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莎·努斯鮑姆 著范 昀 譯
文化理論前沿
為生命而閱讀
瑪莎·努斯鮑姆 著*范 昀 譯**
論文前半部分,瑪莎·努斯鮑姆對韋恩·布斯作品的主要觀點與論證進行了詳細的介紹與評述,并對其在重構(gòu)倫理批評事業(yè)中所做的貢獻作出很高評價。論文后半部分是努斯鮑姆對布斯書中的部分內(nèi)容所展開的延伸思考與商榷,并提出了包括文學的邊界、友誼的隱喻以及如何在多元主義的語境中推進“共導”的倫理批評等在內(nèi)的三方面問題。這些問題無疑將倫理批評的相關(guān)討論引向新的廣度與深度。
瑪莎·努斯鮑姆 韋恩·布斯 倫理批評 共導
遭到繼父的毆打,失去了母親的愛與呵護,大衛(wèi)·科波菲爾轉(zhuǎn)而向一群莫德斯通一家事先并未想到去打壓的朋友尋求友誼:
我父親曾在樓上的一間小房間里留下了一小堆書籍,我曾進去過(因為就在我房間隔壁),這個屋子里沒有一個人去為它們操過心。在這個神圣的小屋子里,羅德里克·蘭登、佩雷格林·皮克、漢弗萊·克林克(Humphrey Clinker)、湯姆·瓊斯、維克菲爾德的教區(qū)牧師、堂·吉訶德、吉爾·巴拉斯以及魯濱遜·克魯索一個個地跳出來,如同熱情的主人與我相伴。他們讓我的想象變得活躍,讓我的期盼超越了時空。他們還有《一千零一夜》、《鬼怪故事》,與我無害……這是我唯一的也是經(jīng)常的安慰。每當我想到它,腦海中總是會呈現(xiàn)一幅夏日夜晚的畫面:男孩們在教堂的庭院里玩耍,我卻坐在床上,猶如為了生命而閱讀……讀者現(xiàn)在和我一樣明了,那個即將進入青春時刻的我是個什么樣子,現(xiàn)在我又重溫了這段歲月。
在這個美妙的段落中(若把全書讀完則更美妙),大衛(wèi),這位自身故事的老道講述者,提醒讀者重視小說藝術(shù)的力量,它能在書籍與讀者之間創(chuàng)造一種關(guān)系,并在這種關(guān)系中,讓讀者成為某個朋友。小說是大衛(wèi)最親密的伙伴,在一種強烈的、親密的以及充滿愛的關(guān)系中,他可以數(shù)小時沉浸于其中。當他在這種友誼中想象、夢想以及渴望時,他成為了某個特定的人。的確,敘事者清晰無疑地希望我們看到大衛(wèi)早年的閱讀對其人格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這是透過面對特殊世界的孩童般的好奇,慷慨的、變動不居的以及充滿懷疑的心靈塑造出來的。在其自我參照的反思中,作為整體的小說召喚讀者同樣也問問他們自己,當他們閱讀時在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比如說,注意到有時他們太過鐘情于某種道德上有缺陷的人物而喪失了審慎的判斷,他們會以一種全新的同情眼光來看待他們周邊的社會。簡而言之,通過某種形式的欲望與疑惑,他們逐漸地接納了大衛(wèi)父親的觀點——“一顆有愛的心靈要比學識更好也更強大?!?/p>
人們在乎他們所讀的書,并會在閱讀的時光以及此后那些難以區(qū)分的數(shù)不盡的途徑中,被他們在乎的東西改變。若確實如此的話,若讀者是一個善于反思的人,愿意去追問(代表她自己或她所在共同體利益)怎樣的生活方式是善的的話,那么不僅有理由追問,而且有迫切的需要追問:文學的友誼具有怎樣的特點,以至于能使我們從中找到自我?它們對我,對他人,對社會做了些什么?在閱讀的時光中我們選擇了怎樣的友情?
這些問題顯然已經(jīng)足夠。我們一直在許多不同的語境中——在我們?yōu)閷W生擬定閱讀書目時,在我們?yōu)榕笥淹扑]小說時,當我們?yōu)楹⒆觽兊拈喿x提供指導時——追問這些問題。但總體來說,當代文學理論或者逃避這些問題,或者積極地對此表示蔑視。這種抵制有許多不同的來源。有一種信念認為對文學的倫理批評是教條與簡單的,它用僵硬的標尺來衡量文學作品,忽略了文學形式的復雜性。的確,這種懷疑有其合理性,有不少倫理批評就是這種情況。另一種信念則源自于一種根深蒂固的哲學觀念,認為美學上的興趣在根本上區(qū)別于實踐上的興趣,那種對審美作品進行倫理評價的觀念是一種粗俗的錯誤,顯示出評價者對審美評價實踐活動本質(zhì)理解上的失敗。還有一種與之緊密聯(lián)系的關(guān)點則是近期風行一時的教條,認為文學文本只指向其他文本,與現(xiàn)實世界毫無關(guān)系。這種觀念再一次暗示,追問文學如何對我們言說以及如何言說我們是一個幼稚的錯誤。舊的形式主義和新的對“文本性”的捍衛(wèi)在術(shù)語上雖有所不同,但它們在動機和論證上異曲同工。此外還有一種流行的觀念阻礙著倫理評價,那就是所有的倫理批評都具有無可挽救的主觀性。文學界有時會表達這種看法,認為所有理性言說背后都是某種對權(quán)力的訴求,所有的論證都是“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最后,我們必須提及那種疏遠(disaffection)與愛的缺失。職業(yè)的文學研究者總是到最后喪失了對書籍的愛,喪失了那種充滿新鮮感的愉悅,正是這種愉悅造就了大衛(wèi)·科波菲爾與他那位“光彩奪目的主人”之間的友誼。一旦喪失了這種愉悅,評價也就無從施展,這樣也就很容易理解為何這整個理念失去了它的吸引力。
在這部杰出的、內(nèi)涵豐富的著作中,①W.C.Booth,The Company We Keep:An Ethics of Fic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 此書的中文譯名為《我們所交往的朋友:小說的倫理學》,后文凡引用此書時都以文中夾注的形式標明頁碼。韋恩·布斯面對了所有包括最后一類在內(nèi)的反對者,并為倫理批評的一貫性與重要性提供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案例。他以一種充滿活力與開放的論戰(zhàn)讓我們回想起自己的文學性專注和愉悅的經(jīng)驗(盡管布斯并未討論《大衛(wèi)·科波菲爾》以及我所引用的段落,但他的整部作品可被看做是對它的注腳)。根據(jù)布斯的導向性隱喻——與文學作品的關(guān)系(他也在此明確地把自己的書包含在內(nèi)),就是一種友誼,一種善的友誼,用他的話說,是自覺自愿的。由此,根據(jù)這個隱喻,我們就很難理解如何可能去思考在評論者與被評論的書籍之間的那種怪異的、帶有強迫性的親密關(guān)系。因此,我希望在開始這篇評論之前說,這是一本我愿意一讀再讀的書:因為其論證的范圍與細節(jié),因為其對文本細讀所展現(xiàn)的活力,因為其所涉及問題的重要性,因為它的幽默、清晰以及慷慨大度的人情味。它值得被熱忱地推薦給所有關(guān)心人文學科、關(guān)心文學批評在我們公共文化中的地位的人們。
布斯告訴我們,就像許多其他同行一樣,他在這項事業(yè)的一開始是一位“快樂抽象形式主義”的捍衛(wèi)者。他相信,向文學提出政治和倫理問題,“顯然是非文學的”(第5頁)。有一天,他和芝加哥大學的其他持同樣觀點的人文學科教師討論新生的閱讀書目,這份書目包括了很多年都被列入其中的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一位名叫保爾·摩西(Paul Moses)的年輕黑人助理教授卻“指出這部作品令人憤慨:這是一種明顯的、嚴肅而無妥協(xié)余地的倫理批評行為”(第3頁)。摩西告訴其他教師,這本書讓他感到憤怒,他無法再去教它。在他看來,這本書對于被解放黑奴與白人的恰當關(guān)系的假定,以及對黑人的扭曲描繪是一種“糟糕的教育”。其他教師(全都是白人)在感到尷尬的同時也受到了冒犯,這樣就沒法討論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了?!拔夷苡浀盟麄儽瘒@某種劣質(zhì)的教育讓可憐的保爾·摩西無法識別偉大經(jīng)典的價值”(第3頁)。很明顯,可憐的摩西因太過憤怒而無法采取一種恰當?shù)膶徝缿B(tài)度。
作為對保爾·摩西的紀念(他在此事件4年后去世,年僅37歲),《我們所交往的朋友》是布斯逐漸意識到這種對摩西的回應并不恰當,意識到摩西在提出這些有關(guān)文學的問題上是完全正確的,其正確地從培育人格重要因素的角度思考了我們與文學作品的關(guān)系,因此也就正確地體會到有關(guān)這一關(guān)系的批評性倫理話語不僅是合法的,而且對于一個正義和理性的社會來說的確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份記錄。“對我而言”,布斯總結(jié)道,“所有批評最為重要的任務是參與——從而促進—— 一種批評性的文化,一種充滿活力的對話”(第136頁)。這本書不僅提供了一種關(guān)于倫理批評的理論,而且還提供了大量生動的案例,就如布斯描述了自己從摩西事件中的一位自鳴得意、感覺良好的形式主義者轉(zhuǎn)變?yōu)樵诖怂姷降囊晃凰囆g(shù)與生活連續(xù)性的熱情捍衛(wèi)者,從一個多少對“偉大藝術(shù)”缺乏批評的崇拜者轉(zhuǎn)向一個對偉大文學如何描繪女性、少數(shù)族群以及一般意義上我們的政治與社會關(guān)系等難題予以提出并進行思考的人。
有很多種不同形式的文學倫理批評,有些非常粗暴并缺乏吸引力。布斯在此書的第一部分(標題為“重新定位倫理批評”)花了很多時間來把他自己的批評從中區(qū)別出來。他的解釋比較復雜,但其中有四點區(qū)分特別重要。
首先,布斯所使用的“倫理的”(ethical)是一個寬泛并具包容性的術(shù)語。它涵蓋了與提出并回答“人應當如何生活”這一問題相關(guān)的一切。按照布斯的理解,享受、消遣,甚至對形式的沉思都是倫理的各個方面——只要它們被視為人類生活的一部分,并得到相應評估。他對文學作品所提的問題并不是像“關(guān)于我的道德義務,它指出了什么”這么狹隘,而是去追問“為了生活得更好,我與它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我們還需補充,這里的“生活”是作為社會成員去生活,因為布斯堅持認為人是在社會和政治意義上的存在。
其次,布斯的倫理批評并不脫離整部作品的語境來對個別句子或個別人物進行評判。因為以那樣的方式,倫理批評很容易被指責忽視了作品的文學結(jié)構(gòu)。與之相反,布斯的一般性問題是:在它的布局、對句子的推敲以及對各個部分關(guān)系的處理中,“這整部作品表達了一種什么意義上的生活”?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倫理批評,批評家必然會對文學的形式有敏感之處。布斯在此也為我們提供了巨大的幫助,他提供了一種在他其余作品中也能看到的、用分析概念構(gòu)成的復雜框架。他特別勸說讀者,當他們在提出關(guān)于文學作品問題時要區(qū)分三種經(jīng)常被混淆在一起的聲音:敘事者(narrator,那個故事的講述者),隱含作者(implied author,在整個文本結(jié)構(gòu)中所顯示出來的關(guān)于生活的意義或觀點),寫作者(writer,真實生活中的人,包括他或她的一時疏忽、瑣碎的日常追求等)。盡管布斯就讀者與這幾種形象之間的關(guān)系說出了不少有意思的東西,但倫理批評所首要關(guān)注的還是讀者與隱含作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一種好的倫理批評,不僅不排斥形式分析,實際上還需要它。形式自身就能塑造心靈,一位好的倫理批評家恰恰能領(lǐng)悟到它們的效果。
再次,布斯想要的倫理批評不是那種簡單的有關(guān)“文學應該做什么”的教條性理論:比如它該強調(diào)某種道德準則,或它應該讓讀者與“他者”建立聯(lián)系。為了避免他所謂的這種“負荷滿滿的標簽與口號”(第7頁),布斯明智地指出,文學可以去追求很多善的事物,正如在人類生活中存在著許多善的事物一樣。他還從亞里士多德的角度認為,對于“什么是善”的理解,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由讀者自身的特殊需求、背景以及語境所產(chǎn)生的一種作用。此外,還有一些倫理批評完全在立場上站得住腳。我們可以起而反對虐待狂,反對種族主義,反對性別歧視,我們還可以遠離那種被狹隘理解的道德,起而反對亨利·詹姆斯曾經(jīng)所說的“那種廉價而簡單的法則”,進而反對對重要事物的隨意化、粗鄙化以及庸俗化。
最后,布斯的主要關(guān)切并不在于文學閱讀所造成的結(jié)果。他當然認為這是個重要的問題,但在他看來,閱讀與生活的其他方面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太過復雜,以致相對很難從一般意義上來談論它的結(jié)果。因此他聚焦于一個更容易處理的問題:當讀者在閱讀時,在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在閱讀的時光中,各種各樣的作品是如何塑造讀者的欲望與想象的,是如何培育了或富足或貧乏、或?qū)W⒒蚴韬觥⒒虺尚突虿怀尚?、或充滿愛意或冷酷無情等這樣那樣的生活的。
由此,布斯的倫理批評避免了那些使過去很多倫理批評陷入困境并容易遭人遺棄的陷阱。他對特定類型的語句對欲望與觀念所產(chǎn)生的影響的微妙分析,一次次地讓讀者確信,倫理批評并不需要說教或?qū)π问饺狈γ舾小5谝徊糠值挠嘞虏糠种饕懻摿嗽u價性批評的邏輯與論證結(jié)構(gòu),并反駁了那些充滿懷疑的反對者——他們認為一切評價都是無可救藥的主觀評價。布斯指出,這些懷疑者之所以陷入懷疑主義是由于他們只接受了一種過于簡單的假定,即理性形式的評價。由于把所有理性論證都視為從必要正確前提出發(fā)的演繹論證,這些批評家會發(fā)現(xiàn)在文學批評(有人或許還會補充一般意義上的倫理學)中不存在類似的論證。當看到這些時,這些懷疑論者就會得出結(jié)論,認為所有的論證都是情感表達或是對權(quán)力的追求;在勸說與操縱之間并不存在什么差異。布斯則通過描述、捍衛(wèi)并反復提供一種他把它稱為“共導”(coduction)的非演繹的真實理性形式作為例證來給予回應:這是一種與其說是從個人偏好,不如說是從人類的相互關(guān)系出發(fā)的合作性的論證。在此,在一段時間的交流過程中,來自朋友的原則、具體的經(jīng)驗以及建議能夠產(chǎn)生并改進你的判斷。由于這個有關(guān)實踐理性的問題是這部著作最為精彩的貢獻,我會在后文再來詳細展開。
第二部分發(fā)展了布斯的核心隱喻:文學作品就像一位朋友,我們可以像對朋友間的友誼作出評價那樣評價文學的友誼,并認識到我們可以被我們所維持的這種友情關(guān)系所評判。布斯對友誼的看法來自亞里士多德,后者認為這是一種基于信任與關(guān)愛的關(guān)系,我們很大程度上在這種關(guān)系中通過分享朋友的行動、需求以及價值這樣的社交方式來追求自身的目標。顯而易見,我們選擇的朋友對于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具有重大的意義。亞里士多德指出三種不同的友誼基礎(chǔ):愉悅、有用以及善的性格。布斯認為,所有這三種要素以不同的混合,對我們閱讀的選擇產(chǎn)生影響。他覺得很難解釋為什么只有當這三個要素中的一個或多于一個要素存在的時候,我們才會花費數(shù)小時時間與這樣一位隱含作者親密共處。他也持與亞里士多德類似的看法,認為基于人格與抱負的友誼是最好也是最濃烈的,盡管這三種要素在善的生活中各居自身的位置。他論證說,這一排序是評價文學經(jīng)驗的很好的起點,被視為一個人生命的組成部分。在與一位有著不良人格的隱含作者相處時,我們會體驗到尤為惡劣的東西,它會把我們的欲望與設想變得殘酷、粗暴、不公正,或完全的放肆與草率。比如說,有些關(guān)系只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或暫時性的安慰,在價值上確實要比那些能在更多實質(zhì)層面豐富我們生活的關(guān)系要小。
布斯接著提出一整套更為具體的問題——當我們開始對一部作品的人物以及作品向我們所提供的關(guān)系進行評價時,就會提出這些問題。他試著對許多作品提出這些問題,并在每個案例中探詢:當我們在閱讀時,我們的欲望與思想如何得到了塑造。在此,彼得·本切利(Peter Benchely)的《大白鯊》(Jaws)是個消極個案。布斯敏銳地指出,當閱讀這樣的作品時,我們的情感與觀念會變得何等狹隘,“決定花數(shù)小時讀這樣的作品實在是對生命的浪費”。
事實上,通過讓我在欲求與懼怕某些特定微不足道的品質(zhì),并忽略所有其他品質(zhì)的過程中,這個故事以其狹隘的模型來塑造我。如果我進入到那個世界中去,我就會帶著作者在其作品結(jié)構(gòu)中所置入的那種力量與缺陷,成為那種類型的欲望者……(第204頁)
其他現(xiàn)代案例——諾曼·梅勒、安妮·泰勒、W.B.葉芝、詹姆斯·喬伊斯、卡明斯等——則引發(fā)了大量更為復雜的分析。在這一章的結(jié)尾,布斯對一列開放的書單(其中有莎士比亞、簡·奧斯丁、塞萬提斯、狄更斯、托爾斯泰)給予贊揚,他認為這些作品能夠幫助讀者們“在這段閱讀的時光中活得比他們獨自生活要豐富與充實得多”。第二部分以對文學隱喻的分析,尤其是其如何形塑讀者的思考做總結(jié)。
第三部分致力于將批評擴展到對最近因政治或社會觀而成為倫理批評目標的四位作家的分析中。這是這部作品最精彩的部分,因為在此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布斯對好的寫作情有獨鐘,以及他帶著勉強,在某些情況下被說服去得出消極的結(jié)論。布斯并不是一個死板的理論家。他給人的印象是個謹慎的人,但他關(guān)注社會正義并致力于理性論證。他轉(zhuǎn)變自身想法的例子是一個很具說服力的、有關(guān)民主文化中實踐理性的案例。所有這四個分析都顯示:當新的建議、重新閱讀以及經(jīng)驗與一般道德原則結(jié)合產(chǎn)生出新的評價時,他會逐漸改變他自己的判斷。
一篇漫長而復雜的、對拉伯雷的女性主義批評的分析,最終以女性主義的勝利告終。無論他如何艱難地為他所喜愛的作家辯護,當布斯一旦完全進入這個議題,他無法回避整部作品對女性的冒犯。他最終失去了對拉伯雷的尊重。
布斯通過對簡·奧斯丁《愛瑪》的結(jié)局的批評而得出了一個更為復雜的結(jié)論。布斯指出,奧斯丁顯然不是一個被幼稚神話所愚弄的人,那個神話認為女性需要通過仁慈的父親角色的保護來獲得幸福。她通過小說中對這種羅曼司的懷疑與批判印證了這一點。然而,《愛瑪》這部小說的結(jié)局的結(jié)構(gòu)卻誘導我們喜歡上她在其他作品中所批判的這種結(jié)局。布斯總結(jié)道,浪漫小說的形式把它自身的欲望與渴求強加給了即便是奧斯丁這樣具有批判性和獨立性的作家。在采用這一形式進行寫作的過程中,她遭遇到了一種所謂的在形式的期待與她本人期待之間的張力。
關(guān)于D.H.勞倫斯的這個篇章令人印象深刻,它講述并證明了布斯對勞倫斯從輕視轉(zhuǎn)向熱忱的變化。較之于他的其他判斷,布斯在這個案例中所做的結(jié)論在自由派的圈子里并不那么流行。我認為,當讀者在看到布斯想象(和制造的)那種詳盡而富于耐心的論證如何真正地導致其對之前所堅定信奉的判斷進行修繕時,她就特別容易體會到那種“共導”(coduction)過程的力量。
最后,通過講述其對于《哈克貝利·費恩》看法變化的歷程,布斯回到開頭來結(jié)束全書。這放在當下就成為一種對文本的細讀與再讀。布斯不僅贊同摩西對作品采取一般意義上的倫理評價,而且還轉(zhuǎn)而接受摩西對于這部小說的評價,因為他在曾經(jīng)看到的黑人貴族的感人形象中看到了高人一等的家長式作風。在此我們有了一個特別清晰的案例來說明,不少發(fā)展中的道德準則(尤其是對人類平等的尊重)如何通過新的經(jīng)驗以及與他人的討論來指引文學批評。這一被修正的判斷,由于其包含了一種對人性更為完整的理解而令人信服。讀者有可能相信這是一個理性的判斷,而不是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不僅是因為布斯細致地為他的立場提供證據(jù),而且還因為人們能意識到這個關(guān)于改變的故事很難用另一個角度講述。一旦某些東西在文本中被注意到,并像在此這樣與對現(xiàn)實人類社會的反思聯(lián)系起來時,他就很難走回頭路或選擇無視,也很難允許自己對小說進行無憂無慮的消遣。
顯而易見,這是一部廣博而豐富的書,關(guān)于它還有寫不完的話。在一篇書評中很難對它的核心主題進行全面的批評檢驗,即便如這篇的長度。但有三個話題我打算多說幾句,并提出一些問題:關(guān)于文學的邊界,關(guān)于友誼的隱喻,以及依據(jù)“共導”與“多元主義”來對實踐理性所做的分析。
布斯這部著作的副標題是“小說的倫理學”,他的絕大多數(shù)例子(包括第三部分在內(nèi))都是小說。但他的分析實際上更為廣泛,他的例子還包括抒情詩和哲學作品(伯克是其中一個部分的核心內(nèi)容,康德則是另一部分的中心;有關(guān)修辭的部分花了很多篇幅來討論關(guān)于宗教與哲學的宇宙論)。當然,我們絕對沒有理由認為布斯的分析不能以這樣的方式拓展。但有人會因布斯對我們與文學作品之間關(guān)系的獨特性質(zhì)關(guān)注太少而感到遺憾——比如,他從不徹底地追問我們與小說之間的友情如何不同于哲學作品所承諾的友情;同樣,這種友情又是如何區(qū)別于我們與抒情詩之間的友誼。這種分析上的缺失當然不會對他所說的話有所減損,但由于布斯畢竟對他所愛的作品(尤其是小說)懷有如此的熱情,這就會讓人對他就作為朋友的小說究竟是一種什么類型的“人”所言甚少而感到一些失望。
很明顯,我們不需要在此做膚淺的歸納,而需要從外在的特定案例與作品開始著手。然而,如果我們?nèi)ニ伎即笮l(wèi)·科波菲爾的“為生命而閱讀”,我們就會意識到狄更斯作品中所提出的這個主張是針對更為一般意義的小說而言的,這個主張?zhí)岢觯≌f提供了與眾不同的欲望與思想模式,它們借助這一模式召喚讀者關(guān)注特殊性,并在特殊性中感受到一種獨特的同情與激動的混合。以莫德斯通家庭陰郁的宗教觀來看,它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接納佩雷格林·皮克爾(Peregrine Pickle)。
對于他的小說在某種程度上培育的欲望與想象所遭到的道德懷疑,狄更斯心知肚明。這種懷疑不僅來自莫德斯通家庭,而且還來自許多不同種類的倫理與哲學立場,其中不少還令人尊敬。比如想象一下《艱難時世》中葛雷硬先生的學校,在那里,“暢想”(fancy)遭到禁止。從狄更斯的觀點看,這個堅持己見的功利主義者必然對文學想象懷有深深的不信任,因為它將人的關(guān)注點與那些與自我更為接近的特殊事物綁在一起,阻礙了那種對全體人類的客觀公正的關(guān)注,而這正是功利主義理性的核心。就其女兒路易莎而言,葛雷硬先生心懷滿足地反思道:“要不是教育,她早變得非常任性?!?/p>
那么,作為一種寫作的形式,小說擁有一種獨特且備受爭議的倫理內(nèi)容,甚至連大衛(wèi)·科波菲爾也不能宣稱小說能確保他的判斷更為一貫與穩(wěn)定。因為他清楚地把自己早年對故事的愛,與他在講故事時對其支持者詹姆斯·斯提福茲(那是個時髦、好色且無德的人物形象)的愛聯(lián)系在一起,以及在后來他自愿地從道德立場對斯提福茲進行批判。他也讓他的讀者清楚地看到,作為宗教道德的象征,艾格尼絲·維克菲爾(Agnes Wickfield)并不是一位小說讀者。面對這些挑戰(zhàn),狄更斯對小說的主張在大衛(wèi)的看法中得到表達,后者認為對于特殊事物的鮮活想象是一種至關(guān)重要的道德能力,那種脆弱而疑慮重重的心靈在道德上要好過那種頑固不化的心靈。
這些主張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其他主張,值得在倫理批評的事業(yè)中進行全面審視。我希望布斯有一天能夠就此主題寫一點東西,并進一步談談在人們想要表達的內(nèi)容與為此而選擇的文類或結(jié)構(gòu)之間所存在著的復雜關(guān)系。
這就讓我直接進入第二組有關(guān)布斯所提出的友誼的隱喻問題。這是一個絕妙豐富的且具啟發(fā)性的隱喻,不過到目前為止,它的某些層面尚未得到徹底挖掘。首先,在布斯的文本中存在著一種尚未得到克服的張力,這一張力存在于兩種描述友誼的方式之間。布斯的主要論點是把讀者與文學的關(guān)系看作友誼,他借助亞里士多德對此進行了闡述。但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解釋,盡管朋友們彼此分享各自的目標并深受彼此影響,但每個人依然能保持獨立與批判的自主性。關(guān)于讀者與文學之間的關(guān)系,布斯還以另一種方式進行了描述,在此他訴諸一種性愛誘惑的語言。他經(jīng)常提及“屈服于”、“最初的贊成行為發(fā)生于我們將自己交付于故事的那一刻”(第32、140頁)。這種語言對他的論證很重要,因為我們充滿信任地把自己交由文本中欲望的形式,也就是說,允許它以自身的方式與我們相處,這對于他主張倫理評價的迫切性而言至關(guān)重要。
在此我相信,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領(lǐng)域,在其中對各種文學類型,尤其對小說與許多傳統(tǒng)哲學寫作形式之間所進行的區(qū)分將會卓有成效。布斯是在一般意義上提出這些看法的,似乎這些看法適用于所有文本而無需作出區(qū)分。但哲學作品總體而言并不向讀者發(fā)出愛的邀請,事實上它們還拒絕這一目標。它們要讀者保持審慎與懷疑,檢驗每一個步驟與前提。懷疑(而不是信任)才是自蘇格拉底以來(如果沒有更早的話)哲學的職業(yè)標準。
沿著這一思路所創(chuàng)造的文本體現(xiàn)了這樣一個獨特的觀點:在交流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以及人應該如何對待他人。在這里,性愛就不那么重要。事實上,在絕大多數(shù)哲學作品中,愛和友誼也并不扮演角色:這些作品拒絕認同在脆弱的、有缺陷的以及充滿欲求的人之間至少存在著友誼。但其他某些哲學作品(我特別想到的是亞里士多德)則向讀者發(fā)出友誼的邀請,在這種友誼中,每一個道德信念、每一種激情以及每一份經(jīng)驗都會得到認真對待,并在檢驗中得到尊重。
不過,在很多情況下,小說都是充滿友情與愛欲的。它們都支持讀者成為一個充滿同情與憐憫的參與者,并用神秘而浪漫的魅力來引誘讀者。它們邀請讀者參與這個公共的道德世界,偶爾還誘惑她離開那個世界,進入一個更為幽暗的情感世界,要求她順從,要求她屈服。使自己在某種程度上變得被動并具有可塑性,向新生的與有時是神秘的勢力開放,這些都是交流及其價值的一部分。正如大衛(wèi)·科波菲爾所學到的那樣,讀小說是一項陷入愛河的練習,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小說讓讀者做好了愛的準備,這使得它們?yōu)樯鐣c道德的發(fā)展作出了有價值的貢獻。
在此還需多說幾句的是,絕大多數(shù)偉大的倫理小說家都會把小說的誘惑力量既看作一種資源,也視為一個問題。正如布斯富有洞察力地指出,簡·奧斯丁會以其帶著懷疑性的良好感知來抗拒某些文類的情欲結(jié)構(gòu),她在邀請讀者的信任的同時,又警告他們所有這一切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樣。在我們的例子中,狄更斯則是在努力解決把艾格尼絲的道德判斷與斯提福茲的浪漫上升運動結(jié)合起來的問題,“善的天使”與“惡的天使”主宰了這部作品的面貌。就這點而言,有關(guān)亨利·詹姆斯、托爾斯泰以及普魯斯特則有更多有意思的問題值得探詢。
為了更好地探詢這一問題,我們同樣需要對哲學寫作的各種形式及其誘惑進行考察。哲學同樣有其自身的誘惑力,這是一種誘導讀者遠離具有豐富結(jié)構(gòu)的特殊性的世界而走向高聳的抽象高處的力量。它也希望我們從所居住的這個雜亂而困難重重的世界逃往一個更為簡單而概要的世界。對于人類生活而言,這種類型的誘惑常常是有害的。與之相反,文學的誘惑經(jīng)常把我們帶回到那個更為豐富和復雜的世界;小說的魅力就在于引導讀者超越自身那種拒絕復雜性、逃避情感紛亂的傾向。
在我看來,某種形式的道德哲學——尤其是亞里士多德哲學——有能力與讀者創(chuàng)造一種友誼,它能夠避免那些哲學上的簡化并彰顯文學的貢獻。那是因為亞里士多德式的道德哲學依然保持著與特殊性世界的親密聯(lián)系,引導讀者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于特殊性,并把包括情感在內(nèi)的經(jīng)驗作為倫理洞見的源泉。與此同時,這種道德哲學擁有那種能夠?qū)Σ煌拍罴捌滹@著特征進行清晰比較的辯證力量。正因為如此,它可以成為文學的重要盟友,來對文學所做的貢獻是什么以及如何區(qū)別于那些抽象的道德哲學作出解釋。亞里士多德哲學之所以能做到這些,是因為它與讀者之間建立起了一種獨特類型的友誼:飽含情感卻不乏批判,在致力于解釋的同時也對特殊性保持關(guān)注與回應。
在探詢這些以及相關(guān)問題的過程中,我們或許會有一種針對倫理批評角色的新看法。布斯的作品并不引誘它的讀者。與之相反,它締造了一種友誼,將同情與關(guān)注不同可能性的睿智與思辨聯(lián)系在一起。它不僅尊重深層的情感并探究其主張,而且對批判理性的重視還使它將這些主張與其他主張并置。作品的講述口吻與其說像一位小說家或一位體系化的哲學家,倒不如說更像一位亞里士多德式的哲學家,邀請讀者來審視他的論證,并通過參照他們的自身經(jīng)驗來澄清他們與作品的關(guān)系。對于創(chuàng)造一種布斯所描繪的批評文化而言,這種層次的反思與自我審視確實顯得非常重要。小說自身并不會把自己與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讀者的觀念作對照,我們從布斯的論述中看到,這種對照的重要性不僅在于它能塑造讀者的世界觀,而且還能引導讀者對一些小說有更深刻與全面的理解。簡而言之,布斯頗有道理地指出,唯有通過屈從于作品,同時追問我們?yōu)楹吻鼜囊约拔覀兣c他者的經(jīng)驗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關(guān)系,我們才給予了文學最具人性與社會性的回應。因此,通過追尋一種亞里士多德式的哲學批評理念及其相關(guān)的友誼觀念,布斯才能更為清晰地表明其研究所期待的貢獻,甚至還表明了文學在哲學上的重要性與貢獻。
若成為文學的同盟,并表明其在哲學上的重要性,倫理批評需要仔細審視它的文體風格及其本身所表達的觀點。較之于通常意義的哲學,倫理批評不要太抽象概要,而要多一些對情感與想象的尊重,多一點暫時性與即興色彩。簡單地說,它需要為自己選擇一種風格來揭示文學的洞見,而非否定它。對我而言,描述這樣一種哲學和描述它與文學以及其他類型哲學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任務,我希望布斯能承擔這項任務。
現(xiàn)在,我們需要進一步討論有關(guān)文學友誼的問題。因這問題太顯而易見,布斯反倒有所忽略:當一個人讀小說的時候他是孤獨的,無人在旁回應。因此除了幻想之外,就不存在任何像與愛和友誼之間那種交流。這個看法并不會讓布斯對這個隱喻的使用變得無效,但它卻引出了不少倫理反思。直到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被擺上臺面,它們才浮出水面。
首先,有人會說,書籍并不足以成為好的人類生活的全部。盡管大衛(wèi)·科波菲爾的故事表明,閱讀所激發(fā)的幻想中的交流為愛的關(guān)系在生活中的實現(xiàn)做了有益的準備,但書籍也可能會助長自我專注并阻礙人際互惠。無論布斯所說的“人與書的關(guān)系有時比人與人之間更豐富”有多正確,人還是需要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打交道。但是,書的非現(xiàn)實性也有其有益的一面,亨利·詹姆斯與普魯斯特以不同的方式將這一面展示得淋漓盡致:我們不可能通過讀小說去感受現(xiàn)實個人生活中諸如嫉妒與報復欲等負面情感,但另一方面卻可能通過小說去完全地感受同情與愛。小說就在這個意義上可以成為道德情感的學校,讓我們遠離盲目的私人欲望,并培養(yǎng)那些更有利于共同體的情感。普魯斯特竟認為我們與文學的關(guān)系是一種唯一的帶著真實利他特點的人際關(guān)系,也是唯一一種讀者可在其中真實了解他人思想的關(guān)系,它沒有被卷入嫉妒的“暈眩的萬花筒”中去。我不會像他說的那么極端,但這是個真實的問題,在沒有探詢的前提下,我們是無法完全理解小說所做的倫理貢獻的。
在此還有最后一個不同性質(zhì)的問題需要我們思考。我對待書的方式絕不會運用于現(xiàn)實中的人。有時人們有那種徹底麻木消遣的需求,這種消遣是如此徹底,以至于它只是簡單地將所有的壓力與擔憂一并忘卻。設想有兩個人在尋找這種要求不高的放松。其中一人去找妓女并沉醉于一夜情;另一人則買了一本迪克·弗朗西斯(Dick Francis)①迪克·弗蘭西斯(Dick Francis,1920—2010年),英國偵探小說家。由于其曾經(jīng)的賽馬騎手身份,他的作品絕大多數(shù)以賽馬世界中的犯罪為主題,有40多部小說在國際暢銷,如《皇后的運動》、《死亡證書》、《無由之災》等?!g注的小說,躺在沙發(fā)上看了整整一晚。在我看來這兩人之間必然存在著巨大的道德差異,而這一差異并未在布斯的友誼隱喻中有所展示(我所說的那個讀書的人的閱讀方式就像每當我寫完論文后那樣,我試圖在布斯嚴厲的評估面前來為自己辯護)。那個找妓女的人是通過使用他人來尋求放松,他或她參與了一項在其中個人與親密行為都遭到了使用與貶低的交易。我相信,那個讀迪克·弗蘭西斯作品的人則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毫無疑問,他沒有去使用作者:事實上,她正是在一種不失莊重的商業(yè)交易中,以弗蘭西斯所希望的方式對待他。她有使用隱含作者來尋歡作樂嗎?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獨特的問題,而且我覺得答案必須是:以這種方式緩解壓力,她沒有任何道德過錯。我認為,無論如何,這種對照需要在布斯的講述中體現(xiàn)出來,這或許能緩和他對閱讀流行小說的嚴厲態(tài)度。
接下來我來談談這本書中最讓法學家感興趣的層面:布斯在解釋與評價作品時對實踐理性的客觀性的捍衛(wèi)。布斯明確地訴諸法律論證模式來論證他的觀點,他在清晰的理論解釋(第70-77頁)與實踐中所發(fā)展的亞里士多德式的評判,的確與法律評判存在著有趣的聯(lián)系。盡管布斯的立場還存在一些會限制其在該領(lǐng)域使用的含糊之處。
布斯把他所倡導的這種評價性判斷稱為“共導”(coduction)(這個“共”[co]意味著這個判斷是在社會意義上,在與他人的對話中產(chǎn)生的,它意味著這些判斷有一種隱含的比較成分)。不同于推導證明,在“共導”中,我們并非始于已知的、事先的并自始至終保持不變的前提;相反,我們是從自身復雜的歷史中出來的,是一種包含著原則的、歷史記憶的以及“有關(guān)其他故事與人的難以描述的復雜經(jīng)驗”的存在。這種對新的文學經(jīng)驗的最初評價總具有隱含的比較成分:作品是在復雜背景的參照中得到評價的。
當我把自己的印象與其他人的印象比較時,會發(fā)現(xiàn)這種第一印象接下來會通過很多方式得到改變。它會變得更自覺與明確;它能夠像根植于自我經(jīng)驗那樣根植于他人的經(jīng)驗之中;它還能夠用來抗拒背景中的原則與標準?!搬槍⑹龅拿恳环N評價,都是一種我們在它面前經(jīng)常感受的復雜體驗與我們以往經(jīng)驗之間的潛在比較。”(第71頁)在此,布斯援引薩繆爾·約翰遜對這種經(jīng)驗基礎(chǔ)上的評判與推導證明的比較論述:
(在科學事件中可能發(fā)生的)證明直接展示它的力量,不必對時光變遷感到希望或害怕;但暫時性與經(jīng)驗性的作品(也就是依托于經(jīng)驗的作品)則必須根據(jù)它們與人在一般與集體意義上的能力的相應程度作出評價,因為它是在一段漫長連續(xù)的努力中獲得的。(那些解釋性部分是布斯補充的)①Samuel Johnson,Preface of The Plays of William Shakespeare,1765,vol. 7 of The Yale Edition of The Works of Samuel Johnson,New Haven,1968,p.60.
該書的主要目的在于展現(xiàn)這些判斷并不僅僅是主觀念頭或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表達;它們可以是理性的。盡管我覺得還需有更多的工作來為它賦予一個具體的哲學基礎(chǔ),但這種實踐理性的確是一種很有希望的模式。它與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以及最近查爾斯·泰勒關(guān)于實踐理性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著作有很多共同之處。②參見Charles Taylor,Philosophy and the Human Sciences,vol. 2 of philosophical Papers,Cambridge,1986。亦參見Charles Taylor,Explaination and Practical Reason,The Quality of Life,Oxford,1991。由于布斯不是哲學家,他本可以用許多更大范圍的相關(guān)哲學討論來更好地對其討論進行補充。
但這個解釋依然是具有吸引力的。布斯使他的讀者確信,對批評持懷疑立場的人就是懷疑主義者,因為他們在尋求一種錯誤的論證——由于找不到這種論證,使得他們對理性喪失信心(泰勒在這個問題上論述得極有說服力③參見Charles Taylor,Explaination and Practical Reason,The Quality of Life,Oxford,1991。)。然而,當我們要將“共導”的論述與布斯所經(jīng)常宣稱的“倫理批評是‘多元主義的’”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才開始遇到真正的麻煩。在我看來,這是缺乏清晰的哲學所造成的損害。因為布斯所提及的“多元主義”看似具體分析了許多不同的觀點,但這些觀點彼此并不一致,其中有些還與他所主張的“共導”之間存在著沖突。我們需要對這些觀點加以分類,并追問他的論證所真正需要的是哪個(或哪些)觀點。
我們至少在他的書中找到以下這些立場:
第一,作為組成部分的善的多樣性的多元主義。布斯經(jīng)常用“多元主義”這個詞來表達一種看法,即存在著很多在價值上不同且并不兼容的事物,因此文學在生活中可以扮演很多這樣的角色。顯而易見,這一立場與他對客觀評價的主張完全兼容,他的許多論證都建立在這個重要主張的基礎(chǔ)之上。
第二,作為沖突多樣性的多元主義。有時這種善的多樣性會產(chǎn)生悲劇性的沖突,就如布斯對馬克·吐溫小說的溫情與幽默的喜愛與他對家長制的痛恨之間的沖突一樣。在此我們得出了一些以“X同時是好的與不好的”為形式的真實表述,但這里并不存在邏輯上的問題。因為對象的好壞特征體現(xiàn)在不同部分,盡管有時這種分離并不可能。再次強調(diào),這也并沒有威脅到批評的客觀性。
第三,作為語境主義的多元主義。當布斯談到多元主義時,他有時會把“X同時是好的和壞的”這種形式的陳述與我們所稱的亞里士多德式的語境主義聯(lián)系起來:在你的情境中對你是善的事物并不必然在我的情境中對我是善的。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對于摔跤手麥洛(Milo)是好的事物對你我來說將會是傷害性的;或者根據(jù)布斯的觀察,閱讀和思考《老古玩店》對于道德上的主觀主義者而言是好的,但對于那些過度傾向于教條主義的人來說,這種同樣的經(jīng)驗可能并不會很好(第68頁)。再說一遍,這些觀點是布斯論證中十分重要的部分,而且它們并沒有與他對客觀評價的主張發(fā)生沖突。判斷必須總是對具體的情景保持敏感,也正因為如此,對于為什么不能說這個而不是那個事物在倫理上是善的,我們找不到理由。
第四,作為特定善的多樣性的多元主義。這一立場指出,那些重要的倫理原則經(jīng)常在一個相當高度的一般性層面運作,對許多具體的特殊性抱有懷疑,它們并不都同步地化為實例,并且每一個實例都足以讓人理解原則如何被用于實踐。比如,假定有人認為一種善的生活需要為友誼提供空間,而美好友誼的核心在于互惠、努力去愛,以及(如亞里士多德所言)從他人的利益出發(fā)使其獲益。然后,他會發(fā)現(xiàn)各種各樣的友誼,具體而言在種類上各有不同(比如在不同的社會傳統(tǒng)中),所有這些都具有道德價值的特點。一個人不可能一并擁有所有形式的友誼,甚至在一個單一社會中都不太可能,但它們在相關(guān)道德特性上具有相似性。在此,多元主義會堅持認為它們的每一個都是善的,盡管它們也在許多方面并不兼容。雖然這一立場很難在布斯的作品中得到確認,但我認為在他經(jīng)常性的許多寬容且民主的表述中,它已得到了足夠呈現(xiàn)。再說一遍,這種多元主義并不傷及倫理上的客觀性。
然而在他論證的某些時候,布斯傾向于主張兩種強硬且頗成問題的立場(這尤其出現(xiàn)在他極力想讓讀者相信他并不是教條主義者的時候)。
第五,缺乏沖突的多元世界版本。在書中處理宇宙論的神秘的篇章中,布斯表達了一個與納爾遜·古德曼(Nelson Goodman)的多元主義版本頗為近似的看法。①Nelson Goodman, Ways of Worldmaking, Indianapolis, 1978.這個看法宣稱存在著許多不同的、重要的和有效的世界版本(正如布斯所描述的那樣,這些版本之間只是看上去無法兼容,但彼此之間并無沖突)。我們可以借助一些正確的標準來縮減這些可接受的版本,但我們不能理性地選擇其中可接受的版本而放棄其他。要評估這個觀點與上述三種多元主義的關(guān)系以及它與捍衛(wèi)“共導”的關(guān)系是非常困難的,因為這在布斯的作品中并未得到哲學意義上的探討,他也沒有將其應用于倫理學。要是這些版本都能相互一致(或者說至少沒有沖突),并只是用于不同的目的或用在不同的語境之中,那么這種觀點就不會導致倫理上的相對主義或主觀主義。但是,布斯的一些來自宗教的案例讓我懷疑他的主張確實更為相對主義,因此這對于“共導”而言也頗成問題。
第六,充滿沖突的多元版本。最后,以開放性的多元主義為例,布斯在很多地方都僅僅斷言這種在我看來無法克服的沖突。在書的前半部分,他似乎想表明他同時采納亞里士多德的友誼觀與基督教的學說(第173頁)——盡管在許多關(guān)鍵層面上兩者存在著直接沖突(有關(guān)人的價值、愛的適當基礎(chǔ)等)。這是一種導致倫理困惑的多元主義。在該書第348頁中,布斯明確勸說讀者接受并相信一系列“在某種程度上并不一致且自相矛盾”的宇宙神話。在第351頁,他好像對那些針對邏輯的懷疑性攻擊有所同情;在全書的最后部分,他經(jīng)常把他自身的倫理信念(比如反種族主義)看作“我的意識形態(tài)”。為了接受并信任所有真理的候選人,他走到了放棄用理性進行倫理判斷的邊緣。
這一更為廣泛且頗有問題的多元主義看似并不是書中的一個可以輕易解決的問題,但因為布斯經(jīng)常性地作出這些斷言,所以似乎它們具有相當?shù)闹匾?。因此這個問題必須得到解決,因為它會破壞全書的核心論證,并將把陣地拱手讓給那些對手——這里的“對手”指的是各種類型的主觀主義者與懷疑主義者,布斯在書的前面部分非常有力地批判了他們。在這一刻,我認為布斯是在盡力討好他在文學領(lǐng)域的那些現(xiàn)實或想象中的批評者,他急于打消他們的疑慮,說自己不是教條主義者,不是古板的邏輯的捍衛(wèi)者。他沒必要如此遷就。首先,這并沒有效果。許多人會討厭這本書并稱布斯是一個反動分子;這是他為捍衛(wèi)理性所要付出的代價。其次,這出賣了他的立場。用布斯自己的話來說,反種族主義并非他的“意識形態(tài)”。這是一個同時可以通過理性論證進行辯護和捍衛(wèi)的倫理立場。
我覺得布斯應該保留作為多樣性的多元主義、作為語境主義的多元主義,以及作為多樣特殊性的多元主義。如果他能把這些局限足夠仔細地說清楚的話,他或許可以把它與某些古德曼的世界版本結(jié)合起來。但對實踐理性中的沖突的沉默會切除“共導”過程的心臟,因為“共導”過程是通過不同主張之間的沖突而向前推進的。布斯應該把頭高高地抬起,并無視文學領(lǐng)域那些嘲諷客觀性的人。他的書將在那些時尚都被遺忘了以后長久地存在。
書籍的友誼就如同這樣,有著很多爭論,既不低三下四,更不要求看法一致。這部作品所激發(fā)的批評活力就是其價值的明證。它的力量與洞見將會提升有關(guān)這些緊迫問題的公共討論。用亞里士多德的話來說,這是公民之間的友誼,而這本書則是一位公民的朋友。
責任編輯:孫頁 沈潔
*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女,1947年生。美國哲學家,芝加哥大學教授。主要著作有《善的脆弱性》、《詩性正義》、《政治情感》以及《憤怒與寬恕》等。這篇論文是瑪莎·努斯鮑姆在1988年為韋恩·布斯的作品《我們所交往的朋友:小說的倫理學》所撰寫的書評,首發(fā)于《耶魯法律與人文學刊》,后經(jīng)修改,收錄于她在1990年出版的論文集《愛的知識:論哲學與文學》中,本文譯自該論文集。
**范昀,男,1980年生,寧波鎮(zhèn)海人。浙江大學美學與批評理論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倫理美學及啟蒙思想史研究。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瑪莎·努斯鮑姆倫理美學思想研究”(項目號:13CZX089)以及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代西方前沿文論研究”(項目號:14ZDB08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