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長 北(東南大學 藝術學院）

韓國漆器工藝考察記行

文/長 北(東南大學 藝術學院）

DOl編碼：10.3969/J.lSSN.1674-4187.2016.06.007

韓國朋友李宗憲寫信來，說原州成立漆文化振興會，五月將有一系列專業(yè)活動，問我是否愿意前往。我欣然同意。5月19日抵達首爾，方知宗憲已經(jīng)辭去北村工藝坊“漆苑”職務，專職擔任韓國漆協(xié)會事務長，并任韓國“人間文化財員”，負責國家級“人間文化財”的遴選工作。這次活動便是由原州市政府主辦、他為首操辦的。

車到原州，首爾漆畫家、原州漆藝家們已經(jīng)聚集在原州漆工藝館門口等候，共進早餐、交流情況以后，參觀原州漆工藝館（圖1）。此館長期陳列原州三個國家級人間文化財?shù)钠崞髯髌芬约霸萜崴嚰覀兊慕?jīng)典作品，墻上掛著已故原州國家級螺鈿人間文化財一沙奉金龍的巨幅照片和生平資料。展品以嵌螺鈿、填漆漆器為大宗，還有素髹、平地研繪、樹葉起紋的彰髹等等（圖2）。從展品可見，韓國漆藝家擅長用螺鈿嵌出圓轉流走充滿旋律美感的線條，為中國漆藝家所不及（圖3）。一件黑漆小屏風，顯然適合韓國人席地而坐的小空間居家生活，嵌螺鈿大片留空，正是對韓國密不透風傳統(tǒng)螺鈿的反叛（圖4）。宗憲提請我注意櫥窗內兩只漆罐，突起的花紋是用韓紙搓捻成繩，盤繞在漆胎上再刷漆做成。韓紙具備了裝飾漆器的功能，不能不說是韓國漆工在《髹飾錄》所記“紙衣”工藝基礎上的創(chuàng)造。而“紙衣”漆器及其工藝，在中國已經(jīng)失傳（圖5）。宗憲說，原州是韓國漆鄉(xiāng)，又是瀕臨東海的旅游城市，原州市政府對漆器的重視，不亞于揚州市政府對漆器的重視，所以，國家投資在30萬人口的小城營造了如此規(guī)模的專業(yè)博物館。我這才知道此次交流活動的目的——向世界推出原州，我約原州對口城市揚州漆器高級工藝師闞鳳祥同來，是來對了。

原州漆工藝館參觀完畢，車往原州漆文化中心。仰見樓房外墻鑲著“漆文化中心”幾個大字，樓下種著一排漆樹（圖6），樓后則是漆樹林。此中心也是原州市政府投資建造，相當于中國各地的“工藝坊”，入口處掛牌以示歡迎中國學者（圖7），漆藝家們已經(jīng)聚集在會議室等候。座談中，韓國漆藝家招待我們喝漆樹茶，詢問了許多關于中國漆器的問題（圖8）。原來，原州漆藝家只守著自己手藝，沒有來過中國，也沒有人做過個人宣傳聲像資料，一些人甚至沒有漢字姓名。大家提出，有著深厚漆文化傳統(tǒng)與旅游傳統(tǒng)的原州、揚州結為友好城市，兩市漆藝家就此開展交流互動（圖8）。接著參觀漆文化中心作品陳列館。區(qū)別于原州漆工藝館，這里似乎是一種臨時展示，作品隨做隨展隨賣，素髹、布衣、布目涂、螺鈿、填漆是這里家常手藝，素髹漆柜磨到里外平滑，螺鈿、填漆或單獨成器，或錯綜為之，有彰髹茶具，有多件韓國古代嵌螺鈿漆器復制品。比較傳統(tǒng)螺鈿漆器，我更喜歡有新意的螺鈿作品。一件嵌螺鈿加填漆漆柜，用螺鈿制為花、葉輪廓再填彩漆，美輪美奐。用螺鈿制為圖案輪廓的做法，屢見于中國宋元，明清以降在中國漆器上絕跡（圖9）。一件朱漆地嵌螺鈿漆盤，用半島特有的割貝法切割螺鈿成小方塊，密集排列為由實到虛的旋轉圖案，紅漆由黯到艷漸變，工不可謂不繁，卻化繁得簡，很有現(xiàn)代意味（圖10）。參觀中，中心法人金相洙先生一把拽住我，在他制作的螺鈿朱漆瓶前攝影留念（圖11）。

圖1：原州漆工藝館外景

圖2：原州漆工藝館內景

圖3：韓國現(xiàn)代嵌螺鈿的精絕手藝

圖4：嵌螺鈿黑漆小屏風

圖5：紙衣裝飾的漆罐

圖6：原州漆文化中心外景

圖7：原州漆文化中心入口歡迎牌

圖8：與原州漆藝家座談

圖9：嵌螺鈿加填漆漆柜

圖10：用割貝法制作的朱漆地嵌螺鈿漆盤

圖11：在中心法人金相洙先生作品前

圖13：用打撥法、割貝法制作的螺鈿漆盤（推光前）

圖14：擦漆和素髹食具

圖15：韓國漆藝家用于彩繪的精制天然漆

午飯由原州漆文化中心宴請。飯后考察二樓、三樓漆器工坊。吳三錄工坊內，主人正在制作螺鈿漆器（圖12）。他用打撥法1打撥法：韓國特色工藝。在完成下涂的漆胎上滿刷膠水，將螺鈿片按壓其上，用鑿刀在螺鈿上敲擊，使之裂開成為碎片，用刀撥攏為圖案。將螺鈿片化大為小，用割貝法2割貝法：韓國特色工藝。在完成下涂的漆胎上滿刷膠水，將螺鈿絲、條按壓在準確位置，排列成為圖案。3筆者《〈髹飾錄〉與東亞漆藝》也在梁有田先生收藏范圍之內。將螺鈿絲化長為方。大料割碎為碎料誠然可惜，正是這割碎以后的小料拼嵌，產(chǎn)生了大料嵌貼所不能有的虛靈趣味（圖13）。我當即買下了用割貝法制作的嵌螺鈿漆盤。再看雪某某工坊（韓文名無法鍵入）。雪某某擅長制造漆杯盤，外壁擦漆，內壁素髹，研磨推光到少女肌膚那么潤滑（圖14）。我們在韓國國家級彩繪人間文化財梁有田先生工坊耽擱最久。梁先生顯然對造訪有備。他拿出許多中國版的漆器書，韓國書有金鐘太《漆器工藝論》；然后出示他特制的彩繪貓須筆，幾根毛卻挺直絕不倒伏；又出示中國產(chǎn)的生漆和日本制、韓國制的推光漆，一一讓我們聞香辨色。??！韓國漆工竟能夠將彩繪所用的天然漆精制到如此透明稀飄幾乎無色不能調出，無線不能繪出（圖15）！終于到了他亮出作品的時候。他解開一層一層布袱，出示一件一件作品。先出示彩繪三件套高足漆盤，我們“啊”地一聲驚呆了！這哪里是彩繪，分明綜合了曙涂、罩明、用金多種工藝，彩繪只在那盤內的荷葉和青蛙（圖16）。梁先生得意地說，這件作品做了兩年。接著出示嵌螺鈿填漆三件套高足漆盤，我們又“啊”地一聲，更驚呆了（圖17）！每一方螺鈿龜背紋內，都用彩漆起突再填其他顏色的彩漆磨平，與我國犀皮工藝原理接近（圖18）。梁先生很得意地說，這件作品做了七年。最后出示黑漆地描金唐草鳳紋盤。唐草鳳紋取自韓國國立歷史博物館巨鐘上的紋樣，每一根線不是輕重疾徐，而是如屈鐵，如盤絲。如此粗細勻等極有力道的線條，只有自始至終凝神屏氣才能畫出（圖19）。梁先生始終自信地微笑著。他的笑容告訴我們，他不管外面如何喧囂熱鬧，只沉浸于自己手藝，陶醉于創(chuàng)作的快樂之中。他自信跑遍世界很難找到與他雷同、和他比美的漆器。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我為他從容自信的態(tài)度深深感染。最后往國家級螺鈿人間文化財亨萬先生工坊，2009年我來韓國曾經(jīng)專程拜訪過他，這回算是第二次握手了。我們在他的工作臺前盤膝而坐，看他用明膠粘貼螺鈿，看紙上轉貼于盒胎的螺鈿花紋在待干（圖20）。亨萬沉靜篤定的神情告訴我，他和他的作品經(jīng)得住歲月與歷史淘洗。為了不耽擱次日博物館考察，告別漆藝家，我們于夜色降臨之前回到了首爾。

圖16：彩繪三件套高足漆盤，國家級彩繪人間文化財梁有田制

圖17：嵌螺鈿填漆三件套高足漆盤，國家級彩繪人間文化財梁有田制

圖18：每一方嵌螺鈿龜背紋內都用彩漆起突再填漆磨平

圖19：黑漆地描金鳳紋盤，國家級彩繪人間文化財梁有田制

圖20：紙上轉貼于盒胎的螺鈿花紋在待干，國家級螺鈿人間文化財李亨萬制

圖21：913年統(tǒng)一新羅時代嵌螺鈿經(jīng)箱，古宮博物館陳列

圖22：朝鮮時代朱漆螺鈿桌盤，古宮博物館陳列

圖23：朝鮮時代嵌牛角漆箱，古宮博物館陳列

韓國國立歷史博物館陳列有慶尚南道茶戶里古墳出土的紀元前2世紀豆、筒、屣、箭鞘等髹漆用具，陳列有高麗時代嵌螺鈿、嵌銅絲工藝并用的漆器。古宮博物館陳列有913年統(tǒng)一新羅時代嵌螺鈿經(jīng)箱。我見漆面未經(jīng)研磨推光，螺鈿不是磨顯而出而是粘貼于濕漆面，因此有多處隱于漆下，也就是說，尚處于嵌螺鈿工藝的探索階段，不比中國湖州飛英塔雙壁穴中發(fā)現(xiàn)的五代辛亥廣順元年（951年）嵌螺鈿漆經(jīng)匣，磨顯技藝已經(jīng)完全成熟（圖21）。古宮博物館陳列的朝鮮時代朱漆螺鈿虎足桌盤，盤心以大塊螺鈿拼嵌，很有琉球國早期螺鈿漆器之風（圖22）。從韓國國立歷史博物館、古宮博物館陳列的古代漆器，可見中、日、韓三國古代漆藝文化交流之一斑。兩館都藏有朝鮮時代嵌牛角漆箱，將牛角磨平到透光，反面畫畫，再將正面朝上平貼于漆胎，作為半島獨特工藝，花俏有余，格調不高（圖22）。傍晚，我們去首爾仁寺洞尋寶。這里完全沒有了上回來韓所見平靜經(jīng)營的古董一條街氛圍，淪為寬街、夫子廟般的雜賣場，有三家商鋪出售化工漆漆器，天然漆漆器只占了很小的攤位。面對異國也比十年前熱鬧的商業(yè)泡沫，我想起國內充斥于市的化工漆漆器。當前全世界保護生態(tài)的新趨勢下，如何走出一條手工藝術的應然之路？值得所有工藝美術從業(yè)者、研究者思考。

（責任編輯 顧平）

The Investigation Record of Lacquer Craft in Korea

作者記錄了再訪韓國考察漆器的歷程，介紹了韓國螺鈿、紙衣、布衣、布目涂、嵌銅絲、嵌牛角等獨特工藝和優(yōu)秀作品，贊揚遠離喧囂沉浸于手藝的真正工匠精神。在當前世界保護生態(tài)的新趨勢下，如何走出一條手工藝術的應然之路？值得所有工藝美術從業(yè)者、研究者思考。

The writer records the course of investigating lacquer craft during the revisiting of Korea. After giving a detailed introduction about Korean raden, zhiyi, buyi, nunomenuri, embedded copper wire, embedded horn and other unique crafts, the writer speaks highly of real craftsman's spirit that craftsman are 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and immersed in craftsmanship. It deserves serious consideration for arts practitioners and researchers to fnd out a corresponding way for handicraft under the new tendency of ecological protection of the world.

原州 ；首爾 ；漆器工藝 ；工匠精神

Wonju; Seoul; lacquer arts; craftsman's spirit

長北，本名張燕，東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研究方向：藝術史論、工藝美術與漆藝。

1平地研繪：用推光漆彩繪漆象干固以后研磨推光，區(qū)別于不作研磨推光的中國傳統(tǒng)彩繪漆器。

2布衣：胎上不做灰漆、像給器物穿衣服似地糊裹布于器表而為裝飾，《髹飾錄?裹衣》章有記，流傳日、韓而為中國失傳。

3布目涂：于漆胎上糊粗麻布實干以后，髹二至三遍推光漆，待漆沒過布面并干固，小心磨顯出布紋，推光。此工藝流傳于日、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