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蘭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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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莊嚴與諧謔的旅程——1905年中美互訪及其旅行記述中的中美形象

陳曉蘭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摘要：1905年，中美雙方互派使團訪問，雙方都留下了旅行記述，透過這些記述，可以窺見雙方相遇前后彼此之間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評判、文化誤解與現(xiàn)實回應(yīng)。由于主客雙方的原因，中美之旅被賦予了完全不同的色彩：美國代表團輕松愉快頗具喜劇色彩的旅程與中國代表團莊嚴、凝重的旅程形成了鮮明對照；彼此之間禮物饋贈的不對等以及不同的價值賦予，情感態(tài)度上的“親善”與“輕蔑”，相互之間東方化與西方化的想象性再現(xiàn)與闡釋，折射出中美之間政治、經(jīng)濟、軍事實力的懸殊和政治體制、社會現(xiàn)實、禮儀文化之間的巨大差異在國際交往中的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中美互訪；禮物外交；中國形象；美國形象

一

1905年盛夏，時為美國戰(zhàn)爭部長的威廉·霍華德·塔夫脫率80余人的代表團，正式對日本、菲律賓、中國進行為期3個月的訪問。其目的是與日本在朝鮮和菲律賓問題上達成協(xié)議，平息因美國排華法案在中國本土引發(fā)的抵制美貨運動，促進美國在華貿(mào)易，擴大美國在遠東的勢力。對于美國而言，這次出訪關(guān)乎美國在遠東地區(qū)的政治地位和商業(yè)利益，對于中國而言，關(guān)乎中美兩國的關(guān)系、中國人赴美旅行的權(quán)利和在美華人的生死存亡，同時，也關(guān)乎當時中國民間抵制美國的抗議者們的命運。無疑，對于中美雙方而言，這都是一次賦有重大政治使命的莊嚴的旅行。但是，由于種種原因，此次旅行卻被涂上了某種喜劇色彩，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官方政治出使的嚴肅性和崇高性，而頗具反諷意味，反映了美國官方與個體的對華態(tài)度以及相遇時的行為。當然，這是一出由訪問者和被訪問者合演的戲劇，因此，雙方相遇前后的互相誤解與現(xiàn)實回應(yīng)，折射出中美之間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實力的懸殊與政治體制、社會現(xiàn)實、風俗禮儀等方面的巨大差異。

1905年7月8日，美國代表團乘坐“滿洲里號”自舊金山啟航。代表團中50人為官方代表，包括外交官、上議院和眾議院議員，非官方代表30人，包括部分議員的家眷、旅行家、個體藝術(shù)家以及調(diào)研中國鐵路投資收益的成員等。代表團中有一位備受關(guān)注的成員，是羅斯福總統(tǒng)的女兒愛麗絲，她應(yīng)慈禧太后之邀訪問中國。羅斯福小姐一直以特立獨行而備受美國公眾關(guān)注。1905年7月4日那天，為歡迎從美國各州匯聚到舊金山的出使代表，在火車站臺上燃放禮花，她用左輪手槍射擊點燃煙花。美國第一小姐的隨行為此次出使增添了濃郁的喜劇色彩，也使美國媒體和公眾異常興奮，美國報紙稱“美國第一小姐的東方旅行”為“愛麗絲漫游奇境”。[1](P.71)她的中國之行被稱為“一次隨意而自然的訪問”。[2](P.94)羅斯福小姐在回憶錄《忙碌的時光》中對于此次旅行做了如下描述：“塔夫脫一家很愿意我與他們一起去，很難想象對于我那個年齡的女孩來說這是一個多么令人興奮的禮物。父親是總統(tǒng)，我除了自得其樂外別無他事?！盵1](P.69)其回憶錄以及代表團隨行人員弗洛斯特的日記描繪了代表團一行輕松諧謔的海上航行和充滿神秘、危險、怪誕意味的東方之旅：航海途中的模擬法庭、講座、床單枕頭晚會、化妝舞會、橋牌、小小的賭博、擺姿勢照相等等。她在中國的行蹤與塔夫脫對于中國抵制美貨問題的解決進展成為當年美國媒體有關(guān)美國使團訪問中國新聞報道的兩大焦點。翻閱美國外交史和中美關(guān)系史，關(guān)于塔夫脫1905年的亞洲之行主要記錄了他在菲律賓和日本的活動，尤其是塔夫脫與日本首相桂太郎簽署秘密備忘錄，是美國外交史上不可或缺的歷史事件，但關(guān)于他的中國之行則一筆帶過或付之闕如。塔夫脫一行也并未赴京面見慈禧太后。美國代表團在香港被告知廣州危險，于是兵分兩路，塔夫脫一行到抵制美貨激烈的廣州，他先前擔心代表團成員會受到侮辱，但他們自己卻未正裝出席廣州總督在八旗會館舉行的宴請。塔夫脫一行自廣州到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源地上海，便途徑首爾徑自回國了。羅斯福小姐一行則乘坐美國軍用運輸艦“洛根號”自香港經(jīng)廣州、山東、旅順、塘沽，抵達北京。與她同行的有接替美國使館衛(wèi)隊的海軍陸戰(zhàn)隊150名隊員以及海軍少將、美國公使、議員及其夫人們。清廷視羅斯福小姐為美國總統(tǒng)的重要使者，所到之處無不受到殷勤隆重的款待。慈禧派自己的專列在塘沽迎候，外務(wù)部右侍郎伍廷芳參與接待并親自擔任翻譯。羅斯福小姐應(yīng)慈禧太后之邀在頤和園留宿，后應(yīng)袁世凱之邀赴天津，在月臺上舉行的隆重的歡迎儀式上，新軍儀仗隊和軍樂隊演奏了美國國歌。

1905年深秋，清廷派載澤、戴鴻慈等五大臣率團出使歐美考察政制。時任戶部右侍郎的戴鴻慈和端方(由湖南總督調(diào)任閩浙總督)率團赴美、德、奧、匈、俄羅斯、意大利考察政制。朝廷及出使大臣們視此次出使為極其嚴肅、莊嚴之國事。自出使前的準備、海上的旅程以及出使記述的寫作風格，都體現(xiàn)了此次出使的凝重與莊嚴。戴鴻慈在其出使日記中表達了他對于此次出訪的態(tài)度：“自惟文學進身，未諳外務(wù)，聞命之下，彌切悚惶……感懼交集，夜不成寐?！盵3](P.311)出訪前，戴鴻慈會通四大臣，確定隨員名單，上奏朝廷，蒙慈禧召見，會奏隨員事宜，拜訪、公宴各國駐京公使，準備國書。出發(fā)當天，晨起拜祖，親友相送。在正陽門火車站上發(fā)生的爆炸為此次出訪增添了悲劇色彩。有人在出使大臣的車廂引燃炸彈，兩大臣多處受傷，1人雙耳震聾，1隨員及其送行家屬1家7口重傷，1人身故，1人垂危。其他人3死10傷。代表團只好打道回府，原定出使中有要差和事故不能隨往者9人，只好改調(diào)他人，擇日而行。代表團終于陰歷11月11日再度啟程，依然晨起拜祖，送行者踵至，火車站警察稽查嚴密。代表團團員有欽差大臣2人及文武官員36人，有內(nèi)閣中書、翰林院編修及商部、戶部、兵部、刑部官員，直隸候補道、湖南、江西等地隨同考察官員，此外，差役7名，留學生11人。使團于陰歷11月23日乘美國太平洋郵輪公司“西比利亞”號郵船由滬起航，經(jīng)長崎、神戶、橫濱，于12月18日抵舊金山，海關(guān)例行病疫檢驗。美國當局安排某大學一“財政教習”接待，派密探偵探數(shù)人隨從保護，“盛意可感”[3](P.339)，但無宴請。第二日，美國“水師提督”(Goodrich)、“陸軍提督”(Summerall, Funston)等來見，中國代表團邀請美國東道主即財政教習、海軍上將、陸軍元帥等人午膳。了解一下美方派到舊金山接見中國使團的三位海、陸軍將領(lǐng)的身份對于理解此次中國使團的美國之行不無助益。古德瑞奇(Caspar Frederick Goodrich,1847-1925)在1898年的美西戰(zhàn)爭中立下汗馬功勞。1900-1903年間為費城及樸茨茅斯海軍指揮，1904年晉升為海軍上將，為太平洋海軍基地總指揮。薩莫爾(Charles Pelot Summerall,1867-1955)于1899-1900年參加鎮(zhèn)壓菲律賓暴亂，1900-1901年庚子事變期間參加了攻打北京的軍事行動，1901年榮升為海軍上校，1905年時為西點軍校炮兵戰(zhàn)術(shù)資深指導。馮斯頓(Frederick N. Funston,1865-1917)1905年時為美國陸軍元帥，在美西戰(zhàn)爭、美國與菲律兵的戰(zhàn)爭中立下汗馬功勞，由于在菲律賓戰(zhàn)爭中的杰出表現(xiàn)而獲得榮譽勛章，極力鼓吹美國擴張主義。美國當局派這些軍界代表及大學財政教師接待中國使團，武力的夸示和威脅與商業(yè)利益的考量不言而喻。

中國代表團在這位財政教習的陪同下，乘火車自西至東穿越美國，于陰歷十二月二十九日抵華盛頓，率隨員謁見羅斯?？偨y(tǒng)，遞交國書,敬致頌辭：美大總統(tǒng)與大清國皇帝“重友國之邦交，復能持太平之全局，至為榮幸。謹頌大伯理璽天德福壽康強，并大美國人民太平幸?！?。[3](P.349)羅斯福以茶酒款待，并贈中國代表團他自己的著作一部。中國使團贈美國總統(tǒng)《北洋秋操圖》一幅，送給總統(tǒng)夫人白玉杯壺一件、蘋果青瓶一件，其余副總統(tǒng)夫人、外部大臣夫人等都贈送了禮物，以為：“美俗尊女，從其國風焉?！盵3](P.355)此次出訪，戴鴻慈一行領(lǐng)款26萬兩白銀，在上海購買各國匯金用去17萬兩。[3](P.317)雖然時事維艱，但考慮到國外京城旅館昂貴，“過儉則無以尊國體，權(quán)衡豐嗇，極費躊躇”。[3](P.332)此時，羅斯福小姐東方之行的禮物關(guān)稅問題在美國公眾間所引發(fā)的熱議剛剛落下帷幕。

就在9月羅斯福小姐訪問北京期間，慈禧給她和20多個代表團成員及其夫人們贈送了貴重的禮物。愛麗絲得到的是兩個戒指、一對耳環(huán)、翡翠玉鐲、一些白玉、狐皮、貂皮大衣、成箱的錦緞，后又派專人送去用鍍金鑲框裝裱的慈禧自己的照片，外加一只京巴狗，愛麗絲為其取名為“滿清”，養(yǎng)在白宮。愛麗絲應(yīng)袁世凱之邀赴天津，受到袁世凱和夫人的熱情款待，又收到了一批禮物。愛麗絲在回憶錄中，除了那只狗和慈禧的照片外，對于她獲得的其他禮物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她說：“東方之旅無疑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令人興奮的旅行。在旅程中得到的禮物捆在一起放在地下室里。”[1](P.108)羅斯福小姐從日本、菲律賓和中國得到的禮物裝了27箱。這些昂貴的禮物成為1905年9月-10月間《紐約時報》等各大媒體關(guān)注的焦點，《紐約時報》特別報道“羅斯福小姐為禮物支付2萬5千美元的關(guān)稅”，稱羅斯福小姐“回國后為從東方統(tǒng)治者那里獲得的禮物而尷尬，國會討論減免其關(guān)稅，但可能性不大……羅斯福小姐說，她不論到哪里，外國的統(tǒng)治者都送給她很多禮物以示他們對于美國的友誼，他們不知道他們的禮物會讓她花費這么多錢。而住在白宮的羅斯福家并不富裕，他們?yōu)楦甙旱亩惪疃鵁馈?。[4]斯達西·羅澤克·考德瑞(Stacy Rozek Cordery)在《西奧多·羅斯福的私人外交官：愛麗絲·羅斯福和她1905年的遠東之旅》中寫到：“愛麗絲作為總統(tǒng)的代表以非官方的身份訪問北京，國家首腦贈給愛麗絲豪華、名貴的禮物，是為了鞏固兩國的關(guān)系，而非為了巴結(jié)一個美國公民。愛麗絲作為一個有影響力并深受公眾喜愛的大使，體現(xiàn)了羅斯福外交活動的新方向?！盵5](P.25)羅斯福小姐在回憶錄中說，報紙夸大了這些禮物的數(shù)量和價值，致使家里不得不為此付稅，對此她深感愧疚。羅斯福家最后付稅1026美元。[2](P.101)愛麗絲終身穿著中國贈送的絲綢、戴著古巴贈送的珍珠項鏈。

中美雙方在贈送和禮物處置上的落差又為此次中國之行增添了反諷乃至荒誕的色彩。正如保羅·S·芮恩施所說：“一味講究外表和喜歡炫耀的習氣，是中國政治生活的一個特色，其重要性可能超過我們所想象的程度。中國大部分社交禮節(jié)都帶有這種成分?！盵6](P.11)以當時中國的財政狀況而言，奢華的宴請、大量昂貴禮品的贈送確有幾分非理性的特征，甚至具有獻祭的色彩。統(tǒng)治者的慷慨和揮霍是對于其身份、權(quán)威、財富的炫耀和夸示，另一方面，也是以禮物饋贈的形式向美方顯示中方的誠心善意，以期換取平等相待與免于侵凌的契約。在這個意義上說，中方物質(zhì)禮物的饋贈并不期待物質(zhì)上等值禮物的回贈，其訴求與期待遠遠超出了禮物本身的價值。為表示中方的友好和誠意，美國代表訪華期間，清廷向各省督撫下令“從嚴查究”民間的抵制美貨運動。1905年10月以后，抵制美貨運動逐漸平息。這才是美方期待的禮物。羅斯福小姐在回憶錄中寫到她在香港聽到有關(guān)廣州的傳聞：“當時的廣東正處于激烈的反美情緒中。因此，只允許使團的男人們登陸廣州，女士們只允許在附近的一個小島上看看這個中國大城市狹窄擁擠的街道，偶爾看到對岸一個苦力向我們揮舞著拳頭。一幅我坐在四個烏龜抬著的轎子里的漫畫在廣東流傳，據(jù)說畫此畫的人已被處以死刑?！盵1](P.92)事實上，盡管美領(lǐng)館強烈要求嚴懲侮辱羅斯福小姐的這些“惡棍”，廣州當局下令撕毀所有漫畫，但與漫畫相關(guān)的三人并未被處以死刑，而是被逮捕入獄。倒是一位華僑于1905年7月16日在美國駐滬領(lǐng)事館前自殺，“以自己的生命激勵國人對抵制的決心和信念”，他被譽為“抵制烈士”，[7](P.62)上海、廣州和內(nèi)地的城市相繼為他舉行悼念活動。美國代表團就在這種悲喜混合的氛圍中完成了他們的中國之行。

二

在羅斯福小姐以及弗蘭西斯·W·弗洛斯特的旅行記述中，中國民間的抵抗以及生死存亡的悲劇性事件，乃至中國官方的殷勤款待，都以輕松詼諧、冷漠厭惡的筆觸加以描述，這種情感基調(diào)貫穿在他們的中國旅行經(jīng)驗中，也體現(xiàn)在他們對于中國政治圖景和自然、人文風景的描繪中。

在北京，羅斯福小姐觀看了中國魔術(shù)，參觀了天壇，看到了馬可·波羅筆下“從北京到天壇的同樣的道路、同樣匆忙的人群、同樣的街聲、同樣的乞丐”。[1](P.93)她親眼見證了傳說中的“東方專制”國家，見識了奢華的宮廷和慈禧的權(quán)威，但對于慈禧慷慨好客和專橫跋扈、喜怒無常背后的政治、文化涵義卻無法理解也無心理解。她描繪了皇宮富麗堂皇的建筑、硬得像木頭的長方形的枕頭、奇怪的宮廷禮儀。慈禧太后設(shè)宴招待了她，她非常喜歡中國飯菜，多喝了幾杯，有些醉意，一想到自己是美國總統(tǒng)的女兒卻在清朝的宮殿里過夜就忍不住大笑。[1](P.94)在她眼里，慈禧統(tǒng)治下的滿清宮廷和中國怪誕滑稽、不可思議。慈禧高坐在御座上，30歲出頭的皇帝坐在御座腳下，“身體萎縮，嘴巴微張，眼睛空洞，面無表情”，[1](P.99)慈禧甚至沒有把美國客人介紹給他。慈禧的專橫令人恐怖：“她在任何時候都可以說：拿下他的頭?！盵1](P.100)突然間，慈禧厲聲說了幾句話，伍廷芳立刻面色蒼白，爬在地上磕頭。太后說話，他抬起頭翻譯，然后又叩在地上。她認為慈禧完全沒有在她面前羞辱這位美國大使的理由：“看到同樣一個人在華盛頓的聚會上坦率發(fā)表激烈的言辭，在美國報紙上發(fā)表令人反感的評論，卻在一個人的腳下磕頭，那是一種奇怪的經(jīng)驗?！盵1](P.101)她回國后向父親講起這一幕時，羅斯?？偨y(tǒng)的解釋是：“她向你顯示，這個我們平等對待的人，對于她而言不值一提，可以踩在腳下，以此表明我們在她眼里也微不足道?！盵1](P.101)羅斯福總統(tǒng)本人對中國也無好感，他很少關(guān)心中國，對中國沒興趣。他“看不起中國和中國人。他認為，與日本不同，中國人更喜歡古代社會，他甚至懷疑他們能被‘文明化’，能否締造一個現(xiàn)代國家。他對中國人的缺乏愛國精神而震驚。中國人受到輕視，不僅因為他們是東方人，也因為他們不可能發(fā)展出現(xiàn)代民族精神，他們只滿足于過去的榮耀而拒絕進步”。[8](P.68)

如果說，羅斯?？偨y(tǒng)及其女兒的中國觀代表了美國官方的態(tài)度和立場，那么，1905年使團隨行人員哈里·福勒·伍茲和弗蘭西斯·W·弗洛斯特，作為周游世界的旅行家、藝術(shù)家、典型的游客，對于中國的再現(xiàn)則反映了非官方成員對于中國的觀感，但基本上未超出當時美國集體想象的意識形態(tài)化模式。伍茲拍攝的有關(guān)中國的兩百多張照片一直塵封于地下室，直到21世紀才公之于世。在馬戈·塔夫脫·斯蒂弗等編撰的《看東方——塔夫脫與美國代表團出使亞洲》(LookingEast:W.H.Taftandthe1905U.S.DiplomaticMissiontoAsia,2012)中篩選的伍茲有關(guān)中國的照片，某種意義上反映了“帝國的眼睛”凝視下的東方化的中國，它們揭示了凝視者心目中的中國，那些被反復捕捉到鏡頭里的景觀是最吸引他們的中國性的具象，也是他們再現(xiàn)中國的關(guān)鍵元素。作為對于中國的視覺闡釋，這些照片體現(xiàn)了凝視者的價值判斷和審美觀念。江面上美國的軍艦與中國的帆船和漁船形成鮮明對照，香港氣派的大街，歐洲風格的建筑和電燈與中國的紙燈籠、穿白衣的中國式殯葬、轎子、人力車夫古怪地并置。西裝革履的西方人夾雜在穿長衫的中國人中間，無處不在的光膀子的成人和兒童，垂在身后的黑黝黝的長辮子在白色的長袍和古銅色的裸體的映襯下格外醒目，構(gòu)成了北京獨特的街景。綿延地鋪展在街道兩邊的平房，狹窄的街道上聚集的、分散的人群，人力車、轎子、穿街而過的駱駝、馬車，鐘鼓樓、天安門、寺廟、牌坊、克林德紀念牌坊、美國使館等等，這些元素并置在一起形成的對比系統(tǒng)，為中國的風景增添了怪誕的色彩，也展現(xiàn)了凝視者眼中的中國現(xiàn)實。

作為伍茲游伴的弗洛斯特，他寄給父親的日記不僅提供了如此凝視中國的背景和視角，而且將這種視覺形象轉(zhuǎn)化為了文字，揭示了中國想象與再現(xiàn)背后的政治與文化根源，也為我們了解美國官方和民間的中國想象提供了另一維度。這些日記體的書信向遠在美國的父親描繪了代表團輕松愉快的海上航行；在日本受到的隆重的接待；菲律賓政府的殷勤款待，盛大的宴會、閱兵儀式、載歌載舞的游行和頌贊致辭，以及花三個月時間為羅斯福小姐縫制的禮服，摩落族人的軍事演練、土著舞蹈、斗牛等等，東道主夸張過度的殷勤款待與敘述者的冷漠、厭倦形成了鮮明對照。弗洛斯特贊同議員們所達成的共識：“當下這一代菲律賓人完全不能適應(yīng)于獨立狀態(tài)，而未來幾代人是否能夠獨立，將完全取決于正在實行的教育體系?！盵2](P.110)美國式的教育將使菲籍工人得到技術(shù)培訓變成可以信任的合作者。他贊同美國殖民官們對于菲律賓殖民地的觀點：“由美國來統(tǒng)治菲律賓群島是有道理的?！绹鞣坡少e的首要目的是出于慈善，而非掠奪，這種壯舉在歷史上尚屬首次，而它必將成為美利堅合眾國的不朽功勛?！盵2](P.111)他以商人的眼光敘述了菲律賓豐富的物產(chǎn)：足以放養(yǎng)上百萬頭牛的草地，世界上大麻產(chǎn)量最大的地區(qū)，豐富的金、銀、銅、鐵等礦藏。菲律賓要繁榮，就該取消開礦和商業(yè)的限制，投入大量美元。自來水廠、電廠是高利潤的行業(yè)，過去之所以沒有，是因為菲律賓人從河里汲水，天黑就睡覺，不需要晚上閱讀，因此不需要電。敘述者的殖民主義立場和觀念暴露無遺，他帶著19世紀以來西方占主導地位的“帝國的眼睛”凝視東方，并在“帝國敘述”的框架中講述東方。

在弗洛斯特的思想意識中，中國無非是東方國家的一個典型類型。他在日記中描繪了代表團在香港期間的宴會、軍事表演和賽馬會。歐洲風格的街道和建筑讓他驚喜，他在古代雅典、羅馬式遺風和高聳氣派的石建筑中找到了認同感。但是，香港寬闊的街道和人力運輸?shù)膹娏曳床罱o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挑夫、苦力和轎夫，反映了中國運輸?shù)脑寂c落后、中國人的價值低下和生存處境的惡劣，但展示這些景象的目的并不在于表達他對于卑賤的中國苦力的人道同情，他對于錫克族警察面對中國苦力的威嚴和他付給導游的低廉的資費心懷安慰，他在上海街頭的錫克族警察臉上看到了一種貴族的高貴，他欣賞被中國人稱為紅頭阿三的錫克族警察的傲慢和威嚴。在弗洛斯特的筆下，廣州是危險之地，中國人不可信賴、變幻莫測。一種巨大的危險即將降臨的感覺給這次旅行罩上了神秘色彩，激起了他冒險的沖動。進入他完全陌生因而“雜亂無章”的廣州城，“就像迷失在森林里一樣”，“狹窄的街道上懸掛著成百上千塊招牌，隨處可見炫目而俗氣的顏色，扯著嗓子喊叫的轎夫，肩挑箱子、行李、垃圾的苦力們，聲嘶力竭地為自己開路”。[2](P.125)簇擁著的人群對他們指指點點，偶爾遇見的紳士則對他們視而不見，很少看到“不屑于負重而行的上層階層的男人”，更看不到上流社會的婦女，所見最多的是光膀子的男人。狹窄的街道到處是店鋪、錢莊，叮叮鐺鐺數(shù)錢的聲音和無處躲避的惡臭味，“一天下來，感覺自己染上了日歷表上所列出的各種病癥”，“所經(jīng)之事恍若一場可怕的夢魘”。[2](P.126)400萬人口擠在3.5萬到4萬人口的美國小城那么大的地方，50萬船民在船上出生長大，對岸上的事知之甚少。他參觀了監(jiān)獄，但怕染病而沒有進去?？傊?，廣州之行是令人厭惡的。從廣州到天津緩慢的航行使得這些美國人牢騷滿腹、脾氣火爆。盡管他們在太后豪華的專列上享受了一頓完美的午餐，但從天津去北京的旅途很是無趣，大片平坦的未開發(fā)的土地，大大小小的土丘——“那是祖先的墳墓”。[1](P.140)

在北京的三天，弗洛斯特參觀了他所有想去的地方：雍和宮、孔廟、國子監(jiān)、鼓樓、天壇、先農(nóng)壇、黃寺、大鐘寺、五塔寺、紫禁城、長城這些經(jīng)典性的景觀。除了紫禁城，所有景點或疏于管理年久失修，或由于八國聯(lián)軍的毀壞或占據(jù)而破敗不堪。茂密的野草覆蓋了天壇和先農(nóng)壇宏偉壯觀的石板大道和賞心悅目的花園，只有皇帝駕臨時才修整得干凈有序，其他時間，維護費用則被貪污。[2](P.143)弗洛斯特在書信中轉(zhuǎn)述了慈禧接見美國代表團時的奇怪禮儀、像孩子一樣幼稚且不受尊重的中國皇帝以及慈禧的金甲套。紫禁城給他的印象只是一個個宮殿和一間間房屋，眼花繚亂的青銅器、景泰藍、玉器、瓷器、珊瑚、絲綢，它們激起了參觀的同伴尋找并拍賣這些器物的沖動。作為國家主權(quán)之象征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的荒誕行為、腐敗的政府、面對入侵者的軟弱無能、頹敗的國家，是三天的北京之行給弗洛斯特留下的印象，但卻定格為整個中國的現(xiàn)實乃至本質(zhì)。以美國為參照，中國的一切都處在原始、落后的狀態(tài)。貨幣不統(tǒng)一、道路不暢、交通落后。人力和驢、馬、駱駝是主要的運輸和生產(chǎn)工具，火車是皇室享用的特權(quán)工具，輪船運輸混亂無序，旅館設(shè)備糟糕、骯臟不潔。北京滿大街是上身赤裸的男人、小孩、挑擔的人群、黃包車夫、獨輪車乘客。各種深淺不同的藍色構(gòu)成北京的主色調(diào)，人群走過，就像穿梭的藍色斑點。而長城周圍的鄉(xiāng)村依然用最原始的方式耕種、收割，依然停留在動物和人力的世界。原始的田園風光、貧瘠的沙地與巨蟒一樣蜿蜒的雄偉長城和令人震驚的輝煌的皇陵形成鮮明的對照。在從煙臺到上海途中，他碰巧遇見了華商輪船公司的輪船遭水雷襲擊的事件，17名中國人被淹死，幸存的中國人“像被斬斷了頭的小雞一樣尖叫著跑來跑去，口里吐著白沫”。[2](P.179)在弗洛斯特的敘述中，幾乎沒有一個像樣的中國人，他們的死與生都是丑陋的。對于以周游世界為人生目的弗洛斯特來說，中國之行是不愉快的，何況他得了感冒還起了痱子。他在信中寫道：“離開中國我很高興，對于不是專門研究它的人而言，中國是個令人沮喪的地方，但整個中國之行給了我很多有用的經(jīng)驗，我很高興我到訪過那兒。如果很不幸我得住在中國，那我希望住在上海，上海是我在中國見到的唯一一座新型城市，城市很干凈，里面的外國租界很大，如果沒有必要，你完全可以不去租借外的中國城?！盵2](PP.201-202)但他認為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一些聲名狼藉的西方男女在故鄉(xiāng)待不下去時，最終都來到了東方……上海尤其以江湖騙子出沒而聞名”。[2](PP.195-196)弗洛斯特毫不掩飾他對這個原始、落后、危險、混亂的國度的鄙視和厭惡之情。作為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普通一員，弗洛斯特對于中國的感情和評價以及表述基本上是那個時代美國主流觀念的演繹。

三

與美國的旅行者的中國觀感和表述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中國代表團對于美國的親善態(tài)度以及由此影響下出使記述中對于美國的近乎烏托邦化的再現(xiàn)。

戴鴻慈在出使日記中表達了他的寰球意識、國家觀念：國家與國土二而為一，政教風俗與國俱立，人種、文明不可磨滅：“立于地圜之上，華離剖析，分合錯峙，而名之曰國。國不能以虛名寄也，則必有與之并立者矣。政事也、風俗也、言語也、文物也、宗教也、人種也，永永存在不可磨滅，如是者然后謂得之國。是故有國者，務(wù)保持而張大之。其猶未也，又從而師其諸鄰……凡夫政教、藝術(shù)之同異得失，靡不取而繹之，比較之，斟酌而選別之。萃群族之所長，擇己國之所適，文明輸入，而不害于國粹之保存?！盵3](P.295)他進而批評海通以來赴歐美者專任聘問、事竣即返，對于西方諸國難有深入考察分析。而那些“足未出國門，取其書伏而誦之”者，則歪曲誤解、道聽途說，或崇拜或詬罵，與實情相去甚遠。有鑒于此，朝廷特派親貴大臣，“遍歷東西諸國考察政治，歸以為通變宜民之地”。[3](P.296)也正是抱著如此莊嚴神圣之目的，使團在航行途中召開會議確立考察宗旨與寫作體例：“政體由系，憲法是詳。體國經(jīng)野、惟富與強，財用兵制，厥類惟彰”，“若夫游覽，風景山川，無關(guān)宏旨，概從缺焉?！盵3](P.333)在關(guān)于美國的考察和再現(xiàn)中，一方面強調(diào)勤采訪、廣搜羅，“勿參成見，畛域胥融”，“造門請益，務(wù)得其真”，[3](P.333)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他山攻玉，資我良工，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無關(guān)輕重者、有害于邦交和國粹者略而不載的原則。

戴鴻慈的出使日記體現(xiàn)了這一考察原則和寫作宗旨，記錄了他認為應(yīng)該參觀、考察并值得記載、可以上奏朝廷的美國見聞。在舊金山期間，他們住在12層高的旅店，參觀了車船公司、炮臺，訪問伯克利大學期間參觀了機器室、化學院、羅馬式劇院。之后乘火車穿山越嶺，日行一千八百余里，震驚于汽車火車的速率。一路參觀某農(nóng)務(wù)院之植物標本、農(nóng)具制造室、牛奶場、畜馬所，州政府、監(jiān)獄、瘋?cè)嗽?、貧民院、解剖床、癆病院、基督教青年會、芝加哥屠宰場、農(nóng)器制造廠、百貨公司、卡內(nèi)基鋼鐵廠、玻璃廠……最后抵達目的地華盛頓，于第二年大年初一乘汽車赴費城、紐約等其他城市，參觀國家印刷局、圖書館、水師學堂、軍事學院、華盛頓故居、首飾店、銀行、交易所、縫紉機廠、保險公司、報館、鑄幣局、造船廠、獨立廳、尼亞加拉大瀑布、水利發(fā)電公司、美術(shù)館、獨立堂、哈佛、耶魯?shù)?，這些代表著美國政治制度、經(jīng)濟成就、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和科教文化成就和精粹的經(jīng)典景觀。日記對于這些景觀進行了貌似“現(xiàn)實主義”、“科學主義”的“客觀”描述，其中充斥著各種有關(guān)歷史事件、人口數(shù)量、生產(chǎn)規(guī)模、建筑物大小等等的數(shù)據(jù)和生產(chǎn)程序的冗長的描繪。除卻參觀訪問和日記記載的雙重選擇中的主觀性因素外，即使作者盡量規(guī)避個人的主觀情感，但仍然免不了對其耳聞目睹的現(xiàn)實景觀進行主觀評價，而這些評價往往傾向于正面乃至理想化，并且以點帶面，將局部上升為整體。譬如，參觀內(nèi)布拉斯加監(jiān)獄，飲食豐盛、牢房潔凈，“監(jiān)牢非以苦痛犯人也，束縛其自由而仍使之作工，故西人有改過所之稱”。[3](P.344)參觀耶穌教徒所設(shè)青年會，7000個孩子的心性教育、智能培訓之完備使“兒童不患無謀食之地矣”。[3](P.346)老兵院風景優(yōu)美，樹木蕭疏，彌望空闊，吐納清氣，“蓋國家欲軍人之出力報國，誠不可無此以激勵之。田子方謂‘少用其力而老棄其身，仁者不為?！搜噪m小，可以喻大也”。[3](P.352)觀華盛頓故居，“室中陳設(shè)樸素，無異平民。以有白宮之遺型，歷代總統(tǒng)咸責之。誠哉，不以天下奉一人也”，而油畫之昂貴，“足見美人之奢侈”。[3](P.353)某報館發(fā)行量之巨，可知“人民智識之程度，恒與報館之銷數(shù)為比例”。[3](P.358)震驚于芝加哥屠宰場的巨大規(guī)模和先進設(shè)備，詳細描述了屠宰程序，“商家私立者，政府惟令檢察其畜肉之有毒與否，其他不干涉也。故其勢力盛大，其組織亦絕周密，如電話、電報、運送之汽車”等等無不齊備。[3](P.347)而就在代表團訪問美國當年，厄普頓·辛克萊以此為背景的小說《屠場》在雜志連載，揭露了屠場黑暗的非人世界。

觀察者抱著親善的態(tài)度和擇其精粹而學習的態(tài)度，帶著羨慕贊賞的眼光凝視美國、解釋美國、再現(xiàn)美國，其記述塑造了一個國土廣袤美麗、軍事強大、經(jīng)濟發(fā)達、技術(shù)先進、政治制度和社會組織合理的國家形象，其中無不透露出對于他所理想化的美國民主制度、現(xiàn)代文明、價值觀念、社會組織形式、軍事策略等方面的認同。因此，在這個意義上說，美國之旅，對于游記者個人而言具有價值和認知轉(zhuǎn)型的作用。1911年之后，這種價值認同逐漸被普遍化，影響著中國人對于美國乃至西方的凝視、闡釋和再現(xiàn)，進而影響了對于中國本土的自我言說和民族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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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芳)

Solemn and Ironic Journey——Images of China and America

Narrated by Visits and Travel Writings in 1905

CHEN Xiao-l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The exchange of diplomatic missions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 in 1905 gave birth to several travel writings, which offered an opportunity to catch a glimpse of two nation’s emotional attitude, value judgment, cultural misunderstanding and realistic response. Due to the complicated motives, two visits are colored quite differently, reflecting on the striking contrast between American comic banter and Chinese imposing solemnity, the non-reciprocity in the gifts presenting, the emotional “hospitality” and “disparagement”, the orientalization of China and occidentalization of America in mutual imagination, represent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All these displayed in the world the gap in terms of political, economic and military power, and the great differences in political system, social reality and public etiquette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

Key words:The exchange of diplomatic missions between China and America; gift diplomacy; image of China; image of America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1.009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6)01-0064-07

作者簡介：陳曉蘭(1963-)，女，甘肅張掖人，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中外文學與文化關(guān)系、城市文學與文化等領(lǐng)域的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基金一般項目“民國時期旅美游記文獻整理與研究”(13YJA751007)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