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凱 劉 偉 凌 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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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體、“沉默螺旋”效應與青年人的政治參與
——基于25位香港大學生的訪談研究
■ 周凱劉偉凌惠
【內(nèi)容摘要】近年來,社交媒體對青年人政治參與的影響成為學界的關注熱點。通過對25位香港大學生的深度訪談,筆者發(fā)現(xiàn)社交媒體上出現(xiàn)了四種影響個體政治參與的現(xiàn)象:觀點一邊倒、同輩壓力大、“小眾觀點”被放大以及語言暴力。這四種現(xiàn)象對香港青年人在公共事務討論中自我觀點表達存在明顯的抑制作用,催生了“沉默螺旋”效應。在高度政治化的社會氛圍下,社交媒體的實名制和網(wǎng)絡暴力妨害了個體觀點的自由表達、社會觀點的多元化發(fā)展以及公民表達性政治參與的實現(xiàn)。社交媒體對政治參與的影響需要理性地審視、辨識和引導。
【關鍵詞】社交媒體;政治參與;沉默螺旋;香港大學生
社交媒體對青年人政治參與的影響是國內(nèi)外學界所關注的熱點問題之一。從世界范圍內(nèi)來看,以Facebook、Twitter、Instagram等為代表的社交網(wǎng)絡對青年人的政治參與行為影響巨大:從美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到英國倫敦學生的罷課行動,從中東的“阿拉伯之春”到香港的“占領中環(huán)”運動,社交媒體已成為青年人獲取資訊、表達政見、組織行動的重要媒介。在社交媒體時代,青年群體對政治不再冷漠,而是更加主動地介入政治決策的過程之中。
本文基于對25位香港大學生的深入訪談,發(fā)現(xiàn)在高度政治化(politicized society)的社會氛圍下社交媒體對青年學生政治參與存在明顯的負面影響:社交媒體抑制了個體自由表達意見、參與公共事務討論,形成了“沉默螺旋”效應,妨害了社會觀點多元化與公民理性政治參與的實現(xiàn)。因此,社交媒體對政治參與的影響需要理性地審視、辨識和引導。
社交媒體的發(fā)展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主要階段,即以BBS論壇、聊天室為代表的雛形期;以Facebook、MySpace等社交網(wǎng)絡為代表的發(fā)展期;以Twitter、Instagram、Snapchat等社交APP為代表的繁盛期。隨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社交媒體聚攏了海量用戶——截至2014年8月,全球社交媒體用戶數(shù)量已超過20億人。①一般而言,社交媒體具有極強的互動性與即時性。在去中心化的信息傳播過程中,每一個用戶不再單純接受外來信息,而是以“輸入-反饋-輸出”的方式對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進行處理。在“刊發(fā)或播出”的時間節(jié)點上不受任何限制,實現(xiàn)了信息的即時交互傳播。此外,社交媒體呈現(xiàn)個性化與社群化的趨勢:一方面,社交媒體提倡“與眾不同”的空間文化,即制造、分享、傳遞個性化的信息;另一方面,利益訴求相同的群體在虛擬空間中互動和聚集,表現(xiàn)出社群化特征。如今,社交媒體不僅是人們通訊聯(lián)絡、情感溝通、人脈拓展的主要工具,并且在公民政治參與活動中扮演著愈發(fā)重要的角色。
近年來,學界從制度化和非制度化政治參與兩個維度分析了社交媒體對公民政治參與行為的影響。制度化政治參與是指個體根據(jù)現(xiàn)有制度設置合法地介入政治運行的行為,如選舉投票、競選捐款、參加政黨集會等。凱特·肯斯基(Kate Kenski)等學者發(fā)現(xiàn),F(xiàn)acebook、Twitter等社交媒體內(nèi)容鮮活、多樣、即時且支持用戶互動的特點激發(fā)了原本政治冷漠的青年人與女性選民的政治熱情,促使他們積極參與到競選活動之中。②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指出,社交媒體對選舉政治帶來了巨大沖擊:任何政治勢力都不能忽視社交媒體,政客們必須隨時隨地通過它回應民眾或與選民互動。③布魯斯·賓伯(Bruce Bimber)也認為,在美國競選政治中,社交媒體能夠有效拉近候選人與選民之間的距離,是政治溝通、政策協(xié)商、資金募集的重要工具。④因此,從制度化政治參與的角度而言,社交媒體促進了民眾與政治精英的即時互動,成為影響選舉政治的關鍵要素之一。
非制度化政治參與是指國家日常政治運作之外的公民行動,例如聚眾鬧事、示威抗議、騷亂暴動等“街頭政治”。蘭斯·班尼特(Lance Bennett)和亞歷山大·賽格博格(Alexandra Segerberg)認為,社交媒體賦予個體以信息傳播、組織動員的力量,傳統(tǒng)的集體行動已轉(zhuǎn)變?yōu)閭€人化的聯(lián)結(jié)行動(connective action)。⑤默林那·利姆(Merlyna Lim)指出,社交媒體有助于個體擴大抗爭行為的影響力以及爭取社會關注或?qū)で蟮谌剑ㄈ缟鐣?、媒體等)支持,從而有助于維系抗爭行動的進行。⑥針對中國社會頻發(fā)的群體性事件,楊國斌、鄧燕華認為,“信息和通訊技術通過降低成本、提升集體認同和創(chuàng)造新機會可以促進運動動員”⑦。呂德文則從資源動員的角度指出,社交媒體作為“弱者的武器”有助于抗爭者爭取輿論關注、社會同情及法律援助等外部資源,以彌補弱勢群體的劣勢并迫使地方政府作出妥協(xié)。⑧
與此同時,一些學者對“社交媒體推動公民政治參與”的論斷持懷疑態(tài)度。葉夫根尼·莫羅佐夫(Evgeny Morozov)指出社交媒體實際上助長了“點擊式參與”(point-and-click activism),即個體僅僅通過“轉(zhuǎn)發(fā)”或點“贊”的方式表達對公共事務的關注,卻不愿意親身參與線下活動,其社會責任感和政治熱情在點擊鼠標的那一刻便消散了。⑨娜塔利·芬頓(Natalie Fenton)和維羅妮卡·巴萊西(Veronica Barassi)發(fā)現(xiàn)社交媒體雖然為個人的觀點表達和行動組織提供了工具,但也導致了個人中心主義的思維邏輯及以自我為中心的政治參與模式(self-centered participation)。⑩皮帕·諾里斯(Pippa Norris)則認為網(wǎng)絡傳播技術存在數(shù)字鴻溝效應(digital divide),即社會成員對新媒體的接觸與使用存在差異——在網(wǎng)絡通訊技術迅猛發(fā)展的同時,窮困人口、老年人及教育程度低的社會群體有可能無法有效掌握這些信息傳播工具,因而在公共事務中進一步被“邊緣化”。?因此,社交媒體對政治參與的負面影響正引發(fā)愈來愈多的關注和思考。
現(xiàn)有研究為我們理解社交媒體與政治參與的邏輯關聯(lián)提供了極具啟發(fā)性的理論視角,但大多數(shù)研究側(cè)重于從宏觀角度對社交媒體的功能及政治參與的方式進行理論分析,而基于田野調(diào)查的實證研究相對較少。為了進一步探析社交媒體對個體政治參與行為的影響,本文以香港地區(qū)大學生為研究對象,通過田野調(diào)查探析在高度政治化社會氛圍下社交媒體對獨立個體的實際影響。
選擇香港大學生作為研究對象是基于兩點考量:首先,以Facebook為代表的社交媒體在香港的普及率高,對青年學生幾乎全覆蓋。?其次,近年來香港大學生頻繁發(fā)起或參與一系列的集體行動及其他政治活動,引起國內(nèi)外社會的廣泛關注,香港也已成為全球范圍內(nèi)公民政治參與最為活躍的地區(qū)之一。因此,對香港青年學生的訪談研究有助于我們分析在抗爭性(contentious)政治行動高發(fā)地區(qū)社交媒體對個體參與行為的影響。
本文以深度訪談(in-depth interview)為主要研究方法,通過滾雪球抽樣(snowball sampling)的方式確定受訪對象。受訪者的篩選標準是:第一,在香港的學習生活經(jīng)歷至少一年以上;第二,本人經(jīng)常使用Facebook等社交媒體(每天至少登陸一次)。在田野調(diào)查期間,共計完成訪談案例25例,其中,男生15名,女生10名;從學歷來看,本科生9人、碩士生9人、博士7人。受訪者的學科背景較為多元,涉及法律、政治學、醫(yī)學、計算機、物理學、文學、教育學、機械工程、經(jīng)濟學等專業(yè)。每個訪談均由2名訪談人員完成,采取半結(jié)構式的問答方式,一人負責訪談,另一人負責記錄和補充提問。訪談開始前,我們向受訪者說明了訪談目的,并事先征得所有受訪者的同意,對訪談內(nèi)容進行了全程錄音。在訪談結(jié)束后將錄音逐字逐句轉(zhuǎn)錄成文本資料。本文作為研究結(jié)果呈現(xiàn),為了使訪談者的敘述便于理解,我們在逐字轉(zhuǎn)錄的基礎上,對訪談者的口頭敘述進行了“標準化”的文本轉(zhuǎn)化處理,即刪除了訪談敘述中的口頭語、無實質(zhì)意義的重復語句。這一基于田野調(diào)查的質(zhì)性研究不僅為理解香港青年人的政治參與行為提供了一種微觀視角,并且有助于更加全面、準確地理解社交媒體在不同政治環(huán)境下的實際作用。
Facebook是香港大學生最主要的資訊獲取渠道、虛擬互動平臺及策劃活動工具。受訪者均表示他們通過Facebook聯(lián)系朋友、了解新聞資訊、追蹤社會熱點、討論及分享消息、組織線下活動等。通過深入訪談,我們發(fā)現(xiàn)香港青年學生在使用社交媒體過程中存在四種較為突出的現(xiàn)象:觀點一邊倒、同輩壓力(peer pressure)大、“小眾觀點”被放大以及語言暴力。
1.觀點一邊倒
社交媒體的開放性與互動性使得人們不再被動接受信息,而成為信息的制造者與發(fā)布者。社交網(wǎng)絡為個人提供了表達個性化意見的空間與平臺。然而,在現(xiàn)實中,許多青年學生容易受到社交媒體中所形成的虛擬“意見氣候”影響,不敢自由“發(fā)聲”而成為“沉默的大多數(shù)”,導致社交媒體上的觀點往往呈現(xiàn)“一邊倒”態(tài)勢。
“其實Facebook本身有篩選功能,它只會把你親密的朋友的內(nèi)容呈現(xiàn)在你的Wall上,其他80%的朋友的信息你未必能接觸到,除非他(她)轉(zhuǎn)發(fā)的內(nèi)容特別有意思,特別多人贊。所以我每天接觸的信息都是那幾十人的?!保ㄔL談代碼20150804NJQZK02)
“那段時間(占中期間)Facebook上面信息一邊倒。Facebook上信息看多了,會潛意識地被洗腦?!保ㄔL談代碼20150804ZKLW01)
“我感覺網(wǎng)絡世界里的Facebook和現(xiàn)實社會的情況也差不多。支持泛民的那些就比較積極。但那些建制派的就顯得中庸些,好像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訪談代碼20150804NJQWL03)
“大家很少進行深入思考,草草得出結(jié)論,并且常年累月的同種信息的進入造成嚴重的洗腦。《蘋果日報》等新聞傳播極快的原因可能也與此有關?!保ㄔL談代碼20150804ZKLW02)
“Facebook很高效,青年人們不思考,看到新聞就轉(zhuǎn)發(fā)。”(訪談代碼20150804ZKCBY02)
從理論上講,青年學生在社交媒體上接觸的信息是海量的、多元的,但實際上對于個體而言,其在社交媒體上所獲得的信息嚴重同質(zhì)化——以Facebook為代表的社交網(wǎng)絡通過大數(shù)據(jù)分析技術不斷向用戶推送其閱覽過的類似信息,從而影響青年人對社交媒體上“意見氣候”的判斷。例如,通過調(diào)研我們發(fā)現(xiàn),《蘋果日報》《明報》等一些本地媒體極為擅長利用Facebook吸引青年讀者,常常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布融合圖片、視頻與文本的新聞報道,許多青年學生出于好奇而點擊閱讀。從這一刻起,F(xiàn)acebook便會不斷地推送類似的新聞報道和資訊,并將個人Facebook好友對此新聞的轉(zhuǎn)發(fā)或點“贊”等消息全部傳輸過來,形成一種“眾口一辭”的假象。青年學生長期沉浸在這種“一邊倒”的網(wǎng)絡氛圍之中,不利于其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以及樹立正確的政治認知。
2.同輩壓力大
同輩壓力是指個體因擔心被同伴(即與自己年齡相仿或所處地位、環(huán)境相似的個體)疏離、排擠或否定而被迫順從他人的心理狀態(tài)。通過深入訪談,我們發(fā)現(xiàn)香港大學生在社交媒體上承受著較大的同輩壓力,在參與公共話題討論時往往不敢暢所欲言。
“理論上我們在觀點表達上機會是平等,但有時為了顧及身邊朋友的態(tài)度,避免沖突,我會傾向于不表達。”(訪談代碼20150805NJQLW01)
“當你表達自己的言論時,大多數(shù)人都會看到,就算你和他(她)不是特別好的朋友也能看到你的言論,因此如果我是藍絲帶,大多數(shù)朋友是黃絲帶,這時我寧愿不發(fā)表自己的言論?!?(訪談代碼20150804WSHMYQ01)
“Facebook上的‘反對派'言論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主流,不僅造成了嚴重的同輩壓力,而且嚴重的進攻性使支持(政府)派不敢發(fā)表言論?!保ㄔL談代碼20150804NJQWL02)
“因為我在Facebook里的朋友越來越多,站在不同政治立場的朋友也越來越多。我還是覺得不要去傷害不同人的感情?!保ㄔL談代碼20150805LWWSH01)
“那段時間(占中運動),我看到言論都還好,比較溫和,因為關注的都是朋友,說話都會留有余地。像我自己說話都比較克制?!保ㄔL談代碼20150804WSHMYQ02)
“以我個人而言,即使我認為正確的言論也不太會去轉(zhuǎn)發(fā),可能只是點‘贊'一下。Facebook現(xiàn)在逐漸變成只是展示圖片的地方。我不會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如果有些言論,被‘反對派'朋友注意到的話甚至連朋友都做不成?!保ㄔL談代碼20150804ZKLW02)
對于許多青年學生而言,在Facebook等社交媒體上表達個人觀點容易受到網(wǎng)絡“朋友圈”的影響。一些個人迫于同輩壓力而傾向于隱藏自己真實的主觀意見,或回避與朋友進行觀點交鋒,甚至違心地轉(zhuǎn)發(fā)一些個人內(nèi)心不認同的信息。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網(wǎng)絡的匿名性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人們因表達個人觀點而承受的心理壓力,然而社交媒體所具有的準實名化屬性卻限制了人們意見表達的積極性。在個人的社交媒體賬戶上,大多數(shù)成員是親友、同學或同事,還有一些成員是至少有過一次接觸的“朋友”。在這種“準熟人圈”環(huán)境之下,個人在表達意見時難免有所顧慮。一旦個體的“朋友圈”內(nèi)出現(xiàn)某種“鋪天蓋地”的導向性言論之后,原本沒有特定態(tài)度或持相反意見的青年人,也會因為周邊人頻繁“發(fā)聲”而受到影響,甚至產(chǎn)生一種被裹挾的壓力,抑制了個體自由表達的意愿。
3.“小眾觀點”被放大
作為互動性的虛擬空間,社交媒體不斷將利益訴求、情感情緒、思想觀念等相似的個體從紛繁復雜的大社會中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具有不同特征的小團體。小團體技巧性地利用社交媒體“制造輿論”或“大造聲勢”,可以將“小眾”觀點不斷放大并營造成為一種強勢聲音或“打造”成社會主流觀點。在香港社會,社交媒體已經(jīng)演變成了“小眾觀點”自我放大的主要平臺和工具。
2.在對晶體管進行調(diào)試和設計的時候要格外小心,排除一切影響晶體管調(diào)試和設計的影響途徑,這樣做的原因是在于晶體管的抗干擾能力不強,沒有良好的保護性能,對于外部影響較為敏感。在對晶體管調(diào)試和設計進行保護的過程中,還要對整個裝置進行實時監(jiān)督和測試。
“我覺得并不是所有香港青年人在政治上都很亢奮,只是小部分,低于三分之一,只是這些人把聲音說出來了而已,其實大部分不發(fā)聲的人的觀點被掩蓋了?!保ㄔL談代碼20150805NJQWL05)
“以前我會說肯定代表民意,現(xiàn)在就會覺得只是代表一部分人的觀點,social media的意見更多代表一些青年人。我覺得,某一個意見的聲音太大,就會掩蓋了另一方力量。”(訪談代碼20150805NJQWL01)
“由于Facebook是最主要的表達言論看法的平臺,但是活躍在Facebook平臺上的‘反對派'比較多,每逢大事發(fā)生,F(xiàn)acebook被同一則消息占據(jù)的情況很常見。”(訪談代碼20150805ZKCBYMYQ01)
“社交網(wǎng)絡上的觀點,大部分我是不認同的。網(wǎng)上有新聞的瀏覽量是17萬,但是我認為并不是主流的民意,主要是一些青年人的觀點?!保ㄔL談代碼20150805ZKCBY02)
“我沒有參與過討論,自己當時在潛水。因為看到發(fā)出與‘主流'聲音不同的同學都會被圍攻,雖然是小部分人,但是聲音太大。所以很多人選擇潛水,不敢表態(tài)?!保ㄔL談代碼20150804ZKLW02)
“很多時候就是那些人在作秀,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真正表達訴求,但是大部分人只是從眾,只是為了迎合主流。很多人根本不了解,跟隨趨勢?!保ㄔL談代碼20150805WSHLW01)
社會輿論本應盡可能體現(xiàn)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的意見,并具有廣泛的代表性與客觀性。然而,社交媒體對社會輿論形成了潛在的負面影響:少數(shù)人通過策略性“經(jīng)營”社交媒體和掌握網(wǎng)絡話語權,便可將小眾觀點“制造”成社會主流意見,壓制社會觀點的多元化發(fā)展。對于大部分香港青年學生而言,用功讀書是他們的第一要務,使用社交媒體只是課余閑暇的一種放松方式;而小部分激進的青年卻熱衷于在社交媒體上找尋存在感,動輒在Facebook上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病毒式傳播”“刷屏”等方式霸占社交媒體的話語空間。更有甚者不惜采取歪曲事實、選擇性描述、散播謠言等手段吸引社會關注并且打壓其他觀點。這種由少數(shù)人利用社交媒體而營造出的所謂“民意”并非原生態(tài)民意,不僅妨害其他社會成員的意見表達,更容易造成公共政策制定失焦的危險。
4.語言暴力
社交媒體雖然是一個高效快捷的交流平臺,卻存在著語言暴力的問題。社會謠言、人身攻擊、侮辱謾罵等現(xiàn)象充斥著社交網(wǎng)絡。許多受訪者表示個人在發(fā)表政見時,最擔心遭受言語攻擊或引發(fā)“罵戰(zhàn)”。
“我覺得評論可能會引發(fā)罵戰(zhàn),擔心被別人攻擊,有些人就是為了攻擊而攻擊;我感覺自己承受不來,覺得在上面發(fā)言沒有意義。”(訪談代碼20150804ZKLW01)
“其實,香港所謂的言語自由是另一種方式的言語壓制。香港人發(fā)出‘偏中'(偏袒中央)一點的言論,也會被他們?nèi)汗ァ!保ㄔL談代碼20150804WSHMYQ01)
“有個朋友告訴我,他們害怕發(fā)表自己的言論,因為他們的部分言論不符合‘反對派'的言論,擔心受到攻擊。所以有些人抱怨這像是一種Facebook上的言論不自由?!保ㄔL談代碼20150805ZKCBY02)
“我認為言論自由在Facebook里是有這個問題……在Facebook上,在你的賬戶里、文章里、分享里,專門留言針對性很強,我想這就是讓大家不愿意發(fā)表自己觀點的原因?!保ㄔL談代碼20150805LWZKCBY01)
“我在參與討論時,爭吵討論的事情也有發(fā)生,但極其容易受到周圍人的圍攻。不僅‘反對派'人數(shù)多、言論比較有殺傷力,并且進行爭論時反方缺少理性的思考常強詞奪理,并且存在邏輯漏洞,所以難以獲勝、難以堅持。”(訪談代碼20150805NJQWL01)
“圍攻者們是有組織的,系統(tǒng)的,并不松散?!保ㄔL談代碼20150805ZKCBYMYQ01)
從某種角度而言,社交媒體上的情緒化表達和語言暴力行為減弱了個體政治參與的愿望。新媒體的崛起一方面充分保障了個人的言論自由;而另一方面各種謾罵他人的現(xiàn)象卻在社交網(wǎng)絡世界盛行?!叭巳馑阉鳌薄傲R戰(zhàn)”“約架”等現(xiàn)象屢見不鮮,口水戰(zhàn)多過講事實、擺道理,情緒發(fā)泄多于理性討論。這種網(wǎng)絡暴力讓更多理性的個體在社交網(wǎng)絡上保持沉默或徹底“逃離”。在香港社會,當Facebook所標榜的個人言論自由變成肆意辱罵他人、用戶表達觀點意味著隨時被人圍攻、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互動演變成黨同伐異的戰(zhàn)役,這些語言暴力問題在一定程度和范圍內(nèi)必然抑制眾多青年學生發(fā)表個人言論、參與政治話題討論以及理性政治參與的意愿和行為。
德國學者伊麗莎白·諾爾-諾依曼(Elisabeth Noelle-Neumann)于1974年提出了沉默螺旋理論(the spiral of silence)。?諾依曼認為,當人們感覺自己的觀點屬于“小眾”或“弱勢”時,為了防止孤立(甚至是群起而攻之的遭遇)而傾向于保持沉默。由此,在社會輿論的形成過程中,一方的聲音越來愈大,另一方意見則沉默下去,沉默的一方又造成了另一方意見的增勢,如此循環(huán)往復形成了一種螺旋發(fā)展態(tài)勢。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來臨,“沉默螺旋”效應是否存在于虛擬空間成為學界爭論的焦點之一:一些學者認為互聯(lián)網(wǎng)使得人們從真實生活中抽離出來,不必過度擔心因小眾觀點表達而受到孤立,人們敢于表達與主流聲音不同的意見,因而“沉默的大多數(shù)”變得不再沉默。另一些學者則指出互聯(lián)網(wǎng)和現(xiàn)實世界并無二致,“沉默螺旋”的心理機制仍然適用于網(wǎng)絡空間?;趯ο愀鄞髮W生的田野調(diào)查,本文認為在高度政治化的社會氛圍下,社交媒體更容易產(chǎn)生“沉默螺旋”效應,而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社交媒體的實名制和社交網(wǎng)絡上的網(wǎng)絡暴力。
首先,社交媒體的實名制不利于社會成員克服從眾心理以達致個人觀點的自由表達。以Facebook、Twitter等為代表的社交網(wǎng)絡推崇實名注冊和實名社交,因而社交媒體實際上并未完全將個體從真實生活中抽離出來,而只是把現(xiàn)實中的人際互動移植到了網(wǎng)絡虛擬世界。近年來香港社會正處于政治轉(zhuǎn)型期(political transition),復雜的政治格局和高度政治化的社會氛圍使得青年學生在Facebook等實名制社交平臺上發(fā)言變得格外謹慎。在社交網(wǎng)絡平臺上,每一個人實際上處在熟人圈的交往范圍之內(nèi),人們的從眾心理與“避免孤立”的心理傾向依然存在。個體時刻觀察周圍的“意見氣候”變化,審視優(yōu)勢意見與“少數(shù)派”觀點。當社交媒體中存在某種“一邊倒”聲音或主導意見后,許多青年人由于受到同輩壓力或?qū)υ馐苷Z言暴力的擔憂而緘口不言,造成了優(yōu)勢意見的再增勢,從而形成了社交網(wǎng)絡平臺上的“沉默螺旋”效應。
其次,社交媒體上充斥著的網(wǎng)絡暴力削弱了個體參與政治討論的積極性,妨害了社會觀點的多元化與公民理性政治參與的實現(xiàn)。客觀而言,言語攻擊、侮辱謾罵、人肉搜索等網(wǎng)絡暴力在各種社交媒體上并不鮮見。然而,偶發(fā)性的語言暴力與常態(tài)化的情緒化表達存在本質(zhì)不同:前者具有顯著的隨意性和偶然性;而后者則具有較強的預見性與重復性。在高度政治化的社會氛圍下,社交媒體助長了常態(tài)化的情緒化表達等非理性行為,妨害了公民理性政治參與的意愿。以香港為例,不可否認,大多數(shù)香港青年學生通過使用社交媒體愈加了解和關心香港政治發(fā)展,但現(xiàn)實生活中頻繁上演的政治爭拗蔓延至網(wǎng)絡空間,理性思維讓位于情緒化表達,合理的意見表達在非理性的言語攻擊之下難以實現(xiàn)。本應鼓勵多元化和多樣性的虛擬公共領域充斥著情緒性、盲從性及非理性的個人行為,而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由于個人觀點得不到應有尊重和理性回應而趨于沉默。網(wǎng)絡暴力在社交媒體上一旦占據(jù)上風不僅扼殺社會成員理性政治參與的意愿、加劇“沉默螺旋”效應,而且將影響政治發(fā)展所需的公共秩序和社會活力。
從政治發(fā)展的角度而言,在社交媒體中形成的“沉默螺旋”效應無形中阻礙了社會成員形成健全的政治認知以及表達性政治參與的實現(xiàn)。倫納德·畢福勒(Leonard Beeghley)將政治認知和政見表達視為政治參與的重要形式,提出了“認知參與”(cognitive participation)和“表達參與”(expressive participation)的概念。所謂“認知參與”,是指公民通過收看電視新聞、收聽廣播報道、閱讀報紙雜志或經(jīng)他人告知等形式了解政治資訊、增加政治知識并形成個人政治認知的過程。而“表達參與”指公民與他人就政治問題進行觀點表達、意見交換或互相辯論的行為。畢福勒認為,認知參與和表達參與雖未直接影響政治決策,卻是個體采取參與行動(如投票助選、接洽官員、示威游行等)的先決條件,屬于政治參與的初級階段。?邁克·戴利·卡必尼(Michael X.DelliCarpini)等也認為,個人關于政治的話題討論或閑談皆屬于寬泛的公民政治參與行為,影響著公共協(xié)商(public deliberation)及協(xié)商民主的實際運作。?事實上,只有不同觀點相互碰撞才能形成更加客觀公正的政治認知。社交媒體上的“沉默螺旋”效應實際上不利于社會觀點的多樣化以及公共政策的制定,長遠來看必將妨害公民表達性政治參與的實踐與發(fā)展。
在社交媒體時代,以Facebook為代表的社交網(wǎng)絡既可以滿足個體目的性的需求,如獲取資訊、聯(lián)系親友、組織聚會等;又是社會成員借以進行聚合與互動的重要虛擬空間。社交媒體的工具屬性和空間屬性相輔相成,形成了對公民政治參與強大的沖擊力和影響力。隨著中國社交媒體的迅猛發(fā)展,如微信、微博、人人等社交媒體已深刻融入中國青年人的日常生活。通過對香港青年學生的訪談研究,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社交媒體對個人意見表達、社會觀點多樣性以及公民政治參與的負面影響,主動加強對社交網(wǎng)絡的有效監(jiān)管和適度引導。
(本文系2015年度上海學校德育實踐課題“高校思政課網(wǎng)絡教學互動的有效性研究”〔課題編號:2015-D-00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
① 《2014年8月全球社交媒體用戶超過20億》,http://yjy.people.com.cn/n/2014/0905/c245079-25613186.html,訪問時間: 2015 年12月21日。
② Kate Kenski,Bruce W.Hardy,and Kathleen Hall Jamieson.The Obama Victory: How Media,Money and Message Shaped the 2008 Elections,Oxford University Presss,2010.pp.251-302.
③ Thomas Friedman.The Rise of Popuralism.New York Times,2012-06-24.
④ Bruce Bimber.Digital Media in the Obama Campaigns of 2008 and 2012: Adaptation to the Personalized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Environment.Journal of Information Technology & Politics,2014(2).pp.130-150.
⑤ W.Lance Bennett and Alexandra Segerberg.The Logic of Connective Action: Digital Media and the Personalization of Contentious Polit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pp.1-54.
⑥ Lim,Merlyna.Clicks,Cabs and Coffee Houses: Social Media and Oppositional Movements in Egypt 2004-2011.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12(2).pp.231-248.
⑦ 楊國斌、鄧燕華:《多元互動條件下的網(wǎng)絡公民行動》,《新聞春秋》,2013年第2期。
⑧ 呂德文:《媒介動員、釘子戶與抗爭政治宜黃事件再分析》,《社會》,2012年第3期。
⑨ EvgenyMorozov.The Brave New World of Slacktivism.Foreign Policy,2009年5月19日,http://neteffect.foreignpolicy.com/posts/2009/05/19/the_ brave_ new_ world_ of_ slacktivism,訪問時間: 2015年12月21日。
⑩ Natalie Fenton and Veronica Barassi.Alternative Media and Social Networking Sites: The Politics of Individuation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The Communication Review,2011(3): pp.179-196.
? Pippa Norris.Digital Divide: Civic Engagement,Information Poverty,and the Internet Worldwid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p.1-38.
? Facebook:《91%香港人愛用》,http://unwire.hk/2014/08/21/facebook-hkers/hottopic/,訪問時間: 2015年12月21日。
? 在香港社會,本地政黨及社會團體大致可以劃分為泛民派和建制派。泛民派又稱反對派,泛指經(jīng)常反對特區(qū)政府施政并主張實現(xiàn)西方式民主的政治團體;建制派泛指香港回歸后支持特區(qū)政府的政治團體。
? 在香港大學生中,一些個人將Facebook賬戶圖片換成黃絲帶圖片以代表支持占中行動;而另一些用戶使用藍絲帶圖片作為賬戶圖片以代表反對占中的非法行動。
? [德]伊麗莎白·諾爾-諾依曼:《沉默的螺旋·輿論:我們的社會皮膚》,董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9-64頁。
? Leonard Beeghley.Social Class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A Review and An Explanation.Sociological Forum,1986(3).pp.496-513.
? Michael X.DelliCarpini,F(xiàn)ay Lomax Cook,and Lawrence R.Jacobs.Public Deliberation,Discursive Participation and Citizen Engagement: A Review of the Empirical Literature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2004(7).pp.315-344.
(作者周凱系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劉偉、凌惠系上海交通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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