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瑩王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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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審制改革背景下事實審與法律審的界限
——以知識產權審判為例
朱 瑩*王 芝**
隨著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的推行,人民陪審員的職權將逐步向“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轉化。在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劃分直接交由法官決定的制度設計下,為了防止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放任行使造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形式陪審”,應當通過訴諸實用主義的途徑,參考借鑒英美法系國家陪審團制度的相關經驗,探尋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的區(qū)分標準。
陪審制;事實問題;法律問題;知識產權審判
知識產權案件之特色在于糾紛中展現的專業(yè)技術問題,近年來,多地司法實踐通過引入專業(yè)人民陪審員助解技術難題。當然,知識產權審判的專業(yè)性不僅僅體現在其與技術密切相關,也體現在法律規(guī)范的綜合性和多樣性。根據我國目前的參審模式,專業(yè)人民陪審員在案件審理過程中享有與法官同等的權利,既負責案件的事實認定也負責法律適用。①但是,對于缺乏法律背景的人民陪審員而言,負責法律適用顯然有難以負荷之重的嫌疑。為此,2014年10月,《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的建議,改革方向為“逐步實行人民陪審員不再審理法律適用問題,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作為陪審制的一部分,專業(yè)人民陪審員只參與事實認定的審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39條第3款規(guī)定:“陪審員在執(zhí)行陪審職務時,與審判員有同等的權利義務?!薄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人民陪審員參加審判活動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7條明確規(guī)定,人民陪審員參加合議庭評議案件時,有權對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獨立發(fā)表意見,并獨立行使表決權。理,有利于突出其專業(yè)背景在技術問題判定中的優(yōu)勢,從而避開了其在法律適用中的短板,這無疑更為符合審判規(guī)律。但如何正確地劃分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歷來都是司法實踐中的“普世”難題,在知識產權審判中尤為如此,圍繞技術問題所產生的事實和法律問題呈現相互融合之趨勢。目前的改革方案將這一問題交由法官在合議庭評議之前予以確定,但沒有提供劃分依據。在當前的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中,試點法院的改革重點多是放在人民陪審員選任、大合議庭模式構建等方面,未對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進行深入探索,相應的區(qū)分經驗十分匱乏,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難以深入推進。因此,探索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的界限,亦即如何規(guī)范法官在決定事實認定問題上的裁量權,將是順利推行此次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理順陪審員與法官職責關系的基礎和前提。鑒于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在具體案件中有不同表現,為了使討論集中,本文通過選擇專業(yè)人民陪審員為視角,以知識產權審判為范例,以實用主義為進路,嘗試為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和事實審運行機制的構建提出一些參考性的建議。
此前,在我國的陪審制模式下,專業(yè)人民陪審員雖以其專業(yè)技術背景為強項,但因其與法官具有同等地位,同時審理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問題,似乎沒有嚴格區(qū)分“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的必要。實則不然,作為司法裁判的核心步驟,正確認定案件事實以及在此基礎上準確適用法律,是知識產權審判中的兩個基本環(huán)節(jié),“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直接影響著舉證范圍的大小、司法鑒定的內容以及裁判尺度的統(tǒng)一等,故正確區(qū)分兩者對于知識產權審判活動具有積極意義。以知識產權糾紛中最為典型的技術問題查明為例,審判實踐中為確定專業(yè)技術問題往往通過委托鑒定的途徑,鑒于法律適用是法官應盡職責而不能隨意讓渡他人行使,因而此時委托司法鑒定的事項僅限于解決案件的“事實問題”而不應涉及法律適用的判斷。如在商業(yè)秘密糾紛案件中,原告所主張的技術方案是否為商業(yè)秘密屬于法律問題,不能以此作為委托事項;但作為商業(yè)秘密的構成要件之一,該技術方案在雙方當事人確定的某一時間點之前是否為公眾所知悉則是事實問題,可以作為鑒定事項委托鑒定機構進行“檢新”搜索而得出結論。
在此基礎上,隨著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的推行,人民陪審員的職權將從全面參與案件審理逐步向“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轉化。據此,人民陪審員將不再對法律適用問題發(fā)表意見,而是在合議庭評議時,由審判長將案件事實爭議焦點告知人民陪審員,引導人民陪審員圍繞案件事實認定問題發(fā)表意見。并且為了實現與原陪審模式的銜接和過渡,在人民陪審員應當就案件事實認定問題獨立發(fā)表意見并進行表決的同時,其仍可以對案件的法律適用問題發(fā)表意見,但不參與表決。由此可見,人民陪審員的職權范圍相較于原陪審模式有所限縮。為了正確劃定人民陪審員的職權范圍、厘清合議庭評議中陪審員與法官的職責關系,需要解決的基礎和前提性問題,就是合理確定“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的界限。
為了進一步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最高人民法院和司法部于2015年4月、5月先后聯合印發(fā)了《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方案》(以下簡稱《方案》)和《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工作實施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兩個文件對人民陪審員僅就事實認定問題發(fā)表意見的實施提供了導向性的規(guī)定,并重點在合議庭評議規(guī)則中予以體現(見圖1):
然而,無論是《方案》還是《辦法》均未直接圈定人民陪審員審理事實認定的范圍,也未對“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劃分提供依據,而是直接將其交由法官決定,明確由審判長在合議庭評議案件前歸納并介紹需要通過評議討論決定的案件事實問題,必要時可以通過書面形式列出案件事實問題清單。由于不同案件中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表現亦不同,將“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交由法官決定,符合審判親歷性的客觀規(guī)律。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從實踐的角度來看,合理確定“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的界限均并非易事:
圖1
1.從理論上講,審判活動中,所有的法律都與事實有關,所有事實的呈現也與法律密不可分,因而“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實質上交織在一起,并且在不同的案件中有不同的表現。即使在整個司法制度(橫向的法官—陪審團、縱向的初審法院/行政機關—上訴法院)都建立在這組區(qū)分基礎上的英美法系國家里,法律家對此的抱怨牢騷之聲也不絕于耳,如有法官在判決書中感慨道,沒有規(guī)則或原則可以無差錯地將事實認定與法律結論區(qū)別開。①陳杭平:《論“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2期。訴訟中的事實與法律具有先天的關系,即使是知識產權中的技術問題,一旦進入訴訟,也不再僅限于純客觀的技術內容,還包含法律意義上對技術的認識,如專利權利要求的記載是客觀事實,但如何根據專利權利要求確定專利保護范圍則可能是事實認定與法律適用的雜糅。在美國,專利權利要求的解釋屬于應由陪審團決定的事實問題還是屬于應由法官裁判的法律問題,就曾有過不同的認識。②張小林:《美國專利侵權訴訟中的馬克曼聽證研究》,載《科技與法律》2008年第4期。
2.從我國的司法實踐來看,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的區(qū)分并沒有獲得足夠的重視,這是由我國的司法傳統(tǒng)所決定的:橫向而言,案件審理往往由合議庭或者獨任法官同時處理事實認定和法律適用問題,人民陪審員的地位也等同于法官,其對案件的參與貫穿審判活動的始終;縱向而言,我國的審級制度并未區(qū)分“事實審”和“法律審”,二審法院對上訴請求的有關事實和法律適用進行全面審查;作為成文法國家,“目光在事實與法律之間來回穿梭是法律適用的普遍規(guī)律”③[德]魏德士:《法理學》,丁春曉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頁。,因而我國法官的裁判注定要糾纏于事實與法律之間④蘇力:《糾纏于事實和法律之中》,載《法律科學》2000年第3期。。雖然知識產權審判實踐通過圍繞技術鑒定事項的司法鑒定等積累了一些甄別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的經驗,但尚未形成系統(tǒng)性的區(qū)分依據。
人民陪審員“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的舉措改變了以往其在案件審理中的職權范圍,而其具體職權范圍的大小將取決于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界限劃分。在具體案件中需要評議的事實問題交由法官決定的情況下,倘若沒有相關原則、規(guī)則的界定,無疑將放任法官自由裁量權的行使,甚至造成另一種意義上的“形式陪審”,因此我們有必要明確一下“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別和交融。
何為“事實問題”,何為“法律問題”,這是劃定兩者界限時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所謂事實問題是探尋案件發(fā)生或將要發(fā)生的行為、事件、行為人主觀意愿或其他心理狀態(tài)時所產生的問題;所謂的法律問題是對已認定的事實,按照法律規(guī)范應如何作出評價的問題,包含法律解釋及法律適用兩部分內容。①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的區(qū)分并無權威的定義。參見陳杭平的《論“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2期??此茮芪挤置鞯膬蓚€概念,在實踐中要正確予以區(qū)分卻十分困難。
下面這個例子展示了專利糾紛案件中侵權事實的認定過程,可以幫助我們感受兩者的區(qū)別:
[事實問題]被告是否銷售了A產品。
[法律問題]被告銷售的A產品是否為侵害原告專利權的產品。
純粹的事實問題解決了何時何地何人做什么的問題,而純粹的法律問題則包含了對這一行為的評價——涉及法律原則或者成文法的應用和解釋。然而問題顯然沒有這么簡單,盡管從理論上區(qū)分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實際上兩者經常含混不清。許多知識產權案件并非如銷售侵權產品與否的判定那么簡單,很多問題的判定是法律與事實的混合,比如專利侵權比對中,識別被訴侵權產品的技術特征是事實問題,判斷其技術特征是否落入專利保護范圍則是法律問題,但在這個法律問題中,涉及具體技術層面上被訴侵權產品的技術特征是否與專利技術方案中的技術特征相同,則又可能是事實問題。因而從一定意義上講,這兩個方面相伴相生,在推導演繹過程中存在融為一體的可能。
確切地說,訴訟過程中需要認定的事實,往往是結合證據和法律推導出來的事實,因而純粹的客觀事實并非訴訟中事實認定的終極目標,法律意義上的事實認定才更有價值。梳理裁判的整個過程,通常首先是查明事實,解決事實問題,之后是適用法律,解決法律問題。②梁慧星:《裁判的方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62~64頁。而實務中,上述步驟往往交互進行,具體推演中,裁判者先根據當事人提供的、經過質證的證據,依照一定的證據規(guī)則,查明案件事實,并通過法律思維和法律語言,將查明的案件事實轉化、推理出法律事實,從而確定小前提,再通過三段論的邏輯方式,推理出裁判結果。
簡言之,裁判過程即如圖2所示:
在這個過程中,司法裁判中事實認定過程可分為兩個緊密聯系而又本質不同的階段:一是證據事實的認定,將客觀事實通過程序法和證據法則的調整和規(guī)范而轉化為證據事實的階段;二是法律事實的認定,將已由證據所證明的生活事實(證據事實)通過實體法的事實構成要件的對比而轉化為法律事實的階段。其中證據事實是通過證據證明的、以生活語言表述的事實;法律事實是依據證據事實(生活事實)中與法律規(guī)范的事實構成要件相吻合,能引起法律關系的產生、變更或消滅的案件事實。①耿寶建:《在法律與事實之間——司法裁判中事實認定過程的法理分析》,載《河北法學》2008年第1期。
法律事實的存在,在為證據事實與法律規(guī)范搭建橋梁的同時,也使得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難以在文義上或者是認識上定性甄別。正如“法律事實”概念的字面文義所述,法律事實的認定糅合了涉及“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的混合問題,由此體現了訴訟中事實與法律彼此關聯、相互依存的關系。這也正說明了,簡單的概念區(qū)分只能在理解純粹的事實問題和純粹的法律問題時提供一些感性認識。而實踐中,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別無法通過定義進行統(tǒng)一劃分。正是基于兩者難解難分的關系,在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試點期間,有人提出緩兵之計,認為可以考慮在改革伊始對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的案件范圍進行適當控制,將之暫時限定在陪審員能夠較好地判斷案件事實的重大刑事案件上。②向前、陳莉:《人民陪審員審判職權改革的困境與出路》,載《法律適用》2015年第11期。但這僅僅是暫時回避了問題,而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并且,在此前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未獲足夠重視的現實背景下,刑事案件中對兩者進行區(qū)分亦并非易事。故當務之急是直擊問題,既然通過概念分析方式難以進行統(tǒng)一劃分,那么更為適宜的路徑是結合司法實踐的需要,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合理地劃分其中間交匯區(qū)域的界限,從而確定人民陪審員應當裁判的事實問題范圍。
圖2
在英美法系各國,陪審團裁定案件事實而法官決定法律適用的定律體現了“法律問題”和“事實問題”的鮮明界限。在陪審團具有重要地位的美國,民事陪審團與刑事陪審團所決定的事項并不完全一樣,但相同的是陪審團并非僅作純粹的事實認定,如刑事案件陪審團僅裁定某人是否犯某罪的事實,而行為與罪名的對應并非純粹的事實問題;民事陪審團則甚至可以決定救濟措施,即被告需要向原告支付的損害賠償金額。①[美]倫道夫·喬納凱特:《美國陪審團制度》,屈文生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9頁、第18頁。按照上文“法律問題”的定義,該內容已經屬于法律問題的范疇。由此可知,英美法系國家,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已經不是邏輯思維的產物,而是長期司法經驗積累形成的歷史成果。從這一角度來看,以實用主義的進路劃分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界限,尤其是對一些混合問題按照應當由誰裁判的標準進行劃分,可以為我國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提供諸多啟發(fā)。
(一)以陪審制度的優(yōu)勢為出發(fā)點提煉區(qū)分標準
美國陪審團制度中,具有多樣化生活經驗的公民集合體陪審團,在證據記憶、克服偏見、識別信息的不同含義等諸多方面更有優(yōu)勢,并且從社會各個階層選取的具有代表性的群體才能真正反映社會規(guī)范,能將社會觀念、社會價值觀和文化帶到審判制度中。陪審團認定事實更多的是依據其生活經歷積累的經驗及形成的價值觀,法官是更多的依據其法律思維、法律知識及審判經驗。故“不同裁判者的司法能力的比較”可以作為區(qū)分兩者的標準,這與丹寧勛爵主張以“訓練有素的法律人”作為甄別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標準如出一轍②陳杭平:《論“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2期。。在當前的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試點中,應充分發(fā)揮人民陪審員富有社會閱歷、了解社情民意的優(yōu)勢,而專業(yè)人民陪審員的優(yōu)勢本身就體現在專業(yè)技術背景上,如果是需要專業(yè)知識回答的技術問題,無疑由專業(yè)人民陪審員來認定更為適宜。因此,從發(fā)揮陪審員優(yōu)勢的角度出發(fā),以“不同裁判者的司法能力的比較”作為區(qū)分兩者的標準在我國同樣適用。
(二)從法律適用統(tǒng)一性為視角甄別區(qū)分標準
陪審員與法官作出裁判所依據的司法能力有所區(qū)別,法官回答法律問題正是基于其訓練有素的法律素養(yǎng),也有利于防止法律適用的沖突,維護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性。因此,有研究英美法系相關區(qū)分標準的觀點認為,針對重復出現的事實,為防止法律適用的結果出現沖突,就應將其作為法律問題,交由法官統(tǒng)一適用或由上訴法院以判例的形式確定法律規(guī)則;若涉及的案件事實罕見特殊以至于不太可能重現,僅具有解決個案糾紛的意義,或者司法政策傾向于保留多元化、多樣化的事實狀況,容許裁判者結合個案具體情形斟酌判斷,則應將其視為事實問題。我國是成文法國家,但法律本身具有滯后性,而在社會發(fā)展過程中新問題、新糾紛頻繁出現,尤其是在知識產權領域,新類型及疑難復雜案件的出現更為多見,如在同一商品之上同時標注被許可使用的商標和使用人自有商標的行為是否構成侵權①有關案情可參見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3〕浙知終字第301號“上訴人東陽市上蔣火腿廠與上訴人浙江雪舫工貿有限公司侵害商標權糾紛案”民事判決書。,這一問題在《商標法》中尚未有明確規(guī)定,而司法無法拒絕裁判。故基于法律適用統(tǒng)一性的考量,以某類問題“是否重復出現”作為區(qū)分法律問題與事實問題的標準仍可供參考。若該類問題容易重復出現,為了保障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性,則應將之視為法律問題;若該類問題罕見、特殊或者司法政策特別賦予其法律適用多元化,則應將其納入事實問題范疇。
(三)從提高陪審案件認可度的角度探尋區(qū)分標準
在美國,民事陪審團和刑事陪審團都是政府制約與平衡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陪審團是抵御權力濫用的壁壘,對那些過于苛刻的檢察官或是帶有偏見的法官構成有效的制約②[美]倫道夫·喬納凱特:《美國陪審團制度》,屈文生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53頁。。在崇尚自由、注重權力制約環(huán)境下的美國,陪審團的裁決更能得到社會的認可。出于該情況的考慮,有觀點認為,事實與法律問題混合存在一定好處,法官可以將自己負擔的決定案件的重擔轉移到陪審團身上。③陳泰和:《國人對民決團在英美法庭中的功能的誤解》,載《時代法學》2012年第1期。因此,當涉及敏感復雜的或價值觀沖突的疑難案件時,法官的判斷存在與社會共識相違背之風險,則可以通過將之歸結為事實問題,由陪審團決定,從而提高裁判的社會認可度。也許有人會為不擅長法律的陪審團在此情形下的裁決擔憂,但由于法官指示制度的存在,“法官將告訴陪審員,盡管他們必須決定事實爭點和某些將法律適用于事實的爭點,但是他們必須將法律按照法官所作的指示予以適用”④[美]史蒂文·蘇本、瑪格瑞特·伍:《美國民事訴訟的真諦——從歷史、文化、實務的視角》,蔡彥敏、徐卉譯,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頁。,由此制約了陪審團裁決的隨意性。在我國,人民陪審員制度的功能之一是保障人民群眾參與司法,提高人民法院裁判的社會認可度,在司法公信力受到挑戰(zhàn)的今天,對于某些混合問題可參考該標準歸入事實問題。
人民陪審員參審職權改革試點已拉開帷幕,各試點法院已經就此展開實踐。但如何解決人民陪審員事實審運行機制的基礎性問題,即劃定“事實問題”和“法律問題”的界限,相關的實踐操作和具體的規(guī)定似乎極為罕見。為此,本文在梳理裁判過程及界定相關概念的前提下,通過參考并借鑒域外法經驗,嘗試為此提出一些參考性的建議。
如前所述,合議庭評議案件前,審判長應當歸納并介紹需要通過評議討論決定的案件事實問題,必要時可以以書面形式列出案件事實問題清單。因而在確定人民陪審員“只參與審理事實認定問題”的界限時,重點在于法官考量其審判經驗、實際需求、自由裁量等因素后所作出的關于事實認定問題的指示,既要確保法官所作的指示規(guī)范而合理,又要適當保留個案中法官指示的針對性和有效性。
(一)典型化的范本指示
盡管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各自存在融合交叉的邊緣區(qū)域,但根據以陪審制度的優(yōu)勢為出發(fā)點所提煉出的“不同裁判者的司法能力的比較”的判斷方法,以及我國鮮明的成文法特點,多數常規(guī)案件的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之間的界限仍是清晰的。對于此類案件,根據當事人的訴辯主張和證據展示,可以對照法律規(guī)范的構成要件來確定需要認定的事實問題,因此對于常規(guī)的可以類型化的案件,可以通過制作范本式的指示來進行統(tǒng)一。以專利侵權糾紛案件為例(見圖3):
圖3
此類范本式的指示將案件需要認定的事實問題進行系統(tǒng)化歸類,符合我國成文法的特點以及審判實踐的規(guī)律,可以制衡法官的隨意指示,切合統(tǒng)一司法的理念,既方便人民陪審員理解,又簡化了法官工作,具有積極的意義。
(二)個別案件的闡明指示
在證據事實向法律事實轉化的過程中,會出現事實與法律的混合問題,這在某些疑難復雜案件中更為常見,如專利的權利保護范圍界定、等同侵權判斷,此類混合問題既涉及客觀的技術事實,又涉及對技術內容的法律認知,并需要綜合兩方面的因素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在專利侵權問題方面,全面覆蓋原告專利權利要求限定的范圍作為評判標準屬于字面侵權問題,人民陪審員容易判斷;但在等同侵權認定方面,由于該判斷需要在表面不同的情況下,進行實質性技術特征的比對,此時法官可能需要提示人民陪審員在具體技術層面對技術手段、實現的功能、產生的效果是否基本相同進行判斷。為此,在典型化的范本指示的基礎上,針對疑難復雜的個案,還需根據從法律適用統(tǒng)一性為視角甄別出的“是否重復出現”的區(qū)分標準,有的放矢地進行個案指示,具體的個案指示應記錄在案。
根據《辦法》的規(guī)定,為確定需要評議決定的事實問題,必要時可以由審判長以書面形式列出案件事實問題清單,故對于個案指示可以通過問題清單的方式來完成。問題清單的具體操作可以參考歐陸國家的問題列表制度①施鵬鵬:《人民陪審員的職權配置及其法理》,http://www.court.gov.cn,下載日期:2015年12月25日。,由審判長將具體個案中需要評議解決的事實問題進行細化分解,制定一定數量的問題由人民陪審員回答。人民陪審員可以通過回答問題清單,厘清事實認定思路及邏輯過程。當事人也可以通過記錄在案的問題清單,了解法官指示的內容,繼而對指示是否妥當提出意見。
(三)允許法官自由裁量權的保留
根據《方案》的要求以及《辦法》的規(guī)定,合議庭評議前,對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進行區(qū)分的主動權在法官手中??紤]到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沒有涇渭分明的區(qū)分標準,簡單的概念區(qū)分只能幫助區(qū)分純粹的事實問題和純粹的法律問題,從域外法借鑒的區(qū)分標準系通過實用主義、經驗主義的研究方法所得,且相關的標準中“是否重復出現”及“司法政策是否賦予其法律適用多元化”會隨著時間、政策的變化而變化?!胺ü僮詈笕绾闻袛鄠€別案件,在很大的程度上取決于判斷時他考慮了哪些情境,乃至于他曾經嘗試澄清哪些情況;選擇應予考量的情事,則又取決于判斷時其賦予各該情事的重要性……對這一類事件賦予事實審法官一定的判斷余地……并無不當。”②[德]卡爾·拉倫茲:《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89頁。因此,對于事實問題與法律問題的區(qū)分,最好的方案仍應允許法官存在一定的自由裁量權,尤其是從提高陪審案件認可度的角度出發(fā),當涉及新型復雜敏感案件或價值觀沖突的疑難案件時,從社會認可度以及法官考量風險的角度出發(fā),將其中一些模棱兩可的問題交由人民陪審員決定,也未嘗不可。適當限度的法官自由裁量權符合基本審判規(guī)律,是劃定人民陪審員職權范圍的合理路徑。
*朱瑩:浙江省湖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判員,法學碩士。
**王芝:浙江省湖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助理審判員,法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