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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運動及其歷史意義*

2016-06-17 03:37:44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清末白話

高 玉

論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運動及其歷史意義*

高玉

摘要:對于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運動,我們一方面要承認它的作用和意義,另一方面,我們也應(yīng)該看到它的作用和意義的限度。清末民初的報紙白話文運動與“五四”白話文運動雖然都是白話文運動,但二者存在本質(zhì)的區(qū)別:前者屬于中國古代作為民間口語的白話,而后者是現(xiàn)代語言體系,是具有現(xiàn)代思想的白話。白話文要想作為一種通用語言,還涉及文字改革的問題,涉及讀音統(tǒng)一的問題,涉及國語統(tǒng)一的問題,涉及如何包容文言文、如何包容外語的問題。只有這些問題都解決了,才能形成統(tǒng)一的、全民共用的語言。而這些問題,清末民初的解決條件都還不成熟。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運動為五四白話文運動積累了許多經(jīng)驗,奠定了一定的基礎(chǔ),但它的作用和意義不應(yīng)被夸大。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運動和五四白話文運動,只是時間上的銜接而不是邏輯上的銜接,胡適等人的理論不是來自晚清白話文理論,而是來自面對西方思想文化的語言應(yīng)對,也即對西方思想和文化的一種簡易表達。

關(guān)鍵詞:清末; 民初; 白話文運動; 白話

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需要說明的是,對于這場運動,學術(shù)界有不同的稱謂,有人稱為“晚清白話文運動”,有人稱為“清末白話文運動”,但我認為這都不準確,和字面意義不相符合?!巴砬濉笔恰扒宄砥凇钡暮喎Q,時間范圍是1840年至1911年,但實際上,這場白話文運動是19世紀最后10多年才開始的,民國初年仍然是其時間的主體,并且在五四白話文運動之后還有余緒。就是說,五四白話文運動期間的一些白話文活動包括白話報、白話語言理論與實踐如語言文字改革、白話教育等,其實是清末民初這場白話文運動的延續(xù),而不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產(chǎn)物。同樣,“清末白話文運動”也有這樣的問題,不能涵蓋民國初年的白話文運動。所以,本文用“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這個名稱。其實是一個龐雜的運動,其內(nèi)容包括通過白話報、白話文學雜志、白話教科書等對白話的廣泛普及和推廣,與此相關(guān)的則是白話教育的開展、切音字運動、世界語運動、漢字改良運動等,本文主要討論白話報中的白話文問題。

關(guān)于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近來學術(shù)界有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和研究,“沒有晚清何來五四?”越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的觀點,其特點就是強調(diào)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與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的白話文運動之間的關(guān)系,強調(diào)新文學的白話與晚清文學及日常語言中的白話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筆者不贊同這種關(guān)聯(lián),本文的基本觀點是:清末民初的報紙白話文運動是為白話爭書面語地位,屬于知識啟蒙的范疇,和五四白話文運動具有質(zhì)的區(qū)別。它對五四白話文運動具有作用和意義,但這種作用和意義是有限度的。清末民初的白話是民間口語的白話,而五四白話文運動中的白話則是現(xiàn)代漢語。

清末何以產(chǎn)生大量的白話報?何以白話文發(fā)展成為一種“運動”?這是首先需要回答的問題。

伴隨著中西方廣泛的政治經(jīng)濟科學技術(shù)以及思想文化的交流,在語言的比較中,漢語的特性被凸顯出來。在清末,由于中西方政治經(jīng)濟軍事科學以及思想文化的不對等,中國人對漢語也非常不自信,那時普遍的觀念是認為漢語是一種落后的語言,表現(xiàn)為:漢字繁難,難識、難記、難寫;漢語言文不一致,即口語與書面語不一致;并且認為這是中國文化落后、教育不普及、國民素質(zhì)不高的根本原因。所以要改變中國的落后狀況,最根本的途徑是改革漢字和漢語。晚清白話文運動就是在這種大背景下發(fā)生的。

對于如何解決漢字繁難和漢語言文不一致的問題,當時的設(shè)想大致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語言學的方案,一是傳媒的實驗。文字改革方面,有人主張簡化漢字,這種方案在晚清和民國都沒有市場,但在新中國卻修成正果,其結(jié)果就是我們今天通行的簡化字方案。有人主張在漢字以外另造“簡字”、“快字”、“切音字”等,當時提出了很多方案。這些方案在當時有很大的影響,有的甚至一定程度上得到推廣,但后來都廢棄了,少數(shù)留存發(fā)展成為電報密碼和速寫字母等。有人主張實行注音文字,走漢字拼音化、拉丁化的道路,這種方案在1940年代得到推廣*比如1940年代延安魯迅藝術(shù)文學院開設(shè)的必修課就有“新文字”課,見王培元:《延安魯藝風云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87頁。,聲勢浩大,也算修得正果,其結(jié)果就是今天通行的漢語拼音方案。有人主張廢除漢字,改用世界語(當時叫“萬國新語”)或者拼音文字,這一主張被廣泛地認同,特別是五四時期,幾乎可以說是新派知識分子的共識。但這種主張根本沒有可行性,事實上無法推行,也沒有推行,僅只是一種理論而已。與文字改革相關(guān),當時語言學界對于語言改革的態(tài)度可以分為二端:一是主張不廢除文言文,但主張在文言文之外另創(chuàng)造一種書面語,即白話書面語,只不過這種白話書面語是什么樣的,有不同的主張,有人主張用方言俚語,有人主張用官話。二是廢除漢語,不僅廢除文言文,也廢除白話,而主張用“世界語”。因為當時的各種文字改革都是理論上的,并沒有真正實行,而這種主張和文字改革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所以也是理論上的,并沒有真正實施。

與語言學的設(shè)想和理論不一樣,傳媒領(lǐng)域解決言文不一致的方式則是實踐性的,可以說是一種實用主義。他們沒有理論探討,而是直接采用白話,在實踐中探索白話書面語之可能。他們之所以采用白話文,主要是因為白話是普通民眾聽得懂、看得懂的語言。中國最早的白話報據(jù)說是1876年在上海出版的《申報》附刊《民報》,但可惜未見原刊,也不見有詳細的介紹,不知是否白話報。在此之前和之后,西方傳教士曾在中國辦過一些傳教和介紹西方社會、科技和文化知識的報紙,多用半白半文的漢語。1897年10月,《演義白話報》在上海創(chuàng)刊,這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白話報,辦這份報紙的目的是“把各種有用的書籍報冊,演為白話”*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話報刊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408頁。根據(jù)作者所列的“清末民初白話報刊簡目”,這一年,還有《俗話報》、《平湖白話報》創(chuàng)刊。另外,還有《蒙學報》創(chuàng)刊,見方漢奇:《中國近代報刊史》上冊,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90頁。,也即內(nèi)容是文言的,只是用白話的形式予以表達。所以這里白話實際上具有文言的“翻譯”意味。這也說明了清末白話報及“白話”的性質(zhì):白話不是新語言,而是舊語言;白話報不是用白話表達文言不能表達的新思想,而是用白話表達文言文可以表達的舊思想。

1898年之后,白話報大量創(chuàng)刊,比如《無錫白話報》、《廣州白話報》、《白話報》(有多種)、《常州白話報》、《京話報》、《官話報》、《杭州白話報》、《蘇州白話報》、《蕪湖白話報》、《通俗白話報》、《湖南白話報》等。有人統(tǒng)計,清末民初,出現(xiàn)了370種以上白話報刊*胡全章:《清末民初白話報刊研究》,第30頁。。這些白話報和《演義白話報》具有相同的性質(zhì),其白話基本上可以說是工具性的,也即民間口語的白話,這可以從很多白話報的發(fā)刊詞看得非常清楚。

創(chuàng)刊于1901年的《京話報》,其宗旨是:“將中外的時事,用咱們京話,編成一本一本的書,每月刻出幾本,給大家伙兒看,這書的名兒,就叫作京話報?!?《論創(chuàng)辦這京話報的緣故》,《京話報》第1回(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1冊,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9年,第10頁。“我們這個京話報,是全用北京的官話,寫出來的……令人容易懂得,極有趣味。我們北方的人,是不用說的,一看就明白了,就是南方的上中下,三等人,也不可不看這報?!?《論看這京話報的好處》,《京話報》第1回(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1冊,第10—11頁?!熬┰拡笞谥?,專為開民智消隱患起見,故只用京話中尋常白話,將緊要時事,確實新聞,擇其于國計民生有所關(guān)系者,著為論說,演得明白曉暢,務(wù)使稍能識字之人,皆不難到口成誦,且極有趣味?!?《創(chuàng)辦京話報章程》,《京話報》第1回(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1冊,第75頁非常明顯,《京話報》不是要用白話講新的思想和新的事物,與舊報紙相比,《京話報》不是內(nèi)容上改變,而只是語言形式改變。也就是說,《京話報》在內(nèi)容上和舊文言報紙沒有差別,差別只是語言方式。

《安徽俗話報》創(chuàng)刊于1904年2月,陳獨秀在“發(fā)刊詞”中說:“現(xiàn)在各種日報旬報,雖然出得不少,卻都是深文奧意,滿紙的之乎也者矣焉哉字眼,沒有多讀書的人,那里能夠看得懂呢?這樣說起來只有用最淺近最好懂的俗話,寫在紙上,做成一種俗話報,才算是頂好的法子。”所以陳獨秀提出辦報的“兩大主義”:“第一是要把各處的事體,說給我們安徽人聽聽,免得大家躲在鼓里,外邊事體一件都不知道?!薄暗诙且迅黜棞\近的學問,用通俗的俗話演出來,好教我們安徽人無錢多讀書的,看了這俗話報,也可以長點見識?!?陳獨秀:《開辦〈安徽俗話報〉的緣故》,《陳獨秀著作選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18頁。這與后來的《新青年》完全不同?!缎虑嗄辍繁举|(zhì)上是解決高深的思想問題,在內(nèi)容上是新思想、新觀念,最初的文言文《新青年》是這樣,后來的白話文《新青年》更是這樣。而《安徽俗話報》則是舊內(nèi)容:一是新聞報道,讓普通人知道周圍發(fā)生了什么;二是淺近的知識,讓百姓長點見識。它和舊報紙的差別僅在于語言上,從前是用老百姓看不懂的文言文,現(xiàn)在則是用安徽人能夠看得懂的俗話。

《直隸白話報緣起》1905年創(chuàng)刊,以“開通民智”為宗旨:“西洋各國,言文都是不分,會認字的人,就會看報,所以舟子車夫,也明白天下的大勢。我們中國就不然,話是話,文是文,話共文相差,不知道有多遠。所以我國的人民,會看報的,也不過一千人中一兩個罷了,并且我們中國人,就會認字,也未必會看報,為什么呢?因為中國近來所出的各種報,大半都是文言,文理很深,里頭又有許多典故字眼,尋常認字的人,那能容易懂呢?”“把諸位所該知道的事情,編成白話,做一個直隸白話報,好叫直隸的人們,一看就明白天下的大勢,趕緊設(shè)法挽救中國?!?《直隸白話報緣起》,《直錄白話報》第1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5冊,第73、74頁。出發(fā)點似乎是解決語言上的言文一致的問題,但歸結(jié)點還是回到知識啟蒙上,報紙用白話,根本原因還在于白話是一種好懂的語言,可以讓識字而又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看報紙。

《湖南地方自治白話報》創(chuàng)刊于1910年,專門報道湖南各地自治運動的情況,宣傳地方自治:“原來地方的事,是人人有份的,自治的事,是人人應(yīng)做的,將這些不讀書人看去自然不懂,將這些不能看書人去辦事,自然不行,況且自治的書,道理很高,文法很深,不是讀書人,本難通曉,就是各種報紙,有文法的,也是如此,如今要使一般人都曉得自治報,所以定要用白話?!?《湖南地方自治白話報緣起》,《湖南地方自治白話報》第1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10冊,第210頁?!白灾巍眴栴}可以看作新問題、新思想,但《湖南地方自治白話報》之所以用白話而不用文言,主要是因為文言道理高深,文法很深,一般不讀書的人看不懂,白話在這里明顯是一種工具。與《湖南地方自治白話報》一樣,同年創(chuàng)辦的《寧鄉(xiāng)地方自治白話報》也是這樣:“如今世界何以興出一種地方自治白話報紙,無非使人看了,便曉得這個地方自治?!薄熬椭v地方自治這四字也是人人聽得說的,然怎么叫做自治,自治是甚么事件,便有略略懂得的,也有全然不懂的,所以將這有益的事,擱壓不辦,都是人民不曾看報的緣故,今日自治報所以特特的出版,就是這緣故。又要使一般人民都曉得這個道理,這個利益,與夫一切辦法,所以定要用白話報,這就便是本公所遵照省城自治籌辦處頒發(fā)的章程,編出這自治白話報的[緣起]。”*《寧鄉(xiāng)地方自治白話報緣起》,《寧鄉(xiāng)地方自治白話報》第1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11冊,第8、15—16頁。也就是說,因為白話是大眾懂得的,為了向大眾宣傳自治思想,所以用白話。

《衛(wèi)生白話報》(1908年創(chuàng)刊)“發(fā)刊辭”說:“至于用白話的意思,無非是因為要使得人容易懂,并且可以說得格外詳細些?!?《本刊發(fā)刊辭》,《衛(wèi)生白話報》第1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8冊,第7頁。這可以說代表了清末民初白話報的基本思路,也說明了清末民初的白話和白話運動的性質(zhì)。清末民初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總體思路還是在科學技術(shù)的層面上向西方學習,在社會和政治的層面上向西方學習,其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洋務(wù)運動”和“維新運動”。洋務(wù)運動主要是向西方學習軍事技術(shù)、機器制造以及科學,包括聲、光、電、化、輪船、火車、機器、槍炮等,根本目的是“富強”?!把髣?wù)運動”除了興起了大量的企業(yè)(包括軍事上的北洋海軍)以外,最重要的是引進了“西學”,而當時的“西學”主要是數(shù)學、物理學、化學等自然科學。維新運動主要是向西方學習社會制度,在政治上以“百日維新”變法運動失敗告終,但維新運動作為社會思潮卻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它大大增強了中國人的“危亡”意識。1898年,嚴復譯《天演論》出版,“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成了當時知識分子(包括普通國民)的普遍意識,變革社會成了共識。所以,維新運動實際上推進了中國學習西方向縱深發(fā)展,后來深層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就是在這種民族心理和族群共識的背景下發(fā)生的。

清末民初,中國思想領(lǐng)域已經(jīng)有了變化,但這種變化總體上還是“量變”,“西學”主要是在自然科學和技術(shù)的層面上。社會科學有引進,比如嚴復譯“群學”,即社會學,就是在這一時期發(fā)生的。鄭觀應(yīng)的《盛世危言》在當時是一部很新的書,也是一部影響很大的書。他說:“西人之所騖格致諸門,如一切汽學、光學、化學、數(shù)學、重學、天學、地學、電學,而皆不能無所依據(jù),器者是也。約者何?一語已足包性命之原,而通天人之故,道者是也。今西人由外而歸中,正所謂由博返約,五方俱入中土,斯即同軌、同文、同倫之見端也。由是本末具,虛實備,理與數(shù)合,物與理融。屈計數(shù)百年后,其分歧之教必浸衰,而折人于孔孟之正趨;象數(shù)之學必研精,而潛通乎性命之樞紐,直可操券而卜之矣?!?鄭觀應(yīng):《盛世危言》,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7頁。就是說,西方的“格致”之學如化學、數(shù)學等都屬于“器”的范疇,而中國的“包性命之原”、“通天人之故”的孔孟之學則是更高層次的“道”。鄭觀應(yīng)的“道器”論和張之洞的“體用”說即“舊學為體,新學為用”*張之洞:《勸學篇》,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21頁。非常接近,也許可以看作“體用”說的改進版。張之洞和鄭觀應(yīng)的觀點代表了清末民初的思想狀況,那就是,在“器”的層面上向西方學習,但在“道”的層面上堅持傳統(tǒng),即三綱五常、忠孝仁義這類思想。清末民初的各種報紙也不脫離這種模式,除了新聞時事的報道以外,最多的就是介紹西學,比如地理學、國家概況和西學書目等在當時的報刊上特別多,也特別有影響。所以總體上,清末民初報紙用白話,根本目的還是知識啟蒙,并不是為了語言變革,更不是進行語言變革意義上的思想革命。倪海曙說:“白話報和切音字可以說是孿生兄弟,它們的目的都是為了‘普及教育’?!?倪海曙:《清末漢語拼音運動編年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69頁。這是非常正確的。

清末民初的報紙白話文運動不同于“五四”白話文運動,相應(yīng)地,兩種白話也不同。通過比較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和五四白話文運動,我們可以更清楚地認識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及白話文運動的本質(zhì)。

從上述清末民初各種白話報的“發(fā)刊詞”、“緣起”和“章程”中可以看到,當時的報紙之所以改用白話,本質(zhì)上是文化普及的一種表現(xiàn)。它實際上是啟用中國古代就存在但主要用于民間口語交流的白話。這種白話是一種附屬性的語言,相應(yīng)地,清末民初的白話報相對于文言報紙來說也具有附屬性。白話報紙使用白話,其背后的理念并不否定文言文,并不認為文言文有什么不好,也不認為白話文優(yōu)于文言文。使用白話僅僅是因為白話是一種淺近的、民眾能夠懂的語言,使用白話并不是為了廢除文言,這和“五四”白話文運動具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拔逅摹卑自捠切掳自?,一種不同于中國古代民間口語的白話,后來發(fā)展成為一種新的語言體系,一種取代文言體系、可以和文言文相提并論的語言體系,即現(xiàn)代漢語。五四白話雖然是白話,但并不全是普通百姓可以懂的語言文字。五四白話文運動是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并且是最重要的部分,它本質(zhì)上否定文言文,所以主張廢除文言文并付諸實踐。五四白話并不是普通民眾的語言,恰恰相反,它是知識精英的語言,所以后來有人稱之為“新文言”。它造就了新型知識分子,即現(xiàn)代知識分子。

有一種普遍的觀點,認為最早從理論上提倡白話文和廢除文言文的是裘廷梁,我認為這其中有誤解。裘廷梁的《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最初發(fā)表于《蘇報》,后又發(fā)表于《中國官音白話報》。文章的基本意思是:漢語是從白話開始的,“文字之始,白話而已矣”,但后來,“文與言叛然為二,一人之身,而手口異國,實為二千年來文字一大厄”。和當時的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裘廷梁是從興實學、開啟民智的角度來提倡白話文的。在他看來,用白話則是一種“實”的表現(xiàn)。從“實”的角度,他總結(jié)出用白話文的八大好處,包括“省日力”、“除憍氣”、“免枉讀”、“保圣教”、“便幼學”、“煉心力”、“少棄才”、“便貧民”等。在他看來,文言是一種繁文縟節(jié),“文言之害,靡獨商受之,農(nóng)受之,工受之,童子受之,今之服方領(lǐng)習矩步者皆受之矣;不寧惟是,愈工于文言者,其受困愈甚。”所以他最后的結(jié)論是:“愚天下之具,莫文言若;智天下之具,莫白話若……文言興而后實學廢,白話行而后實學興;實學不興,是謂無民?!?裘廷梁:《論白話為維新之本》,《中國官音白話報》第19、20期(合刊),《無錫文庫》第2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年,第131—133頁。王運熙主編《中國文論選(近代卷上、下)》(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和舒蕪等編《近代文論選(上、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均注明選自《清議報全編》卷26,但查中華書局影印《清議報》(1—6卷)全文,并無此文。與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的“八事”主要批判文言文不一樣,裘廷梁除了批評文言文難學以外,對文言文作為語言本身并沒有什么批評。事實上,這篇文章本身就是用標準的文言文寫的,這本身就證明他并不否定文言文。文章的確有“崇白話廢文言”這樣的話,但這句話是有前后文限定的。原文是這樣的:“使古之君天下者,崇白話廢文言,則吾黃人聰明才力無他途以奪之,必且務(wù)為有用之學,何至暗沒如斯矣?!币馑际钦f,如果古時就用白話而廢棄文言,現(xiàn)在的實學不至于這么不堪。從論文的題目就可以看出來,裘廷梁認為使用白話是中國“維新”,即興“實學”和“新學”的根本。但他并不否定“圣教”,即孔孟之道,而維系圣教,恰恰需要傳統(tǒng)的文言。

清末民初的“白話”主要是當時官話、民間口語和方言的通稱。報紙采用白話并不是否定文言,也不是整體上用白話取代文言,它僅是為白話爭一席之地位,即爭書面語的合法地位。所以,清末民初白話報紙和文言報紙并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互補的。事實上,很多學者都是主張兩種語言并用,比如劉師培就是這種觀點。劉師培也是提倡白話的,1904年他發(fā)表《論白話報與中國前途之關(guān)系》,認為:“白話報者,文明普及之本也。白話報推行既廣,則中國文明之進步,固可推矣。中國文明愈進步,則白話報前途之發(fā)達,又可推矣。”*劉師培:《論白話報與中國前途之關(guān)系》,萬士國輯校:《劉申叔遺書補遺》,南京:廣陵書社,2008年,第164頁。但另一方面,他并不否認文言,劉師培主張兩種語言并用:“以通俗之文,推行書報,凡世之稍識字者,皆可家置一編,以助覺民之用,此誠近今中國之急務(wù)也。然古代文詞,豈宜驟廢?故近日文詞,宜區(qū)二派:一修俗語,以啟瀹齊民;一用古文,以保存國學,庶前賢矩范,賴以僅存?!?劉光漢(劉師培):《論文雜記》,鄧實、黃節(jié)主編:《國粹學報》第4冊(1905年),南京:廣陵書社,2006年影印,第892頁。也就是說,普通民眾用白話,而學者用文言。這其實是整個清末民初的一種語言現(xiàn)狀。

《京話報》說得非常清楚:“那些古書,原是不可不念的,但是要分做兩層功夫,凡初入學堂的人,只可教他們最淺的文理,能說一個字,就教他寫這一個字,能說一句話,就教他寫這一句話,等到平常的白話都能夠?qū)懙某?,認的得了,那時候再將書里頭的文字,講給他們,好教那有志上進的一班人,去念古書,這就做為專門之學,平常人都可以用不著,只能夠?qū)自挼淖盅?,認的得寫的出來,可就好了?!?《白話書是變法自強的根子》,《京話報》第1回(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1冊,第151—152,154頁。也就是說,文言文是需要的,但它主要對讀書人有用,做專門學問的人需要學習和掌握,但對于一般普通人來說,白話就夠了,能夠識字寫字、能夠認得白話寫得出白話就夠了。從這里可以看出,在清末民初很多知識分子看來,白話文是初級漢語,而文言文則是高級漢語,白話文主要是普通民眾的語言,而文言文則是專門學問和高深思想的語言,在使用上也應(yīng)該分別對待。要普通民眾去學習文言文,既是困難的,也是沒有必要的。要提高普通民眾的文化水平,懂得更多的道理,學文言文不是辦法,學白話才是捷徑:“要想中國富強,必先開民智,要開民智,必先多做白話的書?!?《白話書是變法自強的根子》,《京話報》第1回(期),《中國早期白話報匯編》第1冊,第151—152,154頁。清末白話報提倡白話,在實踐中使用白話,但它們并不是否定文言,更沒有廢除文言的意思,它們只是合理地利用白話,或者充分發(fā)揮白話作為民間口語的功能。

陳榮袞1899年寫作《論報章宜改用淺說》一文,所謂“淺說”即白話。從題目就可以看出,他主張報紙用白話文,并不是主張所有的出版物都用白話文。他之所以主張報紙用白話文,并不是文言文不好,而主要是文言難學,吃力不討好:“學習文言之時,費許多精神,耗許多歲月,尚未得到恰可地步?!蔽难允巧贁?shù)人的語言,報紙用文言只有少數(shù)人可閱讀,不利于文化普及:“中國五萬萬人之中,試問能文言者幾何?大約能文言者不過五萬人中得百人耳。以百分之一之人,遂舉四萬九千九百分之人置于不議不論,而惟日演其文言以為美觀。一國中若農(nóng)、若工、若商、若婦人、若孺子,徒任其廢聰塞明,啞口瞪目,遂養(yǎng)成不痛不癢之世界。” “開民智莫若改革文言,不改文言,則四萬九千九百分之人日居于黑暗世界中?!?陳子褒:《論報章宜改用淺說》,《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5、12頁。本書正文只有“點逗”,標點符號為引者所加。這里,陳榮袞同樣是從開民智的角度來論述白話文的優(yōu)點和文言文的缺點,他并沒有從語言的角度否定文言文,事實上,這篇文章也是用較正統(tǒng)的文言文寫的。

因此,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屬于中國古代白話的范疇,相應(yīng)地,那時的報紙白話文運動不過是中國古代白話文的推廣和應(yīng)用運動。

白話自古就有,一般認為,最初的漢語就是當時的口語,即白話,只是因為書寫條件受限,書寫的時候追求簡潔和文雅才逐漸發(fā)展出書面語,逐漸發(fā)展成文言文,并且兩種語言分道揚鑣,差距越來越遠。但即使這樣,白話在中國古代也不是僅用于口語和交際,在書面表達以及文學中都有使用,比如王羲之的很多書信就是很口語化的,用的就是當時的白話。朱熹是大學問家,但他的講學和日常思想交流也是用白話的,這從《朱子語類》中看得很清楚。元以后,白話在書面表達中大量使用,比如元曲、通俗小說,還有白話詩、白話碑等*可參見劉堅編:《古代白話文獻選讀》,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胡適曾經(jīng)多次講《國語文學史》,后來根據(jù)講義寫成《白話文學史》一書。胡適認為:“白話文學史就是中國文學史的中心部分,中國文學史若去掉了白話文學的進化史,就不成中國文學史了。”“我要大家知道白話文學是有歷史的,是有很長又很光榮的歷史的。我要人人都知道國語文學乃是一千幾百年歷史進化的產(chǎn)兒。國語文學若沒有這一千幾百年的歷史,若不是歷史進化的結(jié)果,這幾年來的運動決不會有那樣的容易,決不能在那么短的時期內(nèi)變成一種全國的運動,決不能在三五年內(nèi)引起那么多的人的響應(yīng)與贊助。現(xiàn)在有些人不明白這個歷史的背景,以為文學的運動是這幾年來某人某人提倡的功效,這是大錯的。我們要知道,一千八百年前的時候,就有人用白話做書了;一千年前,就有許多詩人用白話做詩做詞了;八九百年前,就有人用白話講學了;七八百年前,就有人用白話做小說了;六百年前,就有白話的戲曲了;《水滸》,《三國》,《西游》,《金瓶梅》,是三四百年前的作品?!?胡適:《白話文學史》,《胡適文集》第8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46、149頁。胡適這里顯然是在為五四白話文運動、白話文學尋找歷史根據(jù),但明顯有誤解。他沒有意識到,五四所興起的白話和中國古代白話已有本質(zhì)區(qū)別。但另一方面,這也說明,在中國古代,白話作為書面語也是很普及的,特別是晚清以后,伴隨文化啟蒙運動,白話成為一種被廣泛使用的書面語言,報紙白話就是這其中的一方面。五四新文學運動是從白話開始的,但并不是說只要是白話文學就是新文學。中國古代也有很多白話文學,我們肯定不能說它們就是新文學,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五四新文學的“白話”不同于中國古代白話文學中的“白話”,兩者只是形式上的相似,但在語言體系及內(nèi)涵上具有巨大的差別。五四新文學具有現(xiàn)代性,這種“現(xiàn)代性”不是虛空的、抽象的,而是體現(xiàn)在語言之中,所以五四新文學的白話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白話,是一種新的語言體系,其“現(xiàn)代性”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的思想層面上。

晚清從西方輸入的主要是自然科學和技術(shù)層面的“西學”,中國的“道統(tǒng)”思想并沒有從根本上受到?jīng)_擊。但五四時期,“西學”向縱深發(fā)展,中國開始廣泛地輸入西方的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引進了諸如哲學、社會學、心理學、倫理學、教育學以及文藝學等現(xiàn)代意義上的人文社會科學。當“自由”、“科學”、“民主”、“人權(quán)”、“個人”、“學科”這些概念或者思想進入中國的時候,不僅傳統(tǒng)的白話文無力表達,傳統(tǒng)的文言文也無力表達,五四白話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產(chǎn)生的。它在思想的層面實際上是歐化或者說現(xiàn)代化的語言,所以又稱之為“現(xiàn)代漢語”?,F(xiàn)代漢語作為一種語言體系,它實際上包容了中國古代文言、中國古代白話以及西方語言等各種因素,或者說,它是一種以中國古代白話、文言和西方語言為基礎(chǔ)建立起來的新的語言體系。這是一種白話,但并不是老百姓、普通民眾可以看得懂的白話??档碌臅?、尼采的書,在當時都是用白話翻譯的,但有幾個民眾可以讀懂呢?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發(fā)起的過程中,胡適和陳獨秀是兩個最重要的人物,有趣的是,他們兩人在清末都曾辦過白話報。1904年,陳獨秀在蕪湖主編《安徽俗話報》;1908年,胡適接手《競業(yè)旬報》。兩人不僅是編輯,同時也是報紙的主筆,寫了很多白話文章,《陳獨秀著作選編》和《胡適全集》多有收錄。這些文章雖然有一些新思想,但總體上不脫離知識啟蒙范疇,主要是宣傳實業(yè)、教育、救國等思想。在語言理論上,他們兩人那時都沒有反對文言文的思想。陳獨秀提倡國語教育是因為:“小孩子不懂得深文奧義,只有把古今事體,和些人情物理,用本國通用的俗話,編成課本,給他們讀。等他們知識漸漸的開了,再讀有文理的書?!?陳獨秀:《國語教育》,《陳獨秀著作選編》第1卷,第42頁??梢?,在清末的陳獨秀那里,“國語”即白話并不是和文言文相對立的語言,而是和諧相處的語言,也可以說是較低級的語言,二者并不矛盾。相應(yīng)地,現(xiàn)實生活中,白話讀物則是一種較低層次的通俗讀物,是高級的文言讀物的輔助讀物,二者各司其職?!肚嗄觌s志》最初仍然用文言文,說明它不是一個通俗雜志,而是一個深文奧義的雜志。后來的《新青年》改用白話,但它和《安徽俗話報》、《競業(yè)旬報》不是一個理路,不是這兩個報紙的延伸。《安徽俗話報》和《新青年》都是白話,但是兩種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白話:前者是中國古代作為民間口語的白話,后者是現(xiàn)代語言體系,是具有現(xiàn)代思想的白話。

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運動雖然不能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白話文運動相提并論,但它仍然是有作用和意義的,它是中國語言從古代漢語向現(xiàn)代漢語轉(zhuǎn)變過程中的重要一環(huán),為五四白話文運動積累了很多經(jīng)驗,奠定了一定的基礎(chǔ)。

清末民初報紙白話總體上是一個實踐問題,它們基本上不探討白話文的語言理論問題,主要是從實用和知識啟蒙的角度來提倡并使用白話文,它們簡單地認為文言太復雜,簡單地認為白話是大眾語言,簡單地認為用白話大眾就可以接受。但實際上,事情遠比這要復雜,白話報紙真正興起之后,與白話相關(guān)的很多問題隨之而來。比如很多白話報紙其實是用方言,而方言是有地域限制的,所以很多白話報其實是地方報紙,流傳和影響的范圍都限于當?shù)?,其發(fā)行和影響反而不及文言報紙。還有很多白話報是俗話報,“俗話”即口語或者俚語,有很多地方詞語和表達,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明白的。官話相對適用范圍比較大,但官話同樣要求識字,而當時普通民眾能夠從識字到讀報的并不多。這樣,漢字的問題、讀音統(tǒng)一的問題、標準語的問題、教育的問題等都在白話報興起及過程中顯現(xiàn)出來。比如陳獨秀在辦《安徽俗話報》時就發(fā)現(xiàn):“十八省的人,十八樣話,一省里各府州縣的說[話],又是各不相同。若是再不重國語教育,還成個什么國度呢?就說我們安徽省,安慶、廬州、鳳陽、穎州、池州、太平這六府的話,雖說不同,還差不到十二分。惟有徽州、寧國二府的話,別處人一個字也聽不懂。就是這二府十二縣,這一縣又不懂得那一縣的話。要是別處開個學堂,請這兩府的人去當教習,還要請個通事,學生才能夠懂得?!?陳獨秀:《國語教育》,《陳獨秀著作選編》第1卷,第42頁。由此可以看到,實行言文一致,并不是簡單地采用口語作為書面語就可以解決問題的。至少有這樣三個問題:

第一,白話雖然可以解決聽得懂的問題,雖然可以部分解決看得懂的問題,但這種白話報紙的發(fā)行范圍和影響范圍都非常有限,一份報紙如果只有一個縣、一個州府的部分人看得懂,聽得明白,它其實并沒有達到文化普及的作用。特別是在南方地區(qū)比如浙江,隔一座山方言和口語就不一樣,這種白話報又如何辦呢?這種報紙作為文言報紙的補充是可以的,但這種報紙不論是品位上還是影響上都是有限的。由于白話受地域的限制,白話報的讀者或者聽眾其實并不多,未必超過文言報。

第二,白話報是文字媒體而不是聲音媒體,無論白話怎樣淺顯和口語化,民眾要讀懂它,都必須要識字。一般來說,能夠比較順利地讀報,必須要認識2 000字,至少要1 000字以上,這對于知識分子來說當然不是問題,但對于普通民眾來說,卻是一個大難題——清末民初普通民眾至少有一半是文盲。所以,白話報所要解決的問題其實超出了白話本身,最終又回到教育普及的問題,當然還涉及漢字改革的問題。清末民初很多白話報紙發(fā)行量有限,持續(xù)時間也不長,影響也不大,這很好地說明了白話報紙的價值限度。

第三,口語和方言對于日常交際是非常有用的,但一旦進入思想的層面,就必須借助文言文,必須借助翻譯形態(tài)的漢語。所以白話報紙作為地方報紙,作為通俗讀物,作為時事新聞報道媒體等都是可以的,但一旦超出了這個范圍,不管語言表達上還讀者閱讀理解上,都會遇到難題。首先是不能表達,比如西方的“人權(quán)”、“民主”等,中國古代白話和文言都沒有相應(yīng)的詞語,必須新造;同時,文言文中的很多思想詞語,白話中沒有對應(yīng)詞語,必須借用。其次是理解的困難,“人權(quán)”、“民主”等以及“理”、“道”、“韻”等不僅是詞語的問題,更是思想的問題,不管怎么用白話來說,民眾都是難以理解的。

由此我們可看到,白話文要想成為一種通用語言,還涉及文字改革的問題,涉及讀音統(tǒng)一的問題,涉及國語統(tǒng)一的問題,涉及如何包容文言文、如何包容外語的問題。只有這些問題都解決了,才能形成統(tǒng)一的、全民共用的語言。而這些問題,清末民初的解決條件都還不成熟,有的甚至還沒有顯露出來。

現(xiàn)在回頭看,國語運動其實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言文一致;第二階段是國語統(tǒng)一。這和漢語改革最初的設(shè)想其實是一致的。1892年盧戇章對于漢語改革的設(shè)想就是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創(chuàng)立方音切音字,第二步則是以一種方音為主統(tǒng)一語言:“若以南京話為通行之正字,為各省之正音,則19省語言文字既從一律,文話皆相通,中國雖大,猶如一家,非如向者之各守疆界,各操土音之對面無言也?!?盧戇章:《中國第一快切音新字原序》,《一目了然初階》,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年影印,第6頁。最后的理想狀態(tài)是“書同文,言同音”。以此來劃分,清末民初報紙白話文運動則屬于言文一致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屬于第一步或者第一階段,而五四白話文運動則屬于第二步或者第二階段即國語統(tǒng)一運動,這是一個復雜而漫長的過程。事實上,直到今天,中國并沒有完全解決漢字簡易、讀音統(tǒng)一的問題。

如何實行漢語言文一致,清末民初主流方案的選擇是白話,也使用了白話,但用什么樣的白話,理論上缺乏充分的探討,實踐上也是各種各樣。而對于文言文,雖然有所批判,但還沒有大膽到提出把它廢除的地步。五四則勇敢地提出廢除文言文,建立新的以白話為主體的國語,并且建立一種新的統(tǒng)一的白話,即現(xiàn)代漢語。蔡元培說過:“那時候作白話文的緣故,是專為通俗易解,可以普及常識,并非取文言而代之。主張以白話文代文言,而高揭文學革命的旗幟,這是從《新青年》時代開始的?!?蔡元培:《〈中國新文學大系〉總序》,《蔡元培全集》第8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17頁。這是非常準確的定位。五四之后現(xiàn)代漢語在文字規(guī)范上,在語音統(tǒng)一上還做了很多工作,但基本上都是解決細節(jié)問題。

清末民初白話報屬于通俗性的、新聞性的、大眾性的讀物,而《新青年》則是思想性的雜志。《新青年》最初是文言雜志,陳獨秀后來聽從胡適的建議把它改為白話雜志。但陳獨秀并不是從通俗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并不是想改變《新青年》的性質(zhì),而是從語言表達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其理由就是胡適所說的“言之有物”等“八事”。唐德剛認為《文學改良芻議》基本上是不正確的*參見唐德剛:《〈芻議〉再議——重讀適之先生〈文學改良芻議〉》,《書緣與人緣》,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一定程度上可以這樣說,但這不能成為否定胡適歷史貢獻的理由。胡適首次從語言學的角度提出廢除文言改用白話,雖然其理由在今天看來有很多問題。改用白話一方面可以增加讀者,普及新思想,更重要的則是,新的白話表達了新的思想,這才是問題的實質(zhì)。《新青年》改為白話之后,讀者并沒有改變,并沒有因為白話而增加普通民眾讀者,它的讀者仍然知識分子,特別是青年學生,這些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懂文言文的。

批判或者否定胡適一直很多,但很多批判和否定其實是一種誤解。比如譚彼岸,50年代曾出版過一本小冊子《晚清的白話文運動》,這個選題本來很好,但著作卻偏離了主題而以批判胡適白話文理論為主。譚彼岸認為,胡適關(guān)于他自己白話文理論提出的心路歷程是別有用心的編造,《文學改良芻議》的基本觀點是“盜竊”裘廷梁和陳榮袞:“‘文學改良芻議’無論文學形式上、思想內(nèi)容上,都比裘廷梁‘論白話變維新之本’、陳榮袞‘俗話說’‘論報章宜改用淺說’落后得多,軟弱得多……‘胡適提倡白話也算是參加五四新文化運動’,但就其所主張的思想內(nèi)容而言,不僅沒有比以往的資產(chǎn)階級的‘新文體’和白話文運動更前進一步,相反的……代之而來的倒是極端崇拜外國的思想和封建主義妥協(xié)投降的思想,所以從歷史發(fā)展來看,胡適的思想是向后后退了一步?!?譚彼岸:《晚清的白話文運動》,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2頁。批判胡適,對胡適進行政治上的上綱上線,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是可以理解的,但具體到學術(shù)上,我認為不能失去原則。對比胡適、裘廷梁和陳榮袞三人的文本,“盜竊”之說實難成立。恰恰相反,胡適的白話文主張和裘廷梁、陳榮袞的白話文主張存在本質(zhì)的差別:胡適名曰“改良”,實則是“革命”,裘廷梁和陳榮袞的主張才是真正的“改良”。相應(yīng)地,五四白話文運動和晚清白話文運動具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前者是語言革命,在語言革命的意義上是思想革命,是新文化運動;后者是為白話爭一席之地,是文化大眾運動,是啟蒙運動。晚清白話文主要是工具語言,當時以宣傳革命,開通民智,教育群眾為目的,內(nèi)容上則是用文言表達的東西,或者可以用文言表達的東西。而五四白話文運動則是反文言文,是思想革命,是新白話,所表達的內(nèi)容是文言文不能表達的東西,也是古代白話不能表達的東西。這是非常清楚的。所以,所謂“后退”之說明顯有違于歷史事實。

清末民初白話雖然形成運動,有較大的聲勢,但其實影響有限。劉師培說:“溯白話報之出現(xiàn),始于常州,未久而輟。及《杭州白話報》出,大受歡迎,而繼出者遂多。若蘇州,若安徽,若紹興,皆有所謂白話報,而江西有《新白話報》,上海有《中國白話報》。又若天津之《大公報》、香港之《中國日報》,亦時參用白話。此皆白話之勢力與中國文化相隨而發(fā)達之證也。然我國二萬萬方里,以此數(shù)種白話報所流行之區(qū)域比例之,殆尚不及萬分之一。”*劉師培:《論白話報與中國前途之關(guān)系》,萬士國輯校:《劉申叔遺書補遺》上冊,第166頁。這篇文章發(fā)表于1904年,當時的白話報紙還不是很多,但即使民初白話報大大增加,但總體上來說,當時還是文言報紙的天下。

歷史是一脈相承的,我們當然可以說五四白話文運動是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的延續(xù),但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不能夸大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的作用和意義。歷史之間的確具有連續(xù)性,而且歷史連續(xù)性通常情況下就是一種歷史因果關(guān)系。但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與五四白話文運動之間并不是這樣一種邏輯關(guān)系,它們具有時間上的連續(xù)性,但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并沒有那么緊密。也就是說,五四白話文運動并不是充分地建立在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的基礎(chǔ)上,而是另起灶爐。把二者相提并論其實是消解五四白話文運動的貢獻。我認為,五四白話文運動僅僅在時間上是晚清白話文運動的延續(xù),而在語言理念和對白話的認識上則完全不一樣,目的上不一樣,知識背景上不一樣,目標上也不一樣。梁啟超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曾說:“晚清西洋思想之運動,最大不幸者一事焉,蓋西洋留學生殆全體未嘗參加于此運動。運動之原動力及其中堅,乃在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388頁。晚清白話文運動之所以沒有發(fā)生語言的根本性變革,根本原因還是發(fā)起者和組織者并不真正懂得西方,骨子里還是中國傳統(tǒng)的。假如沒有五四白話文運動和思想革命,沒有建立現(xiàn)代具有西方特性的語言體系,清末民初那種白話文運動再聲勢浩大也沒有用,中國社會也不可能因此發(fā)生現(xiàn)代轉(zhuǎn)型。

總之,清末民初白話文運動是語言工具運動,它推動了白話普及,為五四新文學的白話文運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chǔ)。晚清白話文運動的貢獻主要是宣傳上的,是普及白話、白話書面化等,于文言文來說,它其實是附屬性的。五四白話文運動則是思想運動,最后導致中國語言體系的轉(zhuǎn)型、思想文化的轉(zhuǎn)型,于文言文來說,這是取代的問題,是含納的問題。五四白話文運動之所以發(fā)生,自有它內(nèi)在的原因,陳獨秀說:“中國近來產(chǎn)業(yè)發(fā)達人口集中,白話文完全是應(yīng)這個需要而發(fā)生而存在的。”*陳獨秀:《答適之》,《陳獨秀著作選編》第3卷,第168頁。當然非常有道理,但新白話產(chǎn)生的最根本原因則是西方現(xiàn)代思想的傳播和輸入,西方思想在輸入的時候,文言文和中國古代白話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了,于是現(xiàn)代白話應(yīng)運而生。所以,我們不能把五四白話文運動簡單地歸結(jié)為晚清白話文運動的一種結(jié)果。

【責任編輯:李青果;責任校對:李青果,李冠蘭】

*收稿日期:2015—10—16

作者簡介:高玉,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金華 321004)。

DOI:10.13471/j.cnki.jsysusse.2016.03.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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