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蚯 蚓
蚯蚓多么溫和,一生待在土里蠕動。它一輩子走過的路程也超不過100米,大地是蚯蚓的家。土,說起來是堅硬的東西,用鐵鍬挖一鍬土,土上帶著切痕。但蚯蚓能在土里行走,這又算一個柔軟勝剛強(qiáng)的例子。有人說蚯蚓食土為生,如果這樣就太好了,它永遠(yuǎn)不愁吃的東西。土雖多,蚯蚓卻不見長胖,它懂得節(jié)制?;蛘?,土吃起來很慢,蚯蚓沙沙地咀嚼,一天吃不了多少就飽了。
蚯蚓身體粉紅,跟人的肉色接近。它的身體干凈。這樣的身體表明土地原本不臟,即使吃土也可以長出人肉的顏色。而人需要吃糧食和肉才長出人色。光吃菜,人臉偏綠,人身上的血紅細(xì)胞減少,轉(zhuǎn)為血綠細(xì)胞,接近于螳螂的氣色。六十年代初,滿街都是這種顏色的人,走路東倒西歪。
我見到蚯蚓先想到蛇。蚯蚓跟蛇有多少親緣關(guān)系?它們相似但蚯蚓比蛇少一層皮。蛇皮,中藥稱蛇蛻。它是蛇的盔甲,而蚯蚓沒有。上帝為什么不讓蚯蚓長一層甲蟲的甲呢?蚯蚓一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帝。它藏在地里不出頭也可能是怕被上帝發(fā)現(xiàn)。上帝懲罰誰,一般用兩種方法,一是讓它基因缺陷,二是讓它干一些自不量力的事。然而基因有缺陷的生物大都本分,譬如羊不想吃狼肉并且遠(yuǎn)離狼。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敵毒品,這是基因缺陷,但有人嘗試吸毒擋都擋不住。
蚯蚓沒見過蛇,蛇只是一個傳說。蚯蚓覺得下輩子變成蛇也不遲。這輩子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蚯蚓已經(jīng)夠好。它的天敵,比如鷹或雞輕易吃不到蚯蚓。泥土的堡壘讓蚯蚓十分安全,而蚯蚓也沒想出去抓雞或吃人。蚯蚓吃土的口感好像吃餅干,沙沙響。蚯蚓覓食無須像牛羊那樣翻過一個又一個山坡,它抬頭就有吃的,食品同時是被子、褥子,還是房子和床,總稱土。蚯蚓喜歡土地的黑暗,靜謐安詳。土用臂膀護(hù)住蚯蚓,因為它沒盔甲。蚯蚓偶爾也到地面上走一走,它覺得沒什么意思,一來陽光晃眼,二來道路不平。蚯蚓在地面輾轉(zhuǎn)不安,不如回到土里舒服。蚯蚓學(xué)不會蛇的靈巧。蛇哆嗦一下鉆進(jìn)草叢,再哆嗦一下鉆進(jìn)石縫。蚯蚓覺得蛇如果不吃藥根本做不出這樣的動作,這類似于麻痹震顫癥。
有人聽過蚯蚓的歌聲,在雨后。說蚯蚓的歌聲細(xì)弱如絲,像吹一片樹葉子。蚯蚓唱歌做什么?雨澆濕了泥土,也澆濕了蚯蚓的身體。它聽到沙沙的聲響并非口腔咀嚼而來自雨,不禁驚呆,仿佛雨在吃土。每一片草葉都對雨滴做出回音,蚯蚓終于在沉默的大地聽到了歌聲,隨之合唱。
不知道蚯蚓怎樣在泥土里尋找自己的同伴。它生來孤獨,如果有一天聽到隔壁泥土松動,那一定是客人來訪。兩條蚯蚓纏到一起擁抱,有說不完的話,話題是土。蚯蚓想不出離開土還能說什么話。除了土,蚯蚓還談到雨和莊稼的根須。蚯蚓在地下跟草和莊稼的根須握手,它們潔白的根須散發(fā)甜味。對蚯蚓來說,穿過這些根須相當(dāng)于穿越森林。如果進(jìn)入一片玉米地,蚯蚓畢其一生也走不出這片地下的森林。土里還有什么?蚯蚓見到最多的是螞蟻。螞蟻其實很兇惡,孤零零的爪子長在機(jī)器式的身軀上,頭顱似乎沒有一點理智。螞蟻貪財,搬運(yùn)一切東西。
蚯蚓走路離不開扭捏。其實它只會掘土,并沒有學(xué)過走路。它不知學(xué)會走路有什么用處,蚯蚓哪兒也不想去。大地溫暖安全,適合于一切愛睡眠的生物,其中有蚯蚓這樣連皮都沒有的,露出赤裸鮮肉的溫和生物。
黑 蜜 蜂
黑蜜蜂無牽無掛,孤獨地飛在山野的灌木上方。一只肚子細(xì)長的黑蜜蜂在巖石的壁畫前飛旋,白音烏拉山上有許多壁畫——古代人用手指頭在石上畫的圖形符號。我覺得像是古埃及人來蒙古高原旅游畫的。黑蜜蜂盯著壁畫看,壁畫上有一人牽著駱駝走的側(cè)影,白顏料畫在堅果色的黑石上。黑蜜蜂上下鑒賞,垂下肚子欲蜇白駱駝。古代駱駝你也蜇???我說它。黑蜜蜂抻直四片翅膀,像飛機(jī)那樣飛走。
草原上有許多黑蜜蜂,長翅膀那種大黑螞蟻不算在內(nèi)。盛夏時節(jié),草地散發(fā)嗆人的香味,仿佛每一株草與野花都發(fā)情了。它們呼喊,氣味是它們的雙腳,跑遍天涯找對象?;ㄩ_到泛濫時節(jié),人在草原上行走沒法下腳,都是花,踩到哪朵也不好?;ㄩ_成堆,分不清花瓣生在那株花上。野蜂飛過來,如柯薩科夫——李姆斯基在樂曲里描寫的——嗡,嗡,不是鳴叫,傳來小風(fēng)扇的旋轉(zhuǎn)聲。黑蜜蜂比黃蜜蜂手腳笨,在花朵上盤桓的時間長。我俯身看,把頭低到花的高度朝遠(yuǎn)方看——花海有多么遼闊,簡直望不到邊啊,這就是蜜蜂的視域。蒙古人不吃蜜,像他們不吃魚,不吃馬肉狗肉,不吃植物的根一樣。沒有禁忌,他們只吃自己那一份,不泛吃。野蜜蜂的蜜夠自己吃了,還可以給花吃一些。蜜蜂是花的使者,它們穿著大馬褲的腿在花蕊里橫蹚,像赤腳踩葡萄的波爾多釀酒工人。晚上睡覺,蜜蜂的六足很香,它聞來聞去,沉醉睡去。蜜蜂是用腳吃飯的人,跟田徑運(yùn)動員和拉黃包車的人一樣。
草原的晨風(fēng)讓女人的頭巾向后飄揚(yáng),像漂在流水里。軋過青草的勒勒車,木輪子變?yōu)榫G色。勒勒車高高的輪子兜著窄小的車廂,趕車的人躺在里面睡覺,憑駕車的老牛隨便走,隨便拉屎撒尿。黑蜜蜂落在趕車人的衣服上,用爪子搓他的衣領(lǐng),隨勒勒車去遠(yuǎn)行夏營地。月亮照白了夏營地的大河,河水反射顫顫的白光。半夜解手,河水白得更加耀眼,月亮像洋鐵皮一樣焊在水面。那時候,分不清星星和螢火蟲有什么區(qū)別,除非螢火蟲撲到臉上。星星在遠(yuǎn)處,到了遠(yuǎn)處,它躲到更遠(yuǎn)處。蟲鳴在后半夜止歇,大地傳來一縷籟音,仿佛是什么聲的回聲,卻無源頭。這也許是星星和星星對話的余音,傳到地面已是多少光年前的事啦,語言變化,根本聽不懂。等咱們搞明白星星或外星人的話,他們傳過來的聲音又變了。
黑蜜蜂是昆蟲界的高加索人,它們身手矯健,在山地謀生。高加索人的黑胡子、黑鬈發(fā)活脫是山鷹的變種,黑眼睛里藏著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他們剽悍地做一切事情,從擦皮靴到騎馬,都像一只鷹。黑蜜蜂并非被人涂了墨汁,也不是蜜蜂界的非裔人,它們是黑蝴蝶的姻親,蜜蜂里的山鷹。蜂子們,不必有黑黃相間的華麗肚子,不必以金色的絨毛裝飾手足。孤單的黑蜜蜂不需要這些,它在山野里閑逛,釀的蜜是蜜里的黑鉆石。
一位哈薩克阿肯唱道:
黑蜜蜂落在我的袖子上,袖子繡了一朵花。
黑蜜蜂落在我的領(lǐng)子上,領(lǐng)子繡了一朵花。
黑蜜蜂落在我的手指上,手指留下一滴蜜。
我吮吸這一滴黑蜜,娶來了白白的姑娘。
晨光在草原的石頭縫里尋找黑蜜蜂,人們在它睡覺的地方往往能找到白玉或墨玉。黑蜜蜂站在矢車菊上與風(fēng)對峙。它金屬般的鳴聲來自銀子的翅膀。圖瓦人說,黑蜜蜂的翅膀紋絡(luò)里寫著梵文詩篇,和《江格爾》里唱的一樣。
黑夜如果延長,月亮?xí)粫纾?/p>
如果黑夜延長,月亮怎么辦呢?會不會黯淡無光?夜只在夜里出現(xiàn),就像葵花子在葵花的大臉盤子里出現(xiàn),這個道理不言自明。如果夜延長了呢?小時候,我不止一次有過這個想法,但不敢跟別人說。它聽上去比較反動,會給你戴上懷念舊社會的帽子,盡管我根本不了解舊社會。夜如能延長,不上學(xué)只是一個輕微的小好處,睡懶覺是另一個輕微的好處。我想到的大好事是搶小賣店。這個想法既誘人,又感到快被槍斃了,那時候,任何一處商店都?xì)w國家所有。任何“賣”的行為都由國家之手實施,個人賣東西即是違法??墒切≠u店里的好東西太多,它就在我家的后面,與我家隔一個大坑。人說這個坑是殺人的法場,而我們這個家屬院有一個清朝武備系統(tǒng)的名字,叫箭亭子。小賣店有十間平房,夜晚關(guān)門,閉合藍(lán)漆的護(hù)板,好東西都被關(guān)在了里面,那里有——從進(jìn)門右手算起——大木柜里的青鹽粒,玻璃柜上放五個臥倒、口朝里的裝糖塊的玻璃罐。罐內(nèi)的糖從右到左,越來越貴。第一罐是無糖紙的黑糖,第二罐是包蠟紙的黑糖,糖紙雙色印刷。第三罐是包四色印刷蠟紙的黃糖。第四罐是包玻璃紙的水果糖。這三罐的糖紙兩端擰成耳朵形,只有第五罐不一樣,它達(dá)到糖塊的巔峰,是糖紙疊成尖形的牛軋?zhí)?。我們都不認(rèn)識這個“軋”字,但知道它就是牛奶糖。這里面,我吃過第一罐、第二罐和第三罐的糖,憧憬于第四罐、第五罐。家屬院那些最幸運(yùn)的兔崽子們也只吃過第一罐的黑糖,可能在過年時吃過一塊,嘎巴一嚼,沒了,根本記不住什么味道。他們其余時光都在偷大木柜里的青鹽粒舔食。如果夜晚延長,我們可以從后院潛入小賣店,把打更的王撅腚綁上。我先搶第四罐和第五罐的糖,如果還有時間,再搶糕點——大片酥和四片酥,各一片。家屬院的小孩有人說搶白糖,沖白糖水喝。有人說搶紅糖,沖紅糖水。爛眼的于四說他要搶一瓶西鳳酒。因為他姥爺臨終時喊了一聲“西鳳酒啊”命結(jié)。有人說搶鐵盒的沙丁魚罐頭,我們沒吃過,不搶。至于小賣店里的枕巾、被面、馬蹄表、松緊帶、臉盆、鐵鍬之類,我們根本沒放在眼里,讓搶也不搶。然而在我的童年,夜晚從來沒有延長過。它總是在清晨草草收兵,小賣店一直平安在茲,我們每天都去巡禮,看糖。
月亮每夜帶著固定的燃料,滿月帶的最多,漸次遞減,殘月最少,之后夜夜增多。如果夜延長了,月亮雖然不會掉下來,但會變灰,甚至變黑。黑月亮掛在空中,有很多危險,會被流星擊中,也會被人類認(rèn)為是月全食。它燃盡了燃料之后,像一個紙殼子在夜空里飄蕩,等待天明,是不是有些不妥當(dāng)呢?如果月亮不亮了,傳說中的海洋也停止了潮汐這種早就該停止的活動,女人也有可能停止月經(jīng),使賣衛(wèi)生巾的廠家全部倒閉。而海,不再動蕩,不再像動物那樣往岸上沖幾步縮回,海會像湖一樣平靜。這也很好,雖然對衛(wèi)生巾不算好。
人們在無限延長的夜里溜達(dá),免費的路燈照在他們頭頂。道路在路燈里延長,行人從一處路燈轉(zhuǎn)向另一處路燈下。菜地里的白菜像一片土塊,嘩嘩的渠水不知從何處流來又流到了何處。被墻扛在肩膀上的杏花只見隱約的白花卻見不到花枝,如江戶時代的浮士繪。路燈統(tǒng)治著這個城市,他把大量的黑暗留給戀愛的人。夜如果無限期延長,每只路燈下面都有學(xué)校的一個班級上課。下課后,賭博的人在這里賭博。多數(shù)商店倒閉了,路燈下是各式各樣的攤床。人們在家里的燈光下玩,然后上路燈下玩。不玩干啥,誰都不知道夜到底什么時候變?yōu)榘滋臁T谝估锎昧?,人便不適應(yīng)白天,眼睛已經(jīng)進(jìn)化出貓頭鷹的視力。他們可以在沒路燈的地方奔跑,開運(yùn)動會。他們開始親近老鼠,蚊子取代狼成了人類的公敵。
如果親愛的黑夜真的延長了,河流的速度會慢下來。河水莽撞地奔流容易沖破河堤。側(cè)臥的山峰在夜里吉祥睡,在松樹的枝葉里呼吸。星辰在此夜越聚越多,暴露了一個真相——每一夜的星辰與前一夜的星辰要換班,它們不是同樣的星星。在星辰的邊上,站著另一位星辰。獵戶座、天狼星在天上都成雙成對。連牛郎織女星也雙雙而立。夜空的大鍋里擠滿了炒白的豆子般的星星,銀河延長了一倍。動物們大膽地從林中來到城市,它們?nèi)ニ械牡胤娇匆豢?。比如超市和專賣店,它們坐在電影院的座椅上睡覺,貓在學(xué)校的走廊里飛跑,猴子爬上旗桿……
向日葵的影子
小時候,我家院子里種的向日葵夭折了七八棵,秋天只剩下一棵高大的老向日葵。它長到兩米多高,好像一根綠色的電線桿子。為了幫助牧區(qū)的親戚找到我家,我媽用蒙古文寫信告訴他們“院子里長了一棵特別高的葵花”。
我常常趴在窗臺看這棵向日葵,它的軀干如同擰滿了筋,筋外的綠皮生一層白絨毛。向日葵扁平的后腦勺也長滿了筋包,原來像小舌頭一樣的黃花瓣枯干之后仍不凋落,萎在臉盤子的外圈。它的葉子如一片片手絹,仿佛想送人卻沒送出去,尷尬地舉在手上。
向日葵的伴侶是它的影子。我家的小園子在秋天已一無所有。地上只剩下灰白色的泥土。土被連續(xù)的秋雨沖刷出一層起伏的花紋,似干涸的河床。立于院子中間的向日葵的影子如長長的黑色表針,從早晨開始緩緩地轉(zhuǎn)動,仿佛探測園子里的土壤下面的秘密。我們這個家屬院的地里有許多秘密。春天,各家種園子翻地翻出過日本刺刀,還有人的骨頭。按說,翻地只翻一鐵鍬深,翻出來一些東西就不應(yīng)再翻出來新東西了。但我們家屬院年年春天翻出來新東西,這些東西仿佛年年往上長,最多的是人的肱骨和脛骨。有的人家把翻出的骨頭捧子順條堆在松木柵欄邊上,仿佛炫耀他家的財富,那個時候的人真愚昧。我們跑到各家看這些骨頭。有的小孩腰扎一根草繩子,把骨頭別在腰上,到街里閑逛。這個小孩后來失蹤了。
我總覺得向日葵的影子底下會有什么秘密。骨頭不算秘密,雖然有人說骨頭們每天會從地底上往上長一點,春天長到地面,它們要長出來。如果不翻動,骨頭也許長出白枝白葉,也許紅枝紅葉,不一定。有人說這些骨頭的宿主乃有冤魂,我沿著向日葵的影子往下挖一條細(xì)細(xì)的深溝,把土掏出來。這樣,向日葵影子的細(xì)長身軀與大臉盤子就鑲嵌在溝里。我見此很欣慰,如果蹲下看,地面已看不到向日葵的影子了。這是多好的事,我藏起了向日葵的影子。
萬物和它們的影子應(yīng)該是兩回事吧,東西是東西,影子是影子。向日葵影子的生活是在模仿向日葵,為它剪裁一件透明的黑衣,追隨它,須臾不得離開,直至黑夜來臨。向日葵的影子沒想到它竟掉進(jìn)了溝里。我在向日葵的東面和西面挖了兩條溝,都很細(xì)。西面的溝更長。太陽落山時,向日葵的影子掉進(jìn)這條溝基本上爬不上來了。我一看到此景就想笑,這是它萬萬沒想到的事情。黃昏的光線從遼河工程局家屬院包括更西面的體育場和衛(wèi)校方向的天空奔涌過來,幾乎一點阻擋都沒有。向日葵拖著一根影子的尾巴朝夕陽跑,過一會兒,慢慢的,影子中計了,它掉進(jìn)了溝里,我在溝上面蓋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草??吹?jīng)]有,向日葵的影子消失了,它是世界上唯一沒有影子的向日葵。雖然它老得豁掉了牙齒——它臉盤上的瓜子被喜鵲偷啄了很多,像豁牙子的老人。但它擺脫了影子該有多么輕松。房子和楊樹都倚靠在自己沉重的影子里,房屋的影子由于沉重而傾斜。楊樹的影子甚至在模仿楊樹的斷枝,像取笑它一樣。
向日葵在自己的影子里站立,它在影子里站高、變矮、影子是它對往事的回憶。螞蟻在向日葵的影子里爬,如同檢查它的身體,或者說正把它的影子拆掉,搬到各個地方。每次我從窗臺看到向日葵,它如同拄著拐杖的老將軍,它離不開那根拐杖,拐杖就是它的影子。
向日葵的奇特在于把那么多種子結(jié)在自己臉上,它的大而圓的臉仿佛在笑,長時間凝視太陽卻不會造成日盲癥。然而它的臉上堆滿了子女,多到數(shù)不過來。它看不到眼前的情景,它的子女在它臉上鋪設(shè)了一座團(tuán)體操的廣場。蜜蜂般的花蕊脫落,向日葵的臉上布滿黑色帶白紋的瓜子。它們被稱為瓜子,然而跟瓜沒關(guān)系。瓜子們等待閱兵的口令。它們的橫列已經(jīng)齊得不能再齊,縱列更整齊,每一個肩膀都靠在一起?!罢阶摺钡目诹钤谀睦??瓜子們等待大喇叭傳出這個口令。但沒有,然后向日葵的頭顱就低了下來,像所有罪人。那時候,盟公署家屬院有一半的人是罪人,他們白天去單位低頭請罪,回家的路上也不敢抬頭。向日葵的頭顱越來越低,它終于看到了地上的影子。影子里面有什么?為什么會有一個影子,向日葵仔細(xì)查看,臉盤子越來越低。
更多的光線來自黃昏
黃昏在不知不覺中降落,像有人為你披上一件衣服。光線柔和地罩在人臉上,他們在散步中舉止肅穆。人們的眼窩和鼻梁抹上了金色,目光顯得有思想,雖然散步不需要思想。我想起兩句詩:“萬物在黃昏的毯子里竄動,大地發(fā)出鼾聲?!边@是誰的詩?博爾赫斯?茨維塔耶娃?這不算回憶,我沒那么好的記性,只是亂猜。誰在竄動?誰出鼾聲?這是誰寫的詩呢?黃昏繼續(xù)往廣場上的人的臉上涂金,鼻愈直而眼愈深。烏鴉在澄明的天空上回旋。對!我想起來,這是烏鴉的詩!去年冬季在阿德萊德,我們在百瑟寧山上走。桉樹如同裸身的流浪漢,樹皮自動脫落,褸襤地堆在地上。袋鼠在遠(yuǎn)處半蹲著看我們。一塊褐色的石上用白漆寫著英文:“The World Wanders around in the blanket of dusk,the earth is snoring.”鮑爾金娜把它翻譯成兩句漢文——“萬物在黃昏的毯子里竄動,大地發(fā)出鼾聲。”我問這是誰的詩?白帝江說這是烏鴉寫的詩。我說烏鴉至少不會使用白油漆。他說,啊,烏鴉用折好的樹棍把詩擺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我問是用英文?白帝江說:對,它們擺不了漢字,漢字太復(fù)雜。有人用油漆把詩抄在了這里。
我想說不信,但我已放棄了信與不信的判斷。越不信的可能越真實。深信的事情也許正在誑你。烏鴉們在天空排隊,它們落地依次放下一段樹棍。我問白帝江,擺詩的應(yīng)該只有一只烏鴉,它才是詩人。白帝江笑了,說有可能。這只神奇的大腳烏鴉把樹棍擺成“The World Woande……”烏鴉擺的S像反寫的Z。為什么要這樣呢?是因為黃昏嗎?
我在廣場順時針方向疾走。太陽落山,天色反而亮了,與破曉的亮度仿佛。天空變薄,好像天空許多層被子褥子被抽走去鋪蓋另一個天空。薄了之后,空氣透明。烏鴉以剪影的姿態(tài)飄飛,它們沒想也從來不想排成人字向南方飛去。烏鴉在操場那么大一塊天空橫豎飛行,似乎想扯一塊單子把大地蓋住。我才知道,天黑需要烏鴉幫忙。它們用嘴叼起這塊單子叫夜色,也可以叫夜幕,把它拽平。我頭頂有七八只烏鴉,其它的天空另有七八只烏鴉做同樣的事。烏鴉叫著,模仿單田芳的語氣,呱——呱,反復(fù)折騰夜色的單子。如果單子不結(jié)實,早被烏鴉踢騰碎了,夜因此黑不了,如阿拉斯加的白夜一樣癡呆地發(fā)亮,人體的生物鐘全體停擺。
人說烏鴉聰明,比海豚還聰明??墒呛k嗍窃鯓勇斆鞯?,我們并不知道。就像說兩個不認(rèn)識的人——張三比李四還聰明。我們便對這兩人一并敬佩。烏鴉確實不同于尋常鳥類,黃昏里,夜盲的鳥兒歸巢了,烏鴉還在抖夜空的單子。像黃昏里飄拂的樹葉。路燈晶瑩。微風(fēng)里,旗在旗桿上甩水袖。
在黃昏暗下來的光線里,樓房高大,黑黝黝的樹木頂端尖聳。這時候每棵樹都露出尖頂,如合攏的傘,白天卻看不分明。尖和傘這兩個漢字造得意味充足,比大部分漢字都象形。樹如一把一把的傘插在地里,雨夜也不打開。在樹傘的尖頂包攏天空的深藍(lán)。天空比宋瓷更像天青色,那么亮而清明,上面閃耀更亮的星星。星星白天已站在哪里,等待烏鴉把夜色鋪好。夜色進(jìn)入深藍(lán)之前是瓷器的淡青,漸次藍(lán)。夜把淡青一遍一遍涂抹過去,涂到第十遍,天已深藍(lán)。涂到二十遍及至百遍,天變黑。然而天之穹頂依然亮著,只是我們頭頂被涂黑,這烏鴉干的,所以叫烏鴉,而不叫藍(lán)鴉。我覺得烏鴉的每一遍呱呱都讓天黑了幾分,路燈亮了一些。更多的烏鴉彼此呼應(yīng),天黑的速度加快。烏鴉跟夜有什么關(guān)系?烏鴉一定有夜的后臺。
看天空,濃重的藍(lán)色讓人感到自己沉落海底。海里仰面,正是此景。所謂山,不過是小小的島嶼,飛鳥如同天空的游魚。我想我正生活在海底,感到十分寧靜。雖然馬路上仍有汽車亮燈亂跑,但可不去看它。小時候讀完《海底兩萬里》后,我把人生理想定位到去海底生活,后來疲于各種奔命把這事忘了。今夜到海底了,好好觀賞吧——烏鴉是飛魚,礁石上點亮了航標(biāo)燈,遠(yuǎn)方的山巒被墨色的海水一點點吞沒。數(shù)不清的黑羊往山上爬,直至山頭消失。頭頂?shù)纳钏{(lán)證明海水深達(dá)萬尺。我一時覺得樹木是海底飄動的水草,它們蓬勃,在水里屈下身段,如游往另外的地方,比如加勒比海。我想著,不禁揮臂劃動,沒水,才想到這是地球之紅山區(qū)政府小廣場,身旁有老太太隨著《呼倫貝爾大草原》的音樂跳舞。
其實紅山區(qū)政府的地界,遠(yuǎn)古也是海底。魚兒曾在這里張望上空,后來海水退了,發(fā)生了許多事,唐宋元明清各朝都有事,再后來變成辦公和跳舞的地方。黃昏的暮色列于天際,遲遲不退,遲遲不黑,像有話要說。子曰“天何言哉!天何言哉!”謂天沒說過話,天若有話其實要在黃昏時分說出。
黃昏的光線多么溫柔。天把夜的蓋子蓋上之前,留下一隙西天的風(fēng)景。金與紅堆積成的帷幕上,青藍(lán)凝注其間。橙與藍(lán)之間雖無過渡卻十分和諧。鑲上金邊云彩從遠(yuǎn)處飛過來跳進(jìn)夕陽的熔爐,朵朵涅槃。黃昏時,天的心情十分好,把它收藏的壇壇罐罐擺在西山,透明的壇罐里裝滿顏料。黃昏的天邊有過綠色,似烏龍茶那種金綠。有桃花的粉色。然而這都是一瞬!看不清這些色彩如何登場又如何隱退,未留痕跡。金紅退去,淡青退去,深藍(lán)退去之后,黃昏讓位于夜,風(fēng)于暗處吹來,人這時才覺出自己多么孤單。黑塞說:“沒有永恒這個詞,一切都是風(fēng)景?!?/p>
責(zé)任編輯 申霞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