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顧先生請我吃飯,這還是頭一遭。不過,我收到請柬之后,仍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在受邀之列。我跟顧先生素未謀面,也沒通過電話或信函??吹秸埣砩虾杖粚懼业拿郑页擞幸环N“受寵若驚”的感覺,心頭仍然掛有一絲疑慮。但我想,赴宴之后,主人來了,彼此打個照面,這事自然就見分曉。這一番,即便是叨陪末座,我也深感榮幸。一頓飯后盡管不會把“顧老爺子請我吃飯”的話掛在嘴邊,但也足以在自己的日記里濃墨重彩地記上一筆。畢竟,是顧與之先生請我吃飯,而不是別的什么人。
晚宴時間是六時正。而我不早不晚,提前八分鐘來到“甌風堂”會所。在時間上,我認真琢磨過,來得太早,怕見到陌生人無話可說;來得太晚,就顯得自己太輕慢。我進來的時候,倒是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落座后,環(huán)顧四周,沒見著一個貌似主人的人,也不敢貿(mào)然打聽。好在手頭有一塊服務員遞上來的熱毛巾,可以反復搓著,不至于無事可做。只要有誰進門,在座每個人都會照例抬頭打量一眼,熟識的寒暄幾句,陌生的點頭致意。
“甌風堂”會所的貴賓廳與別處的包廂果真是大不一樣:茶敘與宴飲的區(qū)域以繪有梅蘭竹菊的屏風間隔開來,茶酒流連,足以把一個人性情中的清淡與濃烈都化在那里面。會所前身據(jù)說是民國初期一位綢緞商的私宅,幾度易主,但格局一直沒變,依舊是三間三退(我們這兒通常把一進房子稱作一退,大約是取“以退為進”的意思吧)。從臺門到里屋,燈或明或暗地照著,仿佛是替老宅還魂的。除了第一退兩側四間廂房辟為瓷器博物館供閑人參觀之外,第二退大廳和第三退花廳均作宴飲場所,我們所處的地方就在花廳樓上。與門相對的粉壁上懸有一塊匾額,朱漆云頭描金木框,黑底上隱約露出三個已然褪色、顯得有些漫漶不清的顏體字,仿佛默示著一種對永不再來的年代的存懷。四周環(huán)列古色古香的椅凳(在座一位古玩收藏家能說得出雞翅木坐墩與楠木圓凳的工藝特點和用途);靠墻處有一張紫檀木長案,擺放著古雅的茶具和文人清玩;一張清代髹漆香幾上置一六角玻璃果盤,里面盛放著新鮮水果;墻壁上掛著斗方水墨畫與琴條書法。另一廂,也就是一屏之隔的地方,是一張可坐二十人的梨花木嵌牙大圓桌。有人正在指點服務員如何調(diào)整座次,語速緩慢,顯得極有耐性。完事之后,他繞到這一廂,是一個長著圓胖臉、眉眼間堆著盈盈笑意的年輕人,他循例向一圈人致意之后就一一遞上名片,告訴大家,他就是顧先生的秘書。
顧先生怎么還沒來?
很抱歉,顧先生有要事耽擱了,他吩咐我們先入座。
不急,不急,聽說還有幾位沒到,我們還是先在這兒等等吧。
也好,也好,不周之處請諸位多多包涵。
本應早到的主人遲遲沒來,那些初來乍到的客人就在會客室喝茶聊天,等著客人到齊。從對面的鏡子可以看到我背后懸掛的一幅斗方水墨畫:畫中除了一抹遠山、一株枯樹、一間茅屋,還有三個人,一人掃葉,一人煮茶,還有一個白眼看天,什么事都沒做,好像是得道了。留白處有一行長款,抄錄的是宋人的一首飲茶詩。坐在我左邊的人問對面的人,這幅畫怎么樣?那人只是“嗯”了一聲。對面一位長發(fā)披肩的人說,這種畫,京城茶館里到處可見,多了,就俗。大意思沒有,玩點筆墨情趣而已。
哈哈,而已。另一人應聲。
坐在我右邊的庹先生就是我所說的“熟悉的面孔”中的一位。其實我們也不是很熟,只是在一些藝術沙龍中偶爾會碰個面,也說不上幾句。他正蹺著二郎腿坐在一張寬大的沙發(fā)上,手里端著一杯咖啡。庹先生喝咖啡時不談點文藝,或者談文藝時不談點西洋歌劇,或者談歌劇時不夾雜幾句英文,似乎會憋死的。因此,他的話題無非就是歌劇。
有人問庹先生,還在大學里教書否。庹先生說,我這四腳書櫥,除了大學里教書,還能做什么?又問,教的是什么課?庹先生在褲管上做了個彈掉灰塵的動作說,邏輯學。那人說,我念大學的時候頂不喜歡邏輯學這門課。庹先生說,我也是。你不喜歡?那人帶著吃驚的表情問,你不喜歡,怎么還教這門課?庹先生說,一個女人,你跟她結婚生子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喜歡她了,可你還得跟她過日子。
說話間,一名穿旗袍的女士走了進來,有幾個相熟的人立馬圍了上去。從他們的口中我才得知,她就是昆劇界有數(shù)的名角楊芳妍女士。燈光下她那一身旗袍凸顯出來的風韻,讓人有點不敢直視。她從我身邊款款走過,正要撿一張圓凳坐下時,庹先生立馬從一張明式椅子上欠身站起來說,楊女士應該坐這椅子才對。眾人問,這又有什么說法?庹先生說,這椅子樣式古雅,與楊女士的一身打扮吻合,再說,這椅子坐面上有兩個臀瓣形的半圓,非楊女士來坐不足以顯示椅子的造型之美。大家聽了,都說有理。楊女士也就當仁不讓地坐下了。
有人問楊女士,最近忙否,楊女士說她很忙。忙什么?忙吃飯。世界各地都有人請她吃飯。有時她在名古屋的榻榻米剛剛醒來,西半球就有人打來電話,等著她趕赴雞尾酒會??墒牵f,她不喜歡那種鬧熱的地方。有時她會拒絕參加巴黎的某個雞尾酒會,寧愿獨自一人去香舍麗榭大街邊上的一條小巷吃一點法式小甜餅。
庹先生是喜歡聽西洋歌劇的,而楊女士是唱昆劇的。因此,庹先生便把西洋歌劇與昆劇放在一起談。他說自己沒有聽過楊女士的清唱,但聽她說話,就感覺她的聲音圓熟甜潤得像秋天的葡萄。楊女士聽了,笑得魚尾紋與法令紋都一齊跑了出來。
楊女士究竟是見過場面的人,作為一種禮貌性回應,他便模仿小生的腔調(diào)說了句隱含挑逗的話,然后又清了清嗓門,改用小姐羞答答、脆生生的聲音回了一句。一個人,一問一答,居然都是調(diào)情的段子。尤其是神態(tài),不用化妝也活靈活現(xiàn):眉眼一挑就有點飛揚的意思,雙唇一抿又仿佛跟誰賭氣,附麗于臺詞和手勢的一笑一顰,在瞬息間變化無端。還沒開宴,氣氛就先自調(diào)動起來了,大家都說,有楊女士在,每人的酒量至少會增一倍,不愁冷場了。
清唱甫畢,楊女士就解釋說,這些野調(diào)子都是從一位草臺班子的老伶工那里學來的,雖然上不得臺面,但有一種活潑、生辣的民間氣息。庹先生說,他有好多年沒進戲院看戲了,不看的原因,大概就是戲院里的戲沒有一股真氣。今晚聽楊女士清唱一曲,倒是覺著昆曲的一脈遺風還沒完全消失。隔了半晌,庹先生問,那位草臺班子的老師傅還能找得到?楊女士說,走了,去年秋天走的。又問,老師傅叫什么名字。楊女士鎖著眉頭想了半天說,只知姓周,也不曉得是哪兒人。又問,那個草臺班子還能找得到?楊女士答,解散了,那些飾演帝王將相的和士兵奴仆的,要么是跑到城里面打工,要么是回鄉(xiāng)下種地去了。庹先生嘆息一聲:可惜。
另一人也應聲:可惜。
請問,這里是顧先生設宴的包廂?一位西裝革履、頭戴一頂咖啡色禮帽的老先生站在門口,把手杖舉在空中,像是一個問號。在座的人跟我一樣,即刻認出是蘇教授。顧先生的秘書忙不迭地上來攙扶著他的手臂說,蘇教授,這里有道門檻,當心點。蘇教授輕輕推開他說,我的腿腳還算靈便,不用扶的。
庹先生說,蘇教授拿手杖進來那一刻,簡直就像是從民國老照片中走出來的。
楊女士說,沒錯,我在一本書里面見過蘇教授年輕時的模樣,那時您剛從英國留學回來,好像也是拿著根手杖吧。
那是西洋人的stick,俗稱文明棍,蘇教授舉起手杖說,有一回,我經(jīng)過一家古董店,看到了這根別致的手杖,立馬覺得,它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它。我買了下來,握在手中,掂了掂,感覺它已經(jīng)變成我這只手的一部分,不,身體的一部分。
我在大學校園的一條林陰道上時常能碰到蘇教授,他不認識我,但只要我向他打招呼,他都會像老派英國紳士那樣,向我微微點個頭。那晚見他拄著手杖,向林陰道深處走去,心里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在緩慢的移動中他的身影一點點變小,仿佛一團火漸漸萎縮。這情景,誰見了,都會感嘆,夕陽無限好。
看起來,在座的人跟蘇教授都很熟。楊女士為了討老人家開心,就問一句“蘇教授,您今年六十出頭了吧”。蘇教授立馬欠身,做了個戲里頭白面書生施禮的動作說,小生年紀不大,才八十開外。楊女士笑得像隨風擺蕩的柳枝,我們也都相率大笑起來。幽默能讓人變得年輕,楊女士說,我曉得蘇教授健康長壽的秘訣了。蘇教授微微一笑說,還有一個秘訣,我都沒有告訴你們呢。大家追問,什么秘訣?蘇教授正色說,常做提肛肌收縮運動。至于怎么做法,他沒有詳細講述。仿佛眼前得有一個講臺,讓他講四十五分鐘,才能把話講明白。
已經(jīng)過了六點半,顧先生還是沒來。顧先生的秘書說,顧先生臨時有急事,可能要遲些時候過來,他剛才打來電話,讓我代替他招呼諸位。
入席時,六名穿旗袍的服務員已環(huán)侍左右。在座每個人的位置上都有一份冊頁式的“民國菜譜”,上第一道菜時,服務員就指著菜譜報上菜名。蘇教授摘下眼鏡,拿起菜譜打量了一眼說,果然是一派民國風,我們坐在這里就好比是吃“前朝飯”了。蘇教授這么一說,我們都有了一種實實在在的“躬逢其盛”的感覺。前面說過,這里是“甌風堂”會所最豪華的包廂,從桌布到象牙箸的封套,從水晶吊燈到玻璃酒杯,每樣東西似乎都經(jīng)過精心揀選,好像一張經(jīng)過妙手描畫的臉。無怪畫家許墨農(nóng)涎著臉說,就連那些服務員的手,都是好看的。
顧先生沒來,大家就談起顧先生來。顧先生一直寓居哥本哈根,晚年回到故鄉(xiāng)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但一些報紙與雜志把這件事渲染得極有詩意。說是兩年前一個冬天的傍晚,顧先生看到異國的雪花落滿庭院,忽然想起故鄉(xiāng)的雪里蕻,就打算回來終老了。而事實上,北歐這地方,哪年冬天不飄雪?顧先生何時又斷過對故鄉(xiāng)的念想?
顧先生的秘書說,早些時候,顧先生給自己算了一卦,說是年過八十就得回老家,找一塊安身福地。就這樣子他說回來就回來了。
蘇教授搖著頭說,這老顧太不像話了,回來這么久也不跟我吱一聲,見了面我非得打他三拳。
顧先生的秘書說,實不相瞞,顧先生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因此他老人家索性就過上閉門謝客、吃齋讀書的清淡日子。有句話叫在家翻似出家人,說的大概就是這意思吧。
在座一位姓莊的古玩收藏家說,他曾有幸拜訪過顧宅。據(jù)他描述,顧宅像一座地主屋,光是書房,就堪比這個貴賓廳。書房中間有一株樹,樹不大,但坐在樹下讀書、閑聊,會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古玩收藏家說,顧先生的書房里有幅字,上面寫著:長做樹下閑人。大家都說,這年頭,做閑人難。
嗯,做閑人難。有人應聲。
主人還沒有到,大家不敢敞開懷喝。有酒量的,寧下毋高。席間,大家講了些有趣的廢話,以免酒局干冷。
蘇教授,您是顧先生的老同學,趁他還沒來,您就講幾個有關他的掌故吧。酒席上,一位文史專家提議。眾人也都附和。這么一說,教書匠那種愛說話的老癖氣就立馬被勾了出來。蘇教授咳嗽幾聲后,大家也便靜了下來,期待他能講些與顧先生有關的鮮為人知的事。
蘇教授說,他與顧先生在上海讀書時,顧先生就喜歡逛戲院與書店,有時也去百樂門跳跳舞。不過,他早年就顯露出對古舊東西的偏好。他愛收藏北朝佛像碑銘的拓片、愛聽昆曲和西洋古典音樂,愛喝有些年頭的葡萄酒、愛八大山人筆下的殘山剩水……有一回,我跟他借了一本金邊印度紙印的《約翰 · 多恩詩選》,不慎弄丟了,他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搭理我……
一個面目模糊的人,經(jīng)蘇教授一描述,一時間就鮮活起來了,仿佛就在眼前。
其實我們想聽的,是顧先生年輕時的風流韻事。楊女士這么說著,又給蘇教授斟上一淺杯紅酒。楊女士就坐在蘇教授邊上,眉目間透出的明艷把蘇教授的一頭白發(fā)映照得益發(fā)蒼古。大概是有大美人在側,蘇教授的酒量比平日里又高出了許多,被酒水浸潤過的舌頭也靈活了許多,以至我們都忘了眼前這位意態(tài)昂揚、談興方濃的老人已年逾八旬。
蘇教授講了一則又一則有關顧先生的趣聞(當然也包括情事)之后,忽然放低聲音說,我們雖然都是民國過來的人,但我感覺民國離現(xiàn)在很遙遠,離古代很近。有時我翻看自己年輕時的日記,看到我與老顧交往的一些舊事,就像是讀另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古人的日記。
顧先生的秘書說,蘇教授提起故人,果然有說不完的舊事。不過,顧先生還有一事在這里很值得一說,估計大家都不曉得。眾人都拿詢問的目光看著他,等他快點說出來,不料他又故作神秘地說,諸位可曉得顧先生今天為什么要請大家?眾人搖頭。有人問,是不是又在海外淘到什么寶貝啦?值得慶賀。顧先生的秘書說,顧先生手頭的確有幾件寶貝。不過,新近拿出的一件寶貝可能會震驚世界。
眾人聽了這話,也都露出一副震驚的表情。顧先生的秘書說,顧先生有言在先,如果他今晚遲到了,我可以臨時扮演新聞發(fā)言人的角色,代他發(fā)布這個消息。我也不打算賣什么關子了,顧先生今晚請大家來,無非是要分享他的一項最新研究成果。
是什么?
是一部奇書。
什么奇書?
唐人寫的長篇小說《崔鶯鶯別傳》。
坐在我對面的文史專家說,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唐人元稹寫過一個《鶯鶯傳》的傳奇。
蘇教授接過話說,元稹那篇《鶯鶯傳》也叫做《會真記》,不一樣的。我早年在顧先生家里讀過的《崔鶯鶯別傳》倒是一部了不起的長篇小說。不過,依我之見,它無非就是一部明清之際的孤本小說。
文史專家問,這是一部怎樣的長篇小說?蘇教授不妨給我們做一個大致描述。
蘇教授說,剛才說《崔鶯鶯別傳》是唐人寫的,其實不然,嚴格地說,這部書是效仿唐傳奇的筆法寫的。如果我猜測沒錯的話,此人應該是晚明時期的人物。
文史專家又問,除了篇幅,這部小說跟元稹的《崔鶯鶯別傳》還有什么區(qū)別?
比元稹寫得要有趣得多,蘇教授舉例說,比如里面寫到崔鶯鶯與張生私會時總是帶上自家的枕頭,否則就睡不安生;又比如,張生是個近視眼,常常把紅娘當作崔鶯鶯來摟抱。最精彩的是寫張生翻墻那一節(jié)。張生翻墻時,起初覺得墻很高,要費很大的勁才能翻越。后來,翻墻次數(shù)多了,手腳更麻利了,忽然覺得墻似乎矮了許多。再后來,墻之于張生,如若無物。值得一提的是,手抄本《崔鶯鶯別傳》雖然是一部偽托唐人的作品,但偽書中也是有好東西的。正因如此,它才流傳下去。手抄本的字是唐人寫經(jīng)體,出自顧先生的老師、文字學家陳宿白的手筆。
哦,陳宿白,文史專家說,此人我知道,他是章太炎先生的弟子。曾于民國初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讀的是測繪專業(yè),后來做的卻是唐史研究。
蘇教授說,你說的沒錯。陳宿白先生當年留學日本時,在一家專門收藏漢籍的文庫(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圖書館)里發(fā)現(xiàn)一部手抄本《崔鶯鶯別傳》,他借到手后,原本只是當作閑書來讀,看著看著,越發(fā)覺得此書對他研究唐史有極大幫助。因此,他又動手把整本書抄寫了一遍。在抄寫過程中,他曾寫信向日本漢學家和中國國內(nèi)的藏書家打聽此書的作者和來龍去脈,結果他們都回復說不曾聽過,更未讀過。陳先生從此對《崔鶯鶯別傳》以及與此有關的古籍多留了一個心眼。幾個月后,陳先生帶著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錢再度去那家收藏漢籍的文庫時,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被一位日本漢學家以高價買走了,陳先生后來有沒有去尋找這本書的下落我就不得而知了。
文史專家說,我沒讀過這部傳說中的《崔鶯鶯別傳》,不過,我在陳宿白先生的日記中發(fā)現(xiàn),他每年都要把一部秘不示人的“狹邪之書”重讀一遍?,F(xiàn)在想來,這部書莫非就是《崔鶯鶯別傳》了。不可理喻的是,他居然說自己每每看到會意之處,就會出現(xiàn)異常的生理反應。
畫家許墨濃說,從前有位紅學家,我忘了名字,八十多歲還發(fā)生過讀紅樓夜遺的怪事。
好色嘛,也是疾。我身邊那位長發(fā)披肩的詩人豎起一根手指說,人即便橫躺著,還有豎立起來的欲望。
蘇教授說,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崔鶯鶯別傳》里那一點性描寫真的不算什么,盡管它充滿了唐人所特有的浪漫情懷。獨獨讓我不解的是,陳先生一直以來對此書青睞有加,身后由遺屬整理出版的全集里面卻沒有一句話提到《崔鶯鶯別傳》。等老顧來了,我倒是要請他揭開這個謎底。
文史專家說,陳宿白先生最后幾年是在“文革”中度過的,我是見證者之一,可以作一下補充。陳先生是在“文革”暴發(fā)那年的秋末離開北京,隱居我老家那座偏遠的小鎮(zhèn)。但他無書可讀就沒法活,平日里有事沒事總要捧著一本別人都看不懂的書。鄰居們都說,他是這個鎮(zhèn)上最愛讀書的人。于是就有人過來,把他手中的書扔掉,把他打翻在地。這期間聽說還燒毀他的一部分手稿,有關《崔鶯鶯別傳》的考證文章是否也在其中我就不得而知了。
蘇教授說,陳先生的晚年生活如何我不大清楚,我只是聽說他在臨終前幾天不吃不喝也不說話。老顧跑過去看望他時,他忽然支撐著坐起來,想說什么突然又忍住了。待家人走開,他就附在老顧耳邊說了幾句,然后就閉上了眼睛。老顧后來在寫給我老同學的一封信中提起過這事。
陳宿白究竟對顧先生說了句什么話?席間大家猜測了一番。有人說,陳宿白定然是要把那本《崔鶯鶯別傳》的手抄本傳給顧先生,讓他妥善保存。
不,蘇教授說,你們猜錯了。陳宿白先生只是道出了自己的一則寫作秘訣。
什么樣的秘訣?
蘇教授說,我們現(xiàn)在正在進餐,所以我就不說出口了。還是說說那本《崔鶯鶯別傳》吧。
古玩收藏家問身邊一位長得如同一只野鶴的瘦先生,聽說你跟顧先生有交往,不知是否見過此書?
野鶴般的瘦先生說,我見過的那個手抄本,應該是更古舊一些,大概有好幾百年光景了。
蘇教授聽了這話,忽然露出了滿含深意的微笑。
經(jīng)人介紹,我才知道,眼前這位野鶴般的瘦先生就是津派的古籍修復專家,從天津一位陸先生那里學得一手“千波刀”絕技。
野鶴般的瘦先生又接著說,顧先生家里有幾部堪稱海內(nèi)孤本的病書,之前曾派人找我修復過。兩個月前,他還親自登門找我,請我修復那本叫《崔鶯鶯別傳》什么的手抄本書,我一聞到書衣的明礬味,就曉得之前有人修復過了。不過,那本書在之前的修復過程中用白芨過多,紙張都變得脆黃了。大概是因為不能修復的緣故,我就記住了書名。
蘇教授問,你可讀過?
野鶴般的瘦先生說,不曾。我只是個手藝人,論學問哪里及得上你們的萬分之一?
文史專家笑道,如果此書真是唐人所著,你將它偷偷翻印出來,恐怕就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了。
野鶴般的瘦先生說,我?guī)煾诞敵鮽魑疫@門“千波刀”的手藝時就說,心術不正的人學了它,真是貽害無窮啊。因此,他倒是希望自己的手藝及身而絕。
蘇教授說,你師傅所掌握的想必也是一門古董級的學問了。這好比一盞燈,有人守護著,不讓風吹滅,就能做到燈燈相續(xù)了。老顧這人有時雖然有點迂,但他傳承了陳宿白先生的衣缽,潛心做冷門的學問,迂也變得可愛可敬了。
庹先生似乎對這些混合著老宅的陳舊空氣的話題不太感興趣,打了個哈欠,低聲對我身邊的詩人說,很奇怪,為什么人們總是喜歡在酒桌上談論自己的專業(yè)?前陣子我的一位親戚喜得貴子,請我吃滿月酒,酒桌上有位婦產(chǎn)科醫(yī)生從頭到尾就聊生孩子那些事兒,好像這門專業(yè)是世界上頂頂重要的。我是教邏輯學的,但我從來不會在喝酒時跟人談論邏輯學。如果喝得多一點,我連那種有邏輯性的話都不會說了。
是的,詩人說,我喝酒之后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可解的詩。
他們就這樣嘀咕著。
顧先生的秘書依然沉浸在前面那個話題帶來的氛圍里,不停地夸贊顧先生在治學方面如何勤奮和嚴謹。顧先生積數(shù)十年之功研究《崔鶯鶯別傳》,在外人看來好像不值得,可他相信,顧先生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說到這里,他舉了一個例子:幾年前,剛剛病愈的顧先生幾乎要放棄繼續(xù)研究《崔鶯鶯別傳》這部書時,在法國一家私人收藏館里居然翻看到了一頁敦煌殘卷,這張殘卷上面有一段談經(jīng)說法的文字出自《崔鶯鶯別傳》,末尾還寫明該書作者與抄錄者有一面之緣。
他提到的作者是誰?
白居易,還有元稹。顧先生的秘書說,顧先生通過很多線索,最終證明《崔鶯鶯別傳》其實是白居易與元稹合著的一部長篇小說。
理由呢?
在座諸位可能都知道,元白二人同年中進士,一起倡導新樂府運動。他們相交三十年寫了大量贈寄酬酢之類的詩和互通消息的信札。白居易和元稹無疑都是赫赫有名的詩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們還是小說家。
蘇教授說,元稹好歹還留下一個短篇小說,白居易好像一篇都沒留下?,F(xiàn)在很難說他有沒有寫過小說。白居易的詩里面有不少敘事成分,可見他是塊寫小說的料。現(xiàn)在我們不妨用創(chuàng)作發(fā)生學的方法來分析這樣一種現(xiàn)象:白居易當年聽了白頭宮女講述的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故事,很想寫一篇小說,結果還是弄成了一首敘事詩,也就是我們現(xiàn)在讀到的《長恨歌》;而元稹呢?原本只是打算寫一首崔鶯鶯的詩,結果是意猶未盡,寫下了一個與崔鶯鶯有關的短篇小說。
沒錯,顧先生的秘書說,《崔鶯鶯別傳》的藍本是元稹提供的。據(jù)顧先生考證,元稹寫完了這個短篇,心里頗不平靜,就交給白居易過目,白居易還沒讀完就流淚了。
蘇教授說,白居易這人是動不動就流淚的,他坐在船上讀元稹的詩要流淚,坐在家里面接到元稹的信也要流淚。這足以證明他是一個神經(jīng)脆弱、情感豐富的詩人。
白居易讀《鶯鶯傳》流淚還有另外一層寓意。顧先生的秘書突然壓低聲音說,顧先生細讀元白詩集和信札之后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秘密:貞元十七年秋,白居易與元稹一道狎游胡人開設的酒館,他們同時愛上了一名胡旋歌舞妓,至于她叫什么名字,是中亞哪個種族的移民,顧先生還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文史專家問,這個女子跟《崔鶯鶯別傳》有關?
顧先生的秘書說,她就是《崔鶯鶯別傳》里那個崔鶯鶯的原型。
蘇教授說,元白二人狎游時寫過同題詩。因此,同時愛上一個歌舞妓也不奇怪。把她跟崔鶯鶯扯到一起,似乎有點牽強。早些年,陳寅恪先生也考證過這事。我是不以為然的。
顧先生的秘書說,起初我也不相信顧先生說的一番話,后來我翻了翻書,還真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個“酒家胡”女子呢。不同的是,元稹愛上了她的肉體,白居易卻愛上她的靈魂。因此,元白二人不僅相安無事,而且還以各自的方式證明男人之間牢不可破的友誼。
文史專家接過話茬說,如果套用《圍城》里面趙辛楣的話來形容,他們簡直就是“同情兄”了。
不過,野鶴般的瘦先生說,他們比“同情兄”的關系似乎更進了一步,大概算是很難得的一對基友吧。
好像是這樣的吧,顧先生的秘書說,白居易晚年回到洛陽居住之后,有一天,偶爾翻到元稹的舊稿,突然有了沖動,想寫點什么。他寫了個開頭,就把紙片拋進陶罐里。第二天醒來,他又續(xù)寫了一段。就這樣,他花了不到半月的時間寫了《崔鶯鶯別傳》的第一部分,囑人重抄一份寄給元稹看,元稹看了,驚喜莫名,又添枝加葉補充了一些細節(jié)。一來二往之間,故事的線索越拉越長,竟然衍生成一部長篇小說。大家都知道唐人重詩不重小說,他們寫小說權當是玩一種文字游戲,自得其樂,壓根沒想到要公之于世。一年后,這部題為《崔鶯鶯別傳》的長篇小說殺青。同一年,白居易生子阿崔,元稹生子道保。
文史專家?guī)е闷鎲?,阿崔這個名字是否就是因崔鶯鶯而起的?
顧先生的秘書說,這個嘛,我也不曉得,顧先生來了,你問他本人就知道了。
蘇教授說,有時候學者為了自圓其說,常常會一本正經(jīng)地胡扯,我看過一些研究文獻說什么崔鶯鶯的原型是元稹的遠房表妹,叫什么雙文;還有的文獻說崔鶯鶯的讀音在唐代與曹九九相同,而曹九九就是中亞特粟族人。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好了。
顧先生的秘書說,我沒有研究過《崔鶯鶯別傳》這部書。只是聽顧先生說,這本書里面夾雜了不少古伊朗語。他去年去了一趟阿富汗和伊朗,在兩個國家先后逗留了三個月,就是為了研究那里的古伊朗語。
蘇教授說,古伊朗語在唐朝的時候就叫波斯語。那時候,有些波斯人入住中國,因此,唐人也能懂一些波斯語。這不奇怪。
顧先生的秘書說,不曉得諸位有沒有留意,顧先生前陣子發(fā)表過一篇重要的論文,明確提出白居易不是純粹的漢人,而是漢人和波斯人的混血兒。
白居易有波斯人的血統(tǒng)?
是的,白居易的母親是一名波斯商人的女兒。白居易自小就以波斯語作為母子之間的會話用語,平日里主修漢語,再后來就一直用漢語寫作。起初我讀了顧先生的文章也覺得很吃驚,但顧先生說,事實就是這樣的,白居易當年給母親寫的信里面就夾雜著很多波斯語。由此他推論,白居易喜歡那名胡旋歌舞妓,不排除戀母情結……
蘇教授一徑地搖著頭說,這老顧看來有點走火入魔了。
顧先生的秘書笑著說,等一會兒顧先生來了,你倒是可以跟他作一番辯論了。
顧先生的秘書正想說什么時,突然接到了顧師母打來的電話,他站了起來,一邊用手攏著嘴悄聲細語地說話,一邊走出包廂。
蘇教授又接著跟大家說,我至今仍然懷疑那本長篇小說《崔鶯鶯別傳》是明清時期文人的偽托之作。陳宿白當年認定這部書是唐人所作,但作者不詳,現(xiàn)在老顧又作了進一步的研究,說它是唐人白居易與元稹合著,我就覺得荒唐得很。陳先生當年曾對老顧說,日本第一部現(xiàn)代小說《浮云》要比中國的《狂人日記》早三十年,這是毫無疑問的。但要說日本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要比中國早,就不見得了。老顧問他何以這么斷定。陳先生說,以他手頭的一部手抄本《崔鶯鶯別傳》為證。恕我直言,他們兩位一口咬定這部長篇小說是唐人所作,無非是證明中國的長篇小說要比日本出得早。顯然,這與他們的仇日情結有關。
文史專家說,蘇教授說的沒錯,陳先生的胞妹、也就是顧先生的母親是被日本人殺害的。
蘇教授說,據(jù)我所知,老顧后來刮胡子一直不用電動剃須刀,因為他的童年時代是在戰(zhàn)亂中度過的,跑警報的經(jīng)歷使他一聽到電動剃須刀的嗡嗡聲,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轟炸機在頭頂盤旋的場景。
說話間,庹先生晃悠悠地從洗手間里出來,拍著畫家許墨農(nóng)的肩膀說,許兄讓我大開眼界了。
大家都問,是什么東西讓你大開眼界?
庹先生說,你們?nèi)ヒ惶讼词珠g就曉得了。
洗手間里有一幅美婦如廁圖,據(jù)說出自畫家許墨農(nóng)之手。許先生此前在這間堪稱豪華的洗手間如廁時,看到里面那個考究、別致的新式馬桶,靈感忽至,出來后,慌不擇紙,立馬就畫了出來。會所老板識貨,立馬出了高價買下這幅畫,掛在洗手間里面,以示風雅。
因為喝酒的人多了起來,如廁的人也便多了起來。
我多喝了幾杯酒,也未能免俗地進了一回洗手間,坐在馬桶上,看著對面那幅美人如廁圖,便有了一種慢慢到來的醉意。
出來的時候,沒有人再談陳宿白、顧先生,以及那本我們從未見過的《崔鶯鶯別傳》。
晚風吹過夜風吹,這一桌熱菜都變成冷菜了。服務員,把這幾個菜再熱一下。黃酒再溫一壺。
潘詩人好像來興致了。
老管,你這回有沒有帶琴來?
勿跟我說起彈琴,我已經(jīng)三個月不曾摸過琴弦了。自打每家茶館里都玩起聞香聽琴的雅事后,我聽到琴字就厭憎。不彈了,不彈了。
一桌人都被濃烈的酒氣簇擁著。通常,這個時候總會有一兩個人扮演思想家的角色,說一些深奧難解的話。他們說話時腦袋搖來晃去的,好像突然變輕,要飄拂起來。我也是。我感覺自己的腳一直沒著地。
有人開始剔牙,也有人掏出筆來互留電話號碼與地址。今晚的酒宴是可以記下一筆的。同飲者:學者蘇永年、畫家許墨農(nóng)、書法家柳喻之、詩人潘濯塵、琴師管天華、昆曲界名伶楊芳妍、文史專家(姓彭,其名不詳)、古玩收藏家莊慕周、音樂評論家庹宗玉、“千波刀”傳人虞問樵,還有幾人不曾請教大名,想必也是本城的名流吧。
我們在這里閑坐說玄宗,玄宗還來不來?蘇教授忽然又提起了顧先生。此時,他已進入微醺的狀態(tài),燈光醒在臉上,幾顆老年斑便如同經(jīng)年的干紅棗。
顧先生究竟還來不來?楊女士接著問。
顧先生的秘書遲疑半晌說,顧先生近來身體不太好。剛才打電話過去詢問,師母回話說他有點頭暈。
古玩收藏家說,顧老先生的身體時好時壞,很讓顧老太太擔心。聽說他近來吃了飯后就一直坐在書房里的樹下,像是老僧入定。有一回他身子剛離座,就栽在地上了。送到醫(yī)院,說是腦血管阻塞。顧老太太說,伊拉腦血管被墨字塞住了。
顧先生的秘書說,這事的確發(fā)生過。不過他很快就奇跡般地蘇醒過來,看上去好像也沒有大礙。
一桌子的人都沉默著,仿佛是安然流逝的時間和不斷見少的酒讓人有些傷感了。
顧先生的秘書說,顧先生這些年幾乎是將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崔鶯鶯別傳》上,他一直把這部書放在枕邊,批校了一遍又一遍。他說,如果這部書的真?zhèn)螁栴}尚無定論,他寧愿將它帶到棺材里去。
啊,帶到棺材里去。另一人發(fā)出回聲似的感嘆。
顧先生到底還是沒有來。
飯局結束了。文史專家剔著牙問蘇教授,之前你說陳宿白先生當年留下了一則寫作秘訣,現(xiàn)在可以說說了吧?
蘇教授說,我原本是當閑話來講的,沒曾想你卻還掛在心上。
不妨說說。
陳宿白先生臨終前傳下的一則寫作秘訣是:大便可拉可不拉的,拉掉,宿便留著,對身體大是不益;文章可寫可不寫的,不寫,寫了也是徒耗心力。
眾人點頭。文史專家補充了一句:陳宿白先生當年就是死于便秘的。文史專家神情嚴肅,此事好像是經(jīng)過嚴密考證的。不過,我一直沒有告訴他,我就是陳宿白先生的曾外孫。
就將散宴時,外面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大家一時間打不到出租車,就姑且在一樓一塊足供盤旋的地方一邊等候,一邊聊天。雨落在瓦背上、布篷上、后院的竹林里,遠遠近近一片繁響,更有喇叭聲沒頭沒腦響著,仿佛在催喊著雨下得快一些,更快一些。雨聲包圍了這座孤舟般的民國式建筑,我有一種微微晃漾的感覺。畢竟是深秋了,下了雨,寒氣又添了一層。顧先生是不會來了。雨下得一陣比一陣急。顧先生是真的不會來了。大門口的服務員截下一輛出租車便囑人傳話:車子不夠,順路的請搭同一輛車吧。于是,在一陣謙讓間有人搭上了車,另一些人留下來,繼續(xù)等車。庹先生對楊女士說,我跟你應該是同路的吧。楊女士說,我先生已經(jīng)開車過來接我了,我們還要繞道送蘇教授。你不怕麻煩的話可以同行的。說話間,又一輛出租已泊在門外。我們照例推讓了一番,庹先生沒有打算搭楊女士的順風車,跟隨另外幾個人匆匆離開了。此刻,我們的蘇教授正蹲在屏風的另一廂,默默地做著提肛肌收縮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