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摘 要:東晉詩人郭璞運用他手中神奇的“五色玉管”,創(chuàng)作出了富有瑰麗和空靈完美結(jié)合的《游仙詩》,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藝術(shù)技巧。本文將從五個方面著手,分析郭璞對于色彩的巧妙運用。
關(guān)鍵詞:郭璞 “五色玉管” 《游仙詩》 色彩運用
鍾嶸《詩品·齊光祿江淹》記載了一個故事:“初,淹罷宣成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五色筆以授之,爾后為詩,不復(fù)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惫闭叩倪@支“五色玉管”到底有多神奇?觀其《游仙詩》便知:多一抹則太庸粉,少一分則太寡淡,玉管隨著詩人的心境不斷變換著色調(diào),時而淡,時而濃,暈出一幅精致的仙境圖。
一、華濃之色
劉勰曾評價郭璞詩說:“景純艷逸,足冠中興……仙詩亦飄飄而凌云矣?!笨梢?,郭璞游仙詩中的華艷之色,不是厚重的、窒息的涂抹,而是一種輕逸的、飄揚的靈動色調(diào),如:“丹泉溧朱沫”,“解褐禮絳(赤色)霄”(《游仙詩》其十)。赤濃之色之所以靈動,是因為詩人用心去想象神靈的存在,賦予了色調(diào)生命的動感,在仙景中不斷起伏;而江淹一開始就聲明仙人不存在,一再強調(diào)所見的都只是海市蜃樓:“既以為朱髻白毳之駕,方瞳一角之人;帝臺北荒之際,翕山西之濱;流沙之野,析木之津。云或怪彩,煙或異鱗;必雜虹霓之氣,陰陽之神焉?!保ā冻嗪缳x》)故而他眼前的赤色就只是自然之境的一部分,沒有仙境的靈動之感。
衣裙飄飄,郭璞在自己的仙界里自由徜徉。他描繪了一場氣勢宏偉的仙境盛宴:“吞舟涌海底,高浪駕蓬萊。神仙排云出,但見金銀臺……升降隨長煙,飄飖戲九垓?!保ā队蜗稍姟菲淞┩讨劬摁~,涌現(xiàn)出海底,高高托起蓬萊仙山,發(fā)出巨響。神仙們從云霧中紛紛出現(xiàn),而唯見燦爛輝煌的金銀臺。寧封子隨著長煙升降而飄遙于九方之天中。仙人舞臺的金光銀彩,直指蒼天的長煙的乳白色,都是明亮而濃郁的色調(diào),將這場盛宴裝飾得灼灼其華,將蓬萊仙島出現(xiàn)時的場景寫得磅礴壯麗,奇異詭譎。仙臺之外,地上有“丹泉溧朱沫。黑水鼓玄濤”(《游仙詩》其十),天上有“翠霞”和“絳霄”,而人間的山川河流,天上云浮不可能有如此濃重的色調(diào),因為被施予了仙力,仙界才有這許多被凡間視為異物的神奇之物。詩人對仙界的美好景色越是渴望,筆下仙景的色調(diào)就越是濃烈,這也是要告訴讀者仙界難尋,俗人不可輕易得之。
在《游仙詩》第九首中,郭璞終于以一種奔騰磅礴的氣勢描繪了登上天界的情景:“登仙撫龍駟,迅駕乘奔雷。鱗裳逐電曜,云蓋隨風回”?!褒垺薄袄住薄半姟薄霸啤?,這些如強光般耀眼的事物不斷發(fā)生著化學(xué)反應(yīng),爆裂,閃爍,撕裂著天空,但郭璞毫無畏懼,懷抱著雄心望駕龍乘雷向青空奔去,他知道一切在人間無法獲得的,如今就要到手了。然而在這樣的馳騁飛揚中,他回顧下界,巍峨的昆侖山卻只如一堆黑色的螻蟻,忽然悲從中來?!板阱阙っV?,俯視令人哀?!?,眼前的電閃雷鳴隨著心的灰冷變成重重白霧,雄心又重重地摔回到地上。他終于明白自己畢竟有著一個人間的來歷。“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保ā队蜗稍姟菲湮澹暗ば摹绷鞒鲅蹨I,在鮮紅的纓上滾滾直流,這波動的赤色正是詩人流血的心啊,仙境再美,當睜開雙眼,仍然要被令“明月”也黯然失色的黑暗社會拖回現(xiàn)實里。
二、精琢之色
大批南逃的貴族與江東地區(qū)的大族所擁戴建立的東晉王朝,雖承戰(zhàn)亂而建,但并沒有激發(fā)起應(yīng)有的斗志與重整山河的氣魄,反而政治腐敗、綱維不振,皇權(quán)不過是世家大族平衡權(quán)利的砝碼,郭璞終其一生只能在屈辱卑微中討生活,只不過一個參軍僚屬而已。但他身上所受的儒家思想時時刻刻提醒他不能庸碌無為,更不能放任社會的惡化,只追逐自己的名利,因而內(nèi)心總是異常矛盾痛苦。為了擺脫這樣的痛苦,他總是在掙扎著尋找一片脫離世俗的無暇天堂。對抗歷史與時代的意志越強烈,他的天堂所呈現(xiàn)的色彩就會越精麗。其游仙詩中的精琢之色常用來描繪超凡事物,帶著深深的傷痛:“東海猶蹄涔,昆侖螻蟻堆”(《游仙詩》其九)。東海、昆侖這些壯麗的精致天堂,竟也擺脫不了世俗世界的哀傷與卑俗,郭璞看到了天堂的悲哀與卑微,同時卻也看到了自己夢想本身的悲傷與卑微。
越是精致,越是幻滅?!队蜗稍姟菲淞校裣稍诮疸y樓臺一起呈現(xiàn),灼灼生輝:陵陽挹玉石脂而食,榮成揮舞著玉杯。嫦娥揚玉喉,洪崖入神頷首。瓊漿玉液,玉杯珍饈,配上潤美的歌喉,萬般皆上品,仙界是如此美好歡愉,迷離了人的眼睛。這種完美的精致色調(diào)營造了一種清純的氛圍,給游仙詩注入了一股清純之氣,給人一種清閑超越的美感。而這種美的享受恰恰是依靠想象來實現(xiàn)的,想象的歡悅完美地填補了現(xiàn)實的不足。在這場華麗的盛宴中,痛苦的詩人才能獲得心靈一時的歡樂,無拘無束地歌舞吟唱,求得一種暫時的虛幻美。但這也讓人產(chǎn)生強烈的距離感、差距感。歷史上兩位名帝——燕昭、漢武,終究也是求仙無成,原因是世人們天生就不是神仙的料,既無靈氣,又無仙才。仙界越是華麗美好,身為凡人的郭璞夢醒之后就越感到幻滅而痛苦。
但郭璞絕沒有一味沉湎于仙境。西晉玄學(xué)家郭象說:“茍以不虧為純,則雖百行同舉,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茍以不雜為素,則雖龍章鳳姿,倩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zhì),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鞹,庸得謂之純素哉?”就是說:所謂純、素的標準,就是順自然,要看是不是對于自然有所虧損,有所夾雜。如果沒有虧損,無論每天應(yīng)付多少事,都還是純。如果沒有夾雜,雖然有非常好看的形狀,也還是素。即絢麗之極歸于自然的平淡美。我認為郭璞的色彩觀受到郭象玄學(xué)關(guān)于“素”的審美觀的影響,敢于大膽運用精致之色來宣泄自己的感情:“翡翠戲蘭苕……駕鴻乘紫煙……借問蜉蝣輩。寧知龜鶴年?!保ā队蜗稍姟菲淙碍偭只\藻映,碧樹疏英翹”(《游仙詩》其十)。“翡翠鳥”“苕(陵苕,又叫凌霄花,其花紫色)”“紫煙”“瓊林”“碧樹”,這些如珍玉般圓潤無痕的精美事物,遞相輝映,頗有六朝瑰麗之風,卻不會顯得浮夸,因為這些紛繁事物在詩人心里依舊是素色的,他目空一切,將注意力放在那些正在世俗中目光短淺的蜉蝣之輩,質(zhì)問他們是否懂得仙人的“龜鶴之趣”,表達了自己不滿現(xiàn)實而渴望超脫的思想,是合乎自然之道的。
三、淡青之色
郭詩不僅有長生之想的“列仙之趣”,還有隱逸體玄的脫俗追求,淡青色調(diào)的大量應(yīng)用正是營造隱士之境的需求。在郭璞之前,曹植、嵇康、何劭等人的游仙詩雖然也運用了淡青的色調(diào),但嵇康“遙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蔥”以及何劭“青青陵上松,亭亭高山柏”這樣簡單的白描手段與郭璞對光影的運用是無法比擬的:“綠蘿結(jié)高林,蒙籠蓋一山”(《游仙詩》其三),綠色藤蘿攀滿了林中松柏,郁郁蔥蔥,像是將整座山巒蒙上了一層青翠。其他詩中還有“蓬萊”“清波”“青溪”“飛泉”“蘭(蘭花,其花淡綠色)”“蔥山”等等。郭璞的“綠”不是明晰的、單調(diào)的綠,而是云霧籠罩的、朦朧的“淡綠”,帶著露水反射的“綠”,像是一瓢無雜質(zhì)的綠水潑到了無色的山上,不停地蔓延,暈染了一個個蒼白的山峰,為它們穿上了綠衣。仙境如同人間大地回春的景色,這其實也是郭璞力圖使仙境接近于世俗世界的體現(xiàn),即“人間化”的傾向。曹植的游俠詩逍遙八極,群仙宴飲豪奢,“仙人攬六著,對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 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 河伯獻神魚”(《仙人篇》),色調(diào)珠光玉氣,極其華麗。郭璞詩之色調(diào)不僅有華麗之色,也有人世間的山野原林之淡色,如:“翡翠戲蘭苕。容色更相鮮。綠蘿結(jié)高林。蒙籠蓋一山。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蘂挹飛泉。赤松臨上游。駕鴻乘紫煙。”(《游仙詩》其三)這一抹隱隱的綠,透在水里,映在林間,融在草中,透露出作者隱遁山林的情志。
此外,詩里的聲音也帶著一抹淡淡的綠,如“中有冥寂士,靜嘯撫清弦”,“嘯”是一種原始自然之聲,不像歌唱的聲音因裝腔作勢而略顯渾濁,而“靜嘯”是默然長嘯,是內(nèi)心最真實、最富有感情的呼喊聲,在魏晉文人筆下象征一種隱者的高傲清淡;“清弦”,即琴瑟之音,琴、笛、蕭皆為漢晉新聲,與雅頌樂鐘鼓的厚重沉悶比起來,樂曲音調(diào)更高亢激越,音色更為凌厲,極具穿透力與感染力,有如泉水叮咚動人的聲音,透徹而明晰,能消除心中的濁氣,洗滌精神,在詩中鍛造出一種通感現(xiàn)象,而不再像之前只是單純停留于清辭或清景的表面,詩人賦予樂器可視的顏色,敘寫的是奏樂情形,但耳邊卻能聽到清亮的聲音,滿眼是竹林的綠意,將“聽”與“見”完美地融會進詩景詩情。
莊子之心雖逍遙,卻難以付諸實施,唯有“仙姿游于方內(nèi)”,保持眼中的那片“盅然綠意”,在俗世中才能隱居?!爸煜忌龞|山,朝日何晃郎”(《游仙詩》其八),明亮的日光揮灑進山林,詩人陶醉于這闊大而壯觀的自然中,心境開朗,終于得到了內(nèi)心暫時的解脫。
四、水白之色
水白色比純正的白色更清透,讓詩中的境界更富有守靜性。體道、悟道要求靜寂和沖虛,即要求守虛靜。白色,能洗滌人的心靈,讓躁動的心重新回歸最初的平靜?!队蜗稍姟菲涠骸啊粕簵濋g, 風出窗戶里……閶闔西南來。”高屋棟梁之間,云氣蒙蒙,微微吹出窗外,詩人正在此間凝神冥想,體會仙人之逸趣。潔白的云,透明的風,凈澈的水,組成了一幅凈雅無塵的仙景,詩人在想象中看見隱士鬼谷子頭頂上雨霧繚繞,耳畔清風習習,他閉目端坐,行莊子的“心齋、坐忘”以此進入“道”的境界。內(nèi)心的雜質(zhì)被洗雪干凈,心智寧靜專一,漸漸陷入到一種冥空的狀態(tài)中,在純凈色調(diào)的環(huán)境中達到“至美至樂”的境界,身心都達到了一種高度的自由,終于看見了最美好的仙女:“潛波渙鱗起。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游仙詩》其二)水面微波蕩漾,仿佛白色的魚鱗在閃爍,襯托出女神靈妃的玉齒更加透白,她的容貌也更加動人,給靜白的氛圍注入了一絲明艷之氣。但作者的寫作意圖絕不止于此,求靈妃之意,實是托男女以喻君臣,詩人實際上是希望博得君王的賞識。
五、黯陰之色
《游仙詩》第五首寫道:“潛穎怨青陽,陵苕哀素秋?!钡谑氖讓懙溃骸啊谑罒o千月,命如秋葉蒂。蘭生蓬芭間,榮耀常幽翳?!庇陌档纳{(diào)透露了作者處境的無力感,雖一心想要高飛遠游、脫離狹隘世俗,卻總是被現(xiàn)實幽禁?!皾摲f,在幽潛而結(jié)穎也”,這生在幽潛處的植物雖然一樣能結(jié)出果實,卻永遠無法得到陽光的垂青,恰似那生于蓬芭之間的蘭花,即空有才華的詩人自己,只能被芭蕉——黑暗的門閥制度所捆綁,注定要在毫無生機的蕭瑟秋日中和落葉一齊萎靡凋謝,在角落里發(fā)出黯淡的光。據(jù)史書記載,郭璞是依靠卜筮之術(shù)在政治中獲得一席之地的,但這畢竟是賤業(yè),像這樣一門講求實際效用的技藝不僅與煉丹服食的道教法門不是一路的,在當時玄學(xué)的不諳世物的超脫的風尚也是格格不入。所以像郭璞這樣“攻乎異端”的人,盡管“博學(xué)有高才”,卻不可能真正受到世人的尊崇。自身所愛被別人譏嘲,郭璞的內(nèi)心逐漸陰暗,“潛穎”晦暗,“陵苕”翹秀,不同的色調(diào)展示作者內(nèi)心的困頓,這是對他才高位卑、生不逢時的一種隱喻。
鍾嶸論郭璞詩說“《游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玄宗”,又云“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完美地詮釋了郭璞手下的“五色玉管”的神奇:既有仙境般瑰麗華麗的色彩,又有隱境中淡然平和的色調(diào),一濃一淡,互相融合,繪制出獨一無二的游仙畫卷。難怪江淹得此筆后,令世人驚嘆的佳作如此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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