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春
白居易詩歌與《詩經(jīng)》互文性研究
鄒曉春
法國批評家朱麗亞·克里斯蒂瓦于20世紀60年代首次提出互文性,她認為“每一個文本都是由對其他文本的援引而構(gòu)成的鑲嵌圖案,每一個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zhuǎn)換?!彼幕ノ男岳碚摌O大拓展了文本研究的時空界限,文本不再是孤立存在的個體,而是被融入到歷史語境和文學傳統(tǒng)當中,互文性將原本孤立的文本個體有機地聯(lián)系在一起,探索文本與文本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死锼沟偻咴诮邮馨秃战稹拔谋緦υ挕庇^點地基礎(chǔ)上提出了“互文性”,又稱“文本間性”,并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互文性理論。她認為文本不能夠完全脫離其他文本而存在,文本語義元素在歷史文本中存在著聯(lián)接關(guān)系。也就是說,歷史形成的文本是后世所無法規(guī)避的,沒有人能夠憑空創(chuàng)造,即使是原創(chuàng),在歷史文本中也應(yīng)該能夠找到原始“基因”。羅蘭·巴特在《大百科全書》中認為“每一篇文本都是在重新組織和引用已有地言辭?!边@一論述與克里斯蒂瓦的互文性理論不謀而合?;ノ男愿拍钔嘎冻鰞蓪雍x,一是一種文本中以某種形式存在著另一文本的語義元素;二是一種文本吸收、借鑒、改寫著另一個文本,對早期文本進行內(nèi)化轉(zhuǎn)換。
互文性雖然是典型的舶來品,但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當中卻司空見慣,典型的就是“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詩歌觀點。有鑒于此,我們完全可以將互文性納入到中國古典文學,特別是古典詩歌研究當中,在詩歌接受、流派研究的基礎(chǔ)上,從文本入手,再度拓展詩歌研究的時空范圍,將不同歷史時期的詩歌聯(lián)系在一起,去發(fā)掘他們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
古典文學中最早的互文性體現(xiàn)應(yīng)該從引詩傳統(tǒng)說起,《詩經(jīng)》的經(jīng)典地位早在先秦就得以體現(xiàn),先秦流行賦詩言志,最早在《國語·周語上》中有這樣的語句“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櫜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雹龠@里引用的是《詩經(jīng)》的《周頌·時邁》,在原詩的基礎(chǔ)上又延伸出新的涵義。先秦典籍引用《詩經(jīng)》極為普遍,據(jù)統(tǒng)計《左傳》共引用《詩》266處;《國語》引共引用《詩》37處;《戰(zhàn)國策》共引用《詩》7處;《論語》引共引用《詩》、論《詩》19處;《孟子》共引用《詩》37處;《荀子》共引用《詩》83處;《禮記》共引用《詩》140次;《孝經(jīng)》共引《詩》10次;《晏子春秋》、《呂氏春秋》以及《墨子》等引用《詩》若干次。
《詩經(jīng)》與后世作品的互文性由來已久,并且具有豐富的案例積累,這種文本互文性逐漸形成傳統(tǒng),廣義的可以涵蓋經(jīng)學,而狹義的則包括后世文人創(chuàng)作對《詩經(jīng)》的效仿、沿襲、接受和創(chuàng)新。魏晉時期曹氏父子《短歌行》《七肩》與《詩經(jīng)》均有文本互文,而陸機、顏延之等又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與《詩經(jīng)》和曹氏父子的詩歌形成互文。至隋唐之際,詩人更以彪炳風雅為己任,從陳子昂“風雅不作”到李白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無不體現(xiàn)著對《詩經(jīng)》的推崇與敬仰。至白居易,更是將詩歌與《詩經(jīng)》的互文性推向了一座新的高峰。
1.白居易宗經(jīng)思想和《詩經(jīng)》風雅精神的互文性
白居易的宗經(jīng)思想在《與元九書》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認為“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經(jīng)》首之。就《六經(jīng)》言,《詩》又首之?!雹谠诎拙右卓磥?,《詩經(jīng)》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其地位不可替代,究其原因,是因為《詩經(jīng)》“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对娊?jīng)》以獨特的藝術(shù)感染力留存于心,感人至深,也正是因為《詩經(jīng)》這樣獨特的魅力,才能達到“言者無罪,聞?wù)咦髡],言者聞?wù)吣粌杀M其心焉”的效果。白居易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認識與詩序“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具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際是一對思想互文。另外,白居易創(chuàng)作新樂府的互文意圖也很明顯,他說“凡所遇所感,關(guān)于美刺興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題,題為‘新樂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謂之‘諷諭詩’。”白居易在無形中又繼承了《詩經(jīng)》的諷喻傳統(tǒng),對于詩歌的形式,他更是直接遵循“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的模式,以此來表達“《詩》三百之義也”。白居易極力推舉《詩經(jīng)》的教化功能,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這又與《詩經(jīng)》所倡導的“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形成互文,而且更加直白深化。
2.白居易詩歌意向與《詩經(jīng)》互文性
文本的交叉出現(xiàn),是互文性最直接的體現(xiàn),與中國傳統(tǒng)用典頗為相似,熱奈特的《隱跡稿本》闡述了互文性三種類型,一是引語,即引用典籍中的成辭;二是剽竊,類似于奪胎換骨;三是暗語,將原來的詞語用于新的語境并產(chǎn)生新意。經(jīng)搜集整理發(fā)現(xiàn),白居易詩歌中出現(xiàn)了大量《詩經(jīng)》中的意向,竟有六十四處之多。
這里的互文主要表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種是與《詩經(jīng)》意象本意的互文,如北門、蒹葭、鹿鳴、關(guān)雎、雀巢、終南等意向,具有濃厚的《詩經(jīng)》情節(jié),白居易在使用的時候直用其本意,來營造詩歌意境。第二種是與《詩經(jīng)》意象引申義互文,比如式微、伐檀、南有嘉魚、生民、鶴鳴等,這里以南有嘉魚為例?!赌嫌屑昔~》是《詩經(jīng)·小雅》其中一篇,詩曰:“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雹?/p>
詩歌描寫了賓客宴會的歡暢盛景,主人和客人相處融洽。用嘉魚游水的形態(tài)起興,含如魚得水之意,引申出賓客與主人之間的融洽。
白居易在《和微之詩二十三首·和酬鄭侍御東陽春悶放懷追越游見寄》引用南有嘉魚意象,詩曰:
君得嘉魚置賓席,樂如南有嘉魚時。
昨日嘉魚來訪我,方駕同出何所之。
嘉魚點頭時一嘆,聽我此言不知疲。
第一句“君得嘉魚置賓席,樂如南有嘉魚時”,第一處“嘉魚”指的是酒桌上的美味佳肴,這里用的是嘉魚的本意,第二處嘉魚是雙關(guān)語,白居易和詩的人叫鄭魴,就是詩歌題目中的鄭侍御,字嘉魚,這里的南有嘉魚既使用了原詩意向燕飲之樂的意思,又調(diào)侃了好友鄭魴,最后一句“嘉魚點頭時一嘆,聽我此言不知?!庇∽C了前面的說法,白居易此處化用《詩經(jīng)》意向“南有嘉魚”,難察雕琢之跡,又兼雙關(guān)之語,產(chǎn)生的互文性效果應(yīng)算全部詩歌中最具特色的一處。
3.白居易詩歌創(chuàng)作形式與《詩經(jīng)》的互文性
元稹在《白氏長慶集序》中說“入翰林掌制誥,比比上書言得失,因為《喜雨詩》《秦中吟》等數(shù)十章,指言天下事,時人比之《風》《騷》焉?!雹菀馑际前拙右椎摹肚刂幸鳌返仍姼璞粫r人視為當代的《詩經(jīng)》,足見白居易的詩歌與《詩經(jīng)》的互文性有多么密切。在白居易的詩歌中,新樂府最為人津津樂道,白居易做新樂府50首,按照《毛詩序》的立序形式,“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說道:“則詩經(jīng)篇名,皆作者自取首句為題。樂天實取義于此。故新樂府序文中‘詩三百之義也’語,乃兼括前文‘首句標其目’而言。鈴木之說殊未諦。夫樂天作詩之意,直上擬三百篇,陳義甚高?!雹薨拙右自谛聵犯蛏喜捎昧伺c《詩經(jīng)》小序相同的形式,如:
《七德舞》,美拔亂,陳王業(yè)也。
《上陽白發(fā)人》,愍怨曠也。
《詩經(jīng)》小序中也是如此形式,如:
《卷耳》后妃之志也。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知臣下之勤勞,內(nèi)有進賢之志,而無險诐私謁之心,朝夕思念,至于憂勤也。
陳寅恪認為:“樂天《新樂府》五十首,有總序,即摩《毛詩》之《大序》。每篇有一序,即仿《毛詩》之《小序》?!背酥?,白居易在詩歌題目命名方面,也與《詩經(jīng)》形成互文,陳寅恪總結(jié)道“又取每篇首句為其題目,即效《關(guān)雎》為篇名之例?!卑拙右椎男聵犯⌒驑O為精煉,《詩經(jīng)》的小序雖冗長一些,但形式意圖一致,每篇詩歌首句作為題目與《詩經(jīng)》命名如出一轍。
4.白居易詩歌藝術(shù)風格與《詩經(jīng)》的互文性
在詩歌藝術(shù)風格方面,白居易很好地繼承發(fā)揚了《詩經(jīng)》寫實、諷喻、質(zhì)樸的特質(zhì),在白居易的詩歌中,有大量寫實之作,《觀刈麥》《采地黃者》《夏旱》《賣炭翁》等篇具有很強的代表性,詩歌以質(zhì)樸的語言敘述著勞苦民眾的遭遇,最終將矛頭指向統(tǒng)治者。如《采地黃者》
麥死春不雨,禾損秋早霜。歲晏無口食,田中采地黃。采之將何用,持以易糇糧。凌晨荷鋤去,薄暮不盈筐。攜來朱門家,賣與白面郎。與君啖肥馬,可使照地光。愿易馬殘粟,救此苦饑腸。
詩歌描述了春天干旱,秋天早霜,麥子顆粒無收,老百姓只好到地里采地黃,采來地黃不是自己吃,而是交公糧,早出晚歸也挖不到滿筐,辛苦拿去賣給權(quán)貴,權(quán)貴卻用來養(yǎng)馬,最后白居易發(fā)出慨嘆,直將矛頭指向權(quán)貴,挖苦他們把馬吃剩下的救濟百姓也好。白居易只是作為看客把百姓的遭遇表述出來,沒有做道德的批判,更沒有謾罵,但是諷喻力量分毫未減。白居易的詩歌難得之處是“老嫗?zāi)芙狻保@與白居易諫官身份有關(guān),他認為“有闕必規(guī),有違必諫”,而詩歌就是他諷諫的利器?!度蔟S隨筆》十五卷《連昌宮詞》中說道:“元微之、白樂天在唐元和、長慶間齊名,其賦詠天寶時事,《連昌宮詞》、《長恨歌》皆膾炙人口,使讀之者情性蕩搖,如身生其時,親見其事?!雹甙拙右自姼璧漠嬅娓蟹浅?,讀者觀后,仿佛身臨其境,在這方面,《詩經(jīng)》的《碩鼠》《伐檀》等更具有代表性,這些《國風》將百姓的生活口述出來,喜怒哀樂溢于言表,他們的生活場景活靈活現(xiàn),在直白敘事方面,白居易的詩歌最得《詩經(jīng)》精髓。白居易在《新樂府序》中說道:“其辭質(zhì)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边@才是白居易詩歌直白的因由所在,直白的目的是為了通俗易懂,是為了諷諫實事。
總的來說,白居易詩歌無論在文本本身還是其蘊藏的藝術(shù)魅力,都與《詩經(jīng)》一樣散發(fā)著相同的藝術(shù)氣息,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白居易主動扛起“風雅”精神的大旗,將《詩經(jīng)》的精髓內(nèi)化傳承,并與之遙相輝映,呈現(xiàn)出鮮明的互文性,為中國詩歌文學留下了不朽的財富。
【作者單位:哈爾濱金融學院(150030)】
①孔穎達《毛詩正義》卷第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8頁。
②朱金城《白居易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89頁。
③鄒曉春《元白對詩經(jīng)接受研究》,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13年,第52至58頁。
④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35頁。
⑤周相錄《元稹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281頁。
⑥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24頁。
⑦洪邁《容齋隨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22頁。
本文系2013年度黑龍江社科研究規(guī)劃項目“俄羅斯后現(xiàn)代小說互文性研究”(編號:13B04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黑龍江省教育廳2014年“黑龍江省高校青年學術(shù)骨干支持計劃”項目“元白對詩經(jīng)接受研究”(編號:1254G019)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