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萍
(福州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福州 350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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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周作人散文的意象營構(gòu)
鄭 萍
(福州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福州 350116)
周作人散文具有意象之美,意象是其散文文體的生成方式和表達方式。周作人散文由語言經(jīng)由意象到達意蘊,言、象、意互為交融,和諧共生,這使其散文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的詩意情調(diào)和平淡自然的風(fēng)格。在周作人散文中,意象成為他表達情感、傳達內(nèi)心、體現(xiàn)思想的載體。周作人通過意象的營構(gòu),使其散文成為“有意味的形式”。
意象;物象;內(nèi)心意象;寄托隱含
“每一個有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和文學(xué)家,總是有自己慣用的、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不自覺的心理習(xí)慣的、反覆出現(xiàn)的觀念(包括范疇)、意象;正是在這些觀念意象里,凝聚著作家對于生活獨特的觀察、感受與認識,表現(xiàn)著作家獨特的精神世界與藝術(shù)世界?!盵1]周作人散文平淡的風(fēng)格是由一系列的集中意象達成的。在周作人的散文中,意象成為他表達情感的載體。
說到“意象”,當(dāng)前對意象的分析多停留在觸景生情、情景交融的特征上。但其實意象的創(chuàng)造遠比此復(fù)雜。 意象是意和象融匯的復(fù)合體,是作者的主觀意識和客觀物象水乳相融的具象表現(xiàn)。意象創(chuàng)造的基礎(chǔ)仍在語言,通過富有想像力的語言,作家可以創(chuàng)造出各種的“物象”,這些“物象”具有情感表現(xiàn)力,借此,可以以“象”表“情”、表“意”。當(dāng)然,中國傳統(tǒng)文論中,意象說多用于詩歌,因為詩歌重抒情,更多承擔(dān)了超越性的審美情感的表現(xiàn)職能。而文章“道政事”的傳統(tǒng)使其抒情性退居次要,這使得意象的表現(xiàn)受到了限制。但我們進入周作人散文世界,我們發(fā)現(xiàn)其對散文抒情性的提倡和對散文自由舒展語言的運用,大大拓展了意象的情感表達維度,使其散文產(chǎn)生詩意空間,給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的藝術(shù)感染力,“言以盡象”、“象以盡意”是周作人散文所追求審美境界。
意象一般具有象和意兩個藝術(shù)層面,既有物象的呈現(xiàn),同時包含意蘊和審美價值,意象是通過物象來表達主體的精神世界和藝術(shù)世界的。借助物象,意象在表達意蘊時不至于使意義過于虛化而索解為難,也使作者在表達意蘊時更顯生活化。周作人散文正是借助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物象、情感物象和審美物象等表達他對日常生活、人生況味和精神審美的追求。
(1) 酒和茶 眾所周知,周作人散文常描寫日?,嵓毜木拔?,這使其文章形成固定的生活意象。其中飲酒、喝茶、吃茶點等成為生活意象的重要載體。周作人在文章中常寫酒。酒自古便與中國文人聯(lián)系在一起,陶淵明的詩是“篇篇有酒”,李白更是“斗酒詩百篇”。但周作人卻與眾不同,周作人談酒卻不喜酒。對于周作人來說,酒是濃烈的,對于他來說“未免過兇一點”,所以不愿過多嘗試。這樣喝酒的趣味只是當(dāng)杯在口的那一刻,可以“醉了,困倦了”,這是忘卻現(xiàn)實憂患的辦法。所以周作人喝酒不過只是在十字街頭的塔里喝一點黃酒,或望著馬路吆喝幾聲以宣泄胸中的悶氣,并不能暢飲。所以雖然周作人也寫酒,性子卻與酒相去甚遠,酒多是作為茶的映襯而存在。
茶和酒都是中國文人生活的存在方式,但與酒的濃烈不同,茶更多的是代表平和沖淡,是一種閑適文化的代表。茶是周作人生活和心境的體驗,清茶是“生活的藝術(shù)”,在清雅之所喝口清茶更是可抵十年塵夢。在烏篷船上,可以沖一碗清茶喝喝;在瓦窗之下,清泉綠茶也是極好的選擇,在此飲茶,“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塵夢”。喝茶之外,茶食也是茶的一部分,然茶食之味,意不在“果腹”,而在要有“優(yōu)雅的形色”和“樸素的味道”??傊?,喝茶是生活的情趣,未必重于形式,但注重意境,注重體會與領(lǐng)悟生活的意境。茶是“生活的藝術(shù)”的表達,周作人十分羨慕“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著白炭火缽,喝清茶,同友人閑談話”的生活方式,在他看來,這其中浸潤著人的自由和感知生活之美的快樂,是一種對“求全而善美的生活”的追求。
(2) 路和鬼 生活意象是通過對酒和茶等具體物象的塑造來表達自己的精神取向,而“路”和“鬼”等物象的塑造則傳達出周作人對人生的思考和理解[2]。
路有“干燥粗鄙”的沙漠之路,因而,周作人認為“在這博大的沙漠式的中國,仙人掌似的外粗而內(nèi)腴潤的生活是我們唯一的路”[3]149;路有“如同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坐著騾車前行”的泥濘之路,但行至于此卻也可以感受“不亦快哉”的樂趣;路有在“烏篷船”中“游走”的水路,卻因可以喝茶、看書,看兩岸美景,而分外愜意;路還可以是坐在樹下靜思的狀態(tài)。周作人說:“不坐在樹下,大抵是在車上”,但更喜歡一個人“在樹蔭下閑坐”。在匆忙的人生之路上,閑坐在樹蔭下,這正是片刻的悠游。而對于人生,更是“有如過路一路路的過去”。因此,對“尋路的人”來說,最好是“緩緩地走著,看沿路的景色,聽人家的談?wù)?,盡量的享受這些應(yīng)得的苦和樂”[3]191。
在人生之路上,周作人尤喜聽鬼。周作人散文中有關(guān)于鬼的意象的集中描寫?!端锏臇|西》、《花煞》、《關(guān)于僵尸》、《瘧鬼》、《張?zhí)煳獭?、《鐘馗送妹》、《獨腳魈》、《活無常與女吊》、《溺鬼》、《馬面鬼》等文章中描寫了各式各樣的鬼。周作人不僅愛寫鬼,還關(guān)注鬼的各種情狀,鬼的生長、鬼頭、鬼念佛、鬼與清規(guī)戒律等,他都饒有興致地一一敘說。周作人“終日聽談鬼”,卻意不在鬼,而在人,在他看來,“中國人民的感情與思想集中在鬼”,從談鬼中可見人生。
“路”和“鬼”體現(xiàn)了周作人對“生和死”的看法,對人生的態(tài)度。周作人對人生采取豁達冷靜的態(tài)度,能理想地對待“生和死”,這其中有著對生的眷念,卻又不懼怕死亡。人生之途中,過程本身富有詩情閑意,可以好好駐留其中,生的美好可以消融對死的憂慮。而死亡雖是生命的終點,卻因寄托人情而富有溫情,虛幻的鬼神之說亦包含著人情的分子,對鬼神之說的理解和寬容乃是“真的人情美的表現(xiàn)”。
(3) 雨和水 周作人的審美意象主要通過“雨”和“水”等物象來表現(xiàn)。“瓜棚豆架雨如絲”,在周作人散文中,有大量關(guān)于雨的描寫,雨成為其集中創(chuàng)作的象。他常“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去,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4]。這“夢似的詩境”給了周作人慰藉,在雨的滋潤下,周作人心情也平和起來。有著這樣的情感,周作人描述起雨來,顯得那樣得心應(yīng)手。不論春雨,還是冬雨,自有其氣韻,至于大漠之上的大雨則更顯豪情;即使是苦雨,對于孩子和蛤蟆,也是歡喜的。就雨本身而言,這是一種極自然的狀態(tài),當(dāng)人們沒有所累時,如同孩子和蛤蟆處在自然狀態(tài)下,切實的感受雨,雨是親近的,給人愉快的感覺,如同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坐著騾車前行,感到“不亦快哉”[3]452。周作人出生越地,乃江南水鄉(xiāng),雨伴隨著他的成長,迷蒙空靈的雨造就了他和婉自然的性格,故其文風(fēng)也以沖淡著稱。
“雨”是周作人和婉自然性格的體現(xiàn),在周作人散文中,更能集中表現(xiàn)這一特質(zhì)的物象就是“水”了。作為“水鄉(xiāng)的居民”,周作人與水結(jié)緣,水代表著他兒童的記憶、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對人生的領(lǐng)悟,水是他一生擺脫不掉的情分。但綜觀其散文,雖然周作人也曾寫《水里的東西》、《水鄉(xiāng)懷舊》等文,可是水這一物象多是作為背景來完成。之前我們談到的“雨”、“茶”,都與水有關(guān)。周作人與水“是很有情分的”,他寫“水里的東西”,描寫的雖是“河水鬼”,但可窺見其與水的關(guān)系,他這樣說:“水,有什么可愛呢?這件事是說來話長,而且我也有點說不上來?!盵5]水里的魚蝦、螺蚌、茭白、菱角,都是值得記憶的,更何況還有水鄉(xiāng)的生活,吃茶、喝酒、上墳、說鬼、看戲等等,周作人與水可謂水乳交融。如此,水成為周作人的意象表達,盡管這表達并未在具體的文章中直接呈現(xiàn),但水的外在聲、色與內(nèi)在性格都影響著周作人。周作人的哲學(xué)、氣質(zhì)、文風(fēng)都與水有關(guān),他認為生活應(yīng)該像水一樣潤澤,文章應(yīng)該像水一樣溫婉靜觀,如氤氳水氣融化而成的一種氣味,一種境界,平常卻雋永深長。水,川流不息、潤澤萬物、透明自然,水對周作人來說,不僅是一種追懷的景致,更是一種文化意象。
以上幾種物象是周作人散文集中塑造的,當(dāng)然還有更多,如有由“野草”與“故鄉(xiāng)”等物象組成的鄉(xiāng)情意象;有通過對“流氓鬼”和“紳士鬼”物象塑造相成的雅與俗的意象等等。這些系列物象表達了周作人對日常生活的意見,對人生況味的思考,以及對文章審美的追求,而這些物象與情感又是交織在一起的。
周作人散文中的意象不只停留在物象的塑造上,意象還傳達出他的內(nèi)心。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到“內(nèi)心意象”,這對意象的藝術(shù)實踐進行了拓展,意象不只關(guān)注語象和由語象產(chǎn)生的意境,意象還關(guān)注內(nèi)心,意象是作者表達情感、抒寫內(nèi)心的載體,同時,作者通過意象的表達,也使其文體成為“有意味的形式”。這種“內(nèi)心意象”的塑造開拓了周作人的散文意象,使其更顯含蓄深厚。
在周作人的“內(nèi)心意象”中有一組以“苦”為主體的意象分外突出。前面我們談到了周作人“雨”的意象,然而雨在他的筆下并非一味地溫婉富有詩意,凡人的現(xiàn)實之“苦”常常使人對雨的感受發(fā)生變化。《苦雨》中固然有雨之“喜”,但和現(xiàn)世生活聯(lián)系起來,卻成了“苦雨”。雨不僅將所住之屋的南墻沖倒,而且驚擾我的好夢,夜里的雨在耳邊嘩喇嘩喇地響,即便是睡著也仿佛耳邊粘著面條似的東西,睡得很不痛快。更不用說當(dāng)雨水漫過書屋時的不堪了。即使水退去,仍然留有漲過大水后的臭味,凡人對雨水的苦惱可見一斑了。如此,周作人以“苦雨齋”稱其住所,所著書籍也命名為《雨天的書》、《雨的感想》、《風(fēng)雨談》、《風(fēng)雨后談》。
茶與雨相同,雨有“喜雨”與“苦雨”,茶也分“清茶”與“苦茶”。有“苦雨”,有“苦茶”,還有“苦竹”、“苦住”,“苦”成了周作人散文的集中意象表達。這苦有對現(xiàn)世的不滿之苦;也有對人生固有的悲憫情懷之苦;還有借苦茶甘其苦以自美、自高的心境。所以,“苦”未必是不好,常常是別有滋味?!犊嘀耠s記·小引》中說到“酈道元注《水經(jīng)》,山陰縣有苦竹里,里中生竹,竹多繁冗不可芟,豈其幽翳殄瘁若斯民之餒也夫。山陰比日凋瘵,吾友舒明府瞻為是邑長,宜憫其兇而施其灌溉焉。予畫此幅,冷冷清清,付渡江人寄與之,霜苞雪翠,觸目興感為何如也?!盵6]651正是對人生和事物懷有獨特的悲憫的情感,周作人作品多表現(xiàn)出以“苦”為意象的主觀體驗,在散文中流露出淡淡的寂寞和凄涼。
從雨到苦雨,從茶到苦茶,周作人從象到意,完成了“內(nèi)心意象”的塑造。明代王廷相曾言:“嗟夫,言征實則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難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詩之大致也。”[7]意象是表現(xiàn)作者情思的重要方式,作者要表達思維和情感,僅用語言無法傳遞,故借助語言表達的象達到傳意的目的,讓讀者思之、感之。周作人散文借助一系列意象表達內(nèi)心情感,在他的意象中,象和意并不是簡單的疊加,而是互為滲透,象中有意,意中有象。龐德曾對意象作出界定,他認為“意象不是一種圖像式的重現(xiàn)”,而是一種“理智與感情的復(fù)雜經(jīng)驗”[8]。有時,意象甚至不通過物象,而是將意直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因此,意象的分析不能完全按照對物象的剖析來理解,就如同人們不能通過把數(shù)劈成碎塊來描繪它一樣。在周作人的一些“象”中,即使并沒有對象的集中塑造,同樣也完成了意的表達。如“風(fēng)雨”,在周作人散文中,并沒有對“風(fēng)雨”這一形象的集中塑造,“風(fēng)雨”更多出現(xiàn)在意的表達上?!讹L(fēng)雨談·小引》中取《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的《風(fēng)雨》三章,來表達對其意境的特別喜愛。周作人喜愛“風(fēng)雨凄凄以至如晦”的意境,這是無聊的苦寂。周作人也喜愛“苦寂甚矣”之時,忽見故人來的“喜當(dāng)何如”。但現(xiàn)實之下“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見的時候頗少,但是書冊上的故人則又殊不少”,如此,遂轉(zhuǎn)向“翻開書畫,得聽一夕的話,已大可喜,若再寫下來,自然更妙”的“風(fēng)雨談”的境界中了[9]50。周作人散文本身未有對自然“風(fēng)雨”的物象的集中描述,但通過《詩經(jīng)·鄭風(fēng)》中“風(fēng)雨”的意象描述和對“風(fēng)雨談”意象的開拓,周作人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意象表達,在這里“風(fēng)雨”的象和“風(fēng)雨談”的意互感互生,“風(fēng)雨談”成為周作人寄托隱含主體情感的表達方式。
這種“內(nèi)心意象”還有更晦澀的表達方式。周作人的文抄體素來難讀,作者通過讀書表達一己的情趣,使散文中的意象達到物我契合,并經(jīng)過主觀情感的浸潤,來寄托作者的某種道理和情感,使文體充滿意味。
分析周作人文抄體,最困難的在于其意象的界定,以及其意象的表現(xiàn)形式與作者本身的關(guān)系。前文我們分析過周作人小品文意象的產(chǎn)生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語言傳達出獨特的語象,再由集中的語象產(chǎn)生意境。但在周作人文抄體中并沒有這么一個明晰的過程。文抄體中沒有明確的物象,或者是對客觀事物的描述與塑造,這里意象直接跳過“象”,達到“意”的層次,意象表現(xiàn)為“寄托隱含”。
在文抄體中,周作人根據(jù)自己的審美經(jīng)驗和習(xí)慣,尋找對應(yīng)之“物”,表達“意”。這里的對應(yīng)之“物”,不同于小品文中的在客觀自然中尋找,而是在汗牛充棟的書中尋覓。周作人將對生活的理解和對世界的認知等融入到對書的選擇和評判上,使書脫離了自然之物的狀態(tài),進入了作者的審美世界。因此,在理解周作人文抄體時,不能停留在自然之物的表象上,而應(yīng)該進入作者的精神世界去感知和回味。文抄體是周作人散文中更加穩(wěn)定的意蘊系統(tǒng)。
在文抄體中,周作人形成了明晰的思想體系。在周作人的思想體系中,人情與物理是其兩大支柱,人情與物理構(gòu)成了他散文的意蘊系統(tǒng)。在這兩大支柱下,周作人文抄體涉獵各領(lǐng)域。他喜歡談?wù)劜菽鞠x魚,認為可以“明了自然的情狀”;他也樂意閑聊風(fēng)物,因為這是“知道世事”的渠道;他更愿意在古書中尋找志同道合的友人,而“唯理而復(fù)有情”的人生準(zhǔn)則是其選擇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周作人把人情物理當(dāng)作文章的精神內(nèi)核來加以守護和構(gòu)建。也正因此,周作人總是不遺余力地批判不講人情物理的載道文學(xué)家。在他眼里,韓愈便是不了解人情物理之人,只會“裝腔作勢”、“搔首弄姿”,更有海瑞實是薄情之人。在《記海瑞印文》中,周作人轉(zhuǎn)引姚叔祥的《見只編》[10]:
海忠介有五歲女,方啖餌,忠介問餌從誰與,女答曰,受僮某。忠介怒曰,女子豈容漫受僮餌,非吾女也,能即餓死,方稱吾女。此女即涕泣不飲啖,家人百計進食,卒拒之,七日而死。余謂非忠介不生此女。
周作人譴責(zé)海瑞,并稱“余平日最不喜海瑞,以其非人情也。”
人情物理是周作人為人為學(xué)、品物論事的基本標(biāo)準(zhǔn),他凡事講究人情與物理的調(diào)和。人情與物理之所以能調(diào)和是因為二者都是以“人”為本位的,天理出于人欲,世間的人或有不同,但情感、心理相似,因此,人情與物理的調(diào)和正是人所獨有的生存之道?!都抑舷滤呐浴氛劦募词恰叭饲槲锢怼钡恼{(diào)和?!百x得家是個難題”,其與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正因如此,談起來不大容易。那如何從普通的“家”談開,周作人以書為對象,展開話題。從《醒閨篇》到《廣陵詩事》,周作人披露了“不孝當(dāng)被懲治”的諸多事例,有不孝應(yīng)剝皮的,不孝被雷擊變成豬的等等,以及《二十四孝圖》和《蕓香閣尺一書》中提出的高調(diào)盡孝的苛刻要求。這些令人驚懼的事例和要求讓周作人發(fā)出了“惟其愚之至,是以孝之至”純是“道學(xué)家不講情理的門面話”的感慨?!安恢v情理”簡簡單單的四字之語就將所謂的傳統(tǒng)道德輕輕否定。這不講情理不僅體現(xiàn)在理論上的探討,在近代家庭中更不可實行。在“神道不再管事,奇跡難得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世界中,“世上的一切都以平凡現(xiàn)實化了”。以“平凡的現(xiàn)實”切入,正是以人情物理作為判斷的依據(jù)。就此,“平凡的現(xiàn)實”下的盡孝,只希望“生足以養(yǎng),死足以葬”了[9]94。借曹庭棟的《老老恒言》和沈赤然的《寒夜叢談》,周作人提出了自己的家庭觀,“不壓迫青年,亦不委屈老年,頗合中庸之道”的“老朋友”觀。這一觀點雖看似平常,但卻合情合理。
我們發(fā)現(xiàn)在周作人的思想體系中,他力圖建立一種健全的知識和思想體系,他希望在其間表達“人情物理”,并把這作為建構(gòu)情、知、意的心智結(jié)構(gòu)的必備資源。在他看來,“參透了人情物理,知識變了智慧,成就一種明凈的觀照”[6]167。所以,對周作人來說,“人情物理”不僅僅是一種思想的價值標(biāo)準(zhǔn),還是他的內(nèi)心的審美需求,更是他對自我思想情操、審美趣味、生存方式的認同。借助此,周作人一方面找到了一種文化優(yōu)越感,找到了自己作為表達健全人生觀的代言人的身份,這使他樂意并沉浸在“人情物理”的表達中;另一方面,“人情物理”也給他帶來了難以排遣的虛幻和寂寞。也正因此,周作人的思想和審美達到了契合相容的程度,文章整體上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文章如氤氳水氣融化而成一種氣味:文章整體風(fēng)格平淡腴潤,顯示出“中和之美”,同時文章又滲透著“憂郁的苦味”。
明代的陳洪謨言:“文莫先于辯體,體正而后意以經(jīng)之,氣以貫之,辭以飾之。體者,文之干也;意者,文之帥也;氣者,文之翼也;辭者,文之華也?!盵11]文章的形成是各方面的整合過程,并不是語言或者文體的,某一單方面可以完成的,文章是一個整體,而且決定整體的意義常常不是細致的分析可以涵蓋的,最終藝術(shù)世界的完成是作家、文本的融合。文體可以表現(xiàn)出作家的藝術(shù)態(tài)度和人生取向,文本表現(xiàn)出獨立的氣質(zhì)。文本的形式是表現(xiàn),文本的意義(風(fēng)格)是再現(xiàn),文本從表現(xiàn)到再現(xiàn)之間是通過作品形成的意象來表達的。如果說語言是文體最基礎(chǔ)的層次,那么,意象則是文體的核心層次。正由于此,本文對周作人散文的意象分析,就是要在這樣一種尺度中,揭示周作人散文盡管平淡自然卻充滿“詩韻”和“氣韻”的深層文體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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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蔣濤涌)
On Image Construction of Zhou Zuoren's Prose
ZHENG P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Fuzhou University, Fuzhou 350116, China)
Zhou Zuoren's prose has the beauty of image, which is the formation and expression ways of his prose style. Zhou Zuoren's prose 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poetic and natural style, which is managed by his individual way of language constitution and is formed in a process from “l(fā)etters” to “images” and to “l(fā)iterary implications”. And the forming of his prose style is a result of the interplay among all the three elements. In Zhou Zuoren's prose, the image becomes the carrier of his expression of emotion, heart and thoughts. Through the image construction, his prose becomes a “meaningful form”.
image; object image; moral image; implicit sustenance
2016-04-28
福建省社會科學(xué)院社科青年項目(2012C091)
鄭 萍(1978-),女,福建福州人,講師,博士。
I06
A
1008-3634(2016)05-007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