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悠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100871)
清代法制體系中“部權特重”現(xiàn)象的形成與強化
鄭小悠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100871)
摘要:從清軍入關到乾隆中葉的一百余年里,王朝的刑名制度走過了這樣一條道路:順治年間全盤接受明制??滴醭跄陱娏夷鎰舆M而形成以刑部為軸心,各層面高度集權、上下相制的新朝新體制。到雍正年間,王朝著手對刑部這一已經(jīng)成為刑名系統(tǒng)中地位最重,但礙于舊規(guī)模不能適應新角色的機構進行了漸進、深入、細化的改革,如提高部員文化素養(yǎng)和法律素養(yǎng)、變革司官升轉途徑、調(diào)整部內(nèi)官吏關系,以及改善部臣與督撫關系等等。乾隆以后,隨著律例館和秋審處二機構運行機制的完備,刑部得以承擔起“天下刑名總匯”的重任,并開始主動向整個系統(tǒng)擴散積極影響,形成良性的互動。這樣一個過程,是王朝在堅持強化舊體制的同時成功統(tǒng)治一個人口資源矛盾空前的大帝國的重要保障。
關鍵詞:刑部;刑名制度;清代法制體系
中圖分類號:D929. 4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6152(2015)04-00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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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稿·刑法志》中有這樣一段話:“明制三法司,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糾察,大理寺駁正。清則外省刑案,統(tǒng)由刑部核覆。不會法者,院寺無由過問;應會法者,亦由刑部主稿。在京獄訟無論奏咨,俱由刑部審理,而部權特重?!保?]換言之,清代中央法制體系與明代的差別在于三法司之間權力的相對平衡被打破,刑部的權力特重,刑部在政權體系內(nèi)擁有“天下刑名之總匯”的地位。那么清代法制中所謂“部權特重”現(xiàn)象是如何形成發(fā)展,又對清代法制有著怎樣的影響呢?這是本文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
清政權在關外以八旗體制統(tǒng)治全體官民,法律制度和漢地相比十分簡陋原始。刑律只有偷盜、斗毆、奸淫、殺人等名目,并無具體律文。刑罰只有鞭笞、貫耳鼻、斬首、納贖等項,同罪異罰十分普遍[2]。理刑程序簡單,尋常戶婚小事由各牛錄各旗負責,處理刑政事務的僅有刑部一衙門,審理事畢向皇太極面奏請旨而無復雜的文書程序,重大刑案由八旗諸王貝勒會議處置。法尚嚴厲,科刑論罪寧重毋輕,貴族高官亦不能免。入關伊始,以八旗為統(tǒng)治核心的清政權就意識到自身統(tǒng)治能力不足與漢地廣袤復雜、政治文化傳統(tǒng)深厚之間的矛盾。為了迅速穩(wěn)定政局,配合軍事行動的推進,政權做出了兩個重要選擇:第一,幾乎全部錄用了樂意為新政權效力的前朝官吏。第二,聽從這些官吏的建議,并以這些官吏為主要執(zhí)行工具,暫不討論與關外政治傳統(tǒng)的異同,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幾乎全盤接受了明代的政治制度和行政運作。法律制度及其運作是其重要組成部分。
到順治末年,明代后期的法制體系大多在形式上得到恢復。這其中主要的做法包括:恢復明代京師、地方刑名事務的運作路徑及文書形式;繼承都察院、大理寺同刑部并為法司的傳統(tǒng),恢復都察院派遣巡按綜理各地刑名,與大理寺對死刑案件的駁審平反職能;繼承明律的絕大多數(shù)條文,更為清律;接受明代京控、朝審、熱審、大赦停刑等傳統(tǒng)做法,及恤刑慎刑觀念。[3]卷十六,順治二年五月戊子
和此前的征服王朝,如遼、金、元等時代相比,滿清政權對勝朝漢制的學習繼承是比較迅速的。然而細心揀擇史料,體會清王朝入關之初的政治格局,也不難想象這樣的場景:一方面,八旗勛貴們幾無統(tǒng)治經(jīng)驗,主要精力都在作戰(zhàn)上,多數(shù)人語言也
不通,一切行政事務,必須假手于投降的明朝官吏。另一方面,關外的制度雖然簡陋,但旗人自恃曾倚仗著這樣的制度奪取漢地,難免產(chǎn)生馬上也能治天下的自負。且行政、建議權雖在漢官,但決策權全在旗人。這一繼承的過程自然而然充滿了博弈與摩擦。
順治年間,這種博弈多以漢官的奏議得以成行為結局。如儒家禮法素有刑不上大夫的傳統(tǒng),是以唐以后形成八議、官當?shù)戎贫?;明代文武官員論罪,需先交吏、兵二部議處,問題嚴重到革職以上,才下法司問罪受刑。清廷在關外并沒有這樣的傳統(tǒng),不論勛貴文武,一有小錯,即拿交刑部施以刑罰。入關之初漢官用明律,而旗人仍照此辦理。順治十年正月,工科給事中姚文然,見兵部滿漢堂官因為獲罪,都免冠鎖在城門上,十分褻辱難堪。是以奏請日后大臣獲罪,請交刑部看守,不便鎖禁城門。得旨:“以后滿漢諸臣有犯貪惡重大事情應發(fā)刑部審問者,在部守候,不必鎖拏送門。審有實據(jù),引律擬罪奏請?zhí)幏帧!保?]卷七十一,順治十年正月癸酉
而時至康熙初年,尤其是四輔臣執(zhí)政時期,旗漢之間的不信任感明顯加劇,漢官在法制問題上更系統(tǒng)、深入恢復明制的計劃也被打破。如順治十六年朝審時,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羅璧等建議順治帝,雖然法司已經(jīng)擬有“情真”名單,但希望皇帝法外施仁,將“情真”人犯再分輕重,重者御筆勾決,輕者暫時免死。順治帝接受了他們的建議,下旨:“勾了的便決了,余者牢固監(jiān)候。”[4]到康熙四年朝審時,輔臣擬將“情真”人犯全部處死,不必再經(jīng)勾決環(huán)節(jié)分別輕重。是時,刑部尚書龔鼎孳奏請懇請循先帝舊例,將“情真”人犯再分輕重辦理勾決[5]卷二,《請復秋決疏》,被輔臣斥責:“據(jù)奏稱秋決宜復,凡罪無可疑者即決,罪有可疑者候秋后,前旨甚明,未嘗云死罪一概不許秋后。且龔鼎孳前亦在都察院,有三法司會審之責,今又職任專斷,應即決,應秋后處決,伊既可以審擬。乃自為寬慈,以上為不寬慈,徇情于下。具奏殊為不合,著嚴飭,行該部知道。”次年朝審時,又有戶科給事中姚文然等復請行勾決之典,四輔臣態(tài)度更為嚴厲,降旨:“秋決人犯九卿科道會同詳審,情罪可疑可矜者減等,情罪真者即行正法,此系定例。姚文然、孫際昌既在會議之列,各犯內(nèi)果有情罪可疑可矜的,即應于會議之處說出,今請緩決,自為仁慈市恩于下,具奏殊為可惡,著吏部議處具奏?!保?]在漢人的觀念里,情真人犯由皇帝勾決后定其生死,既有慎重民命、減少殺戮的實際作用,更是皇帝如天之仁、恩自上出的體現(xiàn)。這種崇君權、揚君德的建議,通常是不會被統(tǒng)治者誤會拒絕的。顯然,輔臣們只考慮“勾決環(huán)節(jié)”與“會議環(huán)節(jié)”在斷罪決囚方面的作用似乎重疊,并不能領會其政治意義的差別,反悍然斷言龔、姚等人“徇情”、“市恩”,將前者申飭,后者議處。可見相較于順治年間,此時的旗漢關系與法制的漢化進程都出現(xiàn)了明顯的逆動。
這種逆動在法制領域影響最大的,是御史巡按制度的廢除和都察院系統(tǒng)法司刑名職能的銳減。宋明以來,科道監(jiān)察系統(tǒng)強化,明代中后期的巡按御史權勢極重,他們巡察地方時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審錄罪囚、受理詞訟,并迅速超越按察司,成為對該地區(qū)刑名事務最有發(fā)言權的官員。巡按辦理的死刑案件和其他大案,向上報交都察院核準,與按察司上報刑部的系統(tǒng)并立,是以都察院亦與刑部并稱“問刑衙門”,同負責平反的大理寺一道合稱“三法司”。關外的滿洲人原本對監(jiān)察系統(tǒng)的作用毫無認識,天聰五年,皇太極在沈陽模仿明制設立六部管理國家事務,卻并未設立都察院、六科等機構。在漢臣們的屢次解說勸諫下,皇太極終于在崇德元年設立都察院。其時的都察院只有稽查建言之責,并不像明朝那樣兼作法司,更談不上巡按各地的任務。入關后的順治元年,攝政王多爾袞效法明制差派巡按。而順治十八年五月,四輔臣則下令“各省巡按停止”。學者研究認為,停派御史主要出于政治、經(jīng)濟兩方面原因。經(jīng)濟上由于清初軍餉匱乏、財政緊張,地方政府與人民對巡按供給不暇[6];政治方面的原因則更為重要,歸根到底是旗漢矛盾[7]。到康熙六年,經(jīng)議政王大臣會議討論,又將府一級辦理刑獄事務的官員,亦是巡按辦理地方刑名事務的主要助手——府推官一職裁撤[5]卷二,《請止議裁刑官疏》。至此,地方徒流以上重案由縣、到府、再到按察司,統(tǒng)由正印官審理,依次審轉駁查,但均無定讞權,最終經(jīng)督撫或上奏或咨部定讞。都察院系統(tǒng)在地方的觸角被拿掉,都察院雖然仍舊稱為“法司”,但因為本身不再擁有“案源”,與大理寺一樣,成為死刑案件的覆核、會稿衙門。
是時,許多漢大臣上疏反對。龔鼎孳在其《巡方止息疏》中,力陳停止巡按之十不可。其中第二不可即專指刑名方面而言。龔氏認為,地方刑獄大案原系撫、按同辦,如果裁撤巡按,則巡撫事
權太專,一旦錯定冤案,司道以下無人為之駁正平反[5]卷六,《巡方止息疏》。換言之,失去巡按的制約,督撫的權力未免過大,是對中央集權體制的嚴重破壞。清廷很快也意識到這點,康熙年間在刑名方面,做出了兩點應對措施:一是刑部主導秋審,二是軍流刑定讞權歸刑部。
以儒家天人合一的觀念,人君刑賞應循“天道”,所謂“天道”,即是春生秋殺。所以除了罪大惡極之徒可以決不待時,其他死刑犯人都要留到秋后處決。滿洲本無殺人需待秋后的觀念,入關后經(jīng)漢臣屢次奏請,在順治十五年形成了先由地方會審,將犯人分別情真、緩決、可矜可疑,上報皇帝后處決的程序。與明代不同,清初各省秋后會審并不專任巡按,而是仿直隸之例,多次派遣刑部、大理寺司官為恤刑官,與巡撫、巡按會審,稱為秋審。繼順治十八年罷遣巡按后,清廷于康熙三年又將恤刑官停派。至此,直隸及各省的秋審全由督撫主持,中央機構不論刑部還是都察院,都失去了插手的機會[8]卷十三,康熙三年八月丙戌。
到康熙十二年,已經(jīng)親政的康熙帝對這種督撫掌握死刑二次覆核權,霜降前請旨施行不過具文的狀況表示不滿。此后秋審改分情真、緩決、可矜可疑三類,仿照在京朝審之例,豫期造冊進呈,亦著九卿科道會同覆核,奏請定奪。其造進呈招冊及奉旨結案行咨,俱應限定日期,令刑部一并詳議定例具奏。[8]卷四十四,康熙十二年十一月丙寅因為這些死刑監(jiān)候案件在第一次題奏時,其罪已經(jīng)刑部定讞,在部留有全部檔案及部定看語。九卿科道會議時,刑部作為主稿衙門,部定看語的影響力自然超過各省上報的督撫看語。此后的御前勾決,又系在九卿科道會議基礎上完成。是以從此時起,死刑的二次覆核權,由督撫之手轉移至刑部之手;而情真人犯最終是生是死,全在皇帝一勾。
至于軍流案件歸部定讞一事,亦是在清初的特殊背景下產(chǎn)生的。隋唐以來,刑名案件的辦理程序大都分為京師與地方兩種情況,京師徒流罪即交中央法司審理。而在地方上,元代以前大體只有死刑和疑獄需要“奏讞”,交中央法司議擬、復核。明代前期曾一度有將地方徒流罪亦呈報部院的情況,但最終仍回到死刑“奏讞”的軌道,徒流犯人可由地方按察司“就便斷遣”①。這是國家疆域遼闊,政府行政經(jīng)費有限的客觀條件決定的。清政權來自東北,因為傾全族之人口進入漢地,所以在入關之初,東北地區(qū)人口銳減,是以順治年間,各地依照明律被判處充軍、流放刑罰的犯人并不按照明律定地發(fā)遣,而是一律送進京城,交刑部再發(fā)往奉天、烏喇等地,充實東北地區(qū)。既然人犯送往刑部,那么相關的案情檔冊自然也要咨部核查,如果刑部認為情罪不確,自然也可以咨駁,令地方覆審??滴跏恕⑹拍觊g,因為南方漢人發(fā)遣烏喇等地,多有凍餒而死的情況發(fā)生,九卿屢次會議,最終決定將一般軍流人犯不必發(fā)往奉天,按律分遠近發(fā)配,只將免死減等人犯仍發(fā)往烏喇[9]康熙十八年十月十二日,十九年五月十五日、十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制度改變后,雖然各地軍流人犯不必再送刑部,從京城發(fā)配,但流行案件咨部定讞的舊制被保留下來。除軍流案件外,涉及人命的徒刑案件也需由刑部定讞。清代中央對地方刑名案件的控制力超越歷朝歷代,達到空前高度,刑部處理案件的工作量也空前龐大。
綜上所述,到康熙中期左右,清代的刑名體制已從順治年間的全盤學習明朝的方向岔開,開始形成新朝的新模式。在這個新模式中,都察院系統(tǒng)被大大弱化,而刑部則一躍成為上承天子、下總全國刑名事務的樞紐機關,時人稱為“天下刑名之總匯”。因此,在隨后的時間里,優(yōu)化刑部的行政體制,是清王朝改革整個刑名體系的中心。
康熙中期升格為“天下刑名總匯”的刑部,權力膨脹、工作繁重,與其在明代與順治年間的地位已經(jīng)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刑部尚書徐乾學在《刑部題名碑記》一文中總結刑部的重要性時說:“其外自提刑按察司所定三流以上罪,內(nèi)自八旗五城御史諸案牘,統(tǒng)歸于刑部十四司。每歲報聞,而輕重決之。至于新舊條例,宜歸畫一,非時矜恤,務廣德意。天下督撫之所帥以奉行者,惟視刑部之所頒下而已。”“刑者人命所系,而天下人命尤系于刑部之一官?!保?0]與此同時,麻煩也擺在康熙帝與刑部大臣面前:一個從未擁有如此重要地位、承擔如此繁重任務的部門,其管理模式、人員素質、辦事能力只能與此前作為三法司之一的地位相適應,難以承受作為“天下刑名總匯”的壓力。而解決這種不平衡的現(xiàn)象,需要的是磨合時間和政治家的智慧與魄力。
在康熙中期以后乃至整個雍正年間,康、雍二帝對刑部的工作極其不滿??滴跏拍?,康熙帝先責刑部瞻徇[9]康熙十九年二月初二日,次年六月又責行私作
弊,并稱“朕屢經(jīng)申飭,竟未省改”[9]康熙二十年六月初二日。本年七月十七日,康熙御門聽政時專門問刑部尚書:“近來爾部事件若何?一司中有幾件事?”并囑咐:“凡至爾部重大事務,俱系獄擬罪,關系最為緊要,早完一日,牽累者得一日早安。凡事爾等須速行完結?!保?]康熙二十年七月十七日言語之間,甚不放心。盡管刑部堂官迭聲“謹遵圣訓”,然而一兩年內(nèi),又屢遭嚴譴。到康熙二十五年三月十四日,因刑部辦事毫無改進,章奏錯誤舛繆之處甚多,康熙帝十分憤怒,命大學士傳旨三法司所有堂、司官員次日到乾清門聽自己面諭教訓[9]康熙二十五年三月十四日。
康熙帝對刑部的指責可以在當時刑部官員自己的文字記載中得到印證。如徐乾學在《碑記》中就批評當時刑部的風氣是“部掾史長子孫,其中輕重之例惟意所擬。居官者對案茫然,但徼幸無事速去而已”[10]??滴跛氖険涡滩克竟俚闹燧Y在初入刑部時的感受則是:“部中堂司多員異同莫適為主,吏為奸撓掣肘。斯職者多媕阿因循,以傳舍視其官,否則深文以避其咎。”[11]
不過,康熙帝是以仁德厚道著稱的君主,在處理內(nèi)政方面一向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盡管他對刑部的工作狀況十分不滿,也并未做出什么嚴厲舉措與實質變革。與其施政風格全然相反的雍正帝即位后,工作作風全無改進的刑部日子就變得很難過了。雍正二年十月,雍正帝因刑部承審北新倉冒領米糧,將無辜之人妄行枷訊一事,對刑部堂司官員大加痛斥。因為他曾經(jīng)問過刑部堂官,審理本案的司官于灝、勒可得二人在刑部司官中屬于何等水準,據(jù)堂官回奏屬于“中等”?;实叟馄洹胺蛑械日呱星胰绱耍碌日吒芍?!”隨即傳諭刑部各司官:自忖年老尸位不能辦事者,必須從速告退。[12]卷二十五,雍正二年十月甲申雍正帝整頓刑部的序幕就此拉開。
在雍正帝看來,其時刑部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首先是人員素質不高,尤其是司官,法律專業(yè)能力不強,很容易被書吏欺瞞舞弊。其次是在對待地方督撫題咨案件的問題上,不能公正處理,常以偏見準駁。針對這兩點問題,雍正帝先從第一點入手,主要從三個層面予以解決。
首先是整體提高刑部滿人官員的文化水平。刑部司官按缺額分為宗室、滿、蒙、漢軍、漢人五類,滿人、漢人兩類占絕大多數(shù)。清廷在關外時,宥于語言不通,刑部一直是滿人辦滿事,漢人辦漢事[13]。入關以后,刑部本部現(xiàn)審案件,特別是政治類大案,大多關系八旗人員,向來只用筆帖式錄滿語口供,向漢堂官口頭回稟,漢堂、司語言不通不能看供,其事由滿洲堂、司把持[5]卷二,《刑律七款》。直到康熙四十三年,才經(jīng)刑部尚書王掞奏請,將現(xiàn)審案件口供兼錄滿、漢雙語稿[14]。但根據(jù)行政慣性,漢官仍然不辦旗人案件,皇帝也默認這種做法,如果旗人案件的審理出現(xiàn)問題,漢堂官承擔的處分也較滿堂官更?、???滴跄觊g滿人的漢化水平參差不齊,整體文化素質不高。針對這個問題,雍正帝要求日后刑部滿洲司官,務必要用通曉漢文之人補授[12]卷三十五,雍正三年八月乙巳。另外揀選滿洲科舉出身的進士、庶吉士、翰林院編修、檢討到刑部各司學習,著量題補。蓋因其雖然未必諳習律例,但漢文水平較高,學習能力較強[12]卷二十七,雍正二年十二月甲戌。此外漢司官的來源也開始大力傾向于新科進士[12]卷九十五,雍正八年六月己亥,及從庶吉士、翰林院編修、檢中拔?。?2]卷二十七,雍正二年十二月甲戌,讓這些年紀更輕、文化程度更高、更有進取心的官員成為部中的骨干[15]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呂謙恒奏,第一冊,第933頁。
二是調(diào)整刑部司官的仕途路徑,使其在部工作時間更長,辦案經(jīng)驗更豐富。康熙年間的六部司官銓選分為旗、漢兩種方式。滿司官按旗分缺,到部后由堂官指派分司。漢司官則由吏部按月選方式,命內(nèi)、外所有符合條件的官員在金水橋掣簽,簽分到部后再行掣簽,分配各司[15]刑部侍郎高其佩奏,第二冊,第987頁。兩種方式都有很大問題。前者是將各部旗缺一分為八,如果鑲黃旗某主事出缺,只能以鑲黃旗本旗人員補授。這種補法出自康熙初年四輔臣主政時期,原為平衡八旗利益起見。但各旗人員多寡不一,常出現(xiàn)人少的旗分出缺無人補授,人多的旗分滯礙難補的情況③。雍正年間將六部旗缺全部改為八旗公缺,各部滿洲郎中、員外郎、主事各立一班,刑部通曉漢文的滿洲司官則單立一班,形成了刑部滿洲主事、員外郎、郎中部內(nèi)升轉的格局[12]卷七十,雍正六年六月庚辰。
在漢司官方面,因為要由吏部將內(nèi)外官員通行掣簽,是以刑部司官的來源很雜,在刑部為官一任的年限又很短,主事任滿不過三年,員外郎、郎中不過兩年,一任期滿就可能選往別部或放出外任。對于一個需要系統(tǒng)學習運用律例的職位來說,這種銓選方式是無法保證其專業(yè)能力的[15]刑部侍郎黃炳奏,第三冊,第860頁。且刑部各司繁簡差別很大,如果官員到部之后不分能力強弱,只憑掣簽分配,很容易出現(xiàn)人與職不相
匹配的問題[15]協(xié)理陜西道監(jiān)察御史朱必楷奏,第二十七冊,第94頁。鑒于此,雍正帝特許刑部漢郎中、員外郎出缺時,由本部漢主事、員外郎升用[15]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劉勷奏,第二十四冊,第682頁。至于部內(nèi)各司的繁簡區(qū)別,雍正帝參考地方煙瘴海防等地缺分的做法,將部內(nèi)繁缺交由本部堂官直接保舉,簡缺才交吏部銓選。在六部當中,擁有題缺資格最多的即是刑部,這為鼓勵刑部司官專心攻讀律例、長期從事刑名工作,提供了重要的制度保障。
三是抑制書吏,改變官吏關系。清代受明代影響,從立國伊始,六部工作的具體運行就由部吏把持。根據(jù)清代人自己的認識,六部官、吏,本應形成一種相維相制的良性關系,書吏負責檢索章程條規(guī),由官員決策成行與否;書吏負責書寫文書,官員予以審核糾正。即便書吏舞弊,只要官員清明認真,也可以及時發(fā)覺。如果官員納賄壞法,書吏亦可告發(fā)。[16]康、雍時期的刑部,司官到任時能通曉律例的人很少,辦理案件需要臨時翻閱查找[15]刑部侍郎托時奏折,第二十四冊,第191頁,加上雍正中期以前司官任期很短,其執(zhí)法能力很難起到抑制書吏的作用。譬如刑部書吏在引用律例時,有將一條律例斷章取義刪去前后文,或避重就輕,或避輕就重的情況,官員如果對律例熟悉程度不足,就不能發(fā)覺[12]卷一百二十九,雍正十一年三月癸丑。對于書吏問題,刑部侍郎覺和托認為,此前刑部“咨揭之應準應駁、現(xiàn)審之擬輕擬重,雖系司員酌定主意,而敘稿成招皆出書吏之手。是書吏得以舞文弄弊、作奸犯科者,皆由于滿漢各官不親自主稿之所致”。請嗣后各省有發(fā)來案件,需由各司主事當堂領取回司,經(jīng)本司滿漢官員商議、審理后,親自定稿回堂,即便一天不能辦完,也要將文書封固,不許書吏經(jīng)手,等回堂之后才能交發(fā)書吏繕本行文。并令部內(nèi)各經(jīng)承、帖寫相互稽查告發(fā),如果告發(fā)屬實,可以準其考職做官,如果扶同徇庇,則連坐治罪[15]刑部侍郎覺和托奏,第二十四冊,第213頁。此后又有御史奏請刑部案稿送往都察院、大理寺畫題時,要將案稿加印封固,避免書吏中途改稿[15]御史史承祚奏,第二十七冊,第321頁。這些建議獲得皇帝準許,在刑部陸續(xù)施行后,有效調(diào)整了官吏關系,緩解司官對書吏的過度依賴。尤其是司官親筆主稿一事,對提高司官的專業(yè)能力起到重要作用④。
除了刑部官員專業(yè)素質外,康、雍時期的刑部與地方督撫的關系也有很大問題?!坝龆綋嶂叵嘤H厚者則有意順從之,遇督撫之素不相契者則故意駁詰之?!笔且远綋嵋渤32环狂g,每每固執(zhí)原題具奏。根據(jù)當時的制度,“大凡督撫題奏本章必勅部議覆而后施行”,所以“內(nèi)重外輕,乃事勢之固然”[17]雍正五年六月十九日,第二冊,第1325—1327頁。督撫一旦對部議不滿,就要經(jīng)過上督撫題本、下部議,刑部議駁上題本、駁回,督撫不滿再上題本這一系列循環(huán)過程。二者互不相讓,以致“一經(jīng)駁回,往返遲誤數(shù)月,干連人等多至受累”。雍正帝即位之初,對這種現(xiàn)象非常不滿,將立場先站在刑部一邊,規(guī)定日后凡經(jīng)部駁之命盜案件,如果該督撫固執(zhí)原題,部內(nèi)可將督撫議處具奏[17]雍正元年十月初六日,第一冊,第113頁。
然而一年之后,雍正帝忽然意識到,因為自己針對部駁事件連續(xù)幾次批復“部駁甚是”,就開刑部攬權妄駁之端,甚至因為部堂與督撫之間的私人恩怨而漫行搜駁。如雍正二年六月,刑部侍郎馬爾齊哈因為自己居住在直隸莊田的親屬沒有得到直隸總督李維鈞的特殊照顧,對李氏有嫌,將李維鈞題報的直隸盜案議駁,承審官議處[17]雍正二年六月初五日,第一冊,第254頁。到雍正五年六月,刑部又有駁河南巡撫田文鏡題胡大保強行雞奸曹柱兒未遂,將其勒死一案。田文鏡將胡大保原擬斬立決,刑部會同大理寺、都察院改擬監(jiān)候。是時,田文鏡因為科舉朋黨一案,正與整個文官集團為敵,刑部將田氏所題并不過分之案議駁,頗有刁難意味。為此,對田文鏡采取堅決保護態(tài)度的雍正帝大發(fā)議論,對明代以來形成的所謂“內(nèi)重外輕之局”大加抨擊,并特命日后督撫到部之文,再有被部臣非理駁詰者,準督撫密折奏聞[17]雍正五年六月十九日,第二冊,第1325—1327頁。
密折奏聞,作為一種上奏人與皇帝一對一直接交流的文書形式,從康熙中期開始被逐漸推廣,到雍正初年全國性普及。但在這段時間里,奏折還是一件皇帝與大臣私下交流的工具,涉及內(nèi)容主要是請安問候、匯報地方突發(fā)事件、討論人事任用,以及軍國大政和重大制度改革的謀劃等等,而刑名、錢糧事務,作為日常的行政工作,仍采用題本的形式處理,并不在密奏范圍之列。如果督撫利用密折向皇帝解釋自己受到部駁的困境,或者將皇帝在密折中對自己有利的批示寫在題本、咨文上,還會被冠以挾制部臣的帽子,遭到嚴厲訓斥[15]廣東巡撫年希堯奏,第二冊,第356頁。而在田文鏡和刑部的這場糾紛過后,不論是經(jīng)過皇帝的題本,還是直接與部交流的咨文,督撫都獲得了直接向皇帝辯白部駁的權力。結合前面督撫固執(zhí)己見不服正確的部
駁,刑部可以將督撫題參議出的旨意,刑部與督撫之間在理論上形成了比較合理的制衡關系。
制度改革的成效并非當時就能顯現(xiàn),直到雍正末年,雍正帝對刑部仍然很不滿意,稱:“朕觀各部院中,惟刑部聲名不好。司員作弊、胥吏逞奸,道路之間,人言嘖嘖?!保?2]卷一百二十八,雍正十一年二月甲戌去世前還與嗣帝屢有“近來各部皆有章程,惟兵、刑二部辦事多有未協(xié)。兵部尚書高起性情乖張、懷私挾詐。刑部尚書憲德識見卑鄙、昏憒糊涂”等語[18]卷二,雍正十三年九月丁酉。是以在雍正改革的基礎之上,乾隆年間的刑部又進行了兩項重大改革,刑部在專業(yè)化的道路上大大前進,得以與“天下刑名之總匯”的地位名實相副。
第一項是改變秋審處的職能??滴跏晷滩块_始接替各地督撫主導秋審之后,秋審事務由各司核查,歸政務最簡的四川司匯總,朝審則歸廣西司。到雍正年間,四川地區(qū)移民涌入,戶口充盈,各類治安事件也多了起來,四川司開始由簡轉繁,再承擔秋審重任顯得力不從心。因此,到雍正十三年二月,刑部奏請在刑部內(nèi)蓋造房屋,派總辦秋審滿漢司官各二員、筆帖式四員、書辦二名、帖寫四名,負責辦理秋審招冊的刊刻印刷等事,以免遲誤時間、靡費錢糧⑤。
雍正年間秋審處還以處理事務性工作為主,其職能到乾隆七年發(fā)生了質變。根據(jù)清代的法律,所有斬、絞的條文都只規(guī)定到是立決還是監(jiān)候而已,至于監(jiān)候者最終如何處理,非成文法所能解決,全靠秋審主持者根據(jù)具體情節(jié)及舊有判例處理,遂有“秋讞衡情”之說??滴跄觊g的秋審分為情真、緩決、可矜可疑三等,雍正時改為情實、緩決、可矜、承祀留養(yǎng)四等。情實者請旨勾決,緩決者仍行監(jiān)候,可矜及承祀留養(yǎng)者則可以馬上減等發(fā)落,差之毫厘則謬以千里。既然沒有統(tǒng)一的條文標準,又不能互相討論,一年之內(nèi)各地的案子,及一地之中每年的處理,很容易出現(xiàn)同罪異罰的情況。而組織精干力量在各司基礎上對秋審案卷統(tǒng)一尺度、分別實緩,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乾隆十九年十月,根據(jù)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九成的建議,刑部命各司于每年秋審前嚴謹摘敘秋審案由,毋漏毋枝,稱為“秋審略節(jié)”。秋審處總辦滿漢司員從每年三月初一起停辦本司事務及各類雜差,統(tǒng)一核查各司匯總來的秋審稿案。[19]
至此,刑部關于秋審事務逐漸形成了這樣一種行政運作模式:每年十七司由堂官選派滿、漢各一員,專司一年秋審之事,各本司選經(jīng)承通曉讞意者各一人,抄錄應審之案,每十起為一冊,不得增減一字。各本司用藍筆刪定略節(jié),芟繁存要,期字簡事詳。逐案各擬看語,分別應情實、應緩決、應可矜、應留養(yǎng)、應承祀,悉明列加簽。每十案匯訂一小冊,加目錄送于秋審處。(秋審處)總辦司員用紫筆覆校,增刪案身,并改訂看語,核其當否。其應改者即改注,毋庸再商。其應呈堂會議酌定者,則著明“臨時商定”字眼,而本司原議不必遽駁,止別立冊以記之。[19]
秋審處承上啟下,握秋審之總綱,其重要性已經(jīng)顯露無遺。由于秋審處的總辦、協(xié)辦之名是差遣而非本職,因此有著相當?shù)撵`活性,所派司官不但“通曉律例,才具出眾”,且必定與管事的堂官關系親密。是以在乾隆中期以后,秋審處總辦等司官就漸有很多特權,如保舉京察多系總辦秋審之員、既派總辦秋審,復令管理贖罪處、督催所、律例館、司務廳、飯銀處、贓罰庫,以及清、漢檔房諸務?!案魉竞灧脂F(xiàn)審稍涉疑難之案,堂官專派總理(秋審處司員)會審?!薄爱斣滤竟偈展芨魈幬囊?、現(xiàn)審案犯,倘遇奏事之期各堂不能進署,伊等即代堂掣簽交司?!保?9]389-390秋審是國家大典,向來受到皇帝的重視,所以秋審處司官也往往能突破品級所限被皇帝認識,從而獲得極好的前程。如乾隆二十八年,秋審處總辦郎中尹嘉銓升任濟東道前受到乾隆帝召見,皇帝向他詢問:“總辦秋審,汝袍阿永阿、蔡鴻業(yè)何如?”尹嘉銓回奏:“阿永阿明決、蔡鴻業(yè)練達,臣實不如。惟有悉心校對招冊,不敢草率?!被实蹌t首肯說:“汝辦事著實,想與四達同?!保?0]乾隆帝提到的阿永阿、蔡鴻業(yè)、四達三人,后來都官至本部侍郎。其中阿永阿以刑部郎中超擢陜西按察使,蔡鴻業(yè)外放道員后不久即超擢刑部侍郎,四達更是以本部五品之郎中就地升為二品之侍郎。從乾嘉年間起,刑部秋審處司官的仕途前程,幾可與軍機章京相媲美。刑部的尚書、侍郎也一改其他五部多由翰林升轉而來的傳統(tǒng),多“取總辦,并踐中外、習故事者擢之”⑥。
秋審處職能的轉變,不但促進了秋審制度的完善,更重要的是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刑部的人事管理模式。靈活的用人機制,特別是秋審處司官光明的
仕途前程,給了刑部司官強勁的工作動力。秋審處司官的選取以“通曉律例,善于屬稿”為標準,新進到部的司官凡有上進之心,自然都要努力鉆研律例。加之此后管事堂官亦多系秋審處老司官出身,感情因素使然,亦對秋審處新進多有栽培。這是刑部專業(yè)化進程當中的重要一步。
乾隆年間另一項重要改革是將律例館劃歸刑部管理。清廷自入關之初即聽從漢臣的建議修訂律例,順治二年即開設律例館。順治初修律之后,律例館并未散館,一直設在內(nèi)閣,平時因時因事增修條例,及至專門奉有修律旨意時,則由皇帝指定大學士、部院大臣等充當總裁,并從在京各衙門中抽調(diào)通曉律例的官員充任提調(diào)、纂修官,集中工作。乾隆初年,清廷再次開館修律,律例告成后,刑部尚書來保等人奏請將律例館所有館務移交刑部管理,現(xiàn)在在館之員因系各部抽調(diào)而來,聽其本部堂官奏定去留。而館務移歸刑部后,所有提調(diào)、纂修、收掌、翻譯、謄錄等官,則改由刑部司官、筆帖式揀選兼充,毋庸專設⑦。此前律例館因為設在內(nèi)閣,不但纂修刑部律例,還有纂修吏部銓選、處分則例之責[18]卷七十五,乾隆三年八月丙申,此時亦行剝離。從此,律例館改為刑部內(nèi)設機構,新增新例亦定位五年一修,不必另派總裁及提調(diào)、纂修官,只由刑部堂官奏請,交本部司官辦理即可[21]。
清代律例的形成主要有三個來源:一是繼承前代;二是刑部及內(nèi)外大臣官員奏請;三是由已辦成案奏準通行,五年一次纂入律例。后兩類是乾隆以后最主要的來源。律例館既然承擔修律之責,就意味著它必須大量掌握刑部辦理的成案,否則既不能在修律時提出恰當?shù)囊庖姡嗖荒軐⒎钪纪ㄐ械某砂笢蚀_上升為法律條文。是以在律例館歸入刑部后,逐漸兼有了部內(nèi)“檔案室”與“研究室”的功能。乾隆四十年左右,刑部將所謂“積年成案”的文卷都放到律例館,各司在辦案時如果遇到“例無專條、情節(jié)疑似”的疑難案件,從原來的“堂、司確商面陳”,改為由主稿司官擬定說帖呈堂,堂官批交律例館覆核,律例館司官根據(jù)律例、成案權衡輕重,再擬具說帖,呈堂定奪,交本司照辦[22]。
律例館改歸刑部之后,清代涉命徒刑以上的疑難案件在經(jīng)過由州縣到督撫的層層審轉后,在刑部內(nèi)又增加了一個核查環(huán)節(jié)。律例館的提調(diào)、纂修官可以憑借其豐富的經(jīng)驗和館內(nèi)保存的大量律例、成案資料為疑案的審核再次把關。如乾隆年間的律學家阮葵生在充任律例館提調(diào)時,遇事主張體道當場毆死竊賊柳二一案,巡撫以黑夜在外偷竊財物,事主登時毆死之例擬張體道徒刑,而刑部本司司官以罪人不拒捕而擅殺律擬絞監(jiān)候相駁,呈堂發(fā)交律例館參酌。阮葵生比較二例區(qū)別,又引此前刑部原奏為證,認為“該撫援例登覆,仍擬杖徒,與奏準通行之例俱屬相符。今欲議駁,若比照罪人不拒捕而擅殺,則與原奏當場毆死竊賊平人應擬絞者擬以杖徒情罪允協(xié)之語顯有抵牾。抑或比照已就拘執(zhí)而殺,則此案于前指出數(shù)條無一相合,又與原奏不得濫引牽混之文大相矛盾。此外又別無他律他例可引,該司原稿未免強詞附會”[23]。隨即將本司原稿駁回,經(jīng)堂官批準后,仍照巡撫原擬徒刑具題。這種不照顧本部同僚情面,公正處理督撫與本司異議的情況,在律例館所辦的案件中比比皆是。歸于刑部后的律例館不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修訂律例、保存檔案的機構,而成為比刑部十七個清吏司更權威、更專業(yè)的疑難案件再覆核機構。
律例館和秋審處一樣,都是刑部儲材之地,總辦秋審處與提調(diào)律例館有互相兼任者,亦有獨任者。除辦理秋審和修訂律例的本職外,秋審處司官更多充當本部現(xiàn)審案件的派審任務,而律例館司官則更側重各地上報刑名案件的覆核。由于本部現(xiàn)審多系帶有政治色彩,涉及官員的案件,而地方上報則以一般刑名案件為主,是以秋審處司官在北京官場中的影響更大,揚名超擢的機會也更多。但單從律例精熟、經(jīng)驗豐富論,二者實不相上下。此外,收藏有大量檔案的秋審處與律例館是乾隆以后案例集和律學著作的主要來源。取材于前者的“秋審文類”[24],與取材于后者的“說帖”、“駁案”、“通行章程”等刑案匯編,或經(jīng)刑部官方編纂出版,或由本部司員隨身抄錄學習,外任后經(jīng)幕友等協(xié)助刊刻。到同光年間,已經(jīng)蔚為大觀,成為各級法司的辦案指南,與民間學幕、學訟的主要教材,成為整個王朝法律知識普及、法律實踐精進的策源地。
清代的政府行政,以錢糧、刑名兩項為至重,貫穿于從州縣到中央之間的所有環(huán)節(jié)。前者讓國家從民眾手里獲得運作政治的資源,后者維護政權的存在與社會秩序。二者構成王朝賴以存在的基礎,也與一般民眾的生活息息相關。前者的數(shù)目大小,由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水平?jīng)Q定,同時受到國家稅收
制度與執(zhí)行力的直接影響。而后者依賴于前者成行,其運作方式、規(guī)模、能力則受到前者的高度限制。有清二百多年,財賦主要仰賴于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狀況未發(fā)生根本改變。然而人口急速增長,實際控制地區(qū)大范圍擴張,社會流動加大,人與資源的矛盾日趨尖銳,社會治安壓力空前。如乾隆末年,乾隆帝在秋審勾到時就感到:各地承問案件依律核擬,并沒有有意從嚴,而情實重犯劇增。問及群臣,眾人回奏說這是生齒日繁,良莠雜出,作奸犯科之人大量增多的緣故[18]卷一千一百六十四,乾隆四十七年九月丙申。
在這樣的背景下,清王朝為廣大漢族地區(qū)設計了一個自認為齊整而高效的理想型法律體系,即:對于戶婚田土方面的小事,主要通過鄉(xiāng)黨宗族調(diào)解解決,即便一定要訴諸官府,也由州縣官員依照情理調(diào)和勸諭了結,不要占用過多的行政資源。至于徒流以上特別是危害到社會治安、名教倫常,甚至國家統(tǒng)治的命盜重案,則從縣到府再到按察司,由各級正印官依次審轉駁查,但均無定讞權,最終經(jīng)巡撫(無撫省份由總督、邊疆地區(qū)由將軍)達部上奏,定讞處決。此外死刑案由刑部主稿定讞后需經(jīng)三法司會議上奏,經(jīng)皇帝本人親自批準,繁難疑案和秋審案件需下九卿科道會議討論。
在這條程序鏈上,地方每個環(huán)節(jié)的官員都是同層面內(nèi)理論上素質最高、權力最大、名分最正的人物,同層面內(nèi)無所掣肘、不能推卸,可以保證效率。而以上制下、層層核查又可以避免冤案,且下級畏懼上級,上級無所回護。在此基礎之上,刑部上承天子,拋開都察院總攬?zhí)煜滦堂?,事權空前繁重,對維持社會治安起到至為關鍵的作用。因此,朝廷對刑部官員的選拔高度重視,雍、乾年間屢次完善制度,特別是秋審處設立后,成為京曹中“人才最盛”之地[25]。人事制度的變化帶動了雍、乾以后刑部內(nèi)學習、工作風氣的質變,從清初的“對案茫然,但徼幸無事速去而已”,到“日治案牘夜讀律”[26],刑部官員迅速技術官僚化,與河工、邊材共享“專家學”之譽。刑部官員的專業(yè)化程度提高,為國家在集權體制下維持一個較好的社會治安環(huán)境提供了重要保障。
誠然,這樣的制度設計更多是王朝一廂情愿的理想狀態(tài),嘉道以后隨著社會矛盾尖銳、州縣經(jīng)費不足、政權控制力下降等問題的加劇,刑名體系中的地方部分率先異化,各省積案累累,人民京控不斷,制度也被迫在細節(jié)處隨時調(diào)整。然而清代刑名系統(tǒng)的整體制度設計及其所體現(xiàn)出的慎重人命理念,仍然大為時人稱道,所謂“我朝深仁厚澤固屬美不勝書,然大要則有兩事:一曰賦斂輕,一曰刑獄平”[27]張之洞:《四川東鄉(xiāng)縣案是非未明疏》,卷一百《刑政三》?!皣疑髦厝嗣?,曠古未聞。蓋古者富俠酷吏操生殺之權,今雖宰相不能妄殺一人。古者人命系乎刑官而已,今自州縣府司督撫以內(nèi)達刑部而奏請勾決,一人而文書至于尺許?!保?7]管同:《對用刑說》,卷九十八《刑政一》足見其可取之處多。
注釋:
①明代洪武、永樂年間,制度曾有多次變動,出現(xiàn)過徒流罪亦需申詳刑部的情況,到正統(tǒng)四年最終定制:凡在外問完徒流死罪,備申上司詳審,直隸聽刑部、巡按御史,各布政司聽按察司并分司審錄無異,徒流就便斷遣,死罪議擬奏聞,照例發(fā)審。(萬歷《大明會典》卷一七七,《刑部十九》)。
②如雍正五年刑部審理隆科多余黨菩薩保,涉嫌袒護一案,刑部滿尚書塞爾圖被革職發(fā)往黑龍江,滿侍郎高其佩革職,而漢尚書勵廷儀雖也經(jīng)吏部議以革職,但奉旨:“勵廷儀亦難說無過,但伊系漢人,著仍回部辦事?!保ā队赫鹁幼浴返诙裕赫迥晡逶露湃?,雍正五年七月初七日)
③如康熙二十一年刑部鑲藍旗員外郎出缺,吏部找不到該旗資歷合適的人員,只得勉強擬定兩個“年甚幼稚之人”。(《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一年九月初六,九月初八)
④此后刑部各司司官,遇案件皆親自主稿,不再委之書吏。乾隆初年就已形成司官爭相主稿的風氣,因為“主稿者必議稿于堂上,與堂上官相可否,俗謂之說堂”。(鄭虎文《吞松閣集》卷三十一,《云南永北府知府袁君傳》)
⑤參見雍正十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刑部奏折,收于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院所藏抄本《秋審總例》內(nèi)。關于秋審處成立的時間,各類史料說法不一,后經(jīng)日本學者赤城美惠子通過《秋審總例》內(nèi)所載奏折予以考訂(張中秋主編《理性與智慧:中國法律傳統(tǒng)再探討》,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10月版,第357—365頁。)
⑥何德剛《國乘備聞》中有《部務》一條,載:“侍郎多起家翰林,初膺部務,臨事漫不訾省,司員擬稿進,涉筆占位署名,時人謂之‘畫黑稿’。尚書稍諳練,或一人兼數(shù)差,年又耄老,且視六部繁簡次序,以調(diào)任為升遷(舊例由工調(diào)兵、刑,轉禮,轉戶,至吏部,則侍郎可升總憲,尚書可升協(xié)辦),勢不得不委權司曹……唯刑部法律精,例案山積,舉筆一誤,關系人生死。歷朝重獄恤刑,必簡一曾任刑曹、熟秋審者為尚、侍。”可知刑部堂官之選與其他五部不同。
⑦參見乾隆八年閏四月《刑部尚書來保等奏》,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奏折,檔案號:04-01-01-0101-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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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伊念
(Email:lynsy@ jhun. edu. cn)
Formation and Strengthen of that“the Ministry of Justice Has Great Power”in the Legal System of Qing Dynasty
ZHENG Xiao-you
(The National Library,Beijing 100081,China)
Abstract:For more than a hundred years from the establishment of Qing dynasty to the Qianlong period,the government legal system had experienced such a process:in the Shunzhi Period,the system generally fol?lowed that of Ming Dynasty,and it has been changed since the early Kangxi Period and formed a new system which took the Ministry of Justice as axis. In Yongzheng Period,the government promoted a refining reform for the Ministry of Justice. After the Qianlong Period,the Ministry took on heavy task and began to have positive impact on the whole system and formed a virtuous interaction. Such a process was an important guarantee for Qing Dynasty to ensure a steady rule of the great empire.
Keywords:Ministry of Justice;legal system;legal institution in Qing Dynasty
作者簡介:鄭小悠,女,北京人,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生。
收稿日期:2014 - 10 - 21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15.04.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