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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故事的方式
——簡析余華小說《活著》

2016-03-15 12:31孫瀟雨齊桂華王淑慧
河北傳媒研究 2016年3期
關鍵詞:鳳霞家珍福貴

孫瀟雨 齊桂華 王淑慧

(河北傳媒學院,河北石家莊 051430)

講故事的方式
——簡析余華小說《活著》

孫瀟雨 齊桂華 王淑慧

(河北傳媒學院,河北石家莊 051430)

余華的《活著》被看做是其先鋒轉型的代表作品之一。這部作品已經褪去了他早期作品扭曲慘烈、冷漠丑陋的風格而變得平和自然、貼近人情,由揭示人間的丑陋血腥變?yōu)楸憩F(xiàn)人間的溫情和展示人的人性。這也體現(xiàn)了余華對世界認識理解的新角度,開始和這個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和解與擁抱。然而,死亡仍是他小說里的重要情節(jié),講故事的方法仍然有些殘忍。他用死亡、重復的死亡結構故事,加上非人間立場的零度敘述,讓讀者對《活著》深刻理解。

余華;小說;《活著》;敘事;零度敘述

余華的小說《活著》已經算是一個比較老的作品了,1994年出版至今已經20多個年頭了。在這20多年的時間里,這部作品就一直被作為余華先鋒轉型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褪去了余華早期的憤怒和冷漠,扭曲和慘烈,變得平和溫暖。雖然仍是重復地描寫苦難而非歡樂和幸福,但是可以看到余華內心作為作家的那份高尚。同時這部作品因其故事的生動性和人物的典型性,被翻拍成電影,也受到諸多好評,讓更多的人了解了余華的《活著》。還有就是這部作品被文學研究者、文學愛好者千人千面式地解讀。從溫情到苦難,從現(xiàn)實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而筆者對這部作品的閱讀卻保持了一貫的體驗:流淚和震撼。淚水來源于苦難和溫情,震撼來自人性的堅韌。有人說余華的這部小說,“正是通過一個普通人生命歷程,來展現(xiàn)下層人民在苦難中體味溫情和再問輕重承受苦難的生存處境”[1]。仍是關于苦難的小說,因為一直在重復地描寫死亡,還有饑餓與貧困。有人說這部小說在描寫人性,因為小說主人公福貴穿越了這份苦難并且超越了它。對故事主題的認識基本上已經達成共識,余華向人們展示的是苦難重壓之下的人性。為了完成堅韌的人性塑造,余華運用了頗為有效的講故事的方法:死亡和零度敘述。其實死亡也可以理解為悲劇。他用悲劇、悲劇的重復發(fā)生來講故事,并用零度敘述的方式與之匹配。

一、悲劇個體的展示——親人的死亡

余華在《活著》韓文版自序中寫道:“《活著》還講述了人如何承受巨大的苦難,就像中國的一句成語:千鈞一發(fā),讓一根頭發(fā)去承受三萬斤的重量,它沒有斷?!保?]5所以,分析余華的這部小說,須從悲劇講起。

死亡是生活中最為沉痛的事情和最大的悲劇。其實死亡本身并沒有多可怕,而死亡帶來的親情的中斷、希望的毀滅、家族血緣的無以為繼等等,這才是悲傷的痛點。親人的死亡,尤其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讓人情何以堪。而在這部小說中,親情的溫暖是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這份親情讓福貴一家在舉步維艱的困苦歲月中有了暖色和力量。親情的溫度和失去親情的痛苦成正比,所以痛失親情才那么地無法承受。在這部小說里余華不斷地把美好的親情毀滅,讓讀者感同身受、悲痛壓抑。這樣的親情之暖和悲劇之痛,在小說另一人物有慶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有慶十歲的時候家里養(yǎng)了兩只小羊,大人們負責地里的重體力勞動,有慶就負責喂養(yǎng)兩只小羊。早晨天還黑著就被母親家珍叫起來,一手提著竹籃,一手揉著眼睛就往外走。等打了一籃草回來上學就快晚了。趕緊填兩口飯邊嚼著邊往外跑。中午回來還是先打一籃草喂給小羊,然后自己囫圇吞棗地吃下午飯,就又得跑著去上學。一天兩個來回大約50里路,鞋底和鞋面很快就磨穿了。福貴心疼妻子家珍拖著病身子晚上加班給有慶做鞋,因此訓斥了有慶。于是有慶為了省鞋把鞋脫下來拿在手里,光腳跑著去上學,到學校再穿上。冬天下雪了他還光著腳在雪地里跑,福貴又心疼了說:“那是鞋,不是手套,給我穿上?!保?]79有慶于是就穿上鞋跑,但一會就又脫下來,還是光著腳跑。一個孩子為了減輕大人的負擔,克己到了極致。有慶對她的姐姐也是飽含親情。當他得知姐姐被別人領養(yǎng)后,哭著要姐姐,并且主動褪下褲子露出屁股,想用挨打換回姐姐。當福貴打他的時候,他說不疼,他要姐姐。直到他受不住才住嘴。有慶懂事可愛、克己為家,讓讀者看到了一個孩子的美好品性。除了親情,有慶哪怕是對一只羊也充滿愛心。人民公社時期,家里養(yǎng)的羊要充公送到公社集體喂養(yǎng),有慶每天還照常給它們割草,然后看一看抱一抱自家養(yǎng)的那兩只小羊。當兩只羊被宰殺吃了后,他每天還要到羊圈去轉一轉。當福貴后來買的那只羊在饑荒年頭不得不賣掉時,有慶央求父親不要把它賣給宰羊的。一個孩子分擔了家里的勞動重擔,對一只羊也是那么有感情。

還有家珍,正如她的名字一樣,是這個家庭里的珍寶。從福貴敗家時的包容,到福貴浪子回頭后的勤勞、善良、賢惠、克己。自己生了病拖著不去看,當醫(yī)生說她得的是軟骨病、無醫(yī)可治的時候,她竟然開心地笑了,說:“治不了才好,哪有錢治病?!保?]92還有鳳霞,福貴和家珍為了省下點錢讓有慶上學,只能把女兒鳳霞送給別人家領養(yǎng)。但鳳霞是聾啞人,并不知道父母之前商量什么。領養(yǎng)人來領鳳霞的那天,福貴下地,鳳霞照常拿起小鐮刀和籃子跟在后面,福貴推她回去,她就望著福貴。當家珍給鳳霞穿新衣服的時候,鳳霞的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鳳霞執(zhí)意來和福貴告別。她站在田埂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由于是聾啞人,只見她肩膀一聳一聳,并聽不見一點聲音。她的胳膊不停地擦著眼淚,只因為想多看他爹一眼。當她被人領走的時候,身子一直歪著朝向福貴。幾個月后有一天鳳霞跑回來了。當?shù)诙焱砩显侔阉妥叩臅r候,福貴再也狠不下心把她送給別人。到了被領養(yǎng)那家的門口,又背著她回來了。

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是親切善良、懂事可愛的。然而把美好的東西毀滅,正是作者考驗人性的一種手段。當有慶給校長獻血因為醫(yī)務人員的疏忽而抽血過多致死時,讀者的心和福貴一樣地痛。福貴背著他往家走,一會背著一會抱著,哭得腰都疼了,蹲在地上起不來。當把有慶放在親手挖的墳坑里,給他埋上土,還要把土里的小石子一一撿出來,怕硌著有慶。他不敢告訴家珍,就說謊瞞著她。但家珍猜出來了,就讓福貴背著到有慶的墳上去看看,又到村口去看看,望著有慶每天上學的那條路,說:“我們的有慶再也不會從這條路上跑回來了。”[2]3福貴望著眼前的這條路,月光下它撒滿鹽。鳳霞因難產而死,福貴和二喜一起背著她往回走,大雪的天氣,風呼呼的刮著,二喜哭得都走不動了。拿起這本小說,筆者相信大部分讀者都會潸然淚下。有人說這是一部當年最煽情的小說。這也是悲劇的魅力。

二、悲劇的重復——親人群體的陸續(xù)離去

生命是可貴的,親情是濃厚的,死亡是沉痛的。但是小說中這種親人逝去、痛徹心骨的悲劇總是重復地發(fā)生。福貴的一生跨越了從民國到解放到大躍進到“文革”到新時期大致五個歷史時期。福貴家一共八口人,在這些年代里死了七口。加上和福貴有著較為重要關系的龍二、老全、春生,一共是十個人,都先福貴而去。家珍和老太太是病死的,老太爺是從糞缸上掉下來含恨猝死的,有慶是獻血時被抽血過多致死的,鳳霞是難產大出血死的,二喜是在工地上被水泥板夾死的,苦根是吃多了煮豆子脹死的。老全在戰(zhàn)場上被流彈擊中死了,龍二是反右時被斃掉了,春生在“文革”時忍受不了批斗上吊死了。死亡密布在福貴的人生過程之中。尤其是每一個親人的死亡都讓福貴悲痛欲絕、難以承受,重復死亡讓讀者感到人生的苦難、情感的失落、人性就要走到極限。這是用死亡來講述活著的故事,用重復的死亡考驗人性韌度的故事。如果福貴在貧困的狀態(tài)下因為有了親情的溫暖還可以艱難地撐下去,那么重復的死亡就是把他擁有的溫暖一點點拿走,一點一點熄滅,然后變冷,最后寒冷徹骨、瑟縮發(fā)抖,覺得隨時都會堅持不住,被凍死,被苦難悲傷折磨而死。就像不斷地在一根頭發(fā)絲上加大重量,這根頭發(fā)已經到達極限,就要折斷。那個具有象征意味的小小的停尸間也很好地考驗了福貴悲傷的底線。有慶死的時候,福貴在這里哭得死去活來;鳳霞死的時候,他和二喜在這里哭得死去活來;二喜死的時候,他遠遠的望見那小小的停尸間,一下子暈了過去,是和二喜一起被抬出來的。

如果用減法來算一算福貴的生活,最后所剩的只有“活著”本身。當春生死后福貴曾說錢和權都是身外之物,春生龍二都風光了幾年,最后都早早地死了。日子窮點沒關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墒堑阶詈螅患胰硕紱]了??喔篮缶褪O赂YF一個人,這倒是顯出了幾分意味。福貴的爹在福貴敗光家產不久后就去世了,而孫子苦根是在福貴老得快干不動活的時候死了。福貴成了一個上無可繼,下無傳承的孤獨的存在。作者在這里在告訴讀者,人活著除了要忍受貧苦、死亡之外,孤獨也是無法逃避的。

當讀者和福貴一起穿越死亡的時候,讀者還有另外一種感受,那就是生命的渺小和無常。福貴的一生跨越了五個時代,經歷了十個人的死亡。在宏大的社會背景和具體的生活環(huán)境中人以各種方式死去,多數(shù)人死得毫無征兆,死得沒有道理,但明白無誤地一個又一個地死去了。在一個人的一生中遇到這么多的死亡是十分罕見的,這種巧合也太過明顯和夸張。當然這是作者有意為之。讀者很明顯地能從各種死亡中體會到時代歷史的變幻莫測,以及人在這一背景下的卑微渺小和命運的風雨飄搖、無法掌握。這使讀者看到在小說中親情是短暫的、富貴權勢是短暫的、安穩(wěn)的生活是短暫的,只有貧苦是永恒的,死亡是永恒的,并且人生無常、無關善惡。這讓讀者感到了在死亡面前生命的渺小卑微脆弱易逝,呈現(xiàn)了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生命之輕,輕若鴻毛、輕若浮云,總是在日?,嵥榈纳钪锈幌?,然后給活著的人們留下深深的悲痛。而活著就意味著要承受這生命之輕。

三、零度敘述對故事主題的烘托

余華在給讀者講述活著的故事的時候,采用的是零度敘述,有意追求一種“無我”的敘述效果,最大程地展現(xiàn)故事的悲劇風格和活著的冷酷境遇。余華此時已經擺脫了之前對世事的憤激態(tài)度而走向了平和。在余華中文版自序中他提到:“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者揭露,他應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所說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對善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保?]3于是看到了余華非人間的立場,置身事外的敘述角度,冷漠淡然的敘述語言。所以余華對福貴的一生遭遇是同情的,對活著本身要承受的歡樂痛苦又是理解和超然的,哪怕福貴是不幸中的不幸。而“福貴的敘述態(tài)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福貴的人生態(tài)度,顯而易見故事之外福貴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態(tài)度已經是一種超脫的態(tài)度”[2]3所以,在這一點上余華和福貴達成了一致,就是理解和寬容苦難和死亡并超越它們,秉持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只不過福貴是形而下地活著,余華是對福貴活著做形而上地思考。這種零度敘述極力表現(xiàn)福貴形而下的活著本身,表現(xiàn)對生命本源的留戀。福貴的愛恨悲喜已經被歲月打磨褪色,變得平淡如水,悲傷已經稀釋在血液里,平靜而緩慢地流淌,已經轉化為飽經滄桑后的知命和超然。人一旦理解了生命,就會淡然悲喜,舉重若輕。這是福貴表現(xiàn)出來但并不自知或不能命名的一種狀態(tài),這正表現(xiàn)了余華形而上的思考,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堅韌。故事里面沒有是非善惡的評價,也摘除了小人物的思考能力,前途未卜、跌跌撞撞、小心謹慎、一心求活的走下去。余華的零度敘述是自己對生命的理解,也是福貴對生活的贊賞。

從展示苦難到重復的展示苦難,福貴穿越了所有的死亡,也超越了死亡。福貴一個人活著,“只為了活著而活著,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其他什么東西而活著?!保?]3“《活著》可以看做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茍活者的哲學,但它也有著獨特的深刻性,它的的確確顯示了精神深處對生命本源性的留戀和執(zhí)著”[5],表現(xiàn)了對生命本源的一種留戀。這種留戀是令人尊敬的,也是令人心酸的。當他趕著和他一樣老的水牛耕田的時候,嘴里唱著小曲:“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弊x者看到的是一個超然的福貴,跌跌撞撞地走來,苦難悲傷地走過,暮年了,安于天命地活著。余華用悲劇和重復的悲劇把人性逼到極限,用千鈞一發(fā)考驗人性,然后又用非人間立場和零度敘述贊揚人性的偉大和揭示形而上的意義。

[1]徐敏君.現(xiàn)實新一種——論余華的《活著》[J].文學評論,2011(1):17.

[2]余華.活著·自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余華.活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黃偉林.以堅韌的姿態(tài)承擔不可抗拒的苦難——余華《活著》的現(xiàn)代意義解讀[J].南方文壇,2007(5):73.

[5]相福庭.承受生命之輕——余華《活著》解讀[J].名作欣賞,2002(1):15.

(責任編輯:邢香菊)

2016-06-07

孫瀟雨,河北傳媒學院影視藝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齊桂華,河北傳媒學院影視藝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藝術學;王淑慧,河北傳媒學院影視藝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教育技術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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