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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說

2015-11-17 11:28文/徐
作品 2015年13期
關(guān)鍵詞:紙飛機紙巾談?wù)?/a>

文/徐 威

你說

文/徐威

1

五點零三分。二十七分鐘,一千六百二十秒。

他抬頭看了看電腦。還要二十七分鐘,一千六百二十秒。

他悄無聲息地在心里嘆了口氣。

還有二十六分鐘,一千五百六十秒。他沖了一杯咖啡,再坐下來看電腦,時間過去了一分鐘。

他用一根細長的瓷湯匙輕輕地攪動著浮在表面的泡沫,緩慢而細致。他凝視著這杯褐色咖啡,手臂機械地晃動。攪動六十下之后,還剩二十五分鐘,一千五百秒。

時間如此緩慢。他重重地用瓷湯匙敲了敲杯沿,然后舉起杯子,一口喝完。

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嘴,在手心揉成一團。他看了看電腦屏幕,怔了一下,又把揉成一團的紙巾小心翼翼地攤開。帶著黃褐色斑點的紙巾平鋪在辦公桌上。長方形的紙巾令他想起了一件久遠的事物。二十多年了。他眼睛里閃動出一絲光芒,然后拉了拉搖椅,端端正正地坐在辦公桌前。

低下頭,二十二寸的電腦屏幕把他遮擋住。

他如遇珍寶似地把紙巾輕輕壓平。然后,如同二十年前趴在地板上那樣專心致志地把紙巾疊了一個對折,又攤開,沿著折線,再折出兩個對等的三角形。

時間緩慢地流動著。他緊張,手臂輕微地顫抖。他感覺到一絲恐懼。而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憋在胸口,繼續(xù)不急不緩地疊著那張滿是褶皺的紙巾。

太薄太軟了。他皺了皺眉。

終于,他抬起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在他的眼前,一架軟綿綿的紙飛機癱在米白色的辦公桌上。

他怔怔地望著這架軟塌塌的紙飛機,眼睛許久沒有轉(zhuǎn)動。永遠也飛不起來。他傷感地搖了搖頭。兩分鐘后,他拿出手機,對著紙飛機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傳到微信朋友圈。他寫了一句話:永遠飛不起來的飛機,究竟有什么意義?

放下手機,他看了看電腦,右下角顯示時間為五點二十分。

還有十分鐘,六百秒。

他把紙飛機拿了起來,放在手心,又看了一眼,然后用力揉成一團。一條并不優(yōu)美的拋物線,帶著紙飛機飛向了垃圾簍。

整了整桌面的文件,關(guān)閉電腦,收好提包,把偷偷塞在耳朵里的紙團取了出來。

他準備下班。

市委大樓門前的馬路寬闊而明亮。他抬頭望了望天,烈日仍掛在半空。灼熱的氣息逼出他一頭的汗。他站在大門口,身后是兩個站得筆直的武警。他回頭望了望沉默的他們,心中不由生起一絲羨慕。

他站在大門口好幾分鐘一動不動,仿佛站在空蕩蕩的荒原,放眼皆是路,卻不知去往何處。這感覺不止一次出現(xiàn)。有時,他甚至想,現(xiàn)在這所有的一切,看到的,聽到的,摸到的,聞到的……是否都只是他在荒原中做的一個夢。

哪一個是真相?哪一個是幻相?想到這,他又一陣恍惚。這時,他的電話響了起來。

“在哪呢?”電話里的聲音很粗獷。

“剛下班?!彼届o地回答。

“今晚七點,新葉農(nóng)家菜,聚聚!”

“怎么了?”他不由地挑了挑眉毛。

“沒啥事,就是湊大家伙喝喝酒,吹吹水。你別告訴我你不來啊,自打你進了市委,三番五次叫你都叫不動。我跟你說啊,你這樣不行,當了官架子大了是不是?再說,出來聚聚喝喝,也是搞好群眾基礎(chǔ)嘛……”

“我已經(jīng)在吃著了?!彼@樣說。事實上,他并沒有。他原本可以在市委飯?zhí)贸怨ぷ鞑?,可是他沒有。對于飯?zhí)茫兄鴮k公室一樣的厭惡與恐懼。

“吃飯不是重點。你別磨嘰了,我馬上過來接你!等著啊,半小時就到!”粗獷的聲音戛然而止。把手機從耳朵邊摘下來,屏幕上沾上了一片汗水,顯得模糊不清。

早就應(yīng)該關(guān)機。他無奈地握了握拳頭。

2

他站在洗手盆前,對著鏡子愣愣地看著自己,仿佛不認識一樣。洗手盆里的嘔吐物已經(jīng)被水沖走,而他仍感覺到一陣惡心。

只喝了三杯啤酒,怎么就吐了呢?腦袋有點轉(zhuǎn)不過來。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暈,更別說醉了。這點酒,對他而言,并不意味著什么。那為什么三杯下肚就吐了呢?他扶著洗手盆,晃了晃腦袋,臉上的水珠隨即被甩出去。

包間里的空氣太悶了。他這樣想。于是,從洗手間出來后,他并沒有返回包間,而是右拐,走向門前的草坪??諝夤缓昧撕芏唷K臐M意足地坐在了草坪邊的大理石上,翹起了腿。

他掏出手機,登陸微信,打開朋友圈。下班前發(fā)出的那張紙飛機圖片下面已經(jīng)有十余條評論,還有數(shù)十人點了贊。有人大笑,有人質(zhì)問,有人問候近況,有人約喝酒。他一條一條把評論看完,而后對著手機發(fā)呆。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悔把紙飛機拍下來,后悔拍下來之后還發(fā)到了微信朋友圈。評論里的文字讓他感覺到緊張。他不知道該如何回復(fù)那些評論,不知道這些評論到底是真還是假,如同他不知道紙飛機與荒原哪一個才是幻相。

有什么意思呢?想到這,他呆滯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拿起手機,點開朋友圈里的紙飛機,按下刪除。事實上,這是他微信朋友圈里唯一的一條信息。終于清靜了。唯有安靜如此真實,他重新把手機塞回褲袋,愜意地伸了個腰。

夜色多么美好。他望著天空,盡管看不到任何一顆星星。

他一開始翹腿坐著,抬頭望著夜空,隨后身子漸漸往后仰,最后躺在了柔軟的草地上。他深吸一口氣,聞到了粘稠的青草氣味。這氣味令他想起了家鄉(xiāng),清秋的家鄉(xiāng),充斥著濃郁稻禾味的田野。多么安靜啊。他聽著遠處傳來的蟲鳴,身體感覺像是在換氣一樣,把惡心與厭煩置換成了自然的溫軟、寂靜與空曠。他感覺到親切,感覺到舒服。

他凝視著朦朧的夜空,沒有一顆星星出現(xiàn)在他的眼眸中。

我能否成為夜空中一顆星,高高地掛在無盡宇宙,寂靜地散發(fā)光芒?他莫名一陣興奮,似乎自己即將騰空而起,乘風而去。然而,這興奮剛剛開始,電話又響了起來。

該死的東西。他開始厭煩手機這東西的存在。事實上,這種厭煩早已生根。他曾經(jīng)想過,把手機一扔了之?;蛘哒照龟P(guān)機,把它當成一個擺設(shè)。然而他不能,或者說,他沒有扔掉手機的勇氣。他知道,現(xiàn)在這個世界,手機已經(jīng)不單單是一個手機。

他懊惱地罵了句,然后接通了電話。

“你跑哪兒去了,出去下就不見你回來,趕緊的,都等著跟你喝酒呢!”依舊是那粗獷的聲音。

“好。”他掛掉電話。

多么美好的夜色啊。

他用力吸了幾口青草味,依依不舍地起身往回走。

剛進到包間,他就已經(jīng)開始懷念。但他不能說,他只是對著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圈人笑了笑,然后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別人對他舉杯,他嘴角咧咧,喝。然后又坐下,聽著一群人已經(jīng)在興致勃勃地談?wù)?。談?wù)撌?lián)的女大學生,談?wù)撠澒傧埋R,談?wù)撆前素?,談?wù)撚蛢r上漲,談?wù)摲康禺a(chǎn)是否會崩盤,談?wù)摪浊须u,談?wù)撊橄侔?,談?wù)搃Phone6,談?wù)撱y行貸款……所有的一切,都在被談?wù)摗?/p>

他仿佛置身于熱鬧的集市。不,比集市更可怕,比集市更擁擠,比集市更令人透不過氣。這些人像是一個又一個衣著光鮮的怪獸,口中吐出的一個個詞語猶如一座座小山峰,朝他飛來,壓得他氣喘吁吁。

望著這些滔滔不絕的嘴巴,他心里忽然明悟開來。不是三杯啤酒的問題,是十三張嘴巴的問題。真的有那么多的話說么?說這些到底又有什么意思呢?真話,假話,無意義的話。他忽然有些好奇,人一天到底能說多少話?口中吐出的話如果變成文字,是否每天都能制造出一部毫無意義的長篇小說?

他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掏出手機,在百度搜索上打出:“一個人一天能說多少話?”

然而他失望了。沒有人統(tǒng)計出來?;蛘哒f,沒有人能統(tǒng)計出來。他望著一桌活力四射的嘴巴,心里確認,這確實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零至無窮。

于是便想起了辦公室,想起了辦公室里那一群中年大叔中年阿姨從上班到下班時刻不停地在迸發(fā)詞語像是永動機一樣不知疲倦的嘴巴。

多么聒噪的世界!

他絕望地呼喊,沒有發(fā)出聲音。

3

他開始盡可能地少說話,甚至不說話。一個人一天能說多少話,沒人能回答。但是,一個人一天最少能說多少話,他已然知道。他不想再給這個聒噪的世界增添任何一分的聲響。全是無意義的聲響。他這么覺得。

于是,他中午去飯?zhí)贸燥埖臅r候,開始習慣用手指點菜,而后一言不發(fā)地刷卡。晚上不再去喧囂熱鬧的飯店或大排檔,而是自己在家做飯。一個人,多么安靜。出去買菜,他不再去聲音嘈雜的菜市場,盡管那兒的菜更加新鮮。他開始把購菜地點挪到大超市,一個明碼標價不需詢問的地方,一個把打包好的菜放入購物車,清點結(jié)算就行的地方。他已經(jīng)明了,在超市買菜,他需要面對的唯一一句詢問,往往是在結(jié)算時:“請問您有會員卡么?”這時候,他依然不用說話。他只需要輕輕地搖搖頭,面無表情。然后,遞上自己的銀行卡,簽字,走人。

他把手機里裝載的交流軟件一一卸載。QQ、微博、微信,一個個地從屏幕上消失。而后手機提示,手機騰出來三百多兆的存儲空間。他感覺自己就像手中的手機,瞬間從超負荷狀態(tài)解脫開來。緊接著,他又把電腦上的軟件卸載得一干二凈。他覺得自己正在變得輕盈,愈來愈輕盈,輕盈得令他有飛翔的快感。

說的話越來越少,從一千字到八百字,從八百字到五百字,從五百字到三百字,最后到不足一百字。他覺得自己逐漸成為英雄,一個沉默的無名英雄。

他的英雄之舉就在于沉默。

直到有一天,主任敲了敲他的桌面,示意他到主任辦公室去。他點了點頭,跟著主任進去了。主任坐在皮質(zhì)大搖椅上,隔著寬大的辦公桌,對他說,坐。

他于是就坐下來,認真地看著主任。

主任也盯著他,手中轉(zhuǎn)著一只簽字筆,許久沒有說話。兩人就這樣沉默著,辦公室里飄滿了對峙的緊張。寂靜。可能過了五分鐘,也可能是十分鐘。主任終于開口了:“你……”

漫長的緊張之后,只說了一個字。主任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下去。不應(yīng)該啊。為了掩飾尷尬,主任緊接著換了一種語氣,一種嚴肅而氣憤的訓斥。

“你怎么就像個啞巴一樣,十天半月蹦不出幾個字!同志們對你意見極大,陰森森的,像個鬼!誰招你惹你了?啊?你這是什么意思?”主任流暢地罵了出來。

他臉色稍稍一變,身子往前微微一傾,張嘴想要解釋。他想解釋,他并非人不人鬼不鬼,他只是不再熱愛說話。他想說,他不說話一樣能寫公文材料,一樣能做好工作,甚至是更好地完成工作。然而,主任一連串的詞語像是從飛機上源源不斷扔下的炸彈,轟炸著他的身體,他的耳膜,他的舌頭。主任罵了五六分鐘,眼睛狠狠地盯著他。

這時,從無限眩暈中掙脫出來的他終于感覺到了一絲寧靜。久違的寧靜。他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跟主任好好談?wù)劇K麖堥_了嘴巴。然而,卻發(fā)不出任何一個字音。他想說“主任”,嘴里吐出來的卻是“呀呀”。他的心里涌出一陣慌亂,繼續(xù)喊,全都是“呀呀”、“啊啊”、“呀呀呀”。他手忙腳亂地咿咿呀呀地比劃著,臉色漲得通紅,脖子青筋迸起,野獸般猙獰。

他只能咿咿呀呀地比劃著。

夜色濃郁,沒有滿天繁星。他坐在飄窗上,背靠著墻壁,雙手抱腿。他面無表情地坐著,任晚風吹起窗簾,拍打他,蓋住他。許久之后,他終于睜大了眼睛,用力地搓了搓麻木的臉龐,接著吐出一口濁氣。他望著窗外密密麻麻的燈光,點燃一根香煙,緩緩抽完之后,他站起來,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甚至,他感覺到一種愉悅,一種隱藏于心的滿足與快意。

他到洗手間,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站在鏡子面前,他一絲不掛。他望著自己,深情地凝視自己。從頭頂?shù)拿l(fā),到白皙的腿部,他從上往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而后擰開花灑,任涼水沖刷。他用了大半瓶的洗發(fā)水,一整瓶的沐浴露,洗了整整兩個小時后,終于感覺到自己開始變得清潔。前所未有的清潔,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清潔。他光著身子走了出來,找到手機,而后用力一摔。他又把筆記本電腦取了出來,用力一摔。這時,他再一次感受到輕盈的力量,感受到輕盈的快感。像是飛翔的紙飛機,他忍不住想要發(fā)出一聲長嘯。

但他沒有長嘯。他拉緊窗簾,鎖好門窗,熄滅家中的一切燈光,成大字型躺在客廳平滑的地板上,安靜地舒展著臉龐的肌肉。

他有他的大歡喜,無聲無息的大歡喜,獨自一人的大歡喜。

4

他這么靜靜地躺著,眼睛睜得極大。他在天花板上看到了無數(shù)的星星。明亮的,暗淡的,大的,小的,成群結(jié)隊的,孑然一身的,悲傷的,歡喜的……數(shù)不盡的星星在他的眼眸中安靜著。

世界唯有在安靜中顯露出其真正面目。他忽然感覺,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開始活著。是的,一切虛假在寂靜中無處遁行。一切聲音均是虛偽的幻音。多么骯臟的聲音,令人作嘔的聲音。毫無樂趣。

現(xiàn)在他感覺到歡樂,重生的歡樂,從未出現(xiàn)過的歡樂。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散發(fā)著愉悅的呻吟,每一根毛發(fā)都在歡快地起舞,每一寸肌膚都如同水波一般輕盈地蕩漾起來。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些安靜的星星之上。他感覺到戀愛的幸福與沖動。他如此沉迷,以致淪陷,以致超出塵外。

一切美好的寧靜都毀于隔壁的歡呼。

“生日快樂??!”

全世界的安靜突然醒來。他聽到了歡呼與尖叫,聽到了狂躁的音樂,聽到了虛偽的歡笑與祝福。眉頭驟然緊皺,一種惡心與疼痛涌上來。他用力地抓住頭,在地板上弓起身子,像是一只熱鍋上的蝦米。

他從未感覺到聲音如此刺耳,如此令人頭疼。他張大嘴巴,發(fā)出巨大的“嗬哧嗬哧”的聲響。他叫喚一次,頭就更加疼痛一次,像是逃離不脫的怪圈。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鋒利的匕首。自己的聲音也不例外。他疼,但他不敢再出聲。他咬緊著牙,咬得面目猙獰。然而,疼痛沒有停止。

所有的聲音都如此巨大。隔壁的歡呼與大笑,樓上年輕夫妻咿咿呀呀叫響的床,樓下老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長吁短嘆,甚至,陽臺上吊蘭一片葉子的悄然伸縮都清晰地傳達到他的耳朵里。

靈敏的耳朵。瘋狂的耳朵。該死的耳朵。他拼命地用頭撞地板,但毫無用處。他把頭緊緊塞在沙發(fā)里,用雙手捂住耳朵,毫無用處。一切聲響都如同詭異的幽靈,無孔不入。

他已經(jīng)滿頭大汗,大口大口呼氣。每一次呼氣的聲響,像針一樣刺痛他的腦袋。針?針刺一樣的疼痛讓他忽然間看到了希望。他搖搖晃晃地沖進臥室,打開衣柜。他要找一根針,一根解救他的針,細長而鋒利的針。

他找到了,一根生銹的針。一根雖然細長,已不再鋒利的針。

他拿著針,望了一眼,然后決絕地往自己的耳朵里刺去。

左邊耳朵。刺進去。

疼痛。他大聲嚎叫。

嚎叫帶來更大的疼痛。他哆嗦了好幾分鐘,又拿起那根生銹的針。銹跡斑斑的針尖帶著一抹暗紅的鮮血。

左手的針顫顫巍巍地轉(zhuǎn)到右手上。他用力舉起,滿頭大汗,像是舉起一座山峰般吃力。針尖對準右邊耳朵,刺進去。

疼痛,劇烈的疼痛。

他再次發(fā)出孤狼般的嚎叫,卻再聽不到任何聲響。

安靜了。全世界都安靜了。只有耳朵溢出暗紅的鮮血在緩緩地流著。他隨即摔倒在地上。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像是一條細小的溪流,源源不斷地流著。

汗水啪一聲打在地板上的聲音沒有了。一群人的狂歡沒有了。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長吁短嘆沒有了。樓上啪啪啪撞擊的聲音沒有了。吊蘭伸縮的聲音沒有了。嚎叫沒有了。呼吸沒有了。汗水沒有了。疼痛,也沒有了。

好久之后,他看了看墻上的鐘。夜晚十點。他看清楚了,然后疲憊地閉上了雙眼。世界清靜了,他要休息了。在安靜的星星中睡去。他咧嘴一笑,笑容純凈如水,又如火焰般猙獰。

5

他夢見自己成為了那架軟塌塌的紙飛機。不是飛向垃圾桶,而是慢慢地變硬,變得立體,最后堅硬如鐵。然后起飛,飛向漫天的繁星。他緩慢地飛著,飛了許久許久,飛到他感覺即將要死亡的時刻,終于投入了繁星的懷抱。他飛成了一顆小小的星星,在浩瀚無際的宇宙中安靜地閃著自己的光亮。周圍都是星星,周圍都是安靜的星星。悄無聲息的世界,多么安好。他想要一聲長嘯。但他不能,他成為了星星,他用盡力氣,閃爍出三道耀眼的光芒,向無數(shù)個世界傳達他的喜悅與安逸。

然后,他醒了。他望向墻上的鐘。他感覺自己仿佛過了三生三世。

夜晚十一點。僅僅是一個小時。三千六百秒。他惆悵地嘆了一口氣。

夜晚十一點。隔壁的人群仍在狂歡,尖叫,大笑。樓上年輕夫妻開始小聲地爭吵。樓下依然在輾轉(zhuǎn)反側(cè)長吁短嘆。陽臺的吊蘭伸縮起的枝葉又重新張開。

又聽到了。

世界再次回歸喧囂。

怎么又聽到了?!

他感覺到腦袋里有一萬張嘴巴在嘰嘰喳喳,有兩萬張嘴巴在唉聲嘆氣,有三萬張嘴巴在制造陰謀與悲劇。

一萬,兩萬,三萬……無數(shù)張嘴巴像是匕首一樣插進他的腦袋。他無處躲藏。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毫無用處。他鉆到床底下,毫無用處。他把腦袋浸在水桶里,毫無用處!

到處都是說話的聲音。到處都是丑陋的聲響。無孔不入。

他聽到他發(fā)出駭人的嚎叫。漫長而痛楚的嚎叫。

那是更為刺耳的聲響。他抱頭亂撞,把墻壁、木門撞得砰砰作響。

他痛。他叫。

越叫,越痛。

他感覺像是活在一個魔咒里,歷經(jīng)世間所有大痛楚。他只能無聲無息地承受這前所未有的大痛楚。

他在臥室的地板上抱頭打滾,滾到走廊,滾到客廳,最后滾進了廚房。他扶著墻,搖搖晃晃站起來,不敢再叫喚一聲。雙眼血紅,青筋暴起,他渾身哆嗦。

他在廚房里見到了刀。一把不銹鋼的斬骨刀。前些天在超市新買的斬骨刀。從未用過的斬骨刀。

他拿起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這是一把順手的刀。這一刻他又重新感覺到了安靜,夢寐以求的安靜。他感覺像是回到了星星群中,只閃光,不出聲。然而,短暫的寂靜之后,隔壁“干杯”的聲響又清晰地傳來。

他背靠著墻壁,“呼哧呼哧”地喘了十幾聲大氣,然后,拿著刀,搖搖晃晃推開了家門。

他要找回一個安靜的世界。

(責編:王十月)

心寫實

總想多長幾只手/羌人六

博士論

謝冕無冕/任洪淵

徐威1991年2月生,江西龍南人,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2012級文藝學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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