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希林輯錄
任訪秋佚文四篇
和希林輯錄
任訪秋(1909—2000),原名維焜,字仿樵,筆名訪秋,河南南召縣人。1923年夏,任訪秋考入位于開封的河南省立第一師范。1929年秋,考入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1936年在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畢業(yè)。先后任教于洛陽河南省立第四師范、河南大學等。著有《袁中郎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論集》、《中國文學史散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卷)、《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稿》、《中國近代文學作家論》、《魯迅散論》等。2013年7月由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任訪秋文集》共7編13卷,皇皇500余萬字,這是任訪秋先生著述的集中展現(xiàn)。然由于民國時期大多文章刊載于報刊,搜集起來比較困難,遺漏是在所難免的,學人陸續(xù)有補遺。①解志熙、王賀輯較:《任訪秋集外文四篇》,《漢語言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和希林輯錄:《任訪秋集外文七篇》,《漢語言文學研究》2015年第1期。今從民國報刊《河南青年》搜訪任訪秋先生佚文四篇,以備研究之需。
(一)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李頎《古從軍行》
荒林梟獨嘯,野水鵝群鳴。我坐蓬窗下,答以讀書聲。悲哉白發(fā)翁,世事已飽更。一身不自惜,憂國涕縱橫。永懷天寶末,李郭出治兵。河北雖未下,要是復兩京。三千同德士,百萬羽林營。歲周一甲子,不見胡塵清。賊酋實孱王,賊將非人英。如何失此時,坐待奸雄生。我死骨即朽,青史亦無名。此詩倘不作,丹心將誰明。
——陸游《春夜讀書偶感》
這兩首詩,對戰(zhàn)爭顯然持的是兩種態(tài)度:一非戰(zhàn)一主戰(zhàn)。假若我們對戰(zhàn)爭的性質不清楚,同時對文學的本身也不了解的話,那我們一定覺得詩人的作品,完全是隨意寫成的。同時,文學也就變成了一種工具,它的本身的價值也就不能不因之而低落了。實際上文學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是一貫的,其所以在作品上有著主戰(zhàn)同反戰(zhàn)的差異,乃是因為戰(zhàn)爭的性質有主動與被動不同的緣故。本文的主旨就在對這上面加以詳細的闡發(fā)。
(二)
一說到戰(zhàn)爭,只要是經(jīng)驗過的人,恐怕沒有不是“談虎變色”的,老子說: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易。
——三十二章
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兇年。
——三十一章
所以,我國歷代的思想家,沒有不是痛惡戰(zhàn)爭,反對戰(zhàn)爭的。孟子罵那些主張開拓土宇的人道:
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苯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我能為君約與國,戰(zhàn)必克?!苯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
——《告子·下》
又說:
爭地一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一戰(zhàn),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戰(zhàn)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離婁·上》
此外,像墨子的《非攻》篇是專來攻擊那一般窮兵黷武、好勇斗狠的軍國主義者的,本來戰(zhàn)爭是以物消物、以人拼人的最殘酷的舉動?!皫熤粒G棘生焉”。我們就可以想到經(jīng)過戰(zhàn)爭區(qū)域時殘破同荒涼的情形。“爭地一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一戰(zhàn),殺人盈城”??梢韵胂蟮綉?zhàn)區(qū)的死骸枕藉,血跡殷然的慘不忍睹的情形。不過,這還只限于直接受戰(zhàn)爭影響的是如此。至于間接受戰(zhàn)爭影響的,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寫得最沉痛: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無依。必有兇年,人其流離。
戰(zhàn)爭既是這樣的殘酷,文學自然而然的是反戰(zhàn)的。因為文學最高的理想,在使全人類都能夠相諒相解,相愛相和,沒有掠奪,沒有斗爭,更沒有強凌弱、眾暴寡一類事的發(fā)生。而戰(zhàn)爭恰恰相反了。它毀滅了人類的和平,破壞了人類的秩序,弄得老弱轉乎溝壑,壯者葬身于鋒鏑,父母兄弟妻子離散。所以,我們中國文學的作品,從《詩經(jīng)》降而至于兩漢魏晉南北朝隋唐,這種反戰(zhàn)的作品,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至于內容不外這三點:
(一)寫從軍苦況的,如:
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jīng)營四方?!速罘嘶ⅲ时藭缫?。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小雅·何草不黃》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粑彝樱瑮盍酪?。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小雅·采薇》
(二)寫夫婦怨曠之情的,如: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衛(wèi)風·伯兮》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思?
——《王風·君子于役》
薄命婦,良家子,無事從軍去萬里?!罹诵袨樗绖e,對君裁縫泉下衣。與君一日為夫婦,千年萬歲亦相守。君愛龍城征戰(zhàn)功,妾愿青樓歌樂同。人生各各有所欲,詎得將心入君腹。
——張籍《妾薄命》
(三)寫戰(zhàn)區(qū)慘狀的,如:
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 靡靡逾阡陌,人煙渺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股罱?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潼關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
——杜甫《北征》
萬里長征戰(zhàn),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野戰(zhàn)格斗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
——李白《戰(zhàn)城南》
戰(zhàn)爭既是這樣的兇殘,但是發(fā)動戰(zhàn)爭的是誰呢?全然是那些開疆拓土的帝王,同那些愛立邊功借以邀寵的軍閥。這是孟子所罵的認為是應服上刑的民賊。詩人對這些起罪的禍首,是最不滿意了。試看下邊的這些作品: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杜甫《兵車行》
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折臂翁。
——白居易《新豐折臂翁》
這是諷刺天子同宰相的。
彈箏峽東有胡塵,天子擇日拜將軍。蓬萊殿前賜六纛,還領禁兵為部曲。當朝受詔不辭家,夜向咸陽原上宿。戰(zhàn)車彭彭旌旗動,三十六軍齊上隴。隴頭戰(zhàn)勝夜亦行,分兵處處收舊城。胡兒殺盡陰磧暮,擾擾唯有牛羊聲。邊人親戚曾戰(zhàn)沒,今逐官軍收舊骨。磧西行見萬里空,幕府獨奏將軍功。
——張籍《將軍行》
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曹松《己亥歲》
這是諷刺那些好戰(zhàn)的大將的。本來侵略者的戰(zhàn)爭,是沒有發(fā)動的必要的,只不過為了滿足少數(shù)人的欲望,不惜拿很多人民的性命財產(chǎn)來作犧牲。這無怪乎要為富于同情的詩,所詛咒所痛罵了。
(三)
文學雖是頌贊和平,詛咒戰(zhàn)爭的。但對于那被侵略者,卻并不主張投降同屈服。相反的,他是主張抵抗,主張犧牲一切去對付那不講正義公理的橫暴者。在表面上看來,這似乎有點矛盾,其實這正是一貫的所在。文學的理想,前面已經(jīng)說過,是希望人類的共同幸福。但這種幸福決不是為少數(shù)人的,也決不是犧牲這一部分人的幸福,而為那一部分人的幸福。更不容許少數(shù)的強者,來壓迫奴役那多數(shù)的弱者。人類是絕對平等的,人類的相與都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同時不只是平等的,而且是自由的。世界上不分種族,不分階級,都有個人的自由,而不受任何的強制同壓迫。但是,侵略者的戰(zhàn)爭,常常是強者來發(fā)動,用以去征服弱者。那么這些弱者一旦屈服,或被征服之后,無形中就成強者的奴隸。一切的一切都要受到苛虐的限制同壓迫,不但行動失去了自由,而且生命財產(chǎn)也都失去了保障。這與文學的理想是大相悖謬的。所以,文學一面對那些發(fā)動戰(zhàn)爭者予以詛咒,但對于抵抗侵略者的弱者則予以同情與鼓勵。因為唯有如此,才能夠爭取人類的光明,才能使正義戰(zhàn)勝強權。使那些破壞人類的惡魔,不能猖獗于世界。所以像這一類主張抗戰(zhàn)的作品,從《詩經(jīng)》一直到近代,也可以找到很多。首先我們來看《秦風》中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這表現(xiàn)士兵們的同仇敵愾之情最為激切。其次像《楚辭·九歌》中的《國殤》: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這是對捍衛(wèi)國家而犧牲的烈士們的禮贊。此外我國爭逐異族猖披,國難嚴重的時候,總有一些慷慨悲歌之士,來主張抗敵以圖恢復。如唐天寶、安史倡亂的時候,有顏真卿。南宋金人為患的時候有陸游、岳飛。明末有孫承宗。他們的作品,都是洶涌澎湃,踔厲風發(fā),足以警弱立懦。
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zhàn)馬若龍虎,騰凌何壯哉。將軍臨八荒,烜赫耀英材。劍舞若游電,隨風縈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嵬。入陣破驕虜,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開。匈奴不敢敵,相呼歸去來。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臺。
——唐·顏真卿《贈裴將軍》
會稽八月秋始涼,梧桐葉落覆井床。月明縞樹繞驚鵲,露下濕草啼寒螿。丈夫行年過六十,日月雖短志意長。匣中寶劍作雷吼,神物那得終摧藏。君不見昔時東都宗大尹,義感百萬虎與狼,疾危尚念起擊賊,大呼過河身已僵。
——陸游《感秋》
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試無路空崢嶸。酒為旗鼓筆刀槊,勢從天落銀河傾。端溪石池濃作墨,燭光相射飛縱橫。須臾收卷復把酒,如見萬里煙塵清。丈夫身在要有立,逆胡運盡行當平。何時夜出五原塞,不聞人語聞鞭聲。
——陸游《題醉中所作草書卷后》
死去方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陸游《易簣時示兒》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岳飛〔滿江紅〕
入夜看熒惑,朝來朝議生。誰將舌上劍,一割塞垣兵。未抵黃龍府,先驚白馬營。岳家軍尚在,胡騎漫雄行。
——孫承宗《聞石塘報用鋡韻》
此外還有一個最好的例證,就是英國詩人拜倫。他去歐洲大陸漫游到希臘的時候,看到希臘滅亡后的情形,一時悲憤交集,寫了那篇光焰萬丈的《哀希臘》詩,他回顧希臘的光榮史,對照著當前衰頹的情況,大聲疾呼,想喚醒希臘的民族,讓他們起來恢復他們祖先固有的主權。
往烈兮難追,故國兮,汝魂何之?俠子之歌,久銷歇兮。英雄之血,難再熱兮。古詩人兮,高且潔兮。琴荒瑟老,臣精竭兮。
——五
雖舉族今奴虜兮,豈無遺風之猶在?吾慨慷以悲歌兮,耿愛國之磈磊。吾惟余頳為希人羞兮,吾惟有淚為希臘灑。
——六
徒愧赧曾何益兮,嗟云涕之計拙。獨不念我先人兮,為自由而流血?吾兮欲訴天閽兮,還我斯巴達之三百英魂兮。尚令百一存
兮,以再造我瘦馬披離之關兮。
——七
注美酒兮盈杯,悠悠兮吾懷。湯湯兮白階之岸,崔巍兮修里之崖。吾陀離之民族兮,實肇生于其間。或猶有自由之種兮,歷百劫而未殘。
——十三
注美酒兮盈杯,美人舞兮低徊。眼波兮盈盈,一顧兮傾城。對彼美兮,淚下不能已兮。胡為生兒為奴婢兮。
——十五
置我呼須寧之巖兮,狎波濤而與為伍。且行吟以悲嘯兮,惟潮聲與對語。如鴻鵠之逍遙兮,將于是焉老死。奴隸之國非土兮,碎此杯以自矢。
——十六
詩人之愛自由求解放,不獨表現(xiàn)于詩歌,而且表現(xiàn)于行動。不僅為個人之自由而奮斗,而且為人類之自由而犧牲。西歷一八二三年,希臘的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拜倫竟慨然以一異民族,而投身為義勇軍,對軍事頗多策劃,一八二四年,終于死于軍中。
我們從這些作品同事跡上看來,就可以曉然于文學雖是反戰(zhàn)的,但真正為自由獨立求解放的戰(zhàn)爭,不僅是贊頌鼓勵,甚而至于作家自己還要親身參加交出自己的生命。反過來說,一個國家的軍政當局為了少數(shù)人的利益,不惜犧牲國內多數(shù)人的生命財產(chǎn),來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侵略戰(zhàn)爭,不但為世界上其他各國所唾棄、所抨擊,而且在本國也一樣地不免為文學家者所詬病。即如我國過去的詩人,像白居易、李頎、曹松,他們都直然地指斥朝中的天子同宰相。同時這次的中日戰(zhàn)爭,日本的作家鹿地亙夫婦,也是一樣地反對他們本國的軍隊之無理的侵略,竟然加入到我們的行列,來共同從事于反侵略的偉大戰(zhàn)爭。假若我們不了解文學是什么,與不能觀察戰(zhàn)爭的性質若何,那我們終不了解白居易、李頎這般詩人,同時而不會了解日本這兩位偉大的作家——鹿地亙夫婦,而會輕評加他們以輕蔑的眼色為“日奸”。
(四)
時代的巨流,革命的洪潮,終于沖醒了東亞的睡獅。1937年7月7日盧溝橋,我們向敵人所發(fā)的第一聲炮,已宣布了中華民族不再要忍氣吞聲,任日本無理的欺凌了。從甲午以來,四十余年,我們受日本的剝食已非一次,到這時已到了最后的限度。它那蠻橫的舉動,毒辣的要求,已經(jīng)動搖了我們的國本,將陷我民族于萬劫不復之地。我們這一輩的人,倘若不顧我們五千年來祖宗創(chuàng)業(yè)的垂統(tǒng)艱難,不顧我們自身以及后世子孫永遠受敵人的壓迫與侮辱的痛苦的話,那就可以接受敵人的亡國條件,而圖茍全一時,否則那就只有拿全民族的生命,來同敵人作最后的一拼。所以自戰(zhàn)爭以開,全國的同胞,不論是前方后方,都直接間接地參加了這次民族的革命戰(zhàn)爭。這是我們有史以來空前的偉大的有意義的戰(zhàn)爭,這不是秦皇漢武那樣開疆拓土而犧牲人民生命財產(chǎn)的侵略戰(zhàn),這是不得已的抗戰(zhàn),求解放求獨立之戰(zhàn),這比一七七六年的美國獨立與一八二三年希臘的獨立戰(zhàn)爭,有著同樣偉大的意義。唯其如此,所以自抗戰(zhàn)以來,整個文壇上的作家也都動員了。那些詩歌、戲劇、小說以及紀述的文字,沒有不是激昂奮發(fā)熱情磅礴,在大聲疾呼刺激著讀者,訓誨著讀者,讓他們犧牲自己的一切,來獻身于這次的民族的偉大戰(zhàn)爭。這些作品一字一句都是從作者的心底所流出來的,一點不是迎合時尚的,一點不是受少數(shù)人的收買與利用。他們建樹了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他們不只是為自己的解放而呼號,而且是為全人類的公理正義而呼號。本來在七七以前,我們中國文壇上的派別是極端紛歧的,但到了七七以后,不管他們是浪漫派也好,寫實派也好,新寫實主義派也好,唯美派也好,統(tǒng)統(tǒng)的走到一個路子上,不約而同地都為著抗戰(zhàn)而執(zhí)筆。假若不是如此的話,除非是沒有了熱情,失去了良知的人。果真是如此,這些人已不配稱作一個作家,該把他擯棄到文學的國度以外去。
反過來,我們再看看敵國的文壇,像鹿地亙夫婦那樣并不在少數(shù),他們在國內作著與鹿地亙一樣反侵略的工作,他們的詩歌雖不像李頎那樣的句子,所謂“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萄入漢家”,可是也差不多是“年年戰(zhàn)骨焚國外,空見財貨富二閥”。結果這些作者都一個一個的相繼被關進了牢獄,剩下的那些下流的無恥的文氓,如青野、李吉,同林房雉一流受到了軍閥同財閥的收買,在歌頌著這場毀滅他人而又自行毀滅的殘酷的戰(zhàn)爭,我們試一讀鹿地氏《偉人哭泣》一文,就可以知道日本目下的文壇已經(jīng)可憐到什么境地。一部分勇敢的作者,有的逃到了國外,有的被關到牢內了,有的被收買而作了軍事法西斯的工具,有的被威脅而屈服了。
我們試將以上兩國日前的文壇作一個對照,就可以了然于這次的戰(zhàn)爭公理正義,究竟是在哪一方面了。
最后,我還可以代國內的文學作者這樣說,我們不只是用筆來“橫掃千軍”,而且在必要時,自己一樣可以獻身于戰(zhàn)場。東晉的劉越石,南宋的辛稼軒、陸放翁,同英國的拜倫,那都是我們最好的典型。放翁說得好:“道邊新食人,膏血染荊棘。平生鐵石心,忘家思報國?!薄爸性脝蕘y,志士淚橫臆。切勿輕書生,上馬能殺賊?!保ā短ⅰ罚?/p>
《跋》:此文草于二八年,為紀念七七而作,但迄未發(fā)表。因《河南青年》編者向余索稿,以此篇尚未失去其時間性,遂以斯廁之。
三一,四,二二,志于河大。
按:《兩種性質的戰(zhàn)爭與兩種性質的文學》原刊于《河南青年》1942年第2卷第1期,署名“訪秋”。該文創(chuàng)作于1942年4月22日,《任訪秋文集》未收。
幾年來過著教書的生活,使我常常的來讀青年們的文章,在這許多的試作卷子中,那種富有生氣,時時閃出天才的晶光的作品,自然不能說沒有,但大部分不是失之于空虛,就是失之于枝蔓。這原不足怪,文章本不容易寫好,而尤其是我們中國的文章,牽涉的問題太多了,什么文字學、文法、修辭學。這種種學問,雖然不一定來給他們一徹底的研究,才能把文章寫好,但你要想寫好,就非對他們有一個常識的了解不行。加以明清以來八股文的影響,使一般操筆的人,都成了古人的奴隸。不但要說古人的話,而且還要學古人話的說法。這種余毒,雖然經(jīng)過了一陣極猛烈的文學革命,直到現(xiàn)在,但還沒有完全消滅。
我平常總是對同學們提出這樣一個最低限度的寫文標準,即:
一、要說自己的話;
二、要用自己的話來說。
但這兩個標準,看著似乎很平常,實際是療治八股余毒的不二良藥。因為要實行說自己的話,就必須讀書深思,做事體驗,不輕信,不盲從,而能運用自己的理智來分析,用自己的思想來判斷。這樣才會有自己的見解,這種自己的見解,就是文章的內容。有了內容,這時就來了第二個問題——怎樣寫呢?那么自己就該一空依傍,來遣辭、造句、布局了。但如何才能把字放得恰當?句遣得正確?章組織得嚴密?這就有賴于文字、文法,同修辭等學問了。我們寫文章的第一步要識字用這個字,就應該認識這個字。所謂認識也者,就是要曉得他怎樣讀、怎樣寫同怎樣講。假若不十分認識,就應該來請教字典,不當馬虎從事,結果不是不恰當,就是鬧笑話。其次是明了文法,知道句子的構造,使每句話說出來,別人都了解。末了是修辭,即句字怎樣構造,段落怎樣排列,才可以使文章美麗而且有力。文法是教你怎樣寫才對,修辭是教你怎樣寫才好。但這又決不是光抱著一本《國語文法》,或《修辭學發(fā)凡》就可以成功為一個作者了。他們只不過教你一點常識,真正要想把文章寫好,還得領教于前代人的名著。
此外寫文大抵要經(jīng)過這三個步驟。最初,沒什么可寫。以后是有什么寫,而不能盡量的寫出。最后能盡量寫出,而失之于累贅。要救第一步的毛病,即多讀書,多閱世。救第二步,即多練習。救第三步,即狠心的刪汰。
總之,古今中外,只要能成為一個作家的,他們的作品都一定有他們自己的特殊風格。所謂特殊的風格也者,不外是他能說他自己的話,能用自己的話來說而已。所以這兩個標準,是寫文的初步,也就是寫文的極境。現(xiàn)在我仍不惜嘮叨的把這兩句話貢獻給有志寫作的青年們:
一、要說自己的話;
二、要用自己的話來說。
三十一,于河大。
按:本文原刊于《河南青年》1942年第2卷第6期,署名“訪秋”。該文創(chuàng)作于1942年,《任訪秋文集》未收。
(一)
文學史成為一種專門學問,乃是近30年來的事。已往中國只有所謂詩話、曲評……一類的典籍,這些“話”、“評”大抵是近于文學批評,間或也有談到文學流變的,至于專門有系統(tǒng)的來敘述中國文學演變的書是壓根兒沒有的。直到清末廢科舉,興學校,因為學術同學制都受到西洋的影響,于是大學中居然也有了這一門課程。以后繼之以文學革命運動,文學的地位驟然間提高了,加以西方文學理論的輸入,因之研究文學史的風氣,也就蔚然而成。不過因為他在中國學術中歷史較短,所以到現(xiàn)在還常常被人誤解。不知有多少的淺學之士,還以為文學就應當專心去創(chuàng)作,尤其是中國文學,應當去學作律詩、律賦或者填詞、制曲,再不然去學桐城的古文、義法,文學史有什么用處,有什么價值。我親身聽到過有人這樣說:“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于斷割……自己不會作,而來評隙古人,進退作者,不是有點太不自量了嗎?”這話乍一聽來,似乎是很對,但揆之實際,則非常錯誤。在《河南青年》第一號文藝附冊《怎樣學習文學》中,我曾經(jīng)把學習文學分為三類:一、鑒賞;二、創(chuàng)作;三、研究。創(chuàng)作同研究本來是兩回事,創(chuàng)作是藝術的,而研究則是科學的;創(chuàng)作不妨純然主觀,而研究則須絕對客觀。能創(chuàng)作而又能研究,自然是難能而可貴,但專門研究,而不創(chuàng)作,也不能就以此為病。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兩途。
所謂文學史乃是屬于后者。筆者致力此學業(yè)已十有余年,不敢認為自己有何心得,亦不敢妄稱能給青年對此學問明示途徑,但愿以自己學習中所得的經(jīng)驗與見解,略為陳述,以就正于海內的同道。
(二)
在沒有談到怎樣研究文學史之前,首先當解答的是:什么是文學史?可是要解答這個問題,就又必須先解答什么是文學?什么是史?
文學是什么?過去同現(xiàn)在解答這個問題的人太多了。他們的說法可以說大同而小異,而其所以異的原因,就是對文學本身所定的范圍有著廣狹不同的緣故。這里我們用不著來旁征博引。為簡便起見,聊且把一般人所公認的文學必需的幾個要件提出來,作為對文學的解釋。
“文學應當是表現(xiàn)作者感情、思想同想象的東西。它必須具有藝術的形式,而能給予讀者以深的感動,與美的滿足?!?/p>
至于所謂“史”,他的定義也同文學一樣,名家論議不一,不過大致說過,它的作用不外是:
“記載人類的活動,他應具的條件:一、必須信實正確;二、說明一切事態(tài)的因果關系;三、能給讀者以有力的暗示。”
在人類歷史中,文化史占一個重要的部門,文學史乃文化史中之一部,所以文學史乃是:“記載文學演變的東西,它應具備的條件:一、說明文學的變遷,及盛衰的情況;二、研討文學變遷及盛衰的所以然;三、考證系作品的真?zhèn)闻c產(chǎn)生的時代,以及作者的身世與所處的環(huán)境;四、批判作品的價值?!?/p>
(三)
文學史是一個極龐大的題目,要來研究它,乍一看來,簡直是有點無從下手,不過要把它分開來,就比較單純容易得多了。過去學者,把它分為這幾類:
1.專家——把一個作家作為研究的對象,要點:(1)身世的考證;(2)作品的真?zhèn)闻c產(chǎn)生時間先后的考證;(3)作品的淵源與流派,以及與當時所處環(huán)境的關系的說明;(4)作品價值的估定。
2.流派——對同派中作家的同異的辨析,并說明此派所以產(chǎn)生的原因及與當時文壇其他各派的相互關系。
3.專體——就文體來分類,而專力于某體。注意點:縱的方面說明此體的淵源流變,橫的方面說明此體作者身世作品與環(huán)境。
4.斷代——就歷史上某一代而加以研究,在橫的方面較專體為寬,在縱的方面較專體為短。
5.通史——這是最繁重的一樁工作,沒有豐富的已有著作作憑借,是絕難做好的。所以有許多這類的著作,簡直不配稱為文學史,只不過一本文鬼簿而已。
(四)
研究文學史是要能夠了解文學而又了解史學的人才能夠勝任。所以第一步得有文學的修養(yǎng)。多讀文學理論及創(chuàng)作,理論讓你曉得什么是文學,什么是有價值的文學,文學是怎樣產(chǎn)生的,它與民族、社會、時代、人生都有著什么關系。同時是對作者有著深厚的同情,對作品的形式與內容能夠徹底的理解,這樣才能比較作者的高下,評判作品的優(yōu)劣,說明作品的淵源與流別。
第二步是史學的訓練。要有史學家的精神,凡事認真,對于史事不盲目的信從、憑空的臆斷。要言之有征,斷之有據(jù)。態(tài)度客觀,去除成見,真?zhèn)蚊缾?,完全論之以平,摒斥入主出奴的門戶宗派的惡習。能夠這樣,才可以得到事象之真與事理之平。
(五)
基本的修養(yǎng)與訓練既已具備,那么就可以來談怎樣著手研究了。普遍的程序不外:
1.選擇題目
2.搜集材料
3.斷制
4.排比
5.敘述
題目要盡量的小,范圍要盡量的窄。因為一個人的精力有限,而能讀的書也有限。題目大了,必然的要務廣而荒,我們要知道做學問要以前人的成果作基石,自己踏上去,再慢慢地往上建造。所謂“超邁往代”,所謂“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對一個小的問題,前人的著述容易搜集、閱讀。把前人的書讀后認為他們所未注意到的問題還有,或者已注意到而未能解決,或已解決而我還認為不完滿,甚而至于錯謬,那么就從這些問題中下手。沒注意到的問題,把它提出。沒解決的,把它解決。已解決而認為不滿,或錯謬的,予以補充與訂正,這就是你的成績,這就是對學術上的貢獻??墒穷}目一大,前人關于這個題目的著作,你還看不了,試問你怎能從這里找出問題來?所以題目越小越好,越窄越好。
其次是材料的搜集,要抱“細大不捐”主義,要能同貪婪漢對于金錢一樣,“取之盡錙銖”。因為材料之重要性,不在字數(shù)之多寡,篇幅之長短,與夫所見書籍之重要與否。也許一個字可以把前人的成案推翻,也許一小段記載,能解決一個幾千年疑惑莫決的懸案,也許筆記小說中一樁故事,能對某人有一個嶄新的認識。
材料既已完備,接著就是斷制了,在這里要能辨真?zhèn)?,別輕重,明同異,哪些該用,哪些該棄,全看自己的識見如何了。你能否有成就有貢獻,其關鍵全看你在這一步的工作如何而定了。
對材料既已分別加以處理,也可以說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解決一大部分了。至于排比,不過是次序問題,哪些應放到前邊,哪些應放到后邊,怎樣能令讀者一目了然,怎樣能令讀者對這個問題得到一個清楚的認識與概念,都是這一步所應注意的。
末了是文字的敘述。中國過去的史學家,大半文章寫的都很好。因為文章是一個很重要的工具,必須狀人能傳神,敘事能逼真,說理能透辟,才夠上一個良史的資格。一般人為什么對于三國以前的史事特別知道得多,還不是因為子長、孟堅文筆的超卓嗎!
劉子玄說:“史有三長,才、學、識也?!蔽覀兛梢哉f搜集材料須“學”,斷制、排比須“識”,而敘述的文筆須“才”,三者缺一不可。不過“才”由天賦,非全由人力之所能強?!白R”雖然也賴天賦,而一半則有賴于“學”。至于“學”,凡能黽勉不休者都能有所獲。所以我們做學問不要說自己的天賦不好,只要對學問有興趣,肯努力,終究會有成就的。
(六)
本文寫完后,回頭一看,說理多,而舉例少。原因是題目寫的《怎樣研究文學史》,并不是《怎樣研究中國文學史》,因為就題寫文,結果就成功為這個樣子。
末了,還得要申述幾句的,是文學史乃文化史之一部。研究它雖不是些什么“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可是也決不像有些人們說的那樣的卑賤,簡直不能寓于學問之列。至于說到我們本國文學史的研究,還是初期,這塊園地還需要千百人去耕耘,去努力。我們只要能了解學術的統(tǒng)系,就會曉得文學史與哲學史、美術史、經(jīng)濟史是一樣重要的。不要因為別人有所非難,就把自己的信念動搖了。我們要從大處著眼,小處下手,我們?yōu)橐a(chǎn)生一部完善的中國文化史,就不能不先有一部中國文學史,要想有一部完善的中國文學史,就需要許許多多的完善的作家專傳,專體史與斷代史。這一切一切都有待于多數(shù)人的努力,有志于斯學的同道,曷興乎來!
三一,九,十三,寫于南召。
按:本文原刊于《河南青年》1943年第3卷第1期,署名“訪秋”。此篇創(chuàng)作于1942年9月13日,《任訪秋文集》未收。《任訪秋文集:未刊著作三種》其中《中國文學史講義》第一編緒論第一節(jié)與第二節(jié)對此問題有更加詳細的討論,可以參看。
創(chuàng)作難,鑒賞亦不易。這是我年來所深切感到的。一部《詩經(jīng)》從春秋到現(xiàn)在,不知有過多少的解釋,試翻閱清人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你就可以曉得為一首極短的小詩,不知上下幾許學者,花了幾百千字,來爭訟,來討論,到了,還沒人能還它一個青紅皂白出來。從這一點,就可以曉得鑒賞是如何得不易了。
提到《詩經(jīng)》大家一定說因為他是經(jīng)典,所以才發(fā)生出這些問題。其實不盡然。這樣子我就要請大家讀一讀唐人的詩,同宋人的詞,然后再參考一下,宋元明清以來一些對前人詩詞的解釋,不是這個說某某人所見為皮相,就是那個說某某人為阿其所好。關于這些聚訟,詩話、詞話中簡直是不勝枚舉。因為這個緣故,于是就有人來替這般人解嘲,說文學是八面玲瓏的水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個話我一向覺得不大妥,因為一篇詩,一首詞,作者寫的時候自有他主要意義。固然也有些用的是象征的方法,故意含糊其辭,如李義山的《錦瑟》詩、元稹的《夢游春辭》等。不過這類作品我們雖不能明白的說出他們之所以作此詩的真正原因,但他們那種無可奈何纏綿悱惻之情,終究是掩藏不著的。所以一篇創(chuàng)作,雖然解者紛紜,要仔細的諦察一下,總歸有一個近是,而其余皆非,或者真意這些人都未看出,他們的話全非,但決不能說他們的話都對?!多嶏L》中的《子衿》篇,有人說是傷學校之廢,有人說是愛情的投贈。中間必有一是非,但不能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一句話,輕輕把他們放過,而不問它們的究竟。
這種對作品解釋的意見紛歧,原因固由于作品之撲朔迷離,使讀者抓不著它的真意之所在。(俞平伯《文學之游離與獨在》一文說得很明白)但大部分還應歸罪于解釋者見解之錯謬。他們不僅不懂批評,而且連文學是什么也不曉得。你想以一固陋的經(jīng)生來執(zhí)筆給《詩經(jīng)》作注解,其見解之是否高明,也就不問可知了。至如后人之詩詞,也往往因為解釋者的一偏之見,而把作者的原意抹煞了許多?,F(xiàn)在大體歸納起來,過去人對詩歌鑒賞之所以錯誤,不外由于下列的幾種原故:
(一)以不知為知強作解人。如《毛詩小序》不是誣愛情之篇為淫奔之詩,就是說系詩人為有意諷刺之作。這種錯誤,就是古人所說的膠柱鼓瑟。詩人的意思雖未必不如此,但不能篇篇都如此。情感是瞬息萬變的,又何況《詩經(jīng)》并不出于一人之手,要想以一條繩子把他們都捆起來,哪能走得通呢。
(二)以道學家之心度詩人之腹。文學本是詩人的夢,大多數(shù)作品之產(chǎn)生,都由于作者來借作品以填補其缺陷,或發(fā)抒其憤懣,所以一個詩人的作品中之有嘆老傷卑,或者艷冶旖旎之作,是不足為意的。王靜庵謂《十九首》中“何不策高足,先登要路津。無為守貧賤,坎坎當苦辛”與“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之句,為并不覺其淫鄙,以其所言之真也。我最佩服此種識見。歐陽永叔,為一代名儒,但他的詞頗多艷情之作,其實雖有此等篇什,亦何傷于歐公之尊嚴?但后來曾慥序《樂府雅詞》偏要說:“當時小人或作艷曲,謬為公詞,今悉刪除?!逼鋵嵓丛诒酥x本中,即有“水晶雙枕,旁有墜釵橫”的一類艷語。曾氏實在有點多此一舉。像這樣為古人辨解的后來不一而足,我無以名人,名之曰“以道學家之心,度詩人之腹”。
(三)以衛(wèi)道的眼光來攻擊詩人。淵明生性淡泊,棲遲田園,后人莫不以此高之。但因他曾賦閑情,遂謂陶公一生之玷乃在閨情一賦。周美成一生喜作側艷之詞,后世論者,遂有“周旨蕩”之語。至湯顯祖著《牡丹亭》,一時恨之者,竟捏造故事,謂其死時,咬舌至成碎片,以誣之。這都是不解文學為什么的笨伯,可笑亦復可憐。
從上邊三點來看,可知古人之蔽,當在思想。因為一時的成見所囿,遂失去了客觀的態(tài)度。于是糠粃迷目,四方易位。一切的紛紜糾葛,爭論聚訟,都是從這里產(chǎn)生出來的。所以現(xiàn)在我們來鑒賞詩人之作,應該:一、知道避忌;二、知所注意。所應避忌者為:
A:應打破一切陳腐的成見。最重要的是要了解文學是什么,不要把倫理與文學混為一談。生于思想解放的今世,大致都不會重蹈古人之覆轍的。
B:不要輕信注者的話。我們讀古人的作品,有時迫不得已,一定得用注釋的本子。但用也不妨,切不可全以注解為依歸。章實齋在他二十歲的時候,購得吳注《庾開府集》有“春水望桃花”句,吳注引《月令》章句云:“三月,桃花下?!睂嶟S之父抹去其注,而評于下曰:“桃花于春水之中,情思何其綿邈?!毕壬藭r便覺有會,回視吳注,意味索然矣。自后觀書,還能別出意見,不為訓詁牢籠。雖時有魯莽之弊,而古人大體,乃實有所窺。(見《章氏遺書·家書三》)即此可知實齋卓越之識力。還有一位與實齋同時的一位史學家崔東壁,他讀書也是很有眼光的,他在他的《讀風偶識》中云:
余見世人讀詩,當初學時即取詩柄,連經(jīng)文合讀之。(朱子《集傳》,略說本篇大意者,俗謂之詩柄)及長,遂不復玩經(jīng)文,而但構一詩柄于其胸中,以為足矣。其聰明者則多厭舊喜新,偶見衛(wèi)宏《詩序》,輒據(jù)以為奇貨秘笈,自謂曾見漢人之說,宋人書不足觀也。于是《序》所言者,必以為是,而朱子所言者,必以為非。大抵今世之說《詩》者,此兩端盡之矣。余家舊藏有《讀風臆評》一冊,刻本甚楷而精,但有經(jīng)文,不轉傳注,其圈與批,則別有硃印套板。余年八九歲時,見而悅之,會先大人有事,不暇授余書,乃取此冊攜向空屋中讀之。雖不甚解其義,而頗愛其抑揚宛轉,若深有趣味者。久之,遂皆成誦。至十歲后,始閱朱子《詩傳》,亦不知何為詩柄。又數(shù)年,始見《詩序》,亦不知其可寶貴者何在。以故余于《國風》,惟知體會經(jīng)文,即詞以求意,如讀唐、宋人詩然者,了然絕無新舊漢、宋之念存于胸中。惟合于詩意者則從之,不合者則違之?!?/p>
不憚繁瑣把這段全抄了來,以此可知過去偉大學者鑒賞詩歌之態(tài)度與方法。故吾人讀古人作品,只要不堅信注解,則自可心領神會,了然于詩人制作之大旨。豈不較人云亦云,實不知所云者,強萬萬倍哉?
C、不可強不知以為知。大概讀書最難的是“虛心”與“存疑”。而最易犯的,是“師心自用”、“強不知以為知”。衛(wèi)宏之《詩序》、五臣之《文選注》之所以解釋得一塌糊涂,就是犯了這兩種毛病。所以,我們讀人家的作品于不解處,不妨存疑。其所以不解的原因,不外:一、由于所用之典事不知出處;二、由于方言之語詞不了解;三、由于我們不曾有過像作者之經(jīng)驗與感觸,所以他們的話我們不大明白。但逢著這類問題,我們最好把它記下來,或者質諸高明之輩,或者等待將來自己讀書比較多了,經(jīng)驗比較豐富了,自然可以迎刃而解。切不可“強不知以為知”,以自誤誤人。
假若鑒賞詩歌時能避免了上邊這三點,那么就可以說雖不中不遠矣?,F(xiàn)在再說鑒賞時應注意的幾點:
A、作者身世與作品產(chǎn)生年月之考索。詩歌本為作者之整個精神的反映,一篇杰作不僅能代表作者個人的種種,而且能代表時代的種種。假若對作者身世不加一詳細的推勘,則子建的《洛神賦》與放翁的《沈園》詩我們將不知其何所為而云然。但明了了子建與甄后的關系,及放翁同前妻唐氏之情愛彌篤與夫他們二人末了所遭遇的不幸,則他們作品之沉痛,自可砉然而解了。其次,我們若對作者所生之時代不熟悉,則工部之作,當盡變?yōu)闊o病呻吟,且失其所以為史詩矣。故欲知工部詩之價值,非于唐代歷史有一極清楚之概念不可。讀子建、放翁、工部之作應如此,即讀其他任何詩人之作,亦莫不應如此。
B、作者思想與受前人作品影響之探究。作者之思想當影響于其作品之內容及外形。李白作品之飄逸與喜談醇酒婦人,工部作品之遒勁與關心國家社會,就因為一宗道,一宗儒的緣故。至于他二人受過去作家之影響,亦不同。太白法漢魏之樂府,故長于古體。工部衍齊梁之余波,故精于近體。此種差異,非由探究作者之思想,及其作品之淵源者,不易辨析。
C、生活的體驗。一部偉大的作品,我們要想了解的話,讀別人的注解,只是幫助你關于詞句的領悟,至于作者心底的深意,非拿你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作為基礎是不行的。不過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至真能體驗自己的生活,了解自己的生活的,實不多覯。一個創(chuàng)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礎,是對個自生活的體驗,而鑒賞者何獨不然。一個詩人用血和淚來寫他的生活上的創(chuàng)痛,而讀者對作者的經(jīng)驗自己從未經(jīng)歷過,則雖感觸亦決不深。一般讀《少年維特之煩惱》,至多流一掬同情之淚,但失戀者當因之而自殺。男子們讀湯臨川的《牡丹亭》并不覺如何的惻愴,而伶人商小伶至歌之而氣絕以死。故想真正了解詩人之篇什,非具有詩人之情感與閱歷不可。數(shù)千年來,詩壇上之名篇多矣,讀者更不知有幾千萬人,但大多數(shù)為人云亦云之輩,至真正能了解靈運、了解淵明、了解太白、工部、了解子瞻者實千百中無一焉。故欲欣賞詩人之作,必須以體驗自己之生活為初步不可,至體驗生活之方法,不外:
甲、對自己內心之反省。能將自己每日所經(jīng)歷者,與個人所受之刺激與反應,作一客觀的考察。其情感起伏變化之痕跡,了然于心。如此在讀他人作品時,極有相得益彰之助,且能從他人作品中有著所謂自我發(fā)現(xiàn)之歡喜。
乙、對外的檢察。詩人寫作,雖為表現(xiàn)個人之情感與想像,但必借外物以為象征之工具。山川草木之奇麗,風云月露之變化,詩人均能一一細考之而譜之于其作品中。讀孟襄陽“天邊樹若薺,江畔舟如月”及“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而知詩人體物之精微。至南宋詞人如姜白石、王沂孫等之詠物詞,更能曲盡物理之妙。讀古人詩而無詩人仔細之心,當難領略其工巧之所在也。
D、虛心涵泳。朱子教人讀書之法,“為虛心涵泳”與“切己體察”。后者已詳論如上。至前者曾滌生之解釋,頗有先得于吾心。其家書中云:
涵泳二字,最不易識。余嘗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則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yǎng)而渤興。泳者,如魚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于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也。左太沖有“濯足萬里流”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亦人性樂水者之一快也。善讀書者,須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
我們讀理論的書籍,固須如此。讀詩歌越得如此。本來詩歌為言情寫物之作,我們自應視之如水,以灌溉我們的心田。使我們苦燥欲焦之心,得以油然而生。大抵現(xiàn)在人讀書的毛病,都在匆遽??磿滩环寥绱耍b賞詩歌決不應如此。走馬看花,一定毫無所得。真正之佳作,雖短如一五言之絕句,亦應虛心涵泳,以咀嚼之品味之,然后其真美始能昭然于吾心,而有自得之樂。
E、誦讀。詩歌最初本為歌唱而產(chǎn)生,與音樂有密切之關系。故詩人表現(xiàn)情感時,不僅以內容,且以聲調。讀項羽《垓下歌》,則大有英雄末路,無可奈何之感,則不禁泫然淚下。讀工部之《七歌》,則詩人潦倒落魄,傷嘆悲涼之詞,溢于言表,不僅凄然于心。至如屈子之《離騷》,則數(shù)年來更不知惹下讀者幾多眼淚?子長《屈原賈生傳》云:
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稘h書·揚雄傳》:
雄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清人端木埰《楚辭后跋》中云:
束發(fā)受書,即嗜《楚辭》。幽香冷艷,凄神寒骨。榮凋屢更,結習未懺。兼身世逢罹,事愿舛迕。十余年來,所震蕩于心,嚅唲于口者,湘靈前言,若探而與。再經(jīng)奔竄,百慮灰冷,秋窗夜檠,但守此冊。麗月照字,幽蟲和聲,潛凄淋浪,郁厄萬端。
可知鑒賞詩歌,而不出之于口,誦之成聲,則只能說是一半的了解。曾滌生謂:“李杜韓孟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毙旁账寡裕?/p>
總之,我們鑒賞詩歌,能不存成見,不輕信他人之解說,以自己之經(jīng)驗,而能體驗涵泳,朗誦沉思,則雖不能謂對某作品,定有真切之了解,但亦決不至以訛傳訛,而見譏于識者也。
二五,五,九寫。
三一,十二,二五修正稿。
按:本文原載于《河南青年》1943年第3卷第4期,署名“訪秋”,《任訪秋文集》未載。此篇1936年5月9日寫成,1942年12月25日完成修正稿。
【責任編輯 鄭慧霞】
和希林,南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講師,河南省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研究基地成員。主要從事詞學文獻的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