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羌人六
■ 散文
總想多長幾只手
文/羌人六
羌人六本名劉勇,1987年生,綿陽平武人,羌族。2004年開始寫作。
暮色刷灰了人們的眼睛,也讓躁動一天的斷裂帶少了些許忙碌,多了些許溫情。山圍著山的斷裂帶上,草木依然不動聲色,與一截截暮色遙相呼應(yīng)。清閑是暫時的。清晨,它們會次第醒來,圍著忙碌旋轉(zhuǎn)、歌唱,最后消亡。周而復(fù)始。
鳥兒在空中繃緊了纖細(xì)的爪子。
對棲居在斷裂帶上的百姓而言,忙碌比天空的意義更高,也遠(yuǎn)比一朵云更值得贊美。
我們善于忙碌,像鷹善于在疾行中捕獵。忙碌關(guān)乎生計,沒有忙碌,很可能失去未來。忙碌是實實在在的,像斷裂帶的山,不容易被人忽略。在斷裂帶,懶人們的頭,永遠(yuǎn)沒有勤快人抬得高望得遠(yuǎn)且理直氣壯。生活在這兒的人們也比山外的人們更想多長幾只手,忙碌早已升華為一種驕傲,因此沒人愿意自己無所事事。
外婆的眼睛總是紅紅的。她喜歡揉她的眼睛,她在她的窗子里藏著太多秘密。她時常不由自主流淚,好像忙碌的生活早已把一顆老人的心統(tǒng)統(tǒng)榨成了淚水,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經(jīng)受的勞累和疼痛減輕。外婆患有白內(nèi)障。她整天地忙碌,寧愿忙成瞎子,寧愿被累倒,也不想浪費時間跟我們到醫(yī)院走一趟。她總想多長幾只手,去幫舅舅接住生活在他頭上落下的灰塵和沙子。只有這樣,只能這樣,外婆不愿意她唯一的兒子比她更累。
懸浮在山巔的落日像父親嘴巴里吐出的煙圈,遙遠(yuǎn)而黯淡。我常常想起叼著煙干活的父親,長得倒不缺斤短兩,一張臉被太陽曬得黝黑,被忙碌折騰得過于蒼老。白白的煙從口中冒出來,有時也從鼻子,結(jié)著死繭的手不停忙碌,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
家門口,核桃樹光禿禿的。核桃樹仿佛一個躲過槍林彈雨的士兵,只剩下殘軀和一個大大的、簡陋的鳥窩。驚愕地望著整日忙忙碌碌的人們。2008年地震后,這種現(xiàn)狀曾被改寫,有那么一陣,很多本地人喜歡把手背在身后,似乎這樣就能將手和忙碌隔開。不過很快,忙碌就裹著尸布卷土重來。手和忙碌就像羌族神話里的木姐珠和斗安珠,歷經(jīng)磨難,終于生活到了一起。
太陽沉到山外去了。浮雕似的山群涂著一層金光。路上行人慢慢稀疏,大地的耳膜清靜了不少。我腿下的風(fēng),也沒有先前大了。影子已走樣。只有在燈下,它又鬼鬼祟祟地鉆出來,跟著人的屁股打轉(zhuǎn)。
很久沒玩捉迷藏了。這與我的成年無關(guān)。而是因為,生活早已把我扯得七零八碎。這樣的變化中,我很難找到自己,更不要說別人。我和我的大多數(shù)親人們一樣:想得太多,活得太忙。世俗像一塊磁鐵,吸走了太多的光陰。留下的又太少。
我總想多長幾只手,彌補自己在世俗中的力不能及。
一旦停下忙碌,我的魂魄就會躁動。我的手,會感到空虛和迷惑。有時我隱隱感到,我的手所創(chuàng)造和所要逃避的,正是忙碌。我的手把我從忙碌里倒出來,又塞進(jìn)別的瑣事。因此,多長幾只手,興許我還能把我想要保留的自己從世俗與迷惑中挪出來,自由生活。在斷裂帶,忙碌幾乎成了檢驗一個人的標(biāo)準(zhǔn)。所謂世俗,也不過是橫亙在這個標(biāo)準(zhǔn)之下的參照。
村子里的路還沒有被暮色侵蝕。河流伏在山腳下,日益蒼老。老鄉(xiāng)們疲憊地跟在牛的后面,往家里走。嘴巴底下就是路,路每一分鐘都在折壽。老鄉(xiāng)們走著走著,自己也變成一頭牛。步子遲緩,仿佛這樣能省點力氣,讓自己好好休息一會兒。前面的好幫手,則變成人。暮色之中,一時分不清彼此。老鄉(xiāng)們額上的皺紋是忙碌和勞動留下的,誰也拿不掉,帶不走。人活著,總要為點什么。不停的忙碌和勞動才能把一個人的死往生的前面帶,才能為幸福而美好的生活加分。
在斷裂帶,幾乎每個人都樂于忙碌,試圖把自己的日子過得和別人不一樣。有一半的忙碌是錢在作怪。
如果大學(xué)畢業(yè)好幾年還沒個正經(jīng)工作,親朋好友就會用他們的口水和眼睛嫌棄我,嫌棄我的手。從某種程度上說,我選擇工作,是因為我不愿意我和我的家人站在別人的口水和斜眼睛下面生活。在斷裂帶生活近三十年,我能明顯感到,文明的滲透提升了斷裂帶百姓的生活質(zhì)量,也為斷裂帶留下了許多遺憾。比如道德的下滑,人心的詭變。
在斷裂帶,每個人的命不全是自己的。很多時候,人是為了他人活著,也就是說,大部分人的命長在他人手上。
烏鴉在水邊盤旋。一旦有烏鴉在天上盤旋,母親就會肯定地說又要死人了。臉上閃爍著不厭其煩。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比她用手扯一棵草還要輕。對于死,她已經(jīng)不那么痛了,盡管父親的死還隱約籠罩著她的生活。偶爾母親會夢見父親,“他忙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就是不吱聲”,母親的話語里閃爍著責(zé)備。
我沿著寂寞趴在林間的泥路,去外婆家探望外婆。她已經(jīng)老了,她依然忙碌,整天被家務(wù)事包抄,弄得暈頭轉(zhuǎn)向。見一面少一面,我害怕外婆突然人間蒸發(fā)。
莊稼是沉默的。許多土地已荒蕪。盡管人們依然忙碌。如今的斷裂帶,很少有人種地,“打工比種地更能賺錢”幾乎成為共識。
暮色讓斷裂帶的蒼茫成倍生長著。父親墳頭上的草也帶著蒼茫。每一棵草,都能射中我的眼淚。上山的路在慢慢縮短。野櫻花剛剛冒出骨朵。林間的樹像獠牙,光禿。落葉在地上扎堆,踩上去很滑。一路走,一路想隨著年長樹葉不斷飄落的夢和激情。想的時候,心就成了落葉,很脆,很脆。
這時候,安靜是小樹林唯一的語言。這造成了我的不適。我總想把什么東西弄響。總想多長幾只手的人,都是些想讓自己活出響動的人。我的內(nèi)心沒有一點響動。
在這樣安靜的土地上行走,心事像陷阱,人很容易掉進(jìn)去。人其實就是天上的云,很容易飄走。我快速穿過樹林,心慌得像頭小獸。
忙碌的一天正在腐爛。腐爛是為了讓手上差不多磨損殆盡的力氣長出新的翅膀,休息是為了讓手更好從忙碌和勞動里蘇醒,讓汗水決堤。在斷裂帶,只有日復(fù)一日的忙碌不會腐爛。忙碌幾乎是斷裂帶上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天性,它五顏六色,卻總能和手搭上關(guān)系。
再過會兒,山里的燈火就會順著女人們切菜的聲響接二連三醒來。人們暫時停止了忙碌。忙碌的裂縫里,長著倦怠的青苔。
暮色蹲在家門口。春芽樹上的喜鵲窩一直空著。黑漆漆的電線繃直了烏鴉的哀悼聲。灶孔里的火苗探出腦袋,像蛇,吐著長長的舌頭。鐵鍋的水開了。許多只青蛙呱呱叫著,忙碌一天,每個人肚子里都住著一塊池塘。家門口,每一輛車都是一截閃電。我不太喜歡家門前的馬路。它磨損了我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院子里,曬一天陽光的糧食昏昏欲睡,暫時還沒有生長的欲望。
河風(fēng)擠進(jìn)門的時候,相框里的父親沒有眨眼。很多時候,我們愿意背過身,不去看他,就是想讓他的眼睛好好休息,不要老是盯著我們,擔(dān)心我們。他很久沒有流汗了,生前,他總想多長幾只手,好遮住貧窮。父親過世以后,母親一直用他的灰塵洗臉,給我們洗衣做飯,任勞任怨得像一頭鄉(xiāng)下的牛。
在家里,母親總是一個人忙里忙外,莊稼、二娘紅紅火火的生意,家里的里里外外,都要依靠她的手。連擦汗都是浪費時間,母親總想多長幾只手??吹贸鰜恚豢鞓?。我同情母親,也總想多長幾只手幫助母親,但世俗也在命令我忙碌。
外婆家的物什如有靈性,可以橫穿記憶,讓童年長青。當(dāng)我眼睛接住外婆的背影,我的童年便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在外婆面前,我的臉總是可以很長,我遞到她面前的手從來不會空著回來。
暮色越來越低,天上的云也很低。天上的云,很像一堆隨時可能落下的紙錢。外婆家的狗像我家里的狗。不咬我,我也不害怕。我發(fā)現(xiàn)它們和自己家的狗沒什么兩樣。在狗眼中,人和人是否也沒什么兩樣?都很忙碌,都想多長幾只手?渾身臟兮兮的看門狗見了過路人就拼了命地吼,提醒主人不要忘記它的嘴。過路人經(jīng)過門前。影子微微顫抖。家里的狗通人性。它是主人肚子里跑出來的蛔蟲。善于討好主人,如果悶悶不樂,陰霾也會被它的吼聲嚇退。狗善于討好,卻并不隨便。主人就是主人,生人就是生人。有時家里來客,它也不含糊,汪汪大吼一通,十分敬業(yè)。狗的聲音總是主人在比主人不在的時候大得多。
家里的狗是父親留下來的禮物,它是他從外面撿回來的。狗是父親為我們長出來的另一只手。狗的身世蓋著一場霧,對我們來說,一條狗的身世遠(yuǎn)沒有它能不能為我們看門重要。于是,一條狗在家里安穩(wěn)下來,為我們發(fā)光。為防止它逃跑,父親在它身上綁了一根繩子。這根繩子,成了它安身立命的鑰匙。每每看到狗繩,就會想起父親,他沒有走遠(yuǎn)。
狗額頭上的那道疤痕也是父親留下來的。他走了,那道疤痕和那根繩子卻帶著狗頑強地活了下來。狗喜歡把沒吃完的食物種在土里,我發(fā)現(xiàn)過好幾回。狗窩就在院子的右手邊,院子的右手邊,還有一個母親用棍子和網(wǎng)圍起來的小菜園子。我想也許是母親種菜啟發(fā)了狗。
天要黑了。過不了多久,天上會坐滿一塊塊五顏六色的石頭。我想把這些石頭摘下來,送給住在城里的朋友作紀(jì)念。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很難看見如此大又好看的石頭了。他們或許知道這些石頭會長在大山里,但他們未必知道,忙碌的大山里,沒人愿意談?wù)撨@些石頭。他們太忙碌。我在大山里遇到的每一張面孔都很忙碌。他們總想多長幾只手。
在斷裂帶,天黑的時候,忙碌才會黯淡下來,不再躁動。夜晚是漁夫。疼痛和命運的勒痕可以在晚上得到喘息。到了黎明,它們又將重新歇回鄉(xiāng)親父老們的脖子與后背,等待又一個黃昏。我這么想的時候,一生閑不住的外公的那雙干枯、滿是老繭的手就被記憶彈了出來。
外婆陰郁的臉因為我的到來而晴朗。她停下忙碌,紅紅的眼睛有些潮濕。她身旁是一個裝得滿滿的背簍,背簍里的青草,訴說著遼闊的山野和風(fēng)。
手為外公贏得了“勤快人”的榮譽。在外婆家,我隱約感到外公的手沒有離開。它仍在我的記憶里閃爍。我曾懷疑這雙手在外公去世以后,會在舅舅那兒生根發(fā)芽。舅舅是外公唯一的兒子。他完全有能力把他的那口爛牙統(tǒng)統(tǒng)換成金的。他可以天天穿體面的衣服。但他不會,所以腳臭一直漲到了他的腦袋上面,淹沒了他的四周。舅舅太忙了,忙著掙錢和數(shù)錢。
忙著掙錢的舅舅舍不得花錢。錢到了他的腰包,就像沾了膠水長了根。舅舅身上長著許多鄉(xiāng)下人都望塵莫及的美德,比如務(wù)實,比如節(jié)約,不打牌,不沾煙酒。舅舅跟錢有仇,他每掙一塊錢,這世上就會少一個敵人。村里人愛嘲諷舅舅,說他完全鉆到錢眼眼里去了。他也不生氣。哈哈笑著,沒心沒肺。
我早早得出結(jié)論,外公的手不可能在舅舅那兒安家落戶。盡管舅舅的手每天都在忙碌,恨不得將全天下的生意做盡。
外公的手遠(yuǎn)比舅舅的手靈巧,舅舅的手遠(yuǎn)比外公的手狡猾。外婆家滿院子散落的樹葉、雞屎,廚房里狼藉的碗筷,荒蕪的土地,以及衣著臟兮兮的表妹,讓我格外想念外公的手。只有那樣的手,能將這個偌大的家拾掇得井井有條。舅舅的手不行,舅舅的手太過傲慢,它們有一雙奇怪的鼻子,只喜歡錢的味道。舅舅整天起早貪黑、不亦樂乎又灰頭土臉地忙碌著。舅舅總想多長幾只手。一閑下來,他的雙手就會長滿青苔。一個人一條命。對舅舅來說,掙錢可以完全和活命畫上等號。
地震過后,山里的房子又重新長了一遍。村里很多窮人家都蓋起了漂亮的樓房。舍不得花錢修房子的舅舅,依然忙著掙錢。于是,幾年后舅舅家的房子順理成章的成了村里最差勁的房子之一。他懂得掙錢,卻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賣種子、賣農(nóng)藥,收果梅,開貨車,舅舅同時做著多種生意。如果有三頭六臂,舅舅一定會選擇做更多的生意,掙更多的錢。而不是讓自己從忙碌里站出來,散散心,透透氣。
在外婆家院子里和她聊天的時候,老人順手端起一升子玉米,倒在地上。雞群瞬間狂奔而至。
“你舅舅又給人送貨去了。屋里要是沒人管,恐怕雞都養(yǎng)成野雞了?!蓖馄诺脑捳Z里沒有抱怨的影子,而是洋溢著一個母親的自豪。
總想多長幾只手不僅僅是出于某種無奈,它更像一種欲望。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沒有手就沒辦法勞動,而多長幾只手,似乎才能減輕忙碌。忙碌,忙碌,忙碌,每個人都在忙碌。仿佛只有忙碌,人才和這個世界有關(guān),有存在的意義。
“你老了,該享福了,平安無事就是對家里最好的貢獻(xiàn)?!蔽腋鄣脷獯跤醯耐馄耪f。
外婆搖了搖頭,似乎不同意,“不忙里忙外,還要我這雙手干啥?”
話沒說上幾句,外婆又吃力地提著一桶飼料朝豬圈走去。說多少次讓她別再干臟活累活重活,她老是聽不進(jìn)去。豬圈里瞬間炸開了鍋。
老人是家里的寶,出于對外婆身體的考慮,我也含沙射影地指責(zé)過舅舅只知掙錢不會照顧外婆為她著想。舅舅也聽不進(jìn)去。忙碌不會自行消腫。我嘆了口氣,告訴外婆我去看看外公。這幾乎是每次來外婆家的慣例。盡管來去匆匆,也能從中體會到一種和忙碌無關(guān)的清涼。
我身前是外公的墓,快兩年了,他的音容笑貌,還沒有在我的記憶中淡掉。
在外公墓邊,我似乎體驗到了總想多長幾只手的荒謬:再多的手,也不能讓一個睡過去的人醒過來再活一遍。已經(jīng)很久沒來看外公了。看了,也是白看;想了,也是白想。
暮色里,總想多長幾只手的我想著那些總想多長幾只手的人,顯得郁郁寡歡。仿佛整個人都是空的。人的外面,忙碌也很空。外公墓邊,有一個鄰居。一座光緒年間的墓。日曬雨淋,朝前傾斜的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隨著歲月的流淌,古墓的后半截已經(jīng)重新變回莊稼。隱約中,還能看出這是一個勤勞富裕,兒孫滿堂的人。也許,他曾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但現(xiàn)在,他不是了。外公也一度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人與大地之間,隔著一座墓。墓就像一道坎,過一道坎,換一個主人。墓就是中轉(zhuǎn)站。墓是人類回歸泥土的一道工序。大地,才是一切的主人。盡管雙手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很多,但泥土和季節(jié)還是把它們遺忘了。
外公墓地四周的大片土地是外公留下來的。舅舅是它們的新主人。因為缺少人手,舅舅幾乎連地也不種了。土地,日漸荒蕪。也許不久,它會再次變回莊稼;也許不久,它將徹底荒蕪。
外公的墳頭上已經(jīng)雜草叢生。他的手很難再去改變什么。也許事情一直都是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沒有終結(jié),也沒有答案。我有些迷惑和恐懼。暮色中,我總想多長幾只手,去為外公清理一下他墳頭的雜草。但我終究沒有這么做。我不是怕這樣會驚動了外公,而是怕它們寫疼了我的記憶。記憶也是會老的。我怕一動它們我的記憶就會老上一截,而且會一直老下去,直到面目全非,直到蕩然無存。索性讓它們自生自滅。
總想多長幾只手未必真好。當(dāng)視線從墓地移開,移向山頭的草房子。往事便也跟著浮了上來。地震過后,斷裂帶上的房子又重新長了一遍,唯有呆立在山頭的草房子健在。也唯有它,保留著我與童年的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就像風(fēng),在目光和樹葉之間穿行。天晴的日子,總能看見草房子被云朵和無盡的瓦藍(lán)包圍,不免擔(dān)心,它被那些流浪者踩碎。
草房子能活到這把年紀(jì),實在是一件讓人吃驚的事。它太單薄,山上風(fēng)又大,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將它吹跑,仿佛一場傾盆大雨就能讓它從山上滑到山下,又仿佛小小余震就能使其散架,灰飛煙滅。遠(yuǎn)遠(yuǎn)望去,山頭的樹似一根根堅硬的肋骨,正被趕來的暮色慢慢涂黑。記憶卻突如夜空的螢火蟲般亮了起來。草房子就在外婆家上面。它的主人,是個寡婦。小時候,我經(jīng)常到山上放牛,卻不敢跟它走得太近。我已經(jīng)知道,一旦我將草房子與某個人扯上關(guān)系,那個人準(zhǔn)會臉紅得像雞冠。頭一個讓我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人,是幺爺。
不幸中的萬幸,草房子的主人明顯不是一個總想多長幾只手的人。它遠(yuǎn)遠(yuǎn)站在那兒,驚愕地望著整日忙忙碌碌的人們。驚愕地望著我們,在忙碌中面目全非,在忙碌中蕩然無存。
忙碌改寫著斷裂帶的命運,也改寫著祖輩生活在這兒的人們。多長幾只手又如何?
思索中,成群的烏鴉正飛過斷裂帶的上空。
當(dāng)我從外婆家歸來,和總想多長幾只手的母親呆在一起。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這么大的人了,襪子還要我來洗?!笨傁攵嚅L幾只手的母親一邊抱怨,一邊使勁搓著我的臟襪子。臉上卻掛著微笑。
母親多次跟我擺談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噩夢,我沒有搭理她的興致。這個話題本身就隱藏著刺。我知道,我比她的噩夢更可惡,我就是那個讓她變得總想多長幾只手的噩夢;我知道,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和舅舅毫無區(qū)別,不是我們總想多長幾只手的欲望沒有實現(xiàn),而是我們都是讓母親總想多長幾只手的逆子。
母親將干干凈凈的襪子掛在晾衣繩上的時候,天就黑了,伸手不見五指。她轉(zhuǎn)身到廚房為我做飯。
母親準(zhǔn)備切菜的時候,往地上甩了一把鼻涕。沒有洗手。我慌忙從她手中奪過菜刀。我知道,這其實在傷害母親。
“假斯文。”母親一下子戳穿了我的虛偽。但她沒有討回她早就習(xí)慣了的菜刀。她讓它站在我這一面。我并不解釋,只默默地切菜。此時此刻,我才發(fā)現(xiàn)力所能及遠(yuǎn)比多長幾只手現(xiàn)實。
當(dāng)我和母親吃著香噴噴的飯菜,家里有了不同以往的歡樂。不過我敢肯定,總想多長幾只手的母親和我一樣,明白這頓飯不過是一把鼻涕甩出來的。
相框里的父親笑容靦腆,額上的皺紋沒有松動的跡象。
“你美娘離婚了。離了好,不就是少了一雙手么?!蹦赣H嘴在吃的時候也不想閑著,又開始家長里短。我不知道是不是菜里的咸味太重。我聽的同時也在想著喝水。
“人,總想多長幾只手?!蔽艺f。母親把水杯遞到我手上。
美娘是母親堂妹,和母親一樣,也是個勤勞而淳樸的鄉(xiāng)下女人,美娘的丈夫卻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屠夫。2013年,屠夫和一個女人在山溝里墊了一根蛇皮口袋做功課,被美娘撞個正著。事情的結(jié)果是,美娘被屠夫的情人一家打得鼻青臉腫。善良的美娘并沒有因此和屠夫鬧離婚。她不想因此失去一雙手。
人,總想多長幾只手。我暗自猜測,對美娘來說,一雙手意味著她可以少去很多忙碌,甚至意味著后半生的幸福,意義重大。在“離”和“不離”之間掙扎了很久,事實證明美娘還是失敗了,她的隱忍并沒有達(dá)到預(yù)期效果,反而是屠夫貪吃的德性越演越烈,變本加厲。風(fēng)言風(fēng)語,淹沒了美娘僅有的尊嚴(yán),屠夫的肆無忌憚也最終碾碎了美娘本該幸福的婚姻。
“離得好?!?/p>
母親和美娘已經(jīng)少了一雙手。我的眼忽然有些酸。
在別處,我?guī)缀醪粫務(wù)撐业哪赣H,正在消失或已經(jīng)消失的親人,以及斷裂帶上形形色色的故事與變化;內(nèi)心深處,我知道我的命運和斷裂帶其余人的命運毫無區(qū)別,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忙碌。幸好,我還可以讀書、寫作,不至于被忙碌遮住了眼睛。
在斷裂帶上活,我深深感到,忙碌本身就是我們的命運。忙碌大多是世俗的,世上大多數(shù)的疼痛也是世俗的,這在所難免。我對忙碌沒有敵意,我甚至要感謝它,感謝它讓斷裂帶上多了一個取經(jīng)人。
(責(zé)編:張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