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南
重讀《魯迅全集》
王春南
魯迅畫像(高莽作)
《魯迅全集》我先后讀過兩遍。第一次是在1975年“文革”后期,用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10卷,人民日報社資料室藏)。41年后,二讀《魯迅全集》,這回用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10卷)。我花幾個月時間,坐在南京圖書館閱覽室讀完了此書。
“文革”中我曾看到某大學編印的一本《魯迅語錄》,《后記》寫道:“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魯迅,他無限熱愛毛主席,無限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他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英勇頑強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造反精神和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永遠是我們學習的光輝榜樣?!边@段話,大體可以代表當時人們對魯迅的崇敬。其時,報紙上引用頻率最高的,首先是毛澤東的“最高最新指示”,其次是馬恩列斯的話,第三是魯迅的話。毛澤東的話,“一句頂一萬句”;魯迅的話,一句頂一千句。魯迅在我心目中,是半個神。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第一次讀了《魯迅全集》。
這次閱讀的重點是魯迅的雜文。他的雜文,文筆老辣、犀利,筆下無情,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匕首和投槍,這是我當時特別佩服的。因為毛澤東說過,“魯迅后期的雜文最深刻有力,并沒有片面性”,所以我把魯迅后期的雜文看作是至善至美的。不但如此,就是對他前期的雜文,也不敢去想有無片面性。讀到我認為的警句,例如,魯迅去世前一個多月寫的“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以及“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等等,都抄了下來,反復誦讀。
二讀《魯迅全集》,已是垂暮之年。因為第一次讀了《魯迅全集》以后,對魯迅的認識仍是膚淺的,甚至是片面的,所以我早就有“溫習”《魯迅全集》的心愿。到了75歲,終于下了決心,要趁自己精力、目力尚可,將《魯迅全集》再讀一遍。我想在《魯迅全集》中看到完整的、有血有肉的魯迅 ,不但看到魯迅的“光輝形象”,而且看到他作為“凡人”,怎樣看待生命問題,飯碗問題,銀錢往來;怎樣對待家人、仆人、同事、鄰居、朋友;怎樣回憶和評說他生活過的地方南京、北京、廈門、廣州、香港、上海,以及日本等等。我想看到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媒體宣傳中刻意不說的魯迅的另一面。
為此,我不但繼續(xù)關注魯迅的雜文,還關注他的書信和日記。他的書信和日記寫得坦誠、真率,從中可以讀到他的很多心里話,可以了解他的真實思想,也可以了解他的社會活動、讀書寫作、家庭生活和情感世界。尤其是他寫給許廣平、曹靖華、楊霽云、蕭軍、蕭紅、王冶秋、章廷謙等人及日人山本初枝、增田涉的信,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例如:魯迅與許廣平“同居”(這是魯迅用的詞)之前,“兩地書”中就有關于魯迅性格弱點的直截了當?shù)挠浭觥?926年11月15日魯迅致許廣平信云:“我憤激的話多,有時幾乎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欢约阂餐X得太過,實行上或者且正與所說的相反?!贝稳?,許廣平在給魯迅的信中說:“看了《送南行的愛而君》……因此想起你的弊病,是對有些人過于深惡痛絕,簡直不愿同在一地呼吸,而對于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湯蹈火,一旦覺得不副所望,你便悲哀起來了。這原因是由于你太敏感,太熱情,其實世界上你所深惡的和期望的,走到十字街頭,還不是一樣么?而你硬要區(qū)別,或愛或憎,結果都是自己吃苦。……”讀了相關的書信,再去讀魯迅的雜文,可能會有更深的理解。又如:魯迅在一封信里稱朱安“內(nèi)子”,在給母親的一封信里稱朱安“太太”,在給已經(jīng)懷孕的許廣平的信里曾稱朱安“某太太”,在一篇日記中曾稱朱安“婦”,從這些稱呼,可以約略窺見魯迅與朱安的奧妙關系。
記得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有關方面突然宣傳起魯迅“解剖自己”來。本人也寫過這方面文章。但對魯迅怎樣解剖自己,魯迅解剖自己跟批判林彪又有什么關系,并不了然。原來當時公布了毛澤東早在1966年7月8日就寫好的給江青的一封長信。信中說:“我跟魯迅的心是相通的。我喜歡他那樣坦率。他說,解剖自己,往往嚴于解剖別人?!濒斞傅脑捠牵骸拔业拇_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以前我對魯迅解剖自己嚴于解剖別人的說法是深信不疑的,第二次讀了《魯迅全集》,疑惑起來了。像魯迅這樣被推崇為“圣人”的人,要做到“自知之明”,也是很難的。魯迅《致蕭軍》(1935年10月4日)寫道:“……我自己想,雖然許多人都說我多疑,冷酷,然而我的推測人,實在太傾向于好的方面了,他們自己表現(xiàn)出來時,還要壞得遠?!奔热弧霸S多人”都這么說,不會無緣無故吧。魯迅有一個特點,就是喜歡利用別人生理上的缺點起綽號,挖苦人、奚落人,甚至攻擊人。例如,有一位教授,江蘇蘇州人,鼻子有毛病,魯迅便給他起了一個綽號“紅鼻”(有時簡稱為“鼻”,有時畫個鼻子代表),在幾十篇文章中不厭其煩地攻擊他,或稍帶刺他一下,把這位教授說成是品行極其惡劣的人,卻拿不出任何證據(jù)。今天的讀者讀了,大概是不會有興趣的。魯迅對此事始終沒有反省,不但如此,還有些得意。
《魯迅全集》褒貶的人物難以計數(shù),總的來說是貶的多,褒的少。他贊什么人,贊的根據(jù)是什么,罵什么人,罵的根據(jù)是什么,都是我所留心的。要說魯迅罵人都罵對了,那倒未必。施蟄存向青年推薦《顏氏家訓》、蕭統(tǒng)《文選》和《莊子》,遭到魯迅譏笑、指責。他認為從《文選》中找不到活的語匯,讀《文選》無助于提高寫作水平。其實毛澤東在學生時代就熟讀《文選》中一些文章。1975年,他曾對鄧小平說“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句古語就出自《文選》所收三國魏李康《運命論》,全句為:“夫忠直之迕于主,獨立之負于俗,理勢然也。故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鼻嗄耆俗x《文選》,怎么會沒有益處呢?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提到章太炎“和‘××’的×××斗爭”。據(jù)“文革”期間出版的一本《魯迅雜文書信選》的注,括號中的“××”可能是“獻策”二字,“×××”即吳稚暉。章太炎曾公開揭露吳稚暉“向清朝江蘇候補道俞明震‘獻策’,出賣鄒容和章太炎本人,致使他們兩人同時被捕”。魯迅是相信吳稚暉出賣了章太炎、鄒容的,并說《章氏叢書》中不收錄揭露吳稚暉的文章,“其實是吃虧,上當?shù)摹?。這樁公案,據(jù)何倩女士《在歷史中求史識——訪唐振常先生》一文,唐振常先生經(jīng)過研究,已否定了吳稚暉告密之說。
魯迅論人論事,有時有前后不一的情況。如論法國拿破侖,全集中至少有七處。1907年,魯迅在《摩羅詩力說》寫道:“拿坡侖使命,蓋在解放國民,而其一生,則為最高之詩?!蹦闷苼鲎约赫f,他的一生是一部長篇小說,魯迅說拿坡侖(現(xiàn)通譯“拿破侖”)一生是“最高之詩”,可謂拿破侖的“知音”。到了1934年11月6日,魯迅在《拿破侖與隋那》一文中說,拿破侖、成吉思汗、希特勒“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大災星”,轉而否定拿破侖。其實拿破侖、成吉思汗與希特勒不可同日而語。魯迅為何在晚年改變了早年對拿破侖的看法?我沒有讀到他自己的說明。
魯迅有些雜文寓意隱晦,不易讀懂,但他往往在給人的信中對某篇雜文作解釋。如:1936年2月21日《致徐懋庸》云:“那《出關》,其實是我對于老子思想的批評,結末的關尹喜的幾句話,是作者的本意,這種‘大而無當’的思想家,是不中用的……”結合這封信,再讀《出關》,就容易理解了。
魯迅有些著作也未必好懂?!犊袢巳沼洝分械囊韵乱欢卧捠潜M人皆知的:“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魯迅翻的歷史書是哪一種?如果不讀《致許壽裳》(1918年8月20日),我們是不知道的。此信寫道:“《狂人日記》實為拙作……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fā)見,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痹瓉眙斞阜氖恰顿Y治通鑒》。
“文革”中學魯迅,是把魯迅著作當作階級斗爭銳利武器,學了之后,去斗“走資派”,并且要 “痛打落水狗”。突出一例是,把魯迅當年罵“四條漢子”周揚、田漢、夏衍、陽翰笙的話,當作批判他們的炮彈,不但如此,還據(jù)以定罪。在提倡法治的今天,不能這么學魯迅了。
現(xiàn)今我們向魯迅學什么?這是不能不考慮的。筆者以為,對魯迅著作,要進行分析,不能一股腦兒都“拿來”。魯迅的思想、觀點、作派,有的可以學,有的未必學,有的學不了,有的學不得。
魯迅揭露社會弊病,抨擊專制主義,為底層民眾吶喊,這是值得我們學習的。不過,魯迅畢竟是凡人,他的一些說法和做法,不無可以商榷之處。
1932年上?!耙弧ざ恕笨箲?zhàn)打響后,魯迅在幾個日本人的幫助下避往公共租界,在那里寫文章寫信,有時對中國軍隊的英勇抗戰(zhàn)說些風涼話。1936年8月25日,離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只有10個多月,魯迅還打算去日本療養(yǎng),不去杭州,也不去北京,偏要選擇日本長崎。這兩點,筆者就不理解了。魯迅的這種態(tài)度,我們未必學。
魯迅作為教育部官員(僉事),一邊拿著300元大洋月薪,一邊公開支持北京女師大學潮,并且親自為學潮領袖起草致教育部函,這種做法,我們學不了。
在魯迅看來,遍地都是“壞種”,張口便是“狗”,而且分為“叭兒狗”“癩皮狗”“乏走狗”“落水狗”“謊狗”,等等,這,我們學不得。魯迅借用一名日本人攻擊中國京劇的話“大叫、大跳”,否定京?。毁H損中醫(yī),說它“騙人”;把民國時期的國畫說得一錢不值,蔑視劉海粟等知名畫家;對中國古代詩人,只喜歡李賀一人,后來連李賀也不喜歡了;給漢字加了很大罪名,堅決主張廢除它;勸導青年少看甚至不看中國書,只看外國書;等等,凡此,都是很偏激的,學不得。魯迅罵上海和上海人(《魯迅全集》第8卷,第68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對江蘇方言表示反感,并提出“將來必須下令禁止”蘇州話(第9卷,第511頁),不免有地域歧視之嫌,更是學不得。
(作者為鳳凰出版社編審,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