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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言批評的社會歷史向度

2016-04-08 16:16王丹
西部學刊 2015年12期
關鍵詞:語言性意識形態(tài)

摘要:作為自成一格的現(xiàn)代性文論形態(tài),語言批評在對以語言工具論為基干的傳統(tǒng)詩學的超越中,辯證把握了文學“語言性”與“超語言性”間的有機關聯(lián),對語言之于文學的意義和功能作出了全新的闡釋,由此構建了對文學審美活動進行意識形態(tài)批判的社會歷史向度。在當代的時代境遇中,準確把握這一維度的基本蘊涵及其問題特征,對于理論批評介入本土的文學和文學活動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語言批評;語言性;超語言性;意識形態(tài)

中圖分類號:I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文學是一門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文學得以存身于其中的物質性媒介。這一說法早已成為文學理論與批評領域的常識性觀念。不過,在對這一關系的具體理解和研究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卻有根本區(qū)別,它們分別從工具論、本體性層面來看待語言之于文學的價值和意義。[1]對于這一區(qū)別,當下常見的解釋是:前者的理論重心在于文學的“超語言性”,強調及物因素或“內容”的他律判斷;后者則主要關注文學不及物的“語言性”,因而側重審美形式的自主性分析。事實上,如此這般理解,不僅沒有擺脫內容與形式、文本內部與外部間非此即彼的僵化思維,也從實質上忽略了現(xiàn)代性的文論形態(tài)——語言批評是如何理解文學的語言性與超語言性的,進而也模糊了它在文學研究上的問題架構以及由此生成的社會歷史向度。

正如美國批評家希利斯·米勒在回應那些認為解構修辭研究隔絕社會歷史語境、無視文學與文化/政治間關系的指責時所強調的,“情形恰恰相反?!麄儯ǖ吕镞_、德曼等——筆者注)都把人文研究和文學理論視作對歷史和政治的積極干預。他們與人之所爭,唯在于語言在這一介入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盵2]140米勒的這一反駁措辭雖然有其具體的現(xiàn)實針對性,但卻有切中要害的普遍意義,使我們清楚意識到:

在很大程度上來說,上述割裂語言性與超語言性之間有機關聯(lián)的誤解的生成,與持論者對于語言批評及其問題涵蓋的理論預設直接關聯(lián)。因為,這一預設實際上已經規(guī)定了其提問的具體方式及其可能的答案,即認為當代的文學語言研究是一種關注“詞與詞之間關系的研究”。?由此,不僅將作為文學本體的“語言”局限于索緒爾意義上的抽象形式系統(tǒng),也將以俄國形式主義為肇始的現(xiàn)代“形式主義”文論等同于語言批評的全部面貌。繼而,人為地把20世紀后期側重“詞與事物或主觀現(xiàn)象之間關系的研究”[3]69的文化批評視為對文學語言研究的顛覆性扭轉,或是傳統(tǒng)社會歷史批評的卷土重來。

就表面來看,這一解釋似乎不無道理??蓮纳顚佣裕皇强隙穗p方表層的理論訴求,但在實質上卻否定了二者并非是在同一平臺上來探討文學語言及其多重屬性、功用的發(fā)展事實。也恰恰由于此,是否直接與指稱物相對應或“及物”也往往成為某些觀點判斷關注文學的語言性與超語言性的主要依據(jù)。其實,包括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結構主義在內的種種語言批評流派,并沒有簡單地回絕在歷史語境、社會文化體制中剖析文學的方式,其對于文學語言問題的探詢也并非始終圍繞索緒爾語言學模式的路線方向來進行。

從前者而言,即便是堅持“內部研究”立場的“新批評家確實也考察了文本的歷史內容和作家生平、社會和文化關切,但是他們的文本分析方法強調的是對文本本身的細讀。俄國形式主義者和新批評家相信,每個文本和所有文學作為一個復雜的且有法則控制的形式(文學手法)系統(tǒng),都是可以分析的,這種分析能揭示文本意義方面大量的客觀性?!盵4]69換句話說,大多數(shù)強調語言分析的理論批評家們都并不否定文學與世界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他們反對的主要是那種無視語言媒介的規(guī)約影響,以為用自然化的背景解釋、作者心靈就能把握文學方方面面的舊習。因為,這種從屬于歷史文獻學的“外部研究”,不僅不能從社會歷史層面加深人們對于文學審美活動的認識和把握,而且還會導致幾個不容回避的偏離后果:其一,在研究的實際對象層面,僅僅把文學看做討論宗教、政治、社會和哲學觀念的載體,而“詩歌本身本應當成為批評判斷的特別對象,現(xiàn)在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5]53;其二,會把文學研究的類型區(qū)別僅僅看成批評方法、主題對象上的差異分類,由此忽略了關注語言問題的文學研究與傳統(tǒng)詩學在問題架構上的根本分歧。

雖然在傳統(tǒng)文論那里也不乏對于語言的研究或分析——譬如說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都關注體裁、語式、修辭格等文學常態(tài),也認為它是隱藏于具體作品之后的一般或普遍范疇,但是,在他們那里這種關注卻是從屬于德里達所說的“在場”之物,即“認為概念和觀念很重要,而認為語言不重要,因為他們把語言只是看成用以表達概念和觀念(它們被當作某種精神實體,完全與用來表示它們的符號無關)的約定俗成的符號系統(tǒng)?!盵6]25換言之,傳統(tǒng)的理論觀念認為作者意圖對于描寫作品意義具有決定性作用,文學之美外在于藝術或從屬于自然美,在文本中尋找、復原作者想表達的意圖乃是解釋文本的主要乃至唯一的追求和標準。因而,文學語言研究本身并不具備任何獨立的價值,只是作為指涉自然、“心聲(內容)”的修飾性工具,其意義源自它所描述、摹仿與表現(xiàn)的對象本身。

相較而言,語言批評雖然是一個體現(xiàn)了多種批評立場的集合名詞,但不論是其中的哪一種立場都把語言維度置于文學理論研究的中心位置,認為文學的特殊的審美屬性和意義源自于語言的構造并由此得以呈現(xiàn),這種顯著標識使其成為與其它的書寫形式相區(qū)別的藝術種類。因而,語言批評以對文學與語言關系的問題研討作為其理論批評得以生發(fā)的基石。從理論實踐來看,它也的確是以此為依據(jù)闡述其有關藝術的性質和價值的理論、原則和宗旨,并將這些理論原則應用到作品的分析之中。

但就后者來說,語言批評的各個分支對于“語言”或文學的語言性質之理解和實踐,實際上是朝著不同方面發(fā)展的,并非滯留于語言本身的形式領域。以20世紀70年代為界,在此之前的理論派別主要以索緒爾為代表的現(xiàn)代語言學為方法論基礎,關注語言本身的自然屬性對文學藝術自律的規(guī)定性,從形式、詞義和結構層面來讀解文本相對于歷史與心理的獨立性,認為文學文本的價值即“文學性”。而在此之后的解構/后結構批評思潮則強烈意識到前者視域的狹隘,從語言哲學尤其是言語行為理論中汲取靈感,以之作為平臺來探討文學的語言活動與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因素之間的共謀互塑關系,以及這種關系構成對文學和文學活動的多維制約。

事實上,僅僅在古典美學的鏡像認識論、方法論范疇之中,我們不僅難以真正理解語言批評相較于傳統(tǒng)詩學而言的理論超越性,也無法科學思考文學語言問題的立體存在與中心位置。譬如說,在時下諸多的大學文論教材中,語言批評往往被描述為一種用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來讀解文本的形式構造及其內部聯(lián)系的固態(tài)化方法,其據(jù)以對文學展開語言分析的問題架構卻被有意無意的省略了。這樣做的后果是,不僅誤讀或曲解文學語言研究話語的發(fā)展態(tài)勢和理論構成,無法理解所謂的文化批評為何將文學藝術置于社會、經濟或政治語境分析中,對其進行更為寬泛的和跨學科的研究。同時,也使得語言批評自身所具有的社會歷史向度被遮蔽。這一點,在學界將其轉譯為服庸于“文本形而上學”的各種流行命名——諸如“語言學批評”、“形式主義批評”、“西方形式美學”與“文體批評”——之中亦得到了清晰展現(xiàn)。

結合上述兩個層面來看,當代文學理論對于“語言”的走入與走出,恰恰是建立于語言觀念的不斷深化之上的。由此,它對文學/語言與現(xiàn)實的關系的把握超越了“內容/及物”與“形式/不及物”的簡化窠臼。相應的,20世紀后期的文學研究雖然批評操作上使用林林總總的批評方法,呈現(xiàn)出關注“語言之外”諸多事物的理論興趣,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是訴求于機械因果論的社會歷史批評的復辟,反而是因為認識了文學作為語言實踐活動的屬性功能。

這一點,恰如本維尼斯特在反思、質疑索緒爾式的理論模式及其局限時所指出的,語言研究完整的核心話題“一邊是語言,所有的形式符號,遵循著嚴格的程序,分成各個種類,組合為結構和系統(tǒng);另一邊是語言在鮮活的交流中的顯現(xiàn)”[7]197。換言之,語言研究的對象不僅僅是語言的歷時性繁衍或共時性結構,而且是社會交流和價值交換過程中活生生的集體性言語行為,即??滤f的“話語”。同樣,文學文本沒有任何先驗所指,它的意義取決于文本、讀者以及文本與讀者那里社會、文化因素之間緊密的內在聯(lián)系。因而,文學理論應當兼容所謂的“語言性”和“超語言性”,既要追問一個既定的文本究竟說了什么、想說什么“對象”,亦要注意到它怎樣為語言文化所建構以及因之所生成的全部可能性影響。

在具體的批評實踐層面,二者的現(xiàn)實兼容往往是通過有著先后秩序的分析步驟來實現(xiàn)的。這一自我調適或變革的過程,從后殖民主義批評家薩義德對西方文學經典中所存在的“東方學”話語的分析中即可窺見。在薩義德看來,文學藝術與現(xiàn)實雖然并非一回事,但不等同于二者毫無關系。事實上,文本并非只是存在于紙面上的語詞和符號,藝術的自主自立也并不能意味著它能同文化脈絡脫離關聯(lián)。因為,即便是雨果、福樓拜、簡·奧斯丁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對于所謂“東方”的審美描述,也根本不是對一個作為自然地理或歷史實證范疇的東方現(xiàn)實的客觀指稱,而是一種被西方/種族中心主義傳統(tǒng)或話語杜撰的能指符號。

對于那些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恰如福柯、拉康的觀點所強調的,是語言最終塑造和建構了他們的意識和潛意識心理,進而塑造他們的自我身份認同。而在這些經典文本的文體選擇、題材處理之中,其實也充滿了以書面的語言形式所呈現(xiàn)的話語構成原則,即“那些與個體和社會的本質、權力和性相關的種種問題、對于過去歷史的種種解釋、對于現(xiàn)在的種種理解和對于未來的種種瞻望有關的信念及其所涉及到的種種權力關系”。[8]197因此,要想弄清其運作機制、過程與影響,就要首先要解析其帶來審美愉悅的空間敘事、風格、技巧等藝術化手段。然后,經由此種分析分析文本深層的隱蔽意識形態(tài)蘊含,揭露文學作為一種特定歷史條件下的語言文化形式,是憑借與何種主導意識形態(tài)因素相合謀來生產虛構的文本世界的,并使自身成為“現(xiàn)實”或“傳統(tǒng)”的一部分來發(fā)揮政治功能的;種種文化政治因素、權力網(wǎng)絡又是怎樣通過文學貌似逼真的修辭規(guī)訓、陳述來使自身自然化和合法化的,所謂的美或審美在這種行為其中究竟處于何種位置、起著何種作用?。[9]17

即便與前者理論路徑或某些原則上存在著不盡相同之處,女性主義的批評實踐也從“性態(tài)”(sexuality)角度充分例證了這一共性。其中的諸多案例將男權話語和權力關系所主宰女性書寫作為中心主題,致力分析女性在文學中被表述、被讀解的常規(guī)方式,闡明經典文本、文體是如何以其語言運作對女性進行客體化、制造“沉默”的女性類別——即在字面上把女性變成供男人繁殖、管制、享樂、虐待的客體——的行為及其文化政治關系,從而揭露“真實的她們”只是文學所構建的對象,文本實際上是男權文化構建女性的聚同化異方式,身在其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只是按照男性給她們填好的臺詞進行表演,由此解構“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文化霸權。此外,其它激進的文化批評形式——如新歷史主義、后殖民主義、新馬克思主義等——不論視角如何不同,都承認語言問題是其理論的核心所在。它們也分別從“歷史”、“種屬”和“階級”等層面出發(fā)讀解文本,對符號形式的表象展開語言分析,追問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意蘊,澄清所謂“自我”、“他者”或“事物”其實并非是真實世界在語言中的匹配鏡像,而是在文學語言的話語實踐中被闡釋、構建的文化制品和象征景觀。

由上述盤點不難看出,語言批評根本不是以傳統(tǒng)的語言觀、認識論來看待文學活動,也不是以是否“指涉”(符合或反映客體本身)來對“語言性”與“超語言性”進行模式化的分割,更不是基于此來提出自己的理論對象與解決文學基本問題的。具體來說,隨著對于語言本體的認識深化,它對文學的語言言說及其與文化脈絡之間的語境關系作出了革新解答:文學文本不能脫離特定的社會歷史進程、政治經濟語境,文學對于世界的認知或言說其實總是受到充斥著文化政治因素的虛構和想象的語境化組織,因而文學“語言所言說的‘對象并不是外在于語言的‘真實事物,而是完全內在于語言的‘觀念性對象?!m然語言賦予現(xiàn)實以意義和特定的概念機體,但它仍然不斷制造其反映現(xiàn)實而非意指現(xiàn)實的幻覺。”[10]4新的審視現(xiàn)實和語言的方式促使語言批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問題,超越了早期批評傳統(tǒng)所提出的形式/內容、文學/非文學、內部/外部等范疇級別及其文學語言問題討論的局限與約束,由此與那些傳統(tǒng)詩學關注的美學成規(guī)清晰區(qū)分開來。

正是基于此,后結構主義認為某個能指并不一定必然指向某個所指并成為其永恒意義,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關系其實既是任意的又是約定俗成的,所指常常像能指一樣運作。從文論的角度而言,文學語言與用來分析這些虛構寫作的科學語言相比并無任何特別之處。對于他們來說,語言就是話語。在文學分析中使用的話語或文化語言觀念有助于塑造和形成我們正在分析的文本。他們強調,我們無法將文本和用來評論文本的語言截然分開。而這則恰恰構成了語言批評話語在步入成熟階段之后進行文學闡釋和文本讀解的理論特征和問題架構,由此亦形成其進行政治性批判的社會歷史向度。這種維度使得語言批評在具體的文本讀解和研究之中,一方面依然強調感性的特定結構形式、注重形式的審美分析與文本“細讀”,另一方面卻不止步于此,而是進一步把目光投注到審美作品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語言形式中透視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蘊含,“展示文本宣稱它之所言和它實際所言之間的顯著差別”,[4]131并對由此導致的種種病理癥候進行揭露與批判。

如果說以上所述只是呈現(xiàn)了語言批評的社會歷史向度在西方語境的形成梗概,那么,在當今的時代境遇下,我們自身正面臨著文學活動與新興大眾傳媒的重組、全球化文化經濟實踐的沖擊相糾纏所產生的諸種新的符號表征與意指形式,文學的語言虛構與日常社會生活的其它文化仿像間的傳統(tǒng)界限日趨消融,文類、文體的跨界特征日益凸顯。在這種復雜的情勢下,本土的文學理論如果不再闡明為何以及如何研究文學,不再點出什么是文學研究當下的相關性與危險性,就很可能會失去持續(xù)發(fā)展的盎然生機。鑒于此,我們對于那些通常被認為是“文學”類別的文本的關注與考察,不應當非此即彼的選擇某一種現(xiàn)成的理論框架、批評模式來討論其抽象的意義、功能與自律/他律性質,或是僅從文本實體得以產生的具體社會、經濟與政治關系中單向探討其“超語言”的現(xiàn)實內涵,或只是對文學內在的共有形式特征及其審美效應作超語境的平面考察,而是應當在不同理論話語對語言的理解與闡釋之中對話,探詢這些不同的“語言”觀念是如何在其作為組成部分的批評話語和文本批評實踐中運行或運用的,以此追問那些支撐它們對藝術、文化、美學和意識形態(tài)的理解的潛在假設。

如此,我們方能辯證地意識到:“正是由于文學具有歷史性,文學才成為強烈顯示著語言的社會性發(fā)展的特定形式。也正是在這種前提范圍內,杰出的和具有永久重要地位的文學才能在特定的社會關系和文學關系中建成。”[11]56也只有這樣做,方能科學探究語言批評話語是如何基于不同的語言特性來構建研究對象、將某種寫作行為或文本語料壓縮為“文學”的過程,分析哪些被其它理論框架認可了,哪些又受到了忽視、排斥乃至剝離,進而按照其展開的思路和方向去評估它們,從而尋求到它與本土文學/文化特點交疊重合的立場、觀點與方法,發(fā)揮其立體介入當代中國文學和文學活動中的理論效力。

注:該文系本人主持的教育部、河南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的階段性成果,文中使用了本人博士論文《語言意識與語言批評的演變》的部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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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丹(1980-),男,湖北嘉魚人,文學博士,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文藝理論與文化批評研究。

(責任編輯:楊立民)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語言批評的社會歷史向度研究”(13YJC751053);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語言批評的問題域及其話語構型研究”(2015BWX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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