒介“對人類的不理性、無知和軟弱的邪惡利用”的一個例子,《視野》也是這樣的一個例證。這種勢不可擋的現實仍未動搖康諾利的信念,即“閱讀大眾”或文化工業(yè)代表唯一的判決書。康諾利指出“大吹大擂宣傳的循回旅行”,要比意圖強烈的最好的政府宣傳更為安全。對于威廉斯來說,這是康諾利不能把大眾生產看作是一種批判的或歷史的問題而進行表述的標志??抵Z利與大眾文化之間有一段諷刺性的距離,這遮蔽了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被動同盟”。對于威廉斯來說,問題不僅在于批判者的目光短淺,而且在于結構性的同謀關系。威廉斯指出,康諾利所捍衛(wèi)的大都市的少數文化,最終取決于它們將退出的、真正的文化結構和商業(yè)化進程,這一點可以在康諾利后來乞討式的社論“呼吁美國朋友資助英國文化事業(yè)”中找到證據。②Raymond Williams, Politics and Letters: Interviews with New Left Review, 1981, p.72.隨后,威廉斯向康諾利發(fā)起挑戰(zhàn),將其批評的雙重標準的公開,并以批評日丹諾夫和蘇聯(lián)的熱情來論述麥卡錫和美國議會。③Raymond Williams, Lower Fourth at St. Harrys, Politics and Letters, 2-3, 1947, pp.105-106.

我們尚不清楚康諾利是否曾經讀過威廉斯的評論,但他顯然沒有受到《政治與文學》所帶來的困擾,因為這份雜志,像他自己的雜志一樣,只賣出了一小部分。《政治與文學》不僅受到在紙質定量配給和市場緊縮時期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的困擾,而且最終也不足以應付它所創(chuàng)造的和通過爭論所激起的分歧性力量。利維斯與那些對文化十分敏感的、處在人民戰(zhàn)線的馬克思主義潮流之間的大討論幾乎沒有出現過。曾經對文化特別敏感的開普省歷史學家克里斯托弗·希爾(Christopher Hill)受邀捐稿,他秉持冷戰(zhàn)早期英國共產黨陰郁的日丹諾夫精神,要求《政治與文學》要么步入政治,要么不參與。他也嘲弄《政治與文學》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批評黨”以維護“傳統(tǒng)的價值”。①Christopher Hill, A Comment, Politics and Letters, 1947, 1, 1, pp.4-43.利維斯被請出來以友好的方式回應希爾。利維斯過去與馬克思主義的短暫蜜月期已經結束有15個年頭了,現在又要求他出來解讀希爾的文章,并解釋為什么與正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的對話是不可能的。希爾所堅持的文化價值的標準是隨著歷史的變化而變化的,對于利維斯來說,這是滑稽的:他嘲笑道,如果那是真實的,那普里斯特利就是英國最好的作家了。那份雜志只發(fā)行了4期就停辦了,它陷入了許多沖突的力量之中。在這些力量當中特別突出的,就是向內轉的共產主義和神秘化的利維斯式的文學傳統(tǒng)觀念。而這也意味著,雜志本身所想象的是要致力于政治,但這與社會變革的使命并不相容。

五、結局

蘇聯(lián)文學論爭導致了蘇聯(lián)文化壓迫新時期的出現,并為英國媒體報道蘇聯(lián)文化事務帶來了一個新的焦點和語調。②Edward Crankshaw, Russia: The New Purge, The Observer, 1947, 8, 24; Alexander Werth, The“Reform”of Soviet Music, Guardian, 1948, 3, 30; Alexander Werth, Ukranian Literature, Guardian, 1947, 12, 29; Alexander Werth, Spring in Moscow, Guardian, 1947, 5, 26; Alexander Werth, How Russia Looks at 1948, Guardian, 1948, 1, 8.在筆者看來,它也對文化團體和文化構型產生了一種重要的影響,并在20世紀中葉英國的學術文化歷史的分期框架上,也占據著某種復雜的位置。

盡管受到經濟危機和擴散的法西斯主義的推動,這段時期的激進運動經常深深地卷入蘇聯(lián)的替代性許諾前景,但如果把這段時期部分地看成某種階段,那么這種爭論就是“30年代”的另一種被延誤的終結。盡管J.B.普里斯特利并未立即受到爭論的干擾,但是他很快開始從SCR擺脫出來,他也逐漸對蘇聯(lián)情況有了更加批判性的了解。但這使得他與共產黨及其文化組織之間有所沖突,而他以前在人民戰(zhàn)線和戰(zhàn)爭時期一直是支持他們的。

同時,康諾利借助一種勇猛的審美主義立場對爭論作出的回應,標志著他放棄了其在30年代最后的政治聯(lián)盟。在《視野》中,他一直與曾經所堅持的矛盾立場保持著一種潛在的距離。如喬治·奧威爾所做的,如果說康諾利在戰(zhàn)爭時期主編的雜志《騷動之墓》(1945年)是對那種矛盾的精致描述,那么這場爭論就是他形成全新的自我感覺的場所。它體現了文化少數群體的價值,并被重新塑造為與侵害性的極權主義相對立的一個堡壘。③John Higgins, Raymond Williams: Literature, Marxism and Cultural Materialism, 1999, p.181.簡言之,通過艾德禮的英國棱鏡對蘇聯(lián)進行解讀,可以發(fā)現,康諾利的評論事實上是對一種很快就會為人熟知的“反蘇”、“自由”、“個人主義”和“前美國”等修辭口令的強調和早期表達。它們不僅在雜志上余波不斷,而且也回應了在文化冷戰(zhàn)時期的一些著名文本和文化機構,例如大西洋聯(lián)盟中斯蒂芬·斯彭德在《紐約時報》上的文章,熱情地要求美國學界和文化領導,“我們能獲得歐洲心靈之戰(zhàn)”(1948年),CIA的基金工程《失敗的上帝》和《視野》的繼承者,期刊《遭遇》(1953—1990年)。

更具體而言,康諾利好戰(zhàn)性的社論,是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對審美主義的挪用和改造的早期反映?,F代主義作品,一直因其內在性和主觀主義而廣為人知,而這種曾在30年代被左派所懷疑的特點,在現在這種語境中將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反映。它們的作用不僅是在美學意義上展示了未上枷鎖的、生氣勃勃的個人主義,而且也表明激發(fā)、評估和展現它們的社會寬厚容忍。與此相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生硬的陳詞濫調所反映的集體主義是如此地難以讓人信服。

更直接地說,這場爭論抑制了與《現代季刊》中相似的那種富有使命感的共產主義熱情,推動了新的島國式的褊狹,產生了與人民戰(zhàn)線和戰(zhàn)時共產主義同盟不相容的強硬的文藝政策。同樣,爭論也給人民戰(zhàn)線時期(即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反法西斯和英蘇聯(lián)盟時期)所建構的但仍然存在的文化機構帶來了新的壓力。例如,成立于1933年的藝術家國際協(xié)會,在人民戰(zhàn)線和英蘇同盟(1941—1945年)期間格外引人注目,現在卻因完全不為非共產主義成員所接受的蘇聯(lián)文化政策而兩極分化了。在1951年,它分裂出了左派,兩年后它退出了歷史舞臺。①Lynda Morris and Robert Radford, The AIA, Oxford, 1983, p.3.在納粹—蘇聯(lián)協(xié)議的浪潮中,共產主義者切斷了與左派書社的聯(lián)系,書社的那些從其所確立的人民戰(zhàn)線的精神氣質之中保留下來的東西,在新的語境下也日漸被廢棄了,該組織也于1948年因破產而告終。共產黨本身現在也沒有更進一步地使用人民戰(zhàn)線,這不僅是通過它強占和關閉了《我們的時代》,而且廢棄了杰克·林賽(Jack Lindsay)1947年提出的“成立一個具有廣泛基礎的知識分子聯(lián)盟”的建議。②Minutes of CP National Cultural Committee, 1947, 8, 19, LHASC, CP Cent/Cult/1/1. 關于人民陣線文化委員會, 參見Harker, Communism is English, pp.23-40。

若在這種框架中進行審視,那么《政治與文學》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它是對現在殘留的人民戰(zhàn)線的情感結構的未受時間檢驗的和唯意志式的表達。但是也存在另一種可行的分析,即向前瞻望而不是向后回顧。從此視角來看,該雜志成為了反斯大林主義和反大西洋主義的某種尚未成熟的新左派的化身,它拒絕在莫斯科和紐約之間作出選擇。對于它來說,寬泛的文化觀念是至關重要的。在1956年那個充滿奇跡之年,遵循此原則的一種新的社會運動開始形成,曾經的共產主義者如湯普森(E.P.Thompson)、約翰·薩維爾(John Saville)、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和克里斯托弗·希爾都是其有機組成部分。盡管它尚未成熟,但是該雜志卻尋求建構某種有利于社會主義文化政治模式的空間,而在10年后,那種空間在新左派中得到了具體實現。就威廉斯而言,文化征兆與社會構型之間的連接,是他在《政治與文學》失敗之后撤退到學術寫作時的重點,比如《文化與社會,1780—1950》(1958年)就整整花了他10年的時間。《文化與社會》強調通過歷史化來重新從根源上探討社會構型及其文化理念之間的關系,該雜志也探討了在《現代季刊》和諸如此類的文章中被僵化固定的“馬克思主義批評精神”與“可行的共產主義政策”之間的差異?!段幕c社會》對致力于形成超越共產黨的某種文化協(xié)調和積極性的馬克思主義新左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③Raymond Williams, Culture and Society, 1958, p.275.

責任編輯:沈潔

*本·哈克(Ben Harker),英國曼徹斯特大學英文系高級講師,英國雷蒙·威廉斯學會負責人,《關鍵詞》(Keywords)雜志編輯。原文發(fā)表在《文學與生活》雜志(Literature & History,2015,24,1)。

**強東紅,男,1971年生。文學博士,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副教授。該文的翻譯為國家社科重大項目“當代美學的基本問題及批評形態(tài)研究”(項目號:15ZDB023)和陜西省教育廳科研計劃項目“馬克思主義美學視域中的寓言理論研究與翻譯”(項目號:16JK1815)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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