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 45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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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潤一郎的唯美情結探究
李超
(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鄭州450001)
[摘要]置身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唯美主義運動盛行的年代,作為東方傳統(tǒng)保存尚完整的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汲取西方后期浪漫主義的基本美學精神,把其融合進具有悠久深厚審美傳統(tǒng)的日本文化,同時結合明治維新以來社會觀念風俗情趣的變更,形成了20世紀第二個十年里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理念和思潮。
[關鍵詞]唯美主義;古典回歸;官能;欲望;女體;永恒
歐洲自然主義是對唯美主義頹廢之氣的矯枉,而傳進日本后,本土化的自然主義卻遭到唯美主義的反撲。歐洲的唯美主義,較之自然主義更加契合日本作家的氣質和思維特性。這是一種“為藝術而藝術”的審美理念,渴望感官享受,把藝術作為與日常生活脫離的工藝品去細心呵護,無拘無束的創(chuàng)造需要的是純粹的美,即使主動去做罪孽的殉葬者也是一種殉道。
以谷崎潤一郎為代表的日本唯美主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作為反自然主義的產物,在日本主流文學中逐漸成長發(fā)展起來的。作為有“惡魔主義者”之稱的日本唯美學派大師,谷崎潤一郎深受王爾德、愛倫坡等西方唯美大師的影響,崇尚藝術至上,早期的作品追求受虐的變態(tài)美,中后期的作品卻發(fā)生轉向,回歸日本古典美與東方傳統(tǒng)美。
一、化丑為美:唯美獨尊的創(chuàng)作理念
《春琴抄》中妙齡盲女春琴琴藝高超,男弟子佐助一生崇拜并服侍她,即使遭受羞辱,毒打,冷漠亦未改初心。在春琴被毀容后,佐助自刺雙眼,以保持對師傅的永恒完美的回憶。小說中并沒有完整的愛情,即使在兩人發(fā)生關系后,佐助對春琴更多體現(xiàn)的仍是崇敬和拜服,兩人的關系在名義上也始終止步于師徒。我們驚訝于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或者情感讓讀者對故事中人物的命運產生了超越愛情所帶來的深刻同情和共鳴。
古代物語體的行文手法,日本古典審美趣味的彰顯,工業(yè)文明下傳統(tǒng)社會風俗的溫情脈脈,超越世俗的形而上的情感追求,將這些集中在一點,便是一種唯美獨尊的創(chuàng)作理念。
這種理念轉化為一種化丑為美的力量,使得本不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成為一個美的歷險,具體體現(xiàn)在男主人公為了保持對師父女體美的絕對崇拜而不惜自虐自殘。它使世俗的我們能夠撇下倫理偏見,不再站在道德制高點去審視這種悖乎常理的行為;而在通讀全篇后,留下的只有無盡的回味,濃烈的感傷,春琴嬌柔雍容的身姿,佐助圣徒般虔誠的目光。讀者仿佛在主人公身上找到了自己模糊的心理映射,既有佐助為純粹理想主義獻身而不惜放棄普遍世俗價值的自虐傾向,又有春琴那樣對不確定的恐懼心理,由于種種原因造成的天生缺陷的敏感和絕對控制心愛之物的施虐心態(tài)。一種隱秘的思想被放大,戲劇和美化,我們似乎在閱讀之中找到了返回本體的心理途徑——不斷挖掘被現(xiàn)代文明制度規(guī)范所壓抑的原始未經(jīng)馴化的狂野激情。這種創(chuàng)作理念即受到歐洲唯美主義和日本古典美學的雙重影響,也和作家生存的具體環(huán)境所造就的內傾性人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這一點在其名篇《陰翳禮贊》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在這篇獨特的散文中,谷崎潤一郎從日本與西方對比的角度,以具體的器物狀貌與沿革描寫系統(tǒng)地闡發(fā)了他的審美理念,微秘而妙趣橫生。日本國內學者認為谷崎潤一郎比川端康成更加彰顯了日本民族的心理與審美情趣,足以見得谷崎對自己文化的精確把握。
以廁所為例,“我每次到京都、奈良的寺院,看到那些掃除潔凈的古老而幽暗的廁所,便深切感到日本建筑的難能可貴”[1](P4),“漱石先生把每天早晨上廁所當成一大樂事,說是一次生理的快感”[1](P4)。在常人看來骯臟和僅供使用的廁所在谷氏的筆下儼然成為了精致與幽靜的象征:“沿著廊子走去,蹲伏于薄暗的光線里,承受著微茫的障子門窗的反射,沉浸在冥想之中。或者一心望著外面庭院里的景色,那心情真是無可言表呢?!盵1](P4)谷氏認為自己的祖先將“一切詩化”,將宅中雖不干凈的地方變?yōu)榫碌膱鏊?,而“西洋人在公眾面前絕口不提,比起他們,我們要聰明的多,的確獲得了風雅的精髓”[1](P5)。這種審美理念和文化自信洋溢在整篇《陰翳禮贊》之中,繼而有煤油燈,風扇、照明、取暖、建筑、文字、紙張、餐具、床榻、瓷器、衣飾、膚色、歌舞、相貌、技術等,仿佛一張古代日本上流社會生活圖景悄然展開,玲瑯滿目。在唯美主義的背景下,谷崎將自我和民族的“物哀”的審美情趣發(fā)散和外溢到日常生活的點滴,貫穿始終的是谷崎的文化自信和對西方文化的排斥?!凹僭O我們有獨立的物理學、化學,我們也就能獨立完成以此為基礎的另一種發(fā)展,日常使用的各種機器、藥品、工藝品等,就會更加適應我們的國民性?!盵1](P8)“不難想象,東方就是東方,我們完全能夠獨立開辟自己的乾坤”。谷崎潤一郎的論點在移風易俗、全面西化的明治時代可謂特立獨行。
而所謂的陰翳之美,即在于“禮贊陰翳,強調所謂美,不是存在于物體之中,而是存在于物體與物體所造成的陰翳之中,猶如夜明珠只有放在昏暗中才會大放光彩一樣,如果離開陰翳的作用,就不會產生美。”[2](P306)
這篇看似立論中庸的優(yōu)美散文其實飽含著深刻的美學意義和寫作意圖。1923年關東大地震后,谷崎追尋藝術的方向從西方悄然轉移到日本傳統(tǒng)文化。目睹京都、橫濱在自然災難面前被夷為廢墟,古代建筑、藝術毀于一旦,谷氏由痛惜轉而越發(fā)珍愛日本文化。雖然念茲在茲的已經(jīng)不再是西方文明,但“唯美主義”的這副“有色眼鏡”卻難再取下。從強調日本,乃至東方文明的獨特性開始,谷崎潤一郎匯聚起對傳統(tǒng)審美情趣的系統(tǒng)認知,終于在《陰翳禮贊》中完美展現(xiàn):“可是為什么只是東方人具有暗中求美的強烈傾向呢?”[1](P36)假如這樣刻意強調東西方文化的對立是一種策略,那么圖窮匕首見,在文章的最后谷氏就不再隱藏什么“將深山老林里的暗影也要剝奪,簡直是昧著良心造孽。這樣下去,京都、奈良、大阪郊外的名勝古跡,在大眾化的幌子下,就會變成光禿禿的一片了……我想,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陰翳的世界,至少要在文學的領域喚回來。”[1](P48)
可見文學在谷崎潤一郎那里儼然成為審美斗爭的前沿陣地,他必須努力彰顯甚至夸大陰翳之美,古典之美,傳統(tǒng)之美,才能在歐風美雨之中呵護傳統(tǒng)文化的廢墟。在三十年代后期,谷崎著手用現(xiàn)代語翻譯《源氏物語》,谷氏的精神追尋在饒了一個大圈后終于回到出發(fā)地并且開花結果。
二、放蕩不羈的本性:對“惡魔主義”和變態(tài)美的追求
王爾德坦言:“藝術家沒有倫理上的好惡。藝術家如在倫理上有所臧否,那是不可原諒的矯揉造作。”[3](P3)這在谷崎潤一郎的早期作品《刺青》、《癡人之愛》里面,以及晚期的《瘋癲老人日記》中表現(xiàn)的尤為突出,這是畸形的愛,是施虐的滿足,是受虐后的快感,是米歇爾·福柯所說的“越界體驗”,不再有倫理道德的限制,“藝術除了表現(xiàn)它自身之外,不表現(xiàn)任何別的東西?!盵4](P142)
谷崎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追求的“惡魔主義”和變態(tài)美和他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所造就的對人生世事的深刻反省,對人情世故和人性中陰暗面的洞察,以及放蕩不羈的個人婚戀生活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谷崎通過藝術筆法,用美將這種對于世俗的反叛和現(xiàn)實的絕望刻畫的細致入微,別具風情。
谷崎潤一郎1886年出身于一個沒落的資產階級家庭,早年接受了比較好的教育,中學時便對文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是,隨著家族的沒落,一切都開始發(fā)生變化。家道中落,經(jīng)濟窘迫一方面帶來的是輟學的危機,另一方面也讓谷崎感受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坝谑牵l人破產了’的議論不脛而走,朋友們的態(tài)度因之而改變,昨日的朋友對于今日的破產者是白眼相視。在這個世界上的品評就是這么鮮明,破產者是無言可答的。”[5](P43~48)面對這樣的人情世態(tài),谷崎徹底看清了所謂道德的虛偽和現(xiàn)實社會的殘酷。這種遭遇造就了他強烈的反社會意識,也促就了他在婚戀生活中放浪不羈,無視傳統(tǒng)尊嚴的行為。在關于谷崎的經(jīng)歷記述中,有一段很有趣:20 多歲時,他有一種奇異的愛好,要找一個娼婦型的女子做妻子。這種背離風俗倫理的思想影響了作家的早期創(chuàng)作活動。谷崎迷戀藝妓,苦于藝妓被人保養(yǎng)而娶了藝妓的妹妹——千代,但作家很快發(fā)現(xiàn)他并不愛這個賢妻良母。于是支開千代,和其十五歲的妹妹同居,并在同居期間根據(jù)調教少女的經(jīng)歷,寫出了《癡人之愛》。
在處理和前妻千代,朋友佐藤之間的關系上,谷崎比起自己小說中的人物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撮合佐藤和千代,又舊情復萌;他和朋友絕交,卻再也不能挽回千代的心;他與佐藤重歸于好,終于放手千代。隨后谷崎潤一郎又和多位女性,甚至有夫之婦有染,最后在年近知天命之際和32歲的離異少婦松子結為夫婦,終于找到了終生伴侶。這樣的坎坷遭遇和放蕩不羈的感情生活,自然是谷崎創(chuàng)作的一筆資本,也造就了一篇篇帶有病態(tài)色彩的曲折反抗社會和傳統(tǒng)的作品。這種反抗美學和歐洲的唯美主義思潮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的。
三、激情的歸途:回歸日本古典美學
一種思潮和運動如果沒有偉大的思想,現(xiàn)實的生活根基,傳統(tǒng)的文化作為滋養(yǎng),便會隨著時間消逝。極端頹廢的體驗使美愈加炫目,但不惜一切代價的感官探索變成了自作自受的苦修,消耗了藝術家的最后生命能量,這是唯美主義運動在華麗后轉身即成黯淡的真正原因。
谷崎是幸運的,在關東地震后,他來到了關西。京阪一帶秀美的自然景色、純樸的風土人情、濃郁的古文化氛圍再次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當時東京受西方影響很大,非常前衛(wèi),而關西還保留著日本傳統(tǒng)的價值觀。谷崎愛上了關西的一切:飲食、服飾、語言、建筑……1935年在和松子結婚后,谷崎開始了長達三年古典名著《源氏物語》的翻譯工作,在對古代文學進行現(xiàn)代語言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谷崎逐漸傾向于回歸日本古典的美學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以寫實的真實,浪漫的物哀,象征的空寂為特征。在谷崎潤一郎的后期創(chuàng)作里,變態(tài)的肉欲漸少,經(jīng)歷眾多變故的谷崎審美取向也有了偏轉,早年那種對娼妓型女性的執(zhí)著消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對女神型女性的膜拜。這一點在《春琴抄》中有所流露,谷崎沒有安排肉欲描寫,很多性活動也是通過暗示的手法完成?!洞呵俪分兄饪坍嫷氖亲鳛槊郎竦拇呵?,是美的綻放,發(fā)光與凋零的描繪。在寫作技法方面,各個章節(jié)之間也沒有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我們甚至可以將其分割,拼湊成一幅幅獨立的畫面進行欣賞,這種內在的關聯(lián)性是靠著古典敘事技巧,是日本評論家吉田精一所謂的“對西方敘事技巧的反抗”。
作為谷崎古典審美意趣的論文集,《陰翳禮贊》的成就達到登峰造極之勢,這是一部散文,器皿的污痕,碗底的陰暗,和服的遮蔽,事事皆可入美,用審美的眼光觀察萬物。而作家在禮贊的同時,委婉的表達了對現(xiàn)代文明的抵觸情緒,例如作家是不喜歡在傳統(tǒng)的家居中安裝電風扇,即使這樣不太方便。1948年的《細雪》是作家美學思想的集中彰顯。同樣,探尋為世俗不容的情感畢竟不是谷崎此時的志趣所在。在回歸古典中,女性這個主題重新擺上臺面,就將會得到重新闡釋。谷崎曾說,在我們歷史中,只有個體的男性,卻沒有個體的女性。男人舍棄了女性的個性、品質,而僅僅關心他們的稟賦和美貌。在這篇小說里,用唯美與幽玄來凸顯女性特有的美和纖細的情感,將人物的刻畫和傳統(tǒng)風物人情相結合,流露出作家的江戶情結,這是谷崎唯美主義理念與傳統(tǒng)審美完美內化的結晶。至此,無論在形式還是內容上,谷崎都完成了扎根古典審美傳統(tǒng)的培植工作,完成了對唯美主義的再創(chuàng)造。
谷崎潤一郎以一個純粹的唯美主義作家著稱于世。他超越了近代市民社會的道德、倫理、世俗界限,構建出一個虛幻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他實現(xiàn)了對官能性欲望最高境界的追求。盡管,在他復雜多變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一直存在著諸如反社會、變態(tài)美之類的爭議,但這無法改變谷崎作品在藝術成就上所達到的世界高度。谷崎從唯美主義出發(fā),卻始終未曾背離日本傳統(tǒng),很好地發(fā)揚了日本的古典文化傳統(tǒng),成為其不同于西方唯美主義大師的獨特之處。在吸收海外新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文藝思潮的同時,如何保留民族性的可貴底色。谷崎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對當代的文學活動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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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呂艷]
Tanizaki'Aestheticism Inquiry
LI Chao
(College of Literature,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China)
Abstract:From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to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when the movement of aestheticism was prevailing, Tanizaki, as a traditional Japanese writer, had drawn the basic aesthetics spirit in western countries in the late romantic, to its integration into has a long and profound aesthetic tradition of Japanese culture, and at the same time combining with the change of social ideas and customs interest since the Meiji Restoration, he had formed in the second decade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the most influential literary concepts and thoughts.
Key words:aestheticism; classical regression; functional; desire; female body; eternal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077(2016)03-0041-04
[作者簡介]李超(1989-),男,河南禹州人,鄭州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2014級研究生,主要從事文藝學研究。
[收稿日期]①2016-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