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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喀什的愛情

2015-11-17 11:28馬桂蘭
作品 2015年13期
關(guān)鍵詞:阿文耗子李偉

文/馬桂蘭

留在喀什的愛情

文/馬桂蘭

1

夏天來了,整個城市架到了火爐上,空氣像捂著一床厚棉被,讓人窒息。五月把導(dǎo)游旗夾到腋下,仰頭咕隆咕隆倒了幾口冰水,大喘了一口氣說,我敢肯定那個人就是阿文。

我手里的礦泉水瓶子滾出老遠。愣了一陣,我抓住五月的袖子說,快,訂票。然后拔腿就跑。

家里坐滿了人,李偉他媽得了胃癌,大家在商量她死后是就地火化還是運回鄉(xiāng)下。他們征求我的意見,我說都行。我恨透了這個老巫婆,只要她肯死,埋哪兒我倒無所謂。我看了李偉一眼,進了臥室。

我要去喀什。我說。干嘛?他每次跟我說話,眉頭總是擰到一起。找人。我打開衣柜,把衣服一件件地扔到床上。

誰?

阿文。我想解釋一下,但他的眉頭已經(jīng)擰成一個死結(jié)。我索性把大段大段的解釋濃縮成一句話,——我明天中午的火車。

死性不改。他的嘴角居然浮起一絲笑意。窗外的知了扯著嗓子叫著,讓人覺得煩躁。我想我可能會待到秋天,于是又取下了一件呢大衣。我倆很久沒說話,只有衣架撞在衣柜上的聲音。疊衣服的時候我推測著李偉的下一個動作,可能會罵我,也可能會動手,但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去見阿文,我等了十八年了。

你好自為之。許久,他點了一根煙,只吸了一口就扔到窗外。他看著我,臉抽搐了幾下,眼里掠過一絲足以殺死人的冷光。

2

其實,我已經(jīng)不記得阿文長什么樣了。

我十二歲的時候,有一群年輕人來西坡鎮(zhèn)演出,住在我媽開的招待所里。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他們站在陽臺上,指著對面的山大呼小叫。我媽拿著大把的鑰匙,穿過尖叫聲挨個給他們開房門。

阿文的房間就在我家隔壁,我進去時,他正靠在床頭擦吉他。他穿著牛仔裝,長發(fā)遮著半邊臉,像電視里的香港明星。

我把開水瓶放到地上。他從床上跳下來,摸我的馬尾,從皺巴巴的包里翻出一塊巧克力給我。他笑著,抿著的嘴巴像彎彎的月牙。

鄉(xiāng)政府旁邊有個戲臺子,清末時期就有了,一個唱漢劇的戲班子曾讓它紅火了好幾年。但從我記事起,這戲臺上從來就沒人上去唱戲。阿文他們來后的第二天,戲臺變了樣。水泥地上鋪了一層紅色的塑膠,兩邊的木梁上栓著彩帶,像羞澀的婚房。戲臺四周繞滿了各種顏色的小燈,一插電,到處撲哧撲哧地閃。

戲臺四周擠滿了人,不時有人伸出指頭去摸,縮手時竊喜,真是燈泡呢。廣播站上班的小琴朝地上吐一嘴瓜子殼說,這叫彩燈。八三年的春晚,也就這水平。

演出開始了,演員們輪流上場,邊跳邊唱,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時,大家跳起了霹靂舞,下面的人都看呆了,張著嘴,忘了鼓掌。唱了一陣,主持人上臺了,讓大家捧個錢場。大家邊笑邊你推我搡,誰也不肯掏錢。有人故意不滿意,說,怎么都是唱的,沒走高蹺嗎?旁邊的人就說,至少應(yīng)該弄個嗩吶嘛。

阿文上臺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開始散了。他抱著吉他,微閉著眼睛,像要睡著一樣,又像很傷心。一首唱完,一個醉酒的大胡子往臺上扔了五塊錢,讓他唱一首《妹妹找哥淚花流》,阿文沒唱,優(yōu)雅地鞠了個躬,下去了。

跟李偉結(jié)婚那天我說,我就是從那一刻愛上阿文的。李偉不屑地笑了笑,耍點小個性誰不會?

我大學(xué)談過一個男朋友,美術(shù)系的,白,長頭發(fā),吉他也彈得好,背影很像阿文。我倆處得很好,半年后我爸貪污進去了,他也消失了,屁都沒留一個。我媽慌了,擔(dān)心我嫁不出去,四處托人,但沒男的肯要我,相完第七次親,我說誰都不見了,我媽說,還見最后一次行不行?

見個毛。我狠狠吞下一股煙霧,通體舒泰地吐出來,我媽就在我面前模糊了。我媽說你怎么能罵人呢?你什么時候?qū)W會罵人了?接著她就氣病了,躺在家里尋死覓活。有天李偉來家里,我指著他問我媽,這個行不行,行就結(jié)吧。

李偉說,他這輩子最賺的一件事,就是用兩斤桂圓換來一個城里老婆。李偉是我爸帶過的研究生,后來留了校。我爸出事后,他常常給我們家換煤氣送大米,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就是個子矮點。我媽說,行了,別挑了。我媽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她急于給我們這個遭受打擊的家找一個鐵箍,箍得蛛絲密合、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然后沖別人一笑,看,我們過得很好。

李偉過日子很謹慎,不沾煙酒不打牌,不亂花一分錢,我倆第一次去看電影,他把喝完的可樂瓶子帶回了家,放進陽臺上的大紙盒里。那里面已經(jīng)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瓶子,他說攢多了可以買一大把蔥苗。他整天研究養(yǎng)生之道,隔幾天就把身上拍得青紅紫綠,他說這是拍出的毒,毒排出來了,壽命就長。

有天周末,我約他去騎馬。他嗤之以鼻,說我虛榮,就知道追求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他系著圍裙剁肉圓子,整張臉都泛著油膩。我遠遠地看著他,似乎那就是不久之后的自己。我覺得我不該妥協(xié),要反抗,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我學(xué)的是平面設(shè)計,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而我的上司,那個趾高氣昂的只讀了一個職高的女人卻每天對我發(fā)號施令。一天早上,她照例讓我給她沖咖啡時,我把一堆文件扔到地上,罵她是沒人要的老女人,然后在她那張瞠目結(jié)舌的驢臉中揚長而去。很爽。

之后我去了酒吧,那些駐唱歌手抱著吉他一首接一首地唱,我難過得很卻哭不出來。有個男的走過來跟我聊天,他說一看我就是婚姻不幸福,他說沒有愛情的婚姻就是地獄,你得賠上一輩子。他喋喋不休地幫我分析,我同他干了一杯酒,讓他滾。

我在酒吧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回家,剛一進門就被我媽就扇了一耳光,我捂著臉去衛(wèi)生間吐了一陣,出來說,我要自由。

我媽又是一巴掌,你告訴我什么是自由。

我說,我要離婚。

我媽打我的手抖得厲害,只能喘氣說不出一句話。李偉一邊打120一邊冷冷地把她背下樓。

我媽醒來后霸氣全無,她沒看我,別過頭幽幽地說,我不想管你了。我媽瘦小嶙峋的身子告訴我,她開始老了,沒力氣箍住這個家了。她一旦示弱我就慌了神,突然間我什么都想放下了。我對李偉說,要個孩子吧。李偉說,哦。

夜里,李偉響起了鼾聲,一起一伏地在黑暗里四處走動,像一雙魔掌,把我往深井里拽,我開始往下掉,什么也看不見,呼吸都顯得困難。我摸索著抓住李偉的手,往他身邊湊,他醒了,直挺挺地躺著,用冷漠排斥著我。

阿文獨自在小鎮(zhèn)住了很久。他總是穿一些我沒見過的衣服,有時是雪花圖案的襯衣配喇叭褲,有時穿一件印著大骷髏的T恤。他每天很早起床去附近的村子閑逛,哼著誰也聽不懂的小曲兒。

阿文整天的逍遙自在讓西坡鎮(zhèn)上的人都很著急,哪兒來的錢呢?大家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作了各種猜測。說他是私生子,親媽去了臺灣,每次回來,都帶一些金手表,金耳環(huán)之類的,隨便賣一個都夠他吃幾年。又說他根本不是正經(jīng)人,早跟鎮(zhèn)上的李寡婦好上了。說這話時若碰上阿文正走在街上,就有幾個死皮賴臉的追在他后面喊,小子,又去找李寡婦?話音一落,半條街的人都跟著笑。阿文摘下墨鏡沖他們笑笑,什么也不說。

偶爾,阿文也會一覺睡到中午,吸著拖鞋下樓朝我媽喊,王姐,肉絲面。我媽很樂意為他服務(wù),因為他預(yù)支了足額的費用,所以我媽還會另外給他燙一碗自產(chǎn)的青菜。阿文很開心,說要給我媽寫首歌。

他真給我媽寫了一首,我至今記得開頭的幾句:西坡鎮(zhèn)有個人叫王姐,她常給我做好吃的面……幾個服務(wù)員聽得哈哈大笑,說這哪叫歌?跟說話差不多嘛。

阿文寫的歌都像說話,大家都不喜歡聽,但不管他唱哪首我都說好。阿文點了根煙,很深地吸了一口,呆呆地看著窗外,眼里有讓我無法猜透的東西,很多年后,當(dāng)我看到“憂傷”這個詞,腦子里最先閃過的就是阿文那雙眼睛。

那個暑假成了我記憶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沖進他的房間,問他寫歌了沒有。十二歲的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取悅,做出一副惦記了一整夜的樣子,但并不是真的喜歡他的歌,只是每次這么問時,他就會從床上跳下來,眉開眼笑地看著我。

招待所的對面有個墳塋坡,到處埋著死人,到了夏天,瘋長的野草比人還高,嚴嚴實實地蓋滿整個山坡,風(fēng)一吹,墳包若隱若現(xiàn),更顯陰森恐怖。大人們常告誡我們不能去那里,若是火眼低一定會撞見鬼。阿文不以為然。

一個濃霧的早晨,我半睡半醒地起床去找阿文,門鎖了。我猜想他是去了那個水井。

坡上的雜草比我想象的還厚,看不到路,好幾次我費力地扒開草,一頭就撞到了墳前,我嚇得魂飛魄散,但為了找阿文,我只能橫沖直撞地往前躥。

阿文果然在。他鏟平了水井旁邊的雜草,弄了塊空地出來,蹲在那兒洗頭發(fā)。他光著上身,飛快地揮動著雙臂,摳出整頭白白的泡沫,像一朵朵盛開的梔子花。水瓢里的水緩緩從頭上澆下來,一朵朵梔子花被沖散,從頭頂四周滑下去,歡快地跳到草地上。

清晨的太陽柔美溫婉,一團淡淡的金黃從阿文身后彌散過來,將他輕輕地拖起,像柔滑的絲帶。他又瘦又白的身子在這縷光芒里變得晶瑩透明,我似乎看到了他細密的毛孔和血管。

阿文聽到動靜,轉(zhuǎn)過頭看我,泡沫流進他的眼睛,他邊澆水邊喊,你怎么來了?等我再看他時,他身上多了一件皺巴巴的T恤。他用一條毛巾擦著頭發(fā),甩出好聞的洗發(fā)水味道。

我的褲子被露水浸濕了半截,兩腿在清冽的晨風(fēng)里有些涼意。他扯出一塊布鋪到太陽底下說讓我坐著曬。他自己躺下去,翹起二郎腿,雙手枕在腦后。

你在看什么?我在他旁邊坐下。

云。

云?我躺下來看,沒覺得有什么特別。

云不是看的,是聽的,閉上眼睛,它們就會落下來,帶著你跟它們一起飄,人就飛起來了,躺在云上飛……阿文不說話了,閉上眼,嘴角輕輕揚起。他微笑的臉溫和乖巧,像恬靜的嬰兒。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長長濃密的睫毛,他做了個“噓”的動作,把我的手拿開。

我也學(xué)他閉著眼睛。微風(fēng)從身邊經(jīng)過,撓著臉跟脖子,有點癢,漫山的野草也在風(fēng)里竊竊私語起來,有鳥飛過,留下幾聲清脆,像是在友好地跟我打招呼。四周很安靜,一切都變得親切溫暖,包括令我害怕的墳塋。

一朵云從頭頂飄下來,悄無聲息地,停在我的額頭,軟綿綿地,有點癢。接著,又飄下來一朵,停在我的膝蓋,慢慢地,我身上云越來越多了,像一張棉花床,它們微笑著,裹著我,把我托起來,我的身子離開了地面,從雜草和墳塋里升起來,越來越高,最后,整個西坡鎮(zhèn)都在我屁股下面了。我不敢睜眼,我怕一睜眼,躺在我身邊的阿文就走了。

這塊空地成了阿文常去的地方,有時候會在那兒躺上一整天,什么都不干。我覺得這是我跟阿文之間的秘密,我常常揣著這個秘密看著西坡鎮(zhèn)上的每個人,覺得他們那么可笑。在之后的十多年里,每當(dāng)開心或是難過的時刻,我都會想到那片滿是墳塋的山坡,真希望阿文一直躺在那里,滿臉陶醉地看著云朵,哪兒都沒去。

3

五月來火車站送我。我說,李偉的媽快不行了,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五月笑笑,說他媽一時死不了。

如果找到阿文,我……興許就不回來了。我看著五月,眼淚啪啪地往下掉。五月有點躲閃我的眼淚,大概見不得我這副矯情的樣子。她遞了一張皺巴巴的紙巾給我,扯著衣領(lǐng)說,媽的,真熱。

她塞給我一千塊錢,轉(zhuǎn)身朝停車場走去,走向她那輛二手富康。五月說,總有一天她會換一輛寶馬,牛逼哄哄地滿大街跑。她習(xí)慣規(guī)劃,她說她想30歲買個小點的二手房,31歲找個男的結(jié)婚生子,然后再換輛車。之后她就嘆氣,說當(dāng)導(dǎo)游越來越掙不到錢了,到今天還跟別人合租在一起。但我挺羨慕她的,起碼她有明確的目標,不像我,這些年心里除了阿文,什么也裝不下,什么也沒有,就連對阿文的相思,也是毫無結(jié)果。阿文在哪兒我不知道,我的相思無力而飄渺。我害怕看到天上的云朵,害怕看到抱著吉他孤單唱歌的歌手,他們都跟阿文有關(guān)聯(lián),他們只會讓我陷入更深的憂傷和抑郁。

想想我真該感謝五月,若不是她留心,我依然不會知道阿文的下落??偹惆境鲱^了。我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取票的時候,我認識一個女的,她低聲叫我姐,讓我替她買張票,一看就是騙子,就著心情好,我給了她三百塊錢,權(quán)當(dāng)買個清靜。她拿了錢,給我深深鞠了一躬,走了。過了一會兒,她又來了,指著密密麻麻的提示牌一臉發(fā)愁,問我該在哪兒排隊?

票上寫著甘肅酒泉,我讓她站我身后。她說,“我們同路啊?!彼顐ニ麐屢粯哟笊らT,我瞬間對她厭惡至極,我說,離我遠點。

姐我激動,頭一回坐火車。她說。

遠點。

上火車后,我給李偉發(fā)了條短信,問他什么時候回老家。李偉沒有回復(fù),他如此冷漠,反倒讓我釋然了很多,最好他提出離婚,我們誰也不欠誰。

火車在咔擦咔擦的聲音里緩緩啟動,我喜歡它的節(jié)奏,總是干凈快速地結(jié)束預(yù)熱的慢跑,展開一場果斷的沖刺,窗外的房子和樹木快速地朝后倒退,我感覺自己也從腐朽發(fā)霉中掙脫出來,奔向一個清新明媚的地方。我似乎又躺在那個墳瑩坡,躺在阿文身邊,他朝我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我叫梁小愛。那女的跟著我進了車廂,把唯一的行李,一只印著“尿素”字樣的蛇皮袋子塞到床底下。我瞅了一眼她手里的身份證,上面分明寫著另外一個名字。

假的。她把登記照貼在臉上,“你看,不像我嘛。”

我不想理她,閉上眼睡覺??伤坪鹾芘d奮,一會兒喝水一會兒撒尿,猴子似地上躥下跳。她很快跟對面兩個婦女搭上了話,從母豬下崽講到村里誰跟誰通奸,講得口水直噴。我根本睡不成,摘下眼罩“啪”地扔到桌子上。

她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起身拿起我的杯子給我倒水,對面那兩個婦女拿眼睛剜我,嫌鬧,包飛機去。

梁小愛說,閉嘴。

其中一個瞪她一眼,說誰了?點名了?

操!梁小愛脫下一只鞋抵到她倆面前,再說?扇死你!

對面一片寂靜。梁小愛扔下鞋子,把衣服往下扯了扯,氣勢喧囂地坐下,那樣子讓我想起了抽空上街殺個人,又回來繼續(xù)喝茶的黑幫老大。

我跟梁小愛的關(guān)系突然就親密了幾分。我問她為什么拿張假身份證,她說她九歲的時候被人拐賣了,轉(zhuǎn)了幾次手,最后賣到河南給人當(dāng)媳婦。她說著說著聲音就大了,對面那倆女的佯裝睡覺,耳朵一直朝我們這兒豎著。我對梁小愛說,休息會兒吧。她很快住了嘴。我繼續(xù)睡覺,戴眼罩前拿過手機看了看,李偉還是沒回短信。

一覺醒來已是中午,車廂里有些熱,我去廁所洗了把臉,站到走廊臨窗的地方?;疖囌?jīng)過大片大片的麥地,風(fēng)把麥子吹成了一道道波浪。我又想起了那個燥熱的午后。

那天阿文放下吉他,從衣兜里掏出五毛錢要給我玩?zhèn)€魔術(shù)。他把錢疊成很小的三角形,湊到我眼前讓我看清楚,然后往空中一扔,手里的錢就不見了。我開始在地上找,每個角落仔細地看,然后讓他起身,翻他所有的衣服口袋,包括鞋。都沒有。他笑著,吹著口哨得意地看著我。

天很暗,要下暴雨了,風(fēng)闖進屋子,把窗簾掀得老高,我的裙子也鼓成一只水桶。阿文張開手,從額頭往后捋頭發(fā),那個隨意卻瀟灑的動作讓他整個人都舒展開來。他笑著,攤開一只手給我看,空的,然后沖我吹了口氣,輕輕捏了一下我的臉,前一秒還空著的手心,靜靜躺著五毛錢。他問我好不好玩,等著我驚訝興奮。但我的心思早不在魔術(shù)上了,我整個人僵在那里,不能挪動,那張被他捏過的臉頰開始發(fā)熱、發(fā)燙,卻又像突然被貼了冰塊。

風(fēng)越來越大了,裹著傾瀉而至的暴雨,吹亂了我整個人。我站在昏暗的房間,有點難過,又有點開心。

再去找阿文的時候,我偷偷抹上我媽的口紅,穿上我最喜歡的裙子。但阿文專心彈吉他,并沒注意我的變化,他說他正在寫一首歌,非常重要。我故意去翻他的琴譜,又在他耳邊很大聲地叫喊,發(fā)出怪異的聲音。別鬧好不好?他停下來看著我說,他已經(jīng)有點不高興了,眉頭輕皺,語氣也有些不耐煩。我有些沮喪,臨走時重重地關(guān)上門,把堆在門口的垃圾踢得到處都是。

這天晚上,小琴拎著一臺錄音機,帶著幾個年輕人去找阿文跳舞。她穿了一條黃色的連衣裙,頭發(fā)披著,整層樓都是花露水的味兒。

阿文說,他只會跳三步踩。小琴便拉過他的手問他怎么跳。大家笨拙地跟著阿文學(xué)舞步,在狹小的房間里你擁我擠。不知怎么,小琴腳一絆,跌進了阿文的懷里,她害羞地笑著,拉阿文的手卻不肯松開,還抬腳關(guān)上了門。我站在門外,聽著屋子里的笑聲和音樂聲,邊哭邊往樓下跑。

第二天,小琴把一只死老鼠扔到我媽面前。我媽回家找我時,我正穿著她的高跟鞋在鏡子前扭來扭去。

衣架雨點似地落在我身上,我跪在地上咬著嘴巴一聲不吭。打了一會兒,她累了,問我為什么要往小琴家扔死老鼠。我說,她跟阿文跳舞,還把我關(guān)外面。這句話說完我哇哇直哭了,哭得十萬委屈,我媽看著我腳上的高跟鞋和嘴上的口紅,愣了半晌,把衣架摔成了兩半。

我被送去了鄉(xiāng)下奶奶家,回來時阿文已經(jīng)離開了西坡鎮(zhèn)。小琴說,阿文是被我媽趕走的。她說話時眼里帶著恨,當(dāng)然我也一樣地討厭她。幾年后我們搬到了縣城,后來又去了另外一個城市,西坡鎮(zhèn)和那個討厭的小琴都離我越來越遠了。

把這些講給李偉時,他笑著給我端來了一碗烏雞湯,他又像剛結(jié)婚時那樣愛我了,當(dāng)一顆受精卵順利地在我子宮著床時,他變得什么都可以包容。

我媽和李偉的關(guān)系處得更好了,他倆形成了一支團結(jié)友愛、目標一致的同盟軍,我不知不覺地被他們圍剿、俘虜,成為她隊伍里的人。——我開始欣賞李偉的書法,跟他研究中醫(yī)養(yǎng)生,并學(xué)著他用力拍著肘窩排出心肺的毒素。沒錯,只要我不去想阿文,日子就是幸福的。

火車到寶雞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八點多了,對面兩個女的下了車。她倆自梁小愛發(fā)了飆之后,就再沒怎么說話。梁小愛說,她罵人的這些話全是跟他男人學(xué)的。她的手背上、胳膊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傷疤,看得出,這些年她計劃了大大小小的逃跑,又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慘打。她的皮膚很黑很粗糙,同樣干枯的,還有她一頭又稀又黃的頭發(fā)。唯一讓人欣慰的,是那雙眼睛,不大,但很清澈,在瘦小干癟的身軀里劃出一道銳利明亮的光芒。

我去廁所洗漱回來,她泡好了兩碗方便面。我問她哪兒來的錢,她接過我的毛巾掛到上鋪的床架子上,說,買票剩的。她坐下來呼嚕吃了一口面條,緊張地看著我,姐,你哪兒下車?喀什。什么石?新疆。她一聽,立馬脫了鞋盤腿坐到床上,那行,下一頓我就沒錢買了。

你多大?我問。二十三吧,也可能是二十四。她剛剛往嘴里送了一大團面條,嘴巴鼓成一個大包,說話含糊不清。我說,年輕啊,你看你浪費了多少的時光。她忍著燙胡亂地咽下面條,我一個被拐賣的能有什么好時光。我覺得你應(yīng)該去上學(xué),讀點書,再出去工作。我說完低頭吃面條,吃了一陣再看她時,她已經(jīng)張著嘴睡著了。

梁小愛睡得很沉,沒多久便開始像男人一樣扯呼嚕,不光扯呼嚕還磨牙。我拿出單反瞎拍,拍她睡覺的各種樣子。

車廂里進來個小孩兒,兩三歲的樣子,見我拿著單反,鬼靈精怪地朝我笑。我舉起相機給她拍照,她馬上伸出剪刀手,歪頭看著鏡頭。她走過來看照片,肉嘟嘟熱乎乎的身子挨著我的時候,我心里涌起一股失落,這孩子要是我自己的該多好。

我懷孕快三個月的時候,李偉把他媽從老家接過來,說他工作忙,沒時間照顧我。

李偉他媽是個大嗓門,她覺得身邊每個人都是聾子,跟人說話總是開足了馬力,像馬路上肆意鳴笛的汽車。她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廚房給我煮了六個雞蛋,然后面無表情地坐在我面前。我剛咬一口,她馬上嚷開了,一口吃完哪,你這是舔吧?她看著我喊,大口地嚼???嚼!怎么不嚼了?快點嚼啊。我被她弄得驚慌失措,恨不得一口吐到她那張老臉上。我放下碗說不吃了,人一天也就吸收一個雞蛋的營養(yǎng),吃多了也是白吃。她臉一黑,我們那兒懷崽的婆娘,個個都這么吃,像你這樣吃有個屁用。她沖過來端碗,我一陣窒息,我嗅到了她身上的狐臭。

大嗓門對自己的廚藝帶著恃才自傲的不屑。每次吃飯,她都不厭其煩地為每一個菜找到最精辟的優(yōu)勢以此彰顯自己的不同凡響。白菜脆嫩吧,因為放了豬油??廴鉃槭裁床荒仯驗槎囔塘艘坏浪?。我筷子伸到哪兒她就說到哪兒,像超市里尾隨緊跟的促銷員。

在大嗓門眼里,吃不了幾碗飯就是沒用,只有像她一樣狼吞虎咽嚼得砸吧響的女人才配給李偉生孩子。所以,她將我的細嚼慢咽和挑食視為惡習(xí),一遍遍放大、唾棄,讓我覺得吃飯是一件毫無自尊的事情。她拿著筷子,乒乒乓乓地敲著每個碗,冷冷地看上我?guī)籽郏f,這個不吃,那個也不吃,真急人。說完,脫了鞋子蹲到凳子上,呼哧地扒上幾口,說,腸子越撐越粗,粗了才能吃,頓頓吃這么點,怕是都縮成麻繩了。

我說,您吃飯不脫鞋行嗎?脫鞋怎么了?我忙里忙外,想吃頓輕松飯都不行?她指著盤子里的牛肉絲說,我忙活一上午,你就動兩三下筷子,不是整人嗎?我說牛肉絲能跟豬肝一起炒嗎?還是牛肉嗎?我掃了一眼悶聲不吭的李偉,怒火燒得更旺。大嗓門像一頭發(fā)病的母獅子,把一盤子牛肉全倒進自己碗里,邊倒邊拖著哭腔說,不吃我吃,我一個人吃,看我會不會死。

我扔下碗筷去了我媽家,這老婆娘,我再不想多看一眼。但我媽當(dāng)天就把我送了回來,不僅如此,她還對大嗓門說我不懂事,要她多包涵。她沖那臭婆娘笑的時候,竟然是一副巴結(jié)討好的面孔。我媽賠完不是,哀怨地看著我,求你了。我的心一下子涼了,我覺得特別沒臉,這女人太勢利了,要是我爸不進去,她會怕這個農(nóng)村來的老太婆?不把屋子掀翻才怪。

但我媽不敢,之前不敢現(xiàn)在就更不敢了。李偉早不甘心當(dāng)一個大學(xué)教授了,他辭職開起了文化公司,人前人后被人捧著,一口一個李總。成李總后的李偉變了很多,他沒時間宅家里了,請他吃飯的人排著隊討好他,他更不會把飲料瓶子攢回家換蔥苗,別人隨便送他件襯衣都是幾千塊。

大嗓門從我媽的態(tài)度里掂量了其中的深淺,明白了這個家是她做主。她很快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用極為自信的生活智慧和經(jīng)驗主宰著這個八十平米的房子。比如,沖馬桶的水要用泔水。只要她聽見抽水聲,她就會敲著廁所的門,開足她的馬力說,泔水桶在旁邊,看不到?比如,客廳的燈泡只能開兩個,而且一定是七點半以后才能開。再比如,陽臺上的花盆里種花太可惜,她全部拔掉,種上了小蔥和蒜苗。她精打細算到了極致,拉堆屎都恨不得拉個尺,看是不是有所超標以至于要多用半截手紙。

我漠然地看著這個家,一天也忍不下去。我最無法忍受每天吃飯時,一個滿身狐臭、口臭的人坐在我的對面,唾沫橫飛、喋喋不休,用她永不退減的食欲嘲笑著我的飯量,然后摔打著碗筷,奚落地扔下一句“有個屁用”。

我只能在夢里發(fā)泄,夢里我掀了飯桌,將整碗的湯潑到她那張面帶冷笑的臉上,然后將她滿是臭味的衣服和被褥扔出門外,打開所有的窗戶,清理這個像垃圾填埋場一樣的家。醒來時,我咬牙切齒地抓著床單,像一個紅了眼的殺人犯。起初,李偉還哄我兩句,時間長了他不耐煩了,說我越來越像怨婦,他經(jīng)常半夜才回家,帶著滿身的酒氣。

出事是李偉去杭州的當(dāng)天晚上。我吃完晚飯后沒多久就開始出血,醫(yī)生說我體質(zhì)弱,怕是保不住。我覺得一定是醫(yī)生診斷出了問題,好好的怎么突然會流產(chǎn)。醫(yī)生問,你今天吃了什么?大嗓門嘴一撇,說,吃了什么,最補的鱉甲都喂了。

醫(yī)生說怎么能吃鱉甲呢?最動胎的你不知道?我這才知道鱉甲也不是她買的,是替李偉參加一個生日宴席后打包的剩菜。

當(dāng)時,我手里如果有把刀,一定會把她捅得稀爛。我倆就在醫(yī)院對罵起來,我越來越激動,撲過去要掐她脖子,腳一滑,摔到地上。

我不得不馬上清宮。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我一句話都不想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這個老東西。

快到柳園時,梁小愛去衛(wèi)生間換了一件衣服,問我好不好看。是一件白色短袖襯衣,款式老,面料也劣。

丑。我說。丑也就這么一件了。她說,姐,不如你跟我一起下車吧,去我家看看?

這主意倒是不錯。柳園是甘肅離烏魯木齊最近的一個鎮(zhèn),我正好在柳園休整一下,免得灰頭土臉地見阿文。

我把單反遞給她,看你睡覺的樣子。她一把搶過去,真丑,再給我照一張。她說完把我拉到走廊,一手叉腰,一手撐著窗戶。我說你這動作太傻了。她呵呵笑著,朝旁邊的車廂看了看,眼睛和嘴立馬成了“O”型,姐,這里,有外國人呢。她走過來拉著我,我想跟外國人照。我把她拉進車廂,說,丟人現(xiàn)眼。

中午的時候,我們到了柳園鎮(zhèn)。梁小愛走在街上,不停地捏我的胳膊,全身上下都是難以抑制的興奮,沒想到這次真逃出來了,你猜我這時候最想干嘛。唱歌?不,我想抱著路邊的樹親幾口。她指著一條并無特別的馬路,說,我當(dāng)初就是在這條街上被人騙走的,十幾年了,這兒都沒怎么變。她說著擺好姿勢,來,拍一張。

我很樂意拍她,似乎那樣我更像一個自由的旅行者。我拖著行李箱走在這條不算繁華的街道上,坦然接受身邊各種羨慕的目光。行李箱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音,讓我的每一個細胞和毛孔都唱著自由歡快的歌。我的眼睛裝滿了友善,臉上洋溢著幸福,我正在用一顆慈悲的心包容這個世界。我喜歡此時的自己,我對梁小愛說,我給你買套衣服去。我給梁小愛選了一條藍底白點的連衣裙和一雙白色涼鞋,她很喜歡,笑得合不攏嘴。對店主說,這是我姐,我柳園鎮(zhèn)的。

出了店,她神神秘秘地湊近我,姐,給你講個秘密。嗯?我生的那孩子不是我男人的,是他爹的。梁小愛詭異地笑,我看她無關(guān)痛癢的樣子,哭笑不得,真是百堅不摧,沒什么事兒能把她打垮。我說,我們?nèi)コ酝朊姘?。她說,沒我媽做的好吃,去我家,吃我媽做的羊雜湯。

梁小愛的家在離鎮(zhèn)上不遠的后三村,我叫了兩輛摩的,一輛坐人,另一輛拖行李。路上,她精神抖擻地扯著嗓子跟摩的師傅搭話,說來說去只有一個意思:她是后三村的人。

摩托車駛向一段七彎八拐的土路,卷起一屁股灰塵。我緊閉著嘴巴,把頭埋在梁小愛身后,她張著嘴哈哈大笑,姐,別怕,我們從小就是吃土長大的,屁股簸麻了沒?哈哈哈。又走了一陣,梁小愛大喊著說,前面停,到了到了。

我們在一條岔路口下了車,路口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四合院。我問梁小愛記錯了沒有,她看看對面的鐵路說,以前沒這個。她走向左邊的一條路,走了幾步,在一個院子門口站了站,朝我揮手,沒錯,快來。她指著墻上一些斑駁的印子說,小時候我們畫的畫都還在呢。

破舊的木門上掛著鎖,鎖生了銹,同整個院子一樣,顯出荒蕪和無精打采。梁小愛把門使勁推了推,喃喃自語,人呢?

等下,我去大伯家。她撒開腿,朝前面的一個院子跑去。過了一陣,她又風(fēng)一樣跑了回來,攤著手掌,問我借手機。她像是有些緊張,好幾次都撥錯號碼,只好把電話交給我,我撥過去,開了免提,把電話舉到她嘴邊,我竟然也跟她一樣緊張起來。

電話響了很久才接,一個女人“喂”了一聲,她周圍很嘈雜,隱隱約約能聽到切割機的聲音。

媽——媽——我是小愛,我回來了,門口站著呢。梁小愛舌頭在打架,嘴巴湊著電話很大聲地說。

對方沉默了幾秒,說,哦,小愛,你回來了?話語里沒有一絲驚喜,我們在無錫打工,你還好吧?

好。梁小愛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尷尬,想結(jié)束通話又有些不甘心,媽,我,我從河南逃回來的。

苦了你了孩子,我們也都挺想你。那頭頓了頓,說,住你大伯家的人有鑰匙,你去拿了進門,過年我們可能回不來。梁小愛低著頭,沒支聲。對方聽她沒說話,就掛了電話。太陽很大,周圍沒有遮陰的地方,我倆站在院子里,像兩個雕塑。梁小愛往手掌吐了點口水,把上面的電話號碼搓得一干二凈。

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她大伯家門口,招手讓我們?nèi)ニ易鴷骸?/p>

男人很熱情,端出了水果,又讓他媳婦兒做了兩碗臊子面。他說,你大伯搬酒泉后,我就買了他屋子,住了快八年了。我剛搬過來時,你弟弟才兩歲。男人看著梁小愛說,一直以為老梁只有一個兒子呢,原來還有這么大個女兒。這老梁,捂得真緊。他媳婦兒拿出一把鑰匙,說你爸媽兩三年沒回來了,夠你收拾。梁小愛沒接鑰匙,埋頭吃著面條,像跟人搶食似的,使著蠻勁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好幾次都差點哽住。

從那人家里出來,梁小愛提著隨手不離的蛇皮袋子,低著頭往前走。我追上她說,不留家里了?她搖搖頭。一旁的院子正在辦喜事,幾個人聚在一起緊盯著我倆看。梁小愛用頭巾包住頭,說,快點走吧。

我為了讓她高興,拿出相機說,給你拍一張吧?留個紀念。她回頭看了看,說,算了。

我倆漫無目的地走著,行李箱的輪子被我拖出聲嘶力竭的聲音,那條土路已經(jīng)沒有了來時的親切,無情地擺在我們面前,蜿蜒地伸向遠處。太陽很大,我沒走幾步就開始胸悶氣短了,我說,不走了,等車。梁小愛一屁股坐到路邊。

下午四點多,我們在鎮(zhèn)上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梁小愛如同大病一場,進門就倒在床上,我去外面炒了幾個菜拎回來,她說不想吃。我倆待在房間里沒有說話,默然地煎熬著這個下午。

梁小愛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一陣,總算開口說話了,我不是被人販子拐走的,是他們不想要我了,把我扔了。似乎,在之前幾個小時的沉默里,她一直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而現(xiàn)在,終于下定了結(jié)論,他們一直想要個兒子。她咳嗽了幾聲,朝地上吐了口痰,我大媽二媽都生的兒子。

我倆沉默了一陣,我問她怎么辦,她說,回河南吧。我急了,蠢吧你?忘了怎么逃出來的?我男人其實對我可以,只要我不跑。好個屁。你出去找個工作,我?guī)湍阏?,掃大街都不能回去。我什么都不會。好歹,那兒還是個家。你這么年輕,還可以再嫁人,找到新的生活,回去了,你一輩子就爛那兒了。爛就爛吧。她躺下去,拿被子蒙住頭。

第二天一早,我和梁小愛在火車站分手。臨走時她找我要地址,說回去后還我錢。還個屁,我說,我真不想看你回去。死不了。她把蛇皮袋子抱在胸前,朝我笑。我說你快走吧。她走了幾步,又回來,給我鞠了一躬。

在去喀什的三十多個小時里,我開始不安。阿文會不會也那么冷漠地對待我呢?他會嫌我丑嗎?會嘲笑我眼角的皺紋嗎?如果他有一個漂亮能干的老婆,我還有沒有勇氣面對他呢?

我突然有點怕了,給五月發(fā)了條短信,說我擔(dān)心阿文并不歡迎我的到來。她回:不會吧。我說:你還相信愛情嗎?她回:不。

一直都是這樣,每次跟五月談這個話題,她都不愿多說一個字,顯得倦怠而漠然,似乎她的世界里,遠遠有比愛情更好玩兒的東西。她越是這樣,我越覺得自己失敗,都什么年代了,別人都在為更好的生活打拼,賺錢、經(jīng)營家庭,活出成功人士的樣子,只有我,為了一個喜歡的人,把好好的日子攪得一窮二白。

4

到喀什的第二天,我認識了耗子。我其實不太喜歡他,他總喜歡出神地看著我,讓我覺得他肚子里裝著很多難以啟齒的秘密。

耗子說,幾天前,阿文去西藏采風(fēng)了,過一陣就會回來。他說這話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人,叫帕爾木。耗子說他十多歲的時候,他媽帶著他從酒泉改嫁過來的,帕爾木是他繼父的兒子。比起耗子的神秘兮兮,帕爾木顯得可愛很多,他睫毛濃密,幾乎要蓋住深邃的眼睛,他不會說話,只會笑,沖我比劃著,像是跟我很熟。

耗子跟我講了很多關(guān)于阿文的事,說他在喀什生活了好多年,身邊沒女人只有音樂,快五十了還沒結(jié)婚。他彈吉它唱歌都是一流,是他們?nèi)豪锢洗蠹壍娜宋?,連酒吧老板都對他禮讓三分,紛紛開高價請他,因為只要有他駐唱,酒吧生意肯定火爆得不行。他說從去年開始,阿文很少唱了,一門心思搞創(chuàng)作,還給刀郎寫過歌。耗子指著馬路對面一棟高高聳起的樓房說,看見了吧,阿文就住在那兒,最高一層,越高越貴。他有兩輛車,一輛奧迪一輛路虎,這次就是開路虎去的西藏。末了又說,干我們這行混到他這樣兒,絕了。

我按捺著激動,有點喜極而泣了。我曾經(jīng)做過很多想象,多少都帶點悲壯的色彩。比如他得了絕癥,或者離了很多次婚,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F(xiàn)在看來,他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果然是個瀟灑的男人,我如釋重負了許多,阿文不僅率性浪漫,也懂得如何善待自己。

兩天后,耗子讓我搬到他那里,他說那房子一直空著,我去住,也算幫忙照看。這對我來說當(dāng)然最好不過,我身上的錢已經(jīng)不允許我長期住酒店了。耗子開來一輛皮卡去酒店幫我搬行李,上車的時候,他脫去外套,只穿了一件背心,我看到他肩膀上紋著一條盤繞的蛇,朝我吐著芯子,我有點害怕。他把車子開到加油站加油時遇到一個熟人,耗子介紹說我是阿文的朋友,專門來找他的。那人看著我說,老大不是又跑出去了嗎?看得出,在他們眼里阿文是個我行我素的人,盡管他看我的樣子有些同情,但我依舊心花怒放,一來他們沒有見過真實的阿文,我見過。二來,耗子沒有說謊。

真實的阿文是什么樣的呢?車子緩緩地走在暮色里,喀什的街道已經(jīng)開始亮起了霓虹燈,我打開車窗,看著這個溫情而熱烈的城市,心里暗暗地洶涌。我的臉一陣發(fā)麻,感覺自己去了十八年前那個暴風(fēng)雨的下午,阿文纖長白皙的指頭正從我臉頰輕輕躍過。我在想,那個自由純凈、神采飛揚的小伙子如今會是什么樣子呢?我很想問耗子有沒有阿文的照片,但還是忍住沒開口,不管他是駝了還是禿了,不管他變得多老多丑,在我心里,他始終是那個神采飛揚的阿文。

我們十八年沒見了。我說,十八年對于一場相思,總顯得很快。

耗子不停地換著車檔,說,難得,你把最好的時光都用來想他了,這種快樂可能別人無法體會。

你說話挺像詩人的。

其實是個粗人。耗子笑起來,露出幾顆煙牙。

皮卡穿過幾條街道,最后在一排破舊的居民房前停下來。耗子說,房子有點舊,但收拾一下還是能住。他邊說邊渾身上下地摸,最后在車上的手包里翻出一把鑰匙。

是兩室一廳的屋子,客廳的墻上掛著很多吉他,耗子說,以前他帶了幾個學(xué)生,順便賣吉他。后來生意不好,就沒做了。

客廳左側(cè)是一間臥室,凳子上床上都灑落著衣服,跟床單攪成一團,露出發(fā)黃的棉絮。臥室對面是一間工作室,放著鍵盤、調(diào)音臺、話放等簡單的設(shè)備。電腦前的煙灰缸里豎滿了煙頭,煙灰到處都是。廚房在最里面,沒窗戶,一只昏黃的燈泡掛在門板上,隨時都可能掉下來,洗碗池里堆放著碗筷,敞開的電飯鍋里,米飯已經(jīng)發(fā)黑了,發(fā)出刺鼻的餿味。有點亂。耗子說,有一陣沒住了。

原來你是把我叫來收拾的。我說。

可以這么說。耗子狡黠地笑,住個女人,添點人氣。

耗子和帕爾木走后,我開始收拾屋子。的確太臟了,到處都是厚厚的積灰,輕輕一動就散開一陣薄霧。廚房堆著各種垃圾,墻角堆放的幾個哈密瓜爛成了漿糊,開始長蛆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如此能干過,六十多平米的房子,在兩個小時后被我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磥砼颂焐褪钱?dāng)家庭主婦的料,只分是不是心甘情愿地干。一想到馬上就要跟阿文見面,我就渾身是勁兒,干什么都不覺得累。

耗子又過來了,搬了把凳子,坐在門口看我收拾,一臉的享受,像是請了一個很滿意的長工。

我指著一只上了鎖的皮箱說,文物嗎?

他跳起來說,別動。這是房東的東西。

耗子把我清理出來的兩大包垃圾拎走了,又給我買來一雙涼拖鞋和兩個臉盆。晚上睡覺把門鎖好。他說完穿過我的肩膀朝屋里看了看,滿意地笑了笑。我說本來住你這屋我還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原來你把我當(dāng)長工使喚,兩清。

躺下后,我心里很亂,怎么也睡不著。在這之前,我常偷偷想象我跟阿文在一起的情形,想象著我們目不轉(zhuǎn)睛的對視,激烈的擁吻和纏綿的交融,當(dāng)然,我會讓房間里散發(fā)薰衣草香味,在靜謐的夜晚醞釀著時深時淺的曖昧……這樣的想象,幾乎填補了我整個少女時代對愛情的落寞和迷惘,讓我無限地渴望。

我把頭埋在枕頭里,看著伏在我臉上的一縷頭發(fā),它正在默默地跳動,跟我的心跳一樣慌亂。

我起身站到窗前,窗外是一條窄窄的巷子,昏暗的路燈打在幾間平房上,簡陋卻讓我無可挑剔。這是一個讓我徹底踏實的夜晚,阿文就要從西藏回來了。我馬上就可以見到他。

耗子一大早就來敲門,他說要帶我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是阿文去過的地方?耗子點點頭,嗯。他給我買了早點,有幾個冒著熱氣的包子,還有一塊馕。我顧不上吃,讓他等我一會兒,既然是去阿文去過的地方,我得好好化個妝。

耗子把我?guī)У揭婚g土胚房前,房頂像是被捋了一把,捋走了土和磚瓦,只剩下腐舊的木頭。中間以下倒是完整的,但也就是一堆泛黃粗糲的泥土。耗子說,這兒最早是一個陶藝作坊,陶藝人將制陶的手藝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后來就失傳了。

房子跟人一樣,怕孤單,沒人住就壞得快。他靠著土墻坐下來,撥弄著吉他,冬天的時候,我常跟阿文來這里曬太陽。

耗子唱起了一首維語歌,我雖然聽不懂歌詞,但感覺到了耗子心里的憂傷。歌里有一段很長的間奏,耗子很認真地彈,仰頭看著被揭開的房頂,我看到他眼角亮閃閃的,有眼淚正要溢出來。我不敢問他為何傷心,他憂傷的樣子讓我覺得一切安慰都顯得蒼白。我想,耗子心里一定有故事。

一曲唱完,他點了根煙低頭默默地吸,很沮喪的樣子。過了會兒他把煙頭摁進土堆里說,這間房子住了好幾輩人,他外公,他外公的爸爸。他們家往上好幾代人都是陶藝人,一直傳到他外公手上,他父親是喀什最棒的陶藝人,沒幾個人能像他那樣把阿拉丁神燈做得精美而有生命。

太陽緩緩從巷子對面照過來,有點熱了。幾個上學(xué)的孩子從我們面前跑過,卷起一陣灰塵,我捂住嘴巴,等孩子走完了問,阿文為什么喜歡來這里?

他喜歡阿拉丁神燈,喜歡我外公。耗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打開了車門。

皮卡駛出巷子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明晃晃地照進車里。我看著窗外漸漸熱鬧起來的街道,想象著阿文從這條路上經(jīng)過。他會想些什么呢?會像十八年前那樣,戴著墨鏡吹著口哨嗎?

耗子說,阿文就是阿文,他總是跟常人不一樣。他手機經(jīng)常關(guān)著,他隨時可以找到你,但你難得找到他。望不到邊際的等待,真的是一件殘酷的事情。耗子說著,突然猛踩一腳剎車,我一頭撞到擋風(fēng)玻璃上,一只狗正休閑地從車前經(jīng)過,對幾秒前的危險渾然不知。我說,你能把阿文的號碼給我嗎?他減慢了車速,說,我說了你記吧,估計打不通。撥電話的時候,我的手也在抖,跟梁小愛一樣激動。但我沒梁小愛幸運,阿文關(guān)了機,連讓我失望的機會都沒有。我看著手機上的這十一個數(shù)字,每一個數(shù)字都像一個吸盤,牢牢吸著我的五臟六腑?,F(xiàn)在,它們成了我的全部寄托。

耗子停下車,從后座的口袋里拿出一條深紫色的圍巾給我,這兒的太陽很容易曬黑的,小心阿文回來認不出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深紫色?

巧合吧。他說,真是巧合。

我把臉埋在圍巾里,又撥了一遍那個號碼,有點焦慮,也不知道他哪天回來。

你愿意等他多久呢?耗子問。

只要他能回來。

會的。

回去的路上,耗子買了很多菜,說要讓我嘗嘗他的廚藝。他似乎跟我很熟了,在我面前一點都不顧及,他一進屋就喊熱,脫了背心光著身子,我這才看清楚他身上紋的竟然是一個長發(fā)女人的背影。

你偶像?我問。

周慧敏,沒認出來嗎?他笑著,拿出一大把苦菊放進菜盆里,喜不喜歡吃熗苦菊?

來喀什應(yīng)該吃馕坑烤肉吧?阿文喜歡吃什么?

他啊。耗子一笑,他挑食,最喜歡吃的好像是面條。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趴在陽臺喊我媽給他煮面的事情似乎就在昨天。他還喜歡腌一碟蒜苗。我說,嗯,要不晚上我們也吃面條吧?我說完心里滿是后悔,之前怎么就沒想到阿文最喜歡吃的是面條呢?

耗子說,行,我單獨給你煮一碗。

廚房越來越熱,耗子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你給我拿個毛巾來。他說。我去衛(wèi)生間拿了條舊毛巾浸濕后遞給他,他沒接,把臉伸過來。我心里一咯噔,什么意思,讓我?guī)退聊槅幔课野衙泶畹剿缟?,出去了。他在里面喊,你別不好意思啊,你就把我當(dāng)阿文好了。

耗子做了四菜一湯,兩個人吃有點多了。他在臥室的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盒子,拿出一瓶紅酒。九二年的。他說,一般人不給。我感覺他看我的時候,眼里藏著一團火。

我在想耗子該不會是對我有意思。這算什么事兒呢?他明明知道我心里只有阿文。我喝了一大口酒,拿出手機撥號,阿文的電話依舊關(guān)機。我把電話扔到地上,我真的有點燥了。

阿文昨天給我來短信了。耗子不輕不重地說。我抬頭看著他,緊張得不敢說話。

他在西藏有點事,估計半個月后才回來。他把手機遞給我看,的確是阿文的號碼。耗子說,他這人就這樣,想起來了給你甩個短信,一忙,什么都拋腦后了。

我心里稍稍好受了點,至少,阿文還有音訊,半個月算什么,我可以等的。我倒了滿滿一杯紅酒,一口氣干了。

帕爾木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喝完了一整瓶紅酒,我脫了鞋子,歪在木椅上跟耗子講我跟阿文在墳塋包的事兒,我說耗子你根本就不懂,有的人一輩子就為一個人活著,哪怕他死了,一點痕跡都沒給你留下,你還是想跟他相依為命。耗子的臉已經(jīng)成紫紅色了,他沒說話,“啪”地打了下肩膀,捻下一只蚊子,我說你真的不懂,你就知道在背上紋女人。

帕爾木著急地沖耗子嗯嗯啊啊地叫著,不停打著手勢,耗子拿起車鑰匙就沖出門外。我說你去哪兒,我也要去。等我鎖好門出來,他倆早走了。

我回屋躺到床上,看著天花板一圈接一圈地邁著碎步,這些碎步讓我頭暈,我身上冒起了冷汗,黏糊糊地很不舒服。我翻了個身,拿過電話給李偉打了個電話,剛響一聲就被他掛了。我又打過去,掛了。他發(fā)來一條短信,問我什么事。沒事。我回過去,心里卻堵得難受。我給五月去了個電話,我說李偉什么意思啊,電話都懶得接了,他要這樣我就真想離婚了。五月說他媽過世了你不知道嗎?昨天走的。

我把電話打給我媽,她好像不知道李偉媽去世的事兒。我媽說我正遛豆豆呢,你還在出差嗎?我去喀什的當(dāng)天,五月給我媽送了只金毛,我媽的心思便全在這只狗上了。

我又給李偉撥了個電話,這回終于通了,我說你什么意思,打算跟我徹底撇清關(guān)系是嗎?李偉說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我無言以對,從我離開家的那一刻起,我就沒資格跟他理論了。

我說,抽個時間,我們把手續(xù)辦了。

好。他說。

掛了電話我起身洗了個澡,出來時我鼓起勇氣給阿文發(fā)了條短信:阿文,十八年前的西坡鎮(zhèn)你還記得嗎?我就是當(dāng)年陪你在墳瑩坡看云朵的那個小姑娘。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現(xiàn)在我來喀什了,打你電話一直關(guān)機。我想見你一面,別無其他,收到請回電。

這一晚,我不敢睡著,隔幾分鐘就看一下手機??焯炝恋臅r候,我感覺全身都被掏空了,阿文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回給我。我猜想,是不是耗子對阿文說了什么。難道耗子真的對我有意思?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跟耗子的認識也不僅僅是個巧合。那天下午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五月說的那家酒吧,進去沒多久就有人上來跟我搭話。這人就是耗子,他剛剛從臺上下來,他說我一進門他就看到我了,我是那么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因為他跟阿文是很鐵的兄弟,我可能不會跟他搭話,他一點都沒有駐唱歌手的氣質(zhì),穿著皺巴巴的劣質(zhì)T恤,頭發(fā)也有點臟。后來我們?nèi)ゴ笈艡n宵夜的時候,他居然用筷子撓著褲襠說,真他媽癢。

一連幾天,耗子都沒來找我,電話也關(guān)機了,消失了一樣。我有點煩他,但又有點不安。我需要他的關(guān)照,更需要通過他等到阿文。喀什的一切都令我陌生,那種快要爆炸的炎熱令我恐慌,我總感覺它是在拋棄我。中午我一個人在家嚼著馕,發(fā)現(xiàn)我的一顆門牙竟然從里層脫下了一塊,我不敢吃了,擔(dān)心它隨時掉下來,在我的嘴巴里長出一個黑洞。我居然開始掉牙了,我的牙居然也開始拋棄我了。

我在那間土房里找到了耗子,他坐在墻角默默地吸煙,見我過來,他把手機遞給我說,阿文要結(jié)婚了。他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果真是阿文發(fā)來的,阿文他在西藏認識了一個援藏的護士,很有感覺,想結(jié)婚。

我死死盯著那幾個字,恨不得把它看穿,找到那個我怎么都抓不到的阿文,我感覺耗子在撒謊,為什么每次我打都關(guān)機,但他卻能收到短信?

這幾天你去哪兒了?

他說在家,他爸病了。

我想去看看他。我說。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說謊。

耗子說,上車吧。

路上我哭了起來,我說阿文是不是故意躲著不想見我?你是對阿文說了什么嗎?

如果他死了呢?耗子說,如果他死了,你打算在這里待一輩子嗎?他陰沉著臉,似乎阿文早就死了。

王八蛋,到底嘴里有沒有真話?你憑什么說阿文死了!我覺得自己快炸了,對著車門一陣猛踢。

他不得不靠邊停了車。是沒死,他說,但他要結(jié)婚了,你能怎么樣?

我踢累了,說,不怎么樣,阿文更喜歡的人是我,我們認識那么早,護士算個狗屁啊。

5

耗子的家是一個儲藏間,唯一的一間窗戶正對著院子的過道,可能因為外面過往的人太多,所以糊著紙盒,這樣一來,屋子就更黑了。我沒看清楚他父親長什么樣,我們還沒進門,屋里就扔出來一只板凳,一個老人發(fā)瘋似地在里面吼,滾,給我滾。耗子撿起板凳還要進去,帕爾木站在門口對我們做著手勢,讓我們走。又一只杯子扔出來,“啪”地碎在耗子面前,帕爾木走過來,拽著耗子,把他拉到轉(zhuǎn)角的壩子里。

耗子把手里的板凳遞給我,自己蹲在地上。

藥吃了嗎?耗子看著帕爾木。

帕爾木點點頭,轉(zhuǎn)身進了屋,再出來時端著一盤西瓜。

耗子一笑,帕爾木很喜歡你。

沒吃幾口,一輛奧迪在對面滴滴地按喇叭,讓我們讓道。這是停車的地方嗎?耗子嘴里罵著,但還是起身讓開了。

我們?nèi)齻€一直被逼到路口,太陽鋪在我們頭頂,讓人有些焦灼。耗子扔掉手里的西瓜說,走了,去看外公。

我們上車時,帕爾木遠遠看著我們,沖我們笑。耗子說,回去,外面曬。

耗子的外公就是那棟被揭了房頂?shù)耐僚呶?,在快要退去的夕陽里顯出慘淡的光景。我說耗子,我倆都跟這房子差不多了。我倆靠墻坐著,看著對面長長的巷子。耗子說,外公要是活到今天,一定拖著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緩緩做著陶藝品,他額頭很高,上面刻滿皺紋。

太陽照在我們臉上,血一樣地紅。孩子們放學(xué)了,你追我趕地跑著,書包在身后發(fā)出叮叮哐哐的聲音。

聽過《hurt》這首歌嗎?耗子撥起吉他唱了起來,他唱歌的時候總是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像是一只受了傷的羚羊,那些令我厭惡的紋身則成了一道道滴著血的傷口。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看耗子,他臉上的毛孔很粗,跟他有些沙啞的樣子一樣,毫無精致可言。他緊閉著眼睛,聲音顫抖,發(fā)出的每一個音似乎都用盡了所有的精力。我別過頭,鼻子一陣發(fā)酸。耗子憂傷的歌唱讓我不能不去想阿文,對面,一個戴著帽子的維族老人正遠遠看著我,那張刻滿皺紋的臉沖我笑了笑,我卻更難受了。

我跟耗子一直坐到晚上七點多。臨走時他拍拍裂開的土墻說,走了。

回去時我倆買了點吃的和啤酒。我今天是真的難受,想喝點酒。我感覺耗子也是,他一直在嘆氣。喝酒的時候,我又撥了幾次阿文的電話,還是關(guān)機。

操他大爺?shù)?。我蹬了鞋子,把一只腳放到椅子上繼續(xù)喝。這個動作突然讓我想到了大嗓門,想到流產(chǎn)的孩子,想到了那個倒霉的梁小愛。我說耗子,但凡是認識我的人,最后都沒好下場。我喝了一口酒說,我離婚了,如果這次來還是見不到阿文,我真不好想。我說完了喝了一滿杯,我想把自己灌醉了睡個好覺。

耗子一旦不唱歌,就又成了讓我討厭的俗人。他用手抓了幾下褲襠(他那兒似乎總那么癢)說,他馬上結(jié)婚了,你總不能做二房吧。我心里很亂,不想喝了。我說你喝吧,我去躺會兒。

我沒躺多久就聽見耗子在外面叫我,他興奮地喊著說,小軒你快起來,阿文回來了。

阿文真的回來了。他戴了頂鴨舌帽,長發(fā)齊肩,微笑著看著我。他一點都沒變,依然清瘦白皙,跟我十八年前看到的他一模一樣。他走過來輕輕拉了拉我的馬尾,說,小軒,我記得你。

我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說你為什么不回我短信呢,是很討厭我嗎?我想說你真的要結(jié)婚了?我還想說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可我不知道你在哪兒。我想說的太多了,所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哆嗦著嘴巴看著他,想撲進他懷里,可他那么完美,完美得讓我不敢靠近。

小軒,我曾經(jīng)去過西坡鎮(zhèn),可是你家已經(jīng)搬走了。阿文走過來拉著我,他的手掌溫暖細膩,有點淡淡的濕潤,他說,小軒,我給你寫了首歌。

“那個憂傷的夏天,我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飛逝的時光啊,留不住那些往事。我想帶你走,可你還是個孩子,當(dāng)一切成為幻影,我只能獨自留在喀什……”

我倚在門口,看著這個孤獨歌唱的男人,他背對著我坐著,安靜地看著前方,像在深情注視一個人。他的歌聲嘶啞而低沉,像一個嚴實的懷抱裹住他注視的那個人,一直看到她的心里,把她徹底融化。我也被他融化了,我遠遠看著那個背影,不敢靠近,我擔(dān)心一走近,那個人就突然消失了。

阿文。我輕輕喊了一聲。我還是忍不住走過去了,我在身旁坐下,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電流一樣的酥麻穿過我的五臟六腑,十八年了,似乎我夢寐以求的,就是這樣一個依偎。夠了。

阿文,不要再離開我了。我說。

他唱完最后一句,繼續(xù)彈著吉他。他說,我會一直在這兒陪著你,哪兒不去。

我微閉著眼睛,尋找著他的氣息。我感覺他也在尋找我,兩張潤濕而柔軟的嘴唇,正在黑暗中緩緩地靠近,是該靠近了,那么久的別離,幾乎讓人頹廢絕望的別離。

我突然被他推開了,睜開眼,是耗子。耗子一臉慌張地表情,哆嗦著拿出一根煙含進嘴里。

好清晰的夢。我說。

我喝多了。耗子說,我想帕提曼了。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茶幾,還剩三根羊肉串和半瓶啤酒,我拿過瓶子喝了一口,渾身打了個冷顫。

6

耗子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幾年前,我從北京輾轉(zhuǎn)到成都去唱歌。去成都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跟人打了架,被人盯上了。那天我正唱著歌,一個客人跑上臺給我敬酒,當(dāng)時我正唱著,他硬要我喝,我勉強喝了一口,他說不行,得喝完,還推搡了我一下。我一氣,把杯子扔了,兩人就打起來,我糊里糊涂地掄起凳子砸過去,就聽見一陣慘叫。

當(dāng)晚老板說,你趕緊逃吧,你惹上黑道的人了。所以我就去了成都。

去成都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三十二了,跟我一起面試的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英文歌藍調(diào)爵士樣樣拿手,所以我被淘汰了。后來好不容易聘上了一家,但沒唱幾天就被老板辭掉了,因為客人點的很多歌我都不會唱,網(wǎng)絡(luò)歌曲出來得太快了,這首還沒學(xué)會呢,那首又出來了。老板說,你不能總唱周華健的、林依輪的啊。

在成都待了兩個月,吃飯都快成了問題。不得已,我去一個夜總會應(yīng)聘,老板問我會不會裝女人?他說他們剛剛弄了個節(jié)目,需要一個男扮女裝的人。我咬了咬牙,答應(yīng)了。于是每天晚上,我涂著鮮艷的口紅,胸前塞兩個氣球,穿著一條紅色的裙子在臺上扭著腰。我不需要唱歌,我扮演的是一個空虛寂寞到處偷腥的老女人,我只需要在臺上悶騷地走一圈,讓大家興奮地拍著桌子,嗷嗷地喝倒彩就行了,每次演出結(jié)束,我都會蹲在廁所哭一場。

夜總會有個唱歌的維族女孩,叫帕提曼,長得很漂亮,每天總有客人出錢點她唱歌。我記得有一回,兩個男人喝醉了,斗狠爭她,一個男的喊價兩萬讓她唱一首家鄉(xiāng)民謠,但那天帕提曼很倔,一直不肯出場。老板惱了,扇了她一巴掌,讓她滾。

我擔(dān)心她出事,追出去,她說她不會把自己喜歡的歌拿來賣錢,那是自己的靈魂,不能拿出去給人消遣。末了她說,你怎么能去裝女人呢?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后來就戀愛了。我跟她回了喀什,準備結(jié)婚安家。帕提曼的家境不太好,母親病在床上,弟弟是個啞巴,他弟弟你見過的,就是帕爾木。

我跟帕提曼租了間房子,搞了個吉他培訓(xùn)班,白天一起上班,晚上我就去酒吧跑跑場子,居然還能賺一些錢。帕提曼的外公過世了,她隔幾天就會去他身前住過的老房子,把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在里面住一晚,她說這房子是外公的最愛,他一定會經(jīng)?;貋?,她不能讓外公回家后看不到親人。

我們有了一些積蓄后,我買了一輛皮卡車幫人運東西增加收入。那一陣咱爸剛剛做起了石頭生意,來喀什賭石的人越來越多了,他覺得是個賺錢的機會。有天我?guī)еネ饷嬲沂^,帕提曼和媽媽照例去土房子里陪外公,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想到她倆睡在那里,有點不放心。回家的路上,車子熄火了好幾次,后來我們接到鄰居的電話,他說老房子塌了,帕提曼和媽都沒跑出來。

我看著掛滿吉他的墻壁,對耗子說,你倆就是租的這間房子吧?

最幸福的時光都在這房子里,所以不想退。耗子說,帕提曼的爸爸一直讓我找個人結(jié)婚,不想讓我守著他們。他現(xiàn)在病了,神志不清,但卻一直記得攆我走。

我倆很久沒說話,那天的啤酒極其難喝,像刺一樣刮著喉嚨。

我們接著喝酒,過了好一陣,我說,我找了份工作,酒吧服務(wù)員。本來我還可以去一家超市應(yīng)聘文員,但我想離阿文的圈子近一點。

耗子說,你是準備一直待下去嗎?

當(dāng)然,我要等阿文回來。我看了看時間,說我得去上班了。

我工作的地方就是五月說的那家酒吧,一個本地人開的民族酒吧。五月就是在那兒見到阿文的。她說她當(dāng)時帶著幾個湖南的客人,坐在離舞臺最近的地方。有個中年男人上場的時候,全場起立鼓掌,旁邊一個小伙告訴她,這人叫阿文,聽他唱歌很難的。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點單,很輕松。酒吧不大,不到十點就已經(jīng)滿座了,喀什人不太喜歡喧鬧地拼酒,他們一般都是靜靜地聽歌,特別高興的時候,會三五成群地到中間的空地跳薩滿舞。來酒吧駐唱的人經(jīng)常在換,一個晚上也就唱三四首。耗子也會去,他總是唱一些很憂傷的歌曲,不管現(xiàn)場的氣氛有多么歡快。但大家似乎很喜歡,他上場的時候,跳舞的人就會輕輕散開。

我常??粗淖?,想象阿文唱歌時的樣子。漸漸地就會莫名其妙地悲傷起來。

有天我媽打來電話,這是我來喀什后她打給我的第一個電話。她說豆豆今天拉稀了,怎么辦?我說你去找五月吧,我在外地呢。我媽說你還要待多久,我給李偉電話他怎么不接呢?我說李偉也出差,忙,你別打了。我媽說,我最近也老是累,腿疼,站不起來。我說你是遛狗遛多了吧。

我媽肯定沒病,她是在騙我,我太了解她了,她一定覺得我跟李偉出了問題。

我讓五月去看看我媽,看她是不是在撒謊。晚上,五月給我電話說,你回來吧,她是真病了。我說真是煩人,她怎么就不知道照顧好自己呢?五月還要說什么,我把電話掛了。

耗子說,你還是回去看看吧,我陪你回去?

萬一我剛走,阿文就回來了呢?我說,錯過了怎么辦?

都怪我。耗子說。

怪你什么?我在心里說,怪你不該騙我是嗎?

其實,去酒吧工作這段時間,我隱隱感覺到了耗子在騙我,他之前說阿文還有半個月就回來,可已經(jīng)過去一個月了。有天我問酒吧的保安,阿文怎么沒來唱歌了?保安說,阿文是誰?我想,保安一定是新來的,不然怎么連阿文都不認識呢?

我媽是真的病了,子宮里面長了東西,像來大姨媽那樣出血。五月說,她去找李偉,李偉沒見她,讓秘書攔在門口。五月說,你還是回來一趟吧。我握著電話木然地看著對面的街道,太陽很大,我睜不開眼。我覺得自己有些可怕,我居然一點都不擔(dān)心我媽,我滿腦子都是阿文。

晚上我拉耗子去喝酒,我說我想去趟西藏。

到此為止吧。耗子說這話的時候一點力氣都沒有,像是在說他自己,你住的那房子要退了。耗子說,我想攢錢給帕爾木娶個老婆,他有喜歡的人了。他垂下頭揪著頭發(fā),對不起,小軒,我也該醒醒了。

你怎么了?我說完,伸手捂住耗子的嘴,我說,你別說了。

阿文沒在西藏。耗子用力掰開我的手,小軒,我不認識阿文,喀什根本就沒有你要找的阿文,小軒,我只是想留下你,我實在太想帕提曼了。她喜歡紫色,她喜歡吃熗苦菊,她喜歡聽《hurt》這首歌,她喜歡把我們的房子收拾得整整齊齊。

你留不住她,只能把她的背影刻在自己身上。我說,我跟她長得很像嗎?

耗子搖搖頭,不像,但你有一對跟她一樣的虎牙。你每次笑的時候,我就覺得帕提曼回來了。

這真是個天衣無縫的騙局。我細細想著跟耗子認識的點點滴滴,想從中找到一點破綻。后來我想到了那個加油站的員工,沒錯,耗子開著皮卡去加油站時,那個加油工明明跟他提到了阿文。

耗子說,他是個托兒,我他媽請托兒了。

我覺得我應(yīng)該喝下整瓶啤酒。我說耗子,這么大的太陽,我為什么覺得冷呢?

7

五月來喀什了。不是帶團,是來接我的。這期間我為了攢路費,找了份兼職,白天在超市站一整天,晚上去酒吧,每天要工作十五個小時。我可能瘦了很多,也有些憔悴了,五月站在超市門口,驚訝地捂住嘴巴,她快認不出我了。

她來的那天正好立秋,氣溫卻沒有降。耗子請我倆在一個小館子吃飯,我照例要了啤酒。我想早點把自己灌醉,這樣五月說什么我都聽不見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坐上去西藏的火車。

房間很熱,耗子脫了上衣,給我和五月每人舀了碗涼粉。我見他又拿筷子撓褲襠,禁不住笑了,我說臨走之前我想弄清楚一件事,你下面為什么總是癢呢。

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笑的事情,但耗子跟五月都沒笑。五月放下筷子說,小軒,我要結(jié)婚了。

這個夏天結(jié)婚的人可真多。你,帕爾木,還有阿文。

我跟李偉結(jié)婚。五月說。

我下意識地夾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卻嚼不出味道。我說,恩,挺好的。

我沒見到過什么阿文。五月說,但我想跟李偉結(jié)婚,他說,只要你肯跟他離,他就愿意跟我結(jié)。我知道你一直想著阿文,便隨口說他在喀什,你就真來了,小軒你太傻了,這世上,原本就沒有那么干凈透明的愛情。

阿文去西藏了。我說。

醒醒。五月說,我是騙你的,騙你的,聽見了嗎?

你愛李偉?我說,談不上愛吧?你不過是想換輛寶馬,住進大房子。

婚姻對于我是實用,沒什么愛不愛。五月說,李偉也是,他需要有人給他生孩子,需要有人打理他的生活。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會幸福。

是,你還能生。我看著耗子說,我生不了了,卵巢早衰。我說完很想把啤酒潑到她臉上。我端著杯子遲疑了一陣,最后把酒喝了。

耗子說,小軒,你想怎么樣都行,別去西藏了。他拿出一個手機說,阿文的電話就是這個,這是帕提曼的手機。

媽的。我說,都騙我。

太熱了,我臉上全是汗,我脫了鞋子,赤腳踩在地上,一陣刺骨的寒冷襲遍全身。我說我得上班了,上完下午半天我才能領(lǐng)到這個月的工資。

五月起身來拉我,我有點害怕被她拉走,趕緊伸手掄了她一巴掌。出門的時候,我的手心隱隱作痛,我一定是太用力了。

8

五月走的時候喀什下起了雨,從早到晚地下。耗子很擔(dān)心那間土房子塌了,整天守在那里。他說小軒,過幾天我陪你去一趟葉爾羌河。葉爾羌的意思是土地寬廣的地方,那里景色很美,能讓你忘掉煩惱。

我說我沒有煩惱啊。我相信預(yù)示,你和五月騙我都是預(yù)示,所以我敢肯定,阿文真的就在西藏,他可能真的喜歡上一個護士了,我得趕緊去,不能再錯過。

9

我動身了,去西藏。列車在軌道上均勻而柔滑地前行,我坐在車廂里,輕飄飄地晃動。窗外跳進來大片的薰衣草,卻沒能讓我有些許的愉悅,我不敢去看那些太美的風(fēng)景,我擔(dān)心剛剛看上一眼,它們就突然消失了。

陽光漸漸明朗起來,照進了車廂,我從車窗的玻璃上,隱隱約約看到了自己的臉,木然得近乎呆滯,兩眼黯淡無神。我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自己的身體隨著列車一起呼嘯疾馳,它載著我駛進黑漆漆的隧道,又仰頭向上,直沖云層深處。我看見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穿著嫩黃的連衣裙,扎著黑底白點的蝴蝶結(jié),正站在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少年面前,滿心期待地看著他。

手機響了,是耗子。他發(fā)來一條短信說:小軒,塌了。

我想他說的應(yīng)該是那間土胚房。那個老房子到底還是倒了,它許是太過孤單。我透過玻璃,看到耗子站在大雨中,他的面前,是一片找不到任何形狀的土堆,露出徹底放棄的絕望。雨水澆濕了耗子的全身,他抱著吉他,想仰天吼一首歌,卻怎么也吼不出來。

后來我睡著了,居然夢見了梁小愛,她拎了只蛇皮袋子站在后三村的岔路口,不知道哪一條才是回家的路。

(責(zé)編:鄭小瓊)

馬桂蘭湖北秭歸人,湖北省作協(xié)第十屆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獵婚》、《 十年糾纏》,中篇小說《臥底》、《 寂寞小姐》等,作品見《小說月報》、《 長江文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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