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
我最早讀到博胡米爾 · 赫拉巴爾的作品,還是在《世界文學》雜志上。記不清是哪一期了,總之,閱讀赫拉巴爾的小說感覺比較奇怪,他的小說有一種特別的語調,這種語調,親切、隨意、幽默,第一句話就能把你帶入他的小說,又在告訴你,隨后有事發(fā)生。可以說,他的小說開口很小,進入之后你會發(fā)現他的小說世界綿密、細致,寫的是小人物的命運,折射的卻是家國情懷與民族命運。
尤其突出的是,赫拉巴爾有一種獨有的幽默感,這種幽默感與英美文學中的幽默感不一樣,與東方式的幽默也不一樣。幽默,一般是一種自信狀態(tài)下的自嘲和嘲諷別人,幽默感在英美文學中的表達是比較強勢的,即使是黑色幽默,也帶有著強烈的批判性。但捷克作家筆下的幽默感,是一種弱者的幽默感,他們命運多舛,卻精神不屈,因此發(fā)明出來一種弱者的幽默。這樣的幽默,我覺得是捷克人獨有的幽默,不是英美的黑色幽默,也不是東方式的禪和日常以及含蓄的幽默。
捷克人的幽默帶有黑色幽默的底色,卻是捷克作為小國無法擺脫的歷史命運的一種無可奈何的幽默。這就要追溯到哈謝克的《好兵帥克》了。這是我后來讀到哈維爾的劇本、米蘭 · 昆德拉和伊凡 · 克里瑪、赫拉巴爾的小說時,都能感覺到的。在我的感覺中,他們都是哈謝克的孩子,他們筆下的人物都是《好兵帥克歷險記》里的帥克的翻版、變種和延伸。
不同的是,哈維爾的劇作趨向于荒誕感,米蘭 · 昆德拉的幽默趨向了音樂的抽象和哲學的思辨,而伊凡 · 克里瑪的小說則帶有對我者和他人的批判。這幾位捷克出身的作家,都有一種獨特的品質,就是對境遇,人類的境遇,社會的境況,自我的境遇,進行了深入探察,寫出了獨到的犀利的文學。
赫拉巴爾引進到中國來是新世紀以來的事情。二○○三年,作家、中青出版社編輯龍冬第一次引進出版了博 · 赫拉巴爾的十一部作品,分為八個單行本出版,包括有長篇小說《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中短篇小說集《過于喧囂的孤獨》《底層的珍珠》(此兩種合出為一冊),短篇集《巴比代爾》,創(chuàng)作隨筆《我是誰》,還有用他妻子的口吻寫的自傳三部曲《婚宴》《新生活》《林中小屋》。二○○七年,中青社又出版了他的帶有自傳性的小說《河畔小城》三部曲《一縷秀發(fā)》《甜甜的憂傷》《哈樂根的數百萬》,這幾本書,分別以他祖母的視角和他自己的童年視角,描繪了他所生活的一座河畔小城的林林總總和豐富的記憶。這是第一波赫拉巴爾作品集在中國的出版。隨后,掀起了閱讀赫拉巴爾的小熱潮。中國讀者注意到這個捷克作家不同于米蘭 · 昆德拉的思辨性的、更具捷克風味的作品。
最近,赫拉巴爾來到中國再掀高潮:花城出版社推出博 · 赫拉巴爾四部作品集,包括《絕對恐懼》《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雪絨花的慶典》《溫柔的野蠻人》四部中短篇小說集,是花城出版社“藍色東歐”系列叢書中的最新作品,這幾部小說將使我們看到一個豐富和開闊的赫拉巴爾,由此,他的作品被翻譯成中文的,已經達到了十五部(其中多部作品以兩三種合一的方式出版),基本上使我們可以看到他的作品的全貌了。
假如想看到一個更加全面和豐富的赫拉巴爾,可以從他的作品被拍攝的電影入手。比如,《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和《我曾侍候英國國王》。此外,他還有七八部小說被拍攝成了電影,是捷克被改編成電影最多的小說家。
《嚴密監(jiān)視的列車》被拍攝成電影之后,獲得了一九六七年美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項,和捷克哥特瓦爾德國家獎。小說描繪了捷克一個小火車站上的值班員,在看護和值守車站的過程中發(fā)生的事情,這樣一個小人物,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里,他的掙扎,他的尋求生命的意義,他的瞬間的迸發(fā)和升華,都令人唏噓不止。
我記得,某年,捷克駐華使館曾經舉辦過一次紀念博 · 赫拉巴爾的活動。那一次是在天安門東側的菖蒲河邊一間國際會所里,不少喜歡博 · 赫拉巴爾的人聚集在一起。那一天,我作為一個喜歡博 · 赫拉巴爾的中國作家代表發(fā)言。
在我發(fā)言之前,要放映博 · 赫拉巴爾的作品改編的電影《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我記得,那天在放映影片的過程中,可能是光碟質量不好,結果中間幾次卡殼,后來,索性放不出來了,捷克駐華文化參贊感到很遺憾,我倒并不覺得尷尬,一是我和其他很多朋友早就通過影碟看過這部影片,二是覺得這可能是博 · 赫拉巴爾給我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那就是,以一種輕松、幽默的方式來看待對他的紀念。
隨后,在簡短的發(fā)言中,我談到了博 · 赫拉巴爾作品的特質:帶淚的笑和無可奈何的幽默感。帶淚的笑?是的,為什么帶淚?因為,捷克是個小國,在二十世紀的大歷史中,捷克的命運是非常曲折的,在大國角逐的過程中,一個小國,無法擺脫被歷史洪流和巨力所裹挾的力量,夾在中間的捷克肯定是要倒霉的,一定會有淚的經歷。但再小的國家和民族都要生存,再弱的個體生命也要生存,可生存需要精神支撐,需要尊嚴,那么,保持尊嚴的方法之一,就是內心里有痛也要帶著眼淚微笑。流淚是因為悲傷,為自己、為民族命運而悲傷流淚,笑,則是應對外部世界的辦法。這,就是捷克的出產的獨特的文學美學,在幾位捷克作家那里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我在前面也說了。
赫拉巴爾給人的印象,是他的作品的篇幅都不大。他的長篇小說也不長,二十萬字以上的都沒有,中篇小說也很短。他的短篇大都短小精悍,大部分都是四五千字,目前我看到他最長的作品,是《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中文譯本有十六萬字。這部作品是他的代表作?!段以毯蜻^英國國王》,是以一個捷克餐廳服務員的視角,來呈現捷克在二十世紀幾十年間的命運。小說的敘述非常綿密,帶有獨有的幽默和揶揄的腔調。小說的第一章的題目是《擦拭玻璃杯》,開頭是這樣的:
請注意,我現在要跟你們講些什么。
我一來到金色布拉格旅館,我們老板邊揪住我的左耳朵說:“你是當學徒的,記住!你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重復一遍!”于是我說,在這里我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老板又揪住我的右耳朵說:“可你還要記住,你必須看見一切,必須聽見一切,重復一遍!”于是我驚訝地重復了一遍說我將看見一切,聽見一切。
就這樣開始了我的工作。
這部小說的語調,就由這樣的開頭確定了。敘述者以自己獨特的眼光,有限的視野,充滿了個人經驗和體驗的視角,娓娓道來,將這家旅館里發(fā)生的事情,接待的客人,歐洲的戰(zhàn)爭和歷史風云的變幻,以一種略帶奇幻色彩的方式,給我們呈現了出來。電影在這一點上表現力尤其突出。其中,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就是服務員聽到了領班克希萬涅克在接待和侍候英國國王的傳說,后來,他們接待一個非洲皇帝的過程,因為緊張而導致的場面在混亂不堪中保持了某種有趣的尊嚴和秩序感,是小說的前半部分的華彩。
尤其突出的、最有趣的情節(jié)段落,就是當德國納粹占領了捷克之后,這個服務員進入到德軍傷員的療養(yǎng)院,那里竟然是德國優(yōu)良人種的配種中心。一時間,金發(fā)的日耳曼裸女云集旅館,和那些戰(zhàn)爭“英雄們”配種,生出更加優(yōu)異的日耳曼人。這其中的捷克人的苦澀以揶揄的方式表現了出來。面對那些金發(fā)、飽滿、生動、性感的德國裸女,敘述者、服務員也是大開眼界,情不自禁地在她們的包圍中陷入了各種的現實誘惑和性的幻覺。接著,戰(zhàn)爭結束,療養(yǎng)院毀于戰(zhàn)火,而那家旅館的生意也陷入凋敝,敘述者夢想成為一個百萬富翁,當時他那百萬富翁的夢也做成了,但他的財產在戰(zhàn)后又被全部沒收了。
原來,這部小說,整個就是一場敘述者似曾相識、也許發(fā)生了的白日夢。
有意思的是,這部小說將捷克在二戰(zhàn)期間作為德國的被保護國的那種微妙和輕賤的心理狀態(tài)傳達得十分精到。這是捷克不愿意談論的一段歷史,但赫拉巴爾卻以小說的方式,將德國和捷克的特殊關系呈現了出來。
赫拉巴爾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他非常善于寫小人物。比如,他的短篇小說集《底層的珍珠》《巴比代爾》,寫的全都是捷克的小人物,他們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個個體生命,卻那么鮮活、平實而歡樂地生活著,雖然是底層的人們,卻有著珍珠的品質,人性的光輝在他們的故事里處處閃耀。
赫拉巴爾的另一部代表作是中篇小說《過于喧囂的孤獨》,這部小說翻譯成中文只有五萬多字,但容量卻非常大。赫拉巴爾在寫作這部小說的時候,也是幾易其稿,小說描繪了一個廢紙收購站的打包工,以他的第一人稱的敘述,講述了他三十五年間的生活。這又是一枚“底層的珍珠”,一顆大號的捷克人“珍珠”,他的命運,折射出捷克在二十世紀里的普通人的普遍的命運。
我還發(fā)現,赫拉巴爾十分偏愛第一人稱敘事。第一人稱敘事有其優(yōu)點,就是貼近自我,以自我的有限視角,表現出敘述者的所有的觀察和體驗。第一人稱敘事,能夠比較容易和讀者貼近,使讀者以為這就是作者的自傳,容易以假亂真或者非常相信書中所寫。看來,赫拉巴爾以第一人稱敘述來寫作,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這種敘述的方便和直接,情緒表達比較飽滿、真切、生動。
赫拉巴爾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一旦作品真的涉及到他自己的生活時,在敘述者方面,他又喜歡隱藏在別的敘述人背后。比如,他的三本自傳《婚宴》《林中小屋》《新生活》,加起來是四十三萬字,也不算長,敘述人雖然是第一人稱,但敘述者的角色卻不是赫拉巴爾本人,而是他的妻子。
這個“我”以他者的眼光、以和作家親密生活的女人的眼光,來看待作家和他的生活。這樣的視角,是非常獨特的。但我們不要忘記了,作者依然是赫拉巴爾,是他想象的他妻子眼中的他自己,以這樣的角度來書寫散步自傳,其巧妙、偽裝和借力打力,以及能夠呈現出作者本人的多側面和豐富性,都是無以附加的。所以,雖然是以赫拉巴爾的妻子作為敘述者,但實際上,敘述者依然是赫拉巴爾,他是隱藏在他妻子的后面,以她的口吻在說著他的事情,這就很有意思了。這樣的寫法,還有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的自傳《照相盒子》,是以他的家人,妻子、孩子等等多人敘述的情況一樣。這樣的寫法,就產生了一種間隔的效果,類似雙人雙線敘述,十分精彩。
在他的《河畔小城》三部曲中,也是如此,這個三部曲由《一縷秀發(fā)》《甜甜的憂傷》《哈樂根的數百萬》組成,三本加起來是三十三萬字,其中的第一部和第三部,是以作家母親的角度來書寫的,第二部分,也就是《甜甜的憂傷》,敘述者卻是作家童年的自己,由他來講述童年。于是,這部《河畔小城》三部曲就構成了一部兩個人敘述,卻有三個聲部的有趣故事。
由此看,赫拉巴爾是捷克的國民作家,是屬于捷克人民的心靈的作家。他的作品無論形式感還是寫作的手法,其獨有的幽默感和語調,都是非常接地氣的,是那么的親切生動、具體可感。人們也很容易親近他的作品,他的作品猶如一個客廳,歡迎客人隨時到來。
閱讀赫拉巴爾,還有兩部延伸著作值得關注,一本是捷克學者托馬什 · 馬扎兒著的《你讀過赫拉巴爾嗎?》(中青社2010年版),一個活生生的赫拉巴爾躍然紙上,他在生活、音樂、美術、體育、戲劇、電影等多方面的形象。
還有一本,是匈牙利當代重要作家艾斯特哈茲 · 彼得的小說《赫拉巴爾之書》。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名研究赫拉巴爾的作家,但他妻子卻陷入了對赫拉巴爾的單相思中。最后,這對夫婦形成了精神上的交融和溝通,和解和最終的圓滿。而他們之間的媒介,卻是作家赫拉巴爾。
艾斯特哈茲 · 彼得寫這部小說的目的,是為了向他無比喜愛的赫拉巴爾致敬,他的致敬是那么有趣和特別。
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在醫(yī)院治療的赫拉巴爾,在窗口探出身子去喂鴿子面包渣的時候,腰彎得過大,他就從醫(yī)院窗戶掉下來,摔死了。還有一種說法,說他是自殺的,因為他厭倦了疾病對他的襲擾。就這么,一顆歐洲文學巨星隕落了。但是,他的傳奇將在我們對他的閱讀中繼續(xù)發(fā)生,并持續(xù)地獲得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