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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路招魂棲芷水,三更風雨讀《離騷》——論方以智人生中的屈子情結(jié)

2015-04-02 08:55李智福
關(guān)鍵詞:離騷屈原

長路招魂棲芷水,三更風雨讀《離騷》——論方以智人生中的屈子情結(jié)

李智福

(中山大學 哲學系, 廣州 廣東510275)

摘要:方以智質(zhì)性過人,早歲即熟諳《楚辭》,曾擬寫過《九將》《激楚》等騷體文,他少年時代即有深刻的屈子情結(jié);明亡之后,他曾流落湖湘大地,這期間他大量詩詞典出《楚辭》,家破國亡的經(jīng)歷與屈子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表現(xiàn)出惺惺相惜的情懷,這期間他完成《屈子論》,力排古今之見,為屈子之死正名;晚年,他自沉惶恐灘頭,以死全節(jié),從某種意義上正與屈子之死遙相呼應(yīng),他以自己之死證成屈子之死,可見他終言不虛發(fā),生以屈子之生,死以屈子之死。

關(guān)鍵詞:方以智;屈原;《離騷》;《九將》;《屈子論》

收稿日期:2015-03-28

作者簡介:李智福,男,中山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I 207.22文獻標識碼: A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號曼公、愚者、藥地等,安徽桐城人。其學術(shù)淹博,與王船山、顧亭林、黃梨洲等合稱明清之際四大家;其士節(jié)砥礪,與陳貞慧、侯方域、冒辟疆等合稱明季四公子。就其學而言,《清史稿》本傳稱“以智生有異稟,年十五,群經(jīng)、子、史略能背誦。博涉多通,自天文、輿地、禮樂、律數(shù)、聲音、文字、書畫、醫(yī)藥、技勇之屬,皆能考其源流,析其旨趣?!盵1]13833其中,四代家傳的易學當是其學術(shù)根柢,其自況也稱“生平雅志在經(jīng)史”[2]卷七·書通雅綴集。然而,密之畢竟不是皓首窮經(jīng)的經(jīng)學家,淵博的學識和逸蕩的才情加之當時的家仇國恨,密之人生中更多地灌注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莊騷傳統(tǒng)。少年密之即質(zhì)性過人,作了大量騷體詩、騷體文;明亡之后,密之流落嶺外及湖湘,家仇國難和人生末路,使得他與屈子發(fā)生了超越時代的精神共鳴,并為屈子之死正名,湖湘文化對他影響甚深[3];中年之后,密之逃禪青原,受覺浪道盛影響,匯通孟莊屈;暮年,密之赍志而歿,自沉江西萬安惶恐灘頭,終于以自己之死踐行了屈子之死,與屈子殊途同歸,死得其所。其子方中通作悼父詩有“闕下變騷今日讀”、“教人無奈賦招魂”(方中通《哀述》)等語,所謂知父莫若子,密之的屈騷情懷,終貫其一生。

一、密之青少年時代的楚聲情結(jié)

密之家學淵源深厚,幼承庭訓(xùn),博淹經(jīng)史百家,其穎悟敏捷,才氣逼人,胸中丘壑,自視甚高。他曾在一篇類似自傳的文章中,自稱“少倜儻有大志,年九歲能賦詩屬文,十二誦《六經(jīng)》。”[2]卷二·七解密之的祖父、父親都與東林黨有交往,明朝末年,士大夫清議之風興盛,士人結(jié)黨結(jié)社風靡全國,評議朝政,反對閹黨。受此風之潛移默化,約于十六歲左右,密之與堂叔方文(嵞山)、周歧(農(nóng)夫)、吳道凝(吳應(yīng)賓之子,密之舅氏)、孫臨(武公)、錢澄之等著名文人在父親籌建的“澤園”中結(jié)社,稱“澤園永社”,密之在《澤園永社十題》中描寫了當時在“澤社”讀書論學的情景:“南郊有小園,修廣二十畝。開徑蔭松竹,臨水垂楊柳。西北望列嶂,芙蓉青戶精。筑室曰退居,閉關(guān)此中久。晨起一卷書,向晚一尊酒。偶然游吳越,天下浪奔走。大雅殊寂寥,黃鐘讓瓦釜。云間許同調(diào),歸來告親友。結(jié)社詩永言,弦歌同桿臼。河梁如篙矢,風騷為敝帚。聊以寫我心,何暇計不朽。”[4]博依集正是書生意氣、把酒論詩的“澤社”活動中,密之結(jié)交了一批雅好風騷、追慕河梁的文人名士。事實上,這個“澤社”不僅是詩社,也是少年人關(guān)注社稷民生、共謀興國之策的場所。澤社前后持續(xù)數(shù)年,密之在此期間寫下一系列縱論天下、憂國憂民的文章,比如《擬求賢良詔[澤社題]》、《擬上求治書》等站在皇帝的角度治國理政的文章,表現(xiàn)出十足的“書生論證”之理想主義色彩。他們書生意氣,故作狂夫,密之后來回憶云:“往往酒酣,夜入深山,或歌市中,傍若無人。人人以我等狂生,我等亦謂天下狂生?!盵2]卷三·龍眠后游記然而,密之畢竟不是高蹈世表的等閑文人,“長歌日云暮,半酣夜擊缶”[5]卷五·庚午春作,他在詩酒風流之中實則暗含了極為濃烈的匡正之心,其曾論友人云“將挹東海之澤,洗天下之垢”[2]卷五·書鹿十一傳后,實在是他的夫子自道。

此期間,明朝社會的矛盾正處于由潛在性向明朗化的過渡時期,朝內(nèi)閹黨擅政,門戶森嚴,大小官吏徇私舞弊,大案叢生,民不聊生;關(guān)外,早在萬歷四十四年(1616年,密之六歲時),努爾哈赤已經(jīng)建立金國,建元天命,以七大恨告天伐明,之后步步南下,逐步逼近山海關(guān),崇禎二年(一六二九年十月),皇太極繞道蒙古破關(guān),史稱“己巳之變”,時年密之十九歲;也在同一年,李自成宣告舉兵起義,討伐朝廷。明朝面臨著內(nèi)憂外患的嚴重危機,敏感的密之也感受到了衰世的悲哀,但明朝政府依舊黑暗,閹寺弄權(quán),黨禍連連,個人的才情與時代的苦難相激蕩,他自覺的擬作騷體詩,暗引屈子為知己,將自己對世道的憂愁借著屈子的文風表達出來。

我們前文指出,密之幼年即飽讀詩書,《楚辭》亦熟諳于心,他后來曾自負地回憶云“十歲能屬文,反騷慕子云”[5]卷五·詠懷,可見,質(zhì)性過人的密之很早就對屈子的精神表現(xiàn)出某種神往;據(jù)任道斌先生編《方以智年譜》[6]40,崇禎元年秋(1628年),密之十八歲,他出游南京,寫下《離金陵泊江頭》一詩,中有“百里云山辭建業(yè),三更風雨讀離騷”[5]卷八之句,可見他當時憂患之極的心境。崇禎五年夏(1632年),密之二十二歲,是年他出游吳越,適逢“博極群書,主盟騷雅”的著名學者阮自華(字堅之)在曲江(即浙江)開講《離騷》,應(yīng)該說,密之在阮自華門下受到了專業(yè)的“離騷學”訓(xùn)練,其在詩序中云:“余為吳越游,入郡謁大常,遇于曲江。適堅之先生講《離騷》,率賦三章?!盵5]卷八其中,密之寫下《謁阮堅之先生聞講離騷》一詩:“楚國宗臣世感恩,首呼皇考一聲吞。椒糈正好殷勤獻,芳草何緣反復(fù)論。入廟問天誰答語,遠未死自招魂??找蓾O父同,消得千年老盆。”[5]卷八(模糊而不能辨認之字)其中“楚國宗臣世感恩,首呼皇考一聲吞”一語,明寫屈子,實為自許,正是自己以忠孝節(jié)義為操持的真實寫照。

崇禎六年(1633年),密之第一本文集付梓,名《稽古堂初集》,時年密之僅二十三歲,這部文集中收有其九首騷體詩,合名《九將》。《九將》之作,不知具體何年,但該文集中收入五篇文章,《九將》排于最后,可見當作于二十三歲之前,也許正是在師事阮自華先生時所作,亦未可知。密之在《九將并序》中云:

屈平作《九歌》、《九章》,以傷悼反復(fù),長言之至于數(shù)也。宋大夫作《九辨》,東方曼倩作《七諫》,王子淵作《九懷》,劉子政作《九嘆》,王叔師作《九思》,大抵皆悲三閭放逐而沉汨羅,為述當時之意,懷思嘆息,廣摭其文而為之。所謂贊賢以輔志,豈非然與?余素好其辭,間作《九將》,以攄吾所苑結(jié)耳。邃古如茲,欲發(fā)憤其不得志,往往然也,豈必顓怒椒蘭之譖,哀南郢之靈修乎?憂心京京,亦孔之將,且因此以將之矣。[2]卷一

這篇序文中,密之認為屈子之《九歌》《九章》是傷悼反復(fù)之作,“九”不僅僅指篇數(shù),且有九曲回腸之意。他列舉宋玉、王褒、東方朔、劉向、王逸等人所寫的騷體賦,看來后人擬寫騷體賦是“贊賢以輔志”。因此,騷體賦不必是刺奸佞,哀暗主,大凡“欲發(fā)憤其不得志”者皆可作擬寫此類賦。屈子的《九歌》《九章》等騷體賦表現(xiàn)出情感濃郁、回腸九曲的特色,是后世不得志的文人常常擬寫的體裁,其感情的郁勃和志向的高遠往往能借騷體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密之的《九將》正表現(xiàn)出這種特色,其“憂心京京”的苦悶借此騷體賦完全呈現(xiàn)了出來,稍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浮夸,而是苦悶沉著,風流蘊藉?!皯n心京京,亦孔之將”,本于《詩經(jīng)·小雅·正月》:“正月繁霜,我心憂傷。民之訛言,亦孔之將。念我獨兮,憂心京京?!盵7]396毛傳將“將”訓(xùn)為“大”[7]396,密之以《九將》名篇,顯然不取“大”之意,而是轉(zhuǎn)訓(xùn)為“發(fā)”,“九將”實則即是“九發(fā)”,所謂“以攄吾所苑結(jié)”,將腹內(nèi)之“憂心”發(fā)泄出來,這與枚乘《七發(fā)》意近似。

《九將》第一篇《終永懷》,其自序云“終永懷,懷允不敢忘其終也”。這篇短賦一方面嘆人生之苦短,哀民生之多艱,“撫嘉時之長遰兮,哀民生之何能榖”;另一方面,表現(xiàn)出自己懷才不遇、無枝可棲的悲哀,“已疾瘣木之無枝兮,又翩然頏而集之?!比欢窃谶@種矛盾中成就的是作者矢志不渝、此懷永一的信念,作者在賦中最后云:“蘭以薫而自燃兮,膏以明而自滅。達者審而蟬蛻兮,務(wù)猶猶以怡說。何所不得吾情兮,斯役役者為誰?耿吾純絜之既終兮,請肆爾長歌以永懷?!边@里,蘭以薫而自燃,膏以明而自滅,典出《莊子·人間世》所謂“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密之反莊子而用之,他表達的是和屈子一樣深思高舉、棲棲遑遑、歿世不殆的對道義之堅持和對理想之執(zhí)著。

第二篇《念誰昔》,作者自序“念誰昔,惜往日也,惜誦時不可失也?!薄罢b時”即少年美好時光,此篇是繼承屈子經(jīng)常詠嘆的時不我待、美人遲暮的惜時精神,作者云:“歲冉冉其忽晏兮,毋騁少壯以為早。水東流而不可還兮,人骯臟焉以老。老兮人所常兮,胡然而彷徨兮。遠兮賤兮,勞我心而不得見兮?!弊髡呓越枇魉扔鲿r間,慨時間流逝,一去不返,時年作者才二十余歲,表現(xiàn)出少年老成、悲世傷時的憂患意識。

第三篇《忝自鞠》,作者自序“忝自鞠,自怨且艾也。怨,怨其窮也。艾,艾其無忝所生也”,這里,忝,愧也;鞠,窮也,“忝自鞠”即窮愁困頓,自怨自艾,有愧于家國人生。這篇賦是描寫作者在窮困潦倒中,不愿同流合污,而要“意乘騏騮以遠觀兮,驂騧驪以為雁行”,“知謠諑之誣以善淫兮,何自矜其蛾眉?”這表達的是和屈子一樣高舉遠慕、抗心塵表的狷介之志?!皞殂橹篃o人兮,心忡忡其云何”,作者孤寂凄涼,溢于言表。

第四篇《陰女赫》,陰通蔭,蔭庇之意;女,汝之省,赫,怒也。作者自序云:“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極之也者,罔極也。陰女赫,極反側(cè)也?!币馑际?,我給你提供蔭庇,你卻反遷怒于我,隱喻明君不在,不辨良惡,賢人遭謗。作者嘆惋:“當乘權(quán)而淫威兮,彼鬼蜮其將安極?縱反側(cè)其可極兮,念修嫮者長此困窮。茍昊天降罰而世清平兮,君子又何患乎郁郁以終?”這里,密之暗喻朝廷昏暗,奸佞當?shù)?,賢臣罹難,這與屈子當時諷喻“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如出一轍。

第五篇《勞所作》,作者自序“人雖欲不勞,不可得也。勞作所,所其無逸也?!薄八錈o逸”本《書·無逸》“嗚呼,君子所其無逸”。這篇賦作闡明人生必然意味著勞苦,勞苦困頓是人生不可茍免之責任,既然選擇了人生,必然意味著勞苦,“陟長薄兮望前陂,紛車馬兮何婓婓;歲云暮兮日已施,路修遠兮不得歸?!弊髡叩歉咄h,看到的是車馬紛紛,駛向前方,歲暮日夕,依舊遠行,象征著作者胸懷天下、去國遠游的抱負。文章最后,作者喟嘆:“少年兮白髪生,皓首兮猶在遠行。勞勞兮曷其有已,歌者苦兮多悲聲?!边@篇賦作言近旨遠,表達了密之對人生的深思,人生必然意味著苦難,而這種充滿悲劇精神的苦難或許正是人生的意義之所在。

第六篇《告臺顛》,作者自序云:“告臺顛,悲反復(fù)也。已反復(fù)矣,若之何其告?將誰告乎?曰:告臺。告臺也者,不敢告于人也?!备婕锤嬖V;臺訓(xùn)為我;顛,顛倒反復(fù)?!案媾_顛”即是只能將黑白顛倒、蒼黃不分的世道向自我內(nèi)心傾訴,因為世間無有可與言之者,只能自我相告,此即“告臺也者,不敢告于人也”。這篇短賦,密之以極端苦澀的文筆描寫了一個黑暗的人間世,暮靄沉沉,飛沙走石,暗無天日,電閃雷鳴,怪獸出沒,鬼神潛行。作者云:“昔干爭而被俎醢兮,員諫而浮鴟夷。賢固不必受報兮,忠臣繄不可為。微去而箕狂兮,蠡游而為富翁。夫孰非知者之先幾兮,雖溘死流亡亦何庸?方正逆曳而倒植兮,自前代而莫不然?!边@里歷數(shù)古代賢良罹難、是非顛倒的例子,作者最后得出“方正逆曳而倒植兮,自前代而莫不然”的結(jié)論,這里表達了作者對世道的憂患,更表達了一種歷史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作者從虛無出發(fā),希冀著《楚辭》中的漁父生活:“回流湍以徑度兮,亟揚舲以鼓枻”,但這種生活終不能安頓他的生命,“胡我生之多故兮,不自先而不自后。岑岑涕泗以伊嚘兮,吾焉知此何時也?姼姼以終其身兮,又烏足以為非也?”作者重新回到黑暗的現(xiàn)實,而現(xiàn)實中,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但卻又無能為力,作者的心始終和屈子走在一起。

第七篇《矢神聽》,矢通誓,作者自序:“矢神聽,神之聽之,中心告之也。”作者將人生的無奈和世間的疑問向神靈傾訴。這篇小賦顯然是模仿屈原《天問》的筆法,發(fā)出諸多疑問,“倬有昊之吊靈兮,何參差以畀不均”,作者質(zhì)問太昊之神,為什么這個世界有如此的不平等?進而,作者對歷史上不合理的傳說、對世間諸多不合理的秩序向“太昊”發(fā)出質(zhì)問,并期以應(yīng)答。然而,大道凌遲,神靈無語,人生無奈,作者只留下漫漫的痛哭和虛無:“意天軌之貪亂兮,余惡乎痛斯世而哭之?百神伏而無主兮,雖巫咸其安卜之?”這里,和前邊幾首一樣,作者的批判精神超越了對現(xiàn)實的批判,乃是基于一種理想主義而對歷史、人生進行虛無主義的反思,這根本是一種詩人和哲人混化的浪漫精神和虛無主義的態(tài)度。

第八篇《強消遙》,作者自序云:“強消遙,悲失志也。志既不得,不可為也,又焉悲之?然已悲矣,消遙焉,夫安得不強也?”眾所周知,“逍遙游”是莊子哲學的核心,而殊不知屈子也是頗重“逍遙游”者,《楚辭》中“逍遙”一詞凡七見,其中《離騷》兩見。屈子之“逍遙”與莊子之“逍遙”所不同的是,莊子的“逍遙”是無己、無名、無功的“逍遙”,而屈子的“逍遙”是有國難投、有家難歸的“聊逍遙”?!冻o》中每次使用“逍遙”前都冠一“聊”字,如“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離騷》)“欲遠集而無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遙。”(同上)這個“聊”字吃緊,是屈子極端痛苦之中的無奈之舉,所謂的“逍遙”并非真真的“逍遙”,密之在這里稱之為“強逍遙”,可謂深知屈子也。密之在這篇小賦中,前文描寫了一個愁苦無奈的世界,結(jié)尾處,作者以飛鳥自況:“有鳥東飛兮,翔彼故林。泄泄羽毛兮,遺以好音。泄羊消遙兮,不知是非。芳桂為棟兮,杜若為楣。厒有豫章兮,隰有留夷。阿之人兮,晏晏披帷?!边@是作者對“強逍遙”之況的描摹,他希冀能像東飛之鳥一樣,遠離世界的污垢,翱翔于“芳桂為棟,杜若為楣”的“樂土”,然而這些理想注定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這種“逍遙”不過是屈子式的“聊逍遙”,也即是作者所謂的“強逍遙”。

第九篇《抽亂曲》,《說文》:“抽,或從由,引也?!薄皝y”,騷體賦末皆有“亂”,總一賦之終,以發(fā)其要旨?!俺閬y曲”即作者從心中抽引出自己的情感作為這組騷體賦的“亂曲”。作者自序云:“抽亂曲,中心且抽,長言之也?!蔽哪┯衷疲骸俺槲倚那褳閬y兮?!边@篇《抽亂曲》中,作者開始時描摹了一個歌舞升平的理想世界,桂酒蘭湯,玉液瓊漿,典曲雅樂,鸞佩鏗鏘,然而,作者并沒神游于這個唯美的世界,而是高歌未畢,憂愁襲來,“五音飭兮良工悉索,曲未闋兮心不懌?!睆默幊叵删郴貧w人間大地,作者面對的依然是一個愁苦不堪、荒謬無端的世界,“蕭蕭兮茫茫,淅瀝兮多枯桑。衣穿空兮被以霜,啼呼嗚咽兮聲不能長?!边@是一個與理想世界完全相反的現(xiàn)實世界,作者的情思在兩極之間?繹,作者最后感慨云:“恍兮忽兮,郁不發(fā)兮。心既變兮,方弗見兮。野雀無巢,東西飛兮。信宿誰舍,朅而歸兮。采采芳草,遺所思兮。佩而棄之,然且疑兮。服彼夜光,毋亟投兮。維今之人,曷能周兮。湜有岸兮,石則矸兮。餐不敢飽,舂白粲兮。梟炙不薦,惡求彈兮。林木何翛翛兮,長路何漫漫兮。抽我心曲,已為亂兮。亂曰:已矣兮,惄如何?世無知音兮,又焉歌?江水深兮風揚波,日暮千里兮傷心多。”這里,密之和屈子一樣,以高舉遠慕、餐霞飲瀣的理想主義完成了本賦的最后部分,這里滲透著一種苦心孤詣、無可言者的凄涼,“江水深兮風揚波,日暮千里兮傷心多”,一切都是無可奈何。

總的來說,《九將》是擬騷而作,作者以“以意逆志”的態(tài)度遙契屈子于兩千年之下。此中既有對現(xiàn)實的批判,又有對古人的遙相呼應(yīng);既有對家國天下的擔憂,又有個人壯志難酬的憤懣之嘆,無論從思想上還是從藝術(shù)上,都達到了極致。侯外廬先生認為《九將》反映了“啟蒙者和世界不相容的悲劇”[8]1144,是十七世紀中國哲人對社會“啟蒙式改造”[8]1145。實則,《九將》與“啟蒙”二者并無必然關(guān)系,這究竟還是傳統(tǒng)士大夫的家國天下情懷。該文文風高古,情感拂郁,音節(jié)蒼涼,可謂直追屈宋,不輸漢晉。密之的摯友蘇桓、劉城為《九將》作序云:

皖桐之間,山水峭潔,風俗侈麗,英髦衡連。密從祖、父庭訓(xùn)之余,容與適志,寧有憾耶?夫何而擬《離騷》也?《史記》曰:“離騷,猶離憂也?!弊髡卟坏糜诰?,續(xù)者又托古之不得于君者,以發(fā)憤其志。密乎曾有此乎?間即盱衡當世,有所感激,以不世出之才,行起為之,功名未有量,則密之擬《騷》示志,似非所宜。然士負奇才,砥行好古,冀即見用當世,鼓其盛氣,立功名,以為宗族交游光寵,乃數(shù)上書而不一遇,退處草野,感嘆今昔,而放其抑郁不平之氣于聲詩者,固比比。是密特進其詞意于《離騷》之間,以自勖焉已矣[9]。

應(yīng)該說,蘇桓、劉城的序文很好地闡述了密之作《九將》之所由興。當時,密之正是弱冠之年,其情思高狷,氣蒼文矩,表現(xiàn)出少年老成、志大愿宏的傳統(tǒng)士大夫氣象,這種才氣通過他以“故作楚聲”的方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梢姡瑢τ谇?,密之不只是浩嘆,更是真心地服膺,好友黃景昉云:“密之為諸生時……善楚聲,蓋亦性近之矣?!盵10]密之卒后,摯友王船山悼詩云:“遠游留作他生賦,土室聊安后死心?!?王夫之《聞極丸翁兇問,不禁狂哭。痛定,輒吟二章》)侯外廬[8]1140、余英時[11]1等先生皆認為“遠游”當即是指密之擬屈子《九歌》而作的《九將》。

另外,密之曾為父鳴冤,作《激楚》[2]卷四長歌。“激楚”首見于《楚辭·招魂》“宮庭震驚,發(fā)《激楚》些”、“《激楚》之結(jié),獨秀先些”。王逸、洪興祖、《文選》五臣注、李善等人皆認為《激楚》為楚地樂曲或樂舞之名,王逸云:“激,清聲也?!蔽宄荚疲骸俺?,激也?!盵12]210,211“激楚”后來表示高亢凄清、蕩氣回腸之詩賦或樂曲,由于此詞首先出自《楚辭》,“激楚”也即成為騷體賦之代稱。崇禎十三年正月(1640年),密之的父親方孔炤被冤入獄,密之三次上書崇禎,一者為父申冤,二者代父服刑。由于密之是當年新科進士,殿試在即,崇禎以“不得以私情陳請”拒絕他代父服刑。在這種父蒙大冤、不得申白、欲代父受刑亦不得的情況下,密之長歌當哭,肝腸寸斷,作《激楚》一賦,表現(xiàn)出自己孝子忠臣、父子血濃于水的感情,魏德操云:“密之居京師,痛父冤不章,拊膺百結(jié),中宵聞其嘆息之聲,則《激楚》所由作也?!盵13]卷四其子方中通亦云:“老父通籍時,值先祖遭黨禍被逮,左右圜扉,悲嗚飲泣,未及殿試,控疏請代,幸感圣恩,時著《激楚》以見志。嗚呼痛哉!”《激楚》文后云:

世已亂而卒癉兮,念爾之材宜坎坷。好從頌以加食兮,報爾父以無它。無它兮今且奈何,驚寤兮泣而歌。歌曰:泣已盡兮,歌不得聲。風颯颯兮,夜不得明。天道其終無信兮,吾不知古之人何以為生?

這些文字可謂是語語酸痛,字字凄涼,黃景昉說此文“情異《反騒》,義從《激楚》”[10]卷一,魏德操讀此文后感慨“果何必楚地而后可騒耶?”[13]卷四密之之子方中通說此文是“變《離騷》而為《激楚》”,(方中通《哀述》)這些都在承認密之《激楚》之賦實則是《離騷》在兩千年之下的后聲。時年密之三十歲,父親出獄后,其作詩云:“連年守鐵門,激楚九回吞。痛飲故人酒,方知天子恩”,父親劫后余生,密之悲欣交集,溢于言表。

二、密之流落湖湘時與屈子的共鳴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凌晨,李自成破北京西直門,崇禎帝自盡于煤山。密之二十三日哭崇禎之靈于東華門,被李自成部逮捕,密之后來回憶云:“既已哭東華,被賊執(zhí),則求死不得矣?!盵2]卷七·寄李舒章書稍幸的是,不久后乘亂逃脫。然而,卻又被家仆告發(fā),密之再次入獄,受盡折磨,密之回憶云:“驅(qū)被鋒鍔,篣考慘毒,刺剟攻心。內(nèi)外庭除垣廡間,梏拲輒數(shù)百人。噆膚掠髁,謈呼徹天。病骨膺之,動即僵死?!盵2]卷七·寄李舒章書同年四月二十日夜,密之再次伺機脫逃,取道通州,輾轉(zhuǎn)南下,冬,抵達廣州,賣藥為生。是年密之三十四歲,從此年冬(1644年)抵達廣州到順治九年(1652年)除夕返回桐城,密之度過了八年輾轉(zhuǎn)嶺南、三桂、湖湘等地的“隨風漂泊號三萍”的流浪生活。

前文已經(jīng)指出,密之是安徽桐城人,桐城屬春秋時楚國故地,由于雅好《離騷》,密之一幫朋友在少年時代亦以楚人自居。他的友人曾論云:“且皖桐于春秋屬楚,其地撫居巢,控荊襄,帶樅陽,出廬江。此昔漢武、魏操、周、呂所嘗發(fā)憤而起,登封戰(zhàn)鬬之處。游其地者,慨然而賦,往往有楚聲。況密生長其地,負才不即遇,欲不擬《騷》示志,其得乎?”[9]卷一而今,密之南下嶺表,家破國亡,九死一生,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更加激發(fā)了他與屈子的共鳴交感。

順治四年(永歷元年,1647年),密之輾轉(zhuǎn)至湖南新寧縣夫夷山,這是他南下流浪之后第一次踏入舊楚故地。入楚地思楚人,密之自然地想到屈子,他不禁再一次將自己的命運與屈子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他在《入夫夷》詩中寫到:“崀笏金峰許結(jié)鄰,山花迎我一溪春。卜居才誦先流淚,游子今朝是楚人。”[14]流離草《卜居》是《楚辭》中名篇,王逸認為作者當是屈原。作者自序云:“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fù)見。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12]176屈原被放逐,有家難回,有國難投,因此向太卜鄭詹尹問卜:“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12]177太卜告訴他此卜難決,應(yīng)該“用君之心,行君之意”[12]178?!墩疾贰愤@則寓言以形象地方式表達了屈子“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的極端復(fù)雜惆悵的心態(tài)。密之入楚地作楚聲,“卜居才誦先流淚,游子今朝是楚人”,必然地意識到自己當時的狀態(tài)和屈子當年的心境是完全一致的,所謂“游子今朝是楚人”,他流淚是為屈子,也是為自己。

在弗夷山,密之還寫下《再柬示別山諸子》一詩歌,其中有“生愛擬騷來楚澤,卻因避地飯胡麻”[14]卷中·流離草一語,作者因為避兵而來到屈子故國,心情是極度復(fù)雜的,因為有先賢事跡的砥礪,使他有精神皈依之感;然而,在現(xiàn)實的困頓與無奈中,此來楚地未免又有幾分自嘲和悲涼,所謂“卻因避地飯胡麻”。有的學者憑“生愛擬騷來楚澤”一句認為密之是因為喜歡《離騷》而來湖湘[3]。誠然,密之深愛屈賦,然而聯(lián)系當時兵荒馬亂、家破國亡的時代背景,密之斷不可能是僅僅因喜《騷》而來湖湘,他來楚地只能是在戰(zhàn)亂中由粵至桂、由桂至湘的偶然漂泊,可謂是萬里投荒,一身吊影。也正是這種慌亂中的漂泊,使得他與屈子精神的共鳴要高于僅僅是游山放水、訪古尋幽的詩人。

流落湖南新寧夫夷山一段時間內(nèi),楚聲、楚音、楚客等《楚辭》名物掌故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他的詩文里,比如“堪憐越國含秦淚,強作吳歌變楚聲”(《再示諸子》)、“調(diào)作吳吟變,悲來楚客知”(《示何生元亮》)、“我愛悲秋客,君先作楚人”(《答曾二見》)、“仰問月知今夜哭,從來秋入楚聲多”(《中秋》)、“誓灑胸中血,先投湘水波”(《詔使敦趣病中書此》)、“山鬼夢中來告人,讀書充棟誰憐汝”(《贈吳麟長》)、“空存七諫不成篇,終藉悲歌楚客傳”(《邂逅陶燮友即此送別》)、“登高作賦皆不成,市上筑聲皆楚聲”(《姜如須紙》)等,密之顯然是以屈子自喻,設(shè)身處地神交古人。此期間,他為追隨他的弟子湖南蘭地人楊聽虞詩集作序,即《縵軒詩序》:

芷水之鄉(xiāng)曰蘭地,此皆因《楚辭》相傳而名者也?!挥嗫制漕惡途?、文潛者,竟陵為之也。余挽此道二十年矣,天下猶有未盡變者,安在天下其不亡乎?治世之音閎以厚,其辭雅,其旨遠,竟陵反之。士夫適其固陋,莫便此耳。楚自有《楚辭》開楚聲,為樂府之源。龍門以為兼風雅,與日月爭光,此忠臣義士之所一唱三嘆也。以子好古,何難乎宋、景?況生長乎楚之鄉(xiāng),鄉(xiāng)又以《楚辭》得名者哉?何必數(shù)千年后亡國之靡靡者乎?……[15]卷二

芷、蘭皆屈賦中常用之香草。芷水、蘭地皆因屈賦得名。這段序文中,密之反對竟陵派的“靡靡之音”,引司馬遷論《離騷》語,提倡激揚慷慨、清越高古的“楚聲”,他唯恐學生步竟陵派之后塵,而以“生長乎楚之鄉(xiāng)、鄉(xiāng)又以《楚辭》得名”來警醒弟子楊聽虞,其實也是密之自況,可見,《離騷》和“風雅”是他的詩學精神之根荄。同時,密之作《蘭地答楊生聽虞》一詩:“海濱銜木下三湘,為好離騷入此鄉(xiāng)。長路招魂棲芷水,到門濯足謝蘭湯。詩愁末世山川妒,書乞君家屋壁藏。生長庭前開九畹,自應(yīng)信得屈平芳?!盵14]卷中·流離草其中,“海濱銜木下三湘,為好離騷入此鄉(xiāng)”一語,如前文所言,密之表面上是因為雅好《離騷》入楚,實則是不得已。密之在另一篇詩序中寫到:“竹刻湘妃之淚,九嶷驚疑環(huán)佩;楓招屈子之魂,悲則善歌泣將何及。”[14]卷中·流離草這些飽含深情的詩句表現(xiàn)出作者對屈子精神的眷戀和對湖湘文化的熱愛。此期間,密之與楚人衡陽王船山訂交。

三、密之中元節(jié)吊屈子并為屈子之死正名

屈子之死,本死得其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劉安說他是“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爾不容自踈”[16]1。然而,自司馬遷、楊雄、班固、劉勰、顏推之以至于朱子,思想史上很多人對屈子之死頗有微詞,這些人或出于同情心,或出于不理解,但他們都認為屈子死于不必死之處。司馬遷反詰屈子“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16]4;班固說屈子“露才揚己”、“非法度之政”、“非明智之器”[16]6劉勰說他自殺是“狷狹之志”,是“異于經(jīng)典”(即六經(jīng))的“四事”之一[16]14;朱子說他“志行過于中庸而不可以為法”[17]2,如此等等,思想史的難屈論不一而足。然而,引屈子為泉壤知己的密之對史上這些關(guān)于屈子的評論深不以為然。

順治五年七月十五(南明永歷二年,1648年),密之在湖南武岡苗洞中,觀苗民中元競渡,苗民與屈子一樣,都是高陽之后裔,他不禁發(fā)思古之幽情,悼念屈子,因此有《值洞口中元競渡》詩一首,云:“中元競渡亂中流,客亦攜尊上桂舟。欲吊靈均齊灑酒,洞人知汝為悲秋?”[14]卷中·流離草。密之吊罷屈子,悲猶未已,復(fù)作《屈子論》[2]卷八,其自注云:“戊子,洞口中元競渡,既歌以吊之,又筆此紙。”《屈子論》收于《浮山文集》卷八《嶺外稿中》內(nèi),全文九百余字,該文對屈子之文、屈子之心、屈子之死、屈子之名給予素心體貼,一反史上對屈子自沉的質(zhì)疑,而給予了一種辨正、同情的了解。

首先,密之認為《離騷》承載著屈子的生命。密之云:“嗟乎,天地所以不死者,其猶此憐才之心也乎?古人往矣,士子猶誦讀其文,想見其生平。其文不概見,而以名傳者,亦必史氏之文表之。至有文傳者,則人心尤反復(fù)噓唏而憐之不能已。反復(fù)噓唏而憐之不能已,至于《離騷》至矣。”他看來,后人讀《離騷》而為屈子“反復(fù)噓唏而憐之不能已”,實則正可證明屈子借著《離騷》而不朽,《離騷》即是真實的屈子。這里,密之通過肯定《離騷》的價值來肯定屈子的價值,文章的不朽本身即意味著作者的不朽,與生死無關(guān)。

其次,密之認為,“古人不以死生介意”,因此古人并不會以自殺來傳文,“豈非謂屈子之文,以死而傳乎?”言外之意,屈子之不朽,不在于其自殺,因為他本身并不以生死為介意,然而,“世人畏死,故憐人之死傳其文耳”,后人介意生死,所以認為屈子通過自殺的方式青史留名,實則是不懂屈子。后世學者拿屈子之生死大做文章,實則是后人過于看重生死,而殊不知屈子本不以生死為懷。

再次,密之認為,屈子之心即天地之心,《離騷》在表達屈子之心,實則即在傳達天地之心。密之云:“古人其心,翱翔乎天地,呼吸乎古今……何與乎死生?詎必以其無文,見其無情?詎必無情,然后能不為生死累乎?忠不見用,信而見疑,其心一,其聲悲,不必以傳,不能以不傳。此其日月爭光之文,文固已傳天地之心矣。”這里,密之認為,無文章留世者并不意味著無情,只是其情不可見而已;不以生死為累者,并不意味著他是無情之人,屈子正是后者,“其心一,其聲悲,不必以傳,不能以不傳”,其文章本身并不期然傳世,但由于其文承載的是“天地之心”,因此必然會流傳千古。密之認為,屈子之心、天地之心、《離騷》之心,似三實一,三位一體,這個“心”實則即是通往絕對道義的信念,屈子之心通過“天地之心”已經(jīng)走進了神圣的形而上之域,并由此下貫而為生命的精神。

最后,密之得出結(jié)論,屈子之死,雖死于不必死,但死得其所。密之云:“故謂屈子之死,故不死,其文固不死也?!庇衷疲骸吧钪湃酥模c天地之心,固不必其死不死也。屈子以不死之文,死其所不必死,以成其不死之死?!泵苤磥恚瑹o論屈子是死還是不死,他的文章卻必然是不死的,因為他的文章即是他的生命,他的心即是天地之心?!峨x騷》是不死之文,因此,即是屈子死于不必死之處,但他的“死”仍然是“不死之死”。密之的意思是,只要《離騷》不死,屈子即不死;即是屈子死了,但依然活著。當屈子之心與天地之心玄合之時,死與不死,故不足論矣。密之并借機批判了后世“貪生畏死”之輩:

后世貪生畏死,日甚一日。蠅營狗茍,視節(jié)義如寇仇。故留此日月爭光之文,以引其憐才一線不死之心,而因以傳古人不計生死之心,則雖令千萬世傳疑,可也。雖令千萬世不深知屈子,而群謂其以死傳文,可憐,可也。嗟乎,孤臣孽子,何代無之?彼寧知天地反復(fù)之試其心乎?里巷砥節(jié)之匹夫,未嘗不十百于溝壑,而幾人以文傳?或有文,文不可以傳,則本非不以生死介意而為文,故其文不足以配其不死也。然世一有文人,舉世嫉之,惟恐其不死。天地又妬之,猥曰以死傳其不死,豈不痛哉?毋亦文人固能傳天地之心,而又傷天地之心已甚乎?嗟乎,果有不以生死介意之文人,則何妨傷盡天地之心,聽舉世嫉之、天地妬之而已矣。特患世不讀書,斯道將喪,則有才而不知憐,憐才之心又死,雖屈子日月爭光之文,草木同朽,天地亦無如之何,是可悲也。(《論屈子》)

密之再三強調(diào),屈子不以生死介意,其文章千古不朽不在于其本身之生死,而是其人其文本身即承擔著“天地之心”,這個“天地之心”即是忠孝節(jié)義,只有忠孝節(jié)義在,生死皆可置之度外,生也可,死也可。密之云:“然世一有文人,舉世嫉之,惟恐其不死。天地又妬之,猥曰以死傳其不死,豈不痛哉?”世人不應(yīng)該把死視為文人的必由之路,“以死傳其不死”并不是屈子當年的初衷,而后世卻以此質(zhì)疑“孽子孤臣”為何不死節(jié),是天地間莫大的悲哀,可謂“傷盡天地之心”。文人本身即是天地之心,而舉世嫉恨之,天地嫉妒之,最終只能是“傷盡天地之心”,密之感嘆:“嗟乎,果有不以生死介意之文人,則何妨傷盡天地之心,聽舉世嫉之、天地妬之而已矣?!边@是對屈子勇于赴死的了解之同情。

趙園先生指出:“中國古代之士文化于士人的選擇,向來允諾了較大的自由度,更素有評價上的多重以至于多重標準?!盵18]36毋庸諱言,密之在否認屈子“以死傳其不死”的同時,也在為自己明亡之后沒有死節(jié)而“辯護”。然而,他的“辯護”是有前提的,即對“忠孝節(jié)義”這一絕對原則的恪守,死或不死,只要以這一條底線為操持,即可“隨所出處,倘然自適”。其門人魏禧論云:“師之抱恨于甲申也,識者律以文山之不死”[19]256,如此,密之看來,屈子之死,文山之生,皆各得其所,他們所共同持守即是所謂“天地之心”。方以智在《自祭文》中云:“生死一晝夜,晝夜一古今,此汝之所知也。汝以今日乃死耶?甲申死矣,自此而阮石巢之鋒,乙酉三河之盜,丁亥大埠之劫,天雷之苗,被左之遁,昨冬之平樂教場,何往而非死?”[20]卷一如果說屈子是以死證生,密之可謂是以生證死。

四、密之之死與屈子之死

據(jù)任道彬先生《方以智年譜》引《道光寶慶府志》,順治四年九月(南明永歷元年,1647年),密之被傳言在湖南投洪江殉國,并給隨從留下兩首絕命詩。其一云:“日夕刀頭恩,文章皆再持;死生一片血,天地百年悲。遺稿無多句,將書寄二師;孤心從此別,莫問今何時?!逼涠疲骸霸富晗嘁?,而今面亦離;縱來仍未話,隔去不須悲。惡趣憑人積,孤懷只自隨。黃泉疑忌少,容我訴相知?!盵6]146這兩首詩不見載于密之流粵桂湖湘時的詩集《流離草》和《流寓草》,后人懷疑這可能是杜撰。然而,此兩首詩音律高亢,氣韻蒼涼,文字高古,所謂“死生一片血,天地百年悲”云云,蓋非密之莫能為之。在那種“一年三變姓,十字九錐心”(《流離草·獨往》)的流亡之中,密之自沉洪江“詐死”,與其說是為茍全性命于亂世,不如說那時他有一種屈子一般九死一生、近乎絕望的悲涼心境,這或許乃是他的“詐死”和兩首絕命詩所透露出來的真實信息,如此看來,在生死的問題上,密之是深知屈子的。

事實上,密之最終和屈子走到了一起,不僅同樣選擇了死,而且選擇了同樣地赴死方式——五夜天歸水一涯——康熙十年辛亥(1671年)冬十月七日午夜,密之自沉于江西萬安贛江惶恐灘[11]164。(余英時先生力證“自殺”說,冒懷辛、任道斌等先生反對此說),此惶恐灘,也就是文天祥當年題詠“惶恐灘頭說惶恐”的地方,密之自沉前,曾拜謁文山墓。

康熙十年辛亥(1671年),“粵難”案發(fā)。“粵難”實則是清朝早期的文字獄,認為密之當年所作《無生寱》有反詩性質(zhì)[21]。密之被當年粵西仇人告發(fā),因此被捕,押往廣州受審,走水路逆贛江南下,舟行至贛江惶恐灘時,密之投水自殺。當時身邊只有其子方中通、方中履兄弟及其親友、衙役若干人,由于種種忌諱,當時并沒有大白于天下。然而,根據(jù)方中通、方中履兄弟所著相關(guān)悼父詩文中的“微言大義”,其中有“波濤忽變作蓮花,五夜天歸水一涯”一語,并夾注:“辛亥十月七日,舟次萬安。夜分,波濤忽作,老父即逝,而風浪息云。世出世間,窮盡一切,而仍還一切,此老父之以知全仁知也。歷諸患難,淬礪刀頭,此老父之以仁全仁知也。集大成而不厭不倦,其天之所以救世乎!惜辭世太迫,世鮮知者?!盵11]267方中履也在相關(guān)文章中強調(diào)當時父親死后,“履兄弟亦惟止水相踵自勉”,強調(diào)“既爾惶恐灘頭,先公完名全節(jié)以終?!盵11]78顯然,如果密之是自然病死,盡其天年,則與“仁全仁知、完名全節(jié)”無關(guān),相反,唯其是自殺,所以方氏兄弟屢稱其父是為名節(jié)而終,特別是方中通強調(diào)其父親之死是“世鮮知者”,如果僅僅是病死,就沒必要強調(diào)“世鮮知者”,可見,此四字大有深意在焉。惜甚密之死節(jié)之事,三百多年來不為世人所知,直至余英時先生鉤深探賾、考稽索隱,密之死節(jié)之事才告白于天下。另,有學者注意到[22],密之臨行嶺南之前曾給浮山摯友釋山足寫信,其中有幾句話分量很足:“近日擔荷要發(fā)大愿,愿正從光明正大上行,自然吞吐天地?!边@些話字里行間隱隱有自絕摯友之意,“擔荷要發(fā)大愿”、“自然吞吐天地”不正是自己要殉難死節(jié)之最后證詞么?特別是這里強調(diào)“近日”一詞,更是證明密之殉節(jié)之念早已成竹在胸,只待機緣成熟。

據(jù)任道斌先生編《方以智年譜》,約于清順治十年(1653年),密之為辭清廷征辟,開始逃禪,在南京師事名僧兼名士覺浪道盛,閉關(guān)高座寺看竹軒。覺浪道盛以莊子為儒門之孤、孟莊屈三子會宗、儒釋道三教歸一等說盛極一時。特別是其論莊屈同異對密之影響甚深。覺浪云:“莊子者,道心惟微之孽子也,天之徒也,先天而天不違其人也。屈子者,人心惟危之孤臣也,人之徒也,先人而能奉其天也。此二子者,豈不交相參合天人于微危之獨乎!”[23]829這里,無論是“孽子”還是“孤臣”,都代表了明季士人的一般心理定位,打上了深刻的時代特色。

密之在《鼎新閑語》中直引過覺浪道盛之語,深表贊同。應(yīng)該說,覺浪、密之等人關(guān)于對莊屈同異的評論,是源遠流長的中國士人之莊騷傳統(tǒng)在這一特殊時代的極致表現(xiàn)。密之服膺屈子,亦雅好莊子,曾著數(shù)十萬言的《藥地炮莊》對莊子進行“炮制”,藥地,密之之號也,“烹者烹炮,會諸家于一鼎”[24]1,發(fā)其毒邪,留其良能。顯然,其對《莊子》的這種“炮制”本身即隱含著他對莊子本身逍遙游放、閑散不拘的不滿,這種詮釋實則也是將莊子儒學化的過程,因此他與道盛一樣力證莊生是“儒門之孤”。密之流落嶺表時,曾作《自祭文》,其反詰莊子云:“蒙莊氏日以齊生死、一殀壽為言,而乃啍啍于曳尾、櫟社樹,養(yǎng)生全其天,若真有莫可奈何然者,夫烏知剖心納肝之為大養(yǎng)生乎?”[20]卷一可見,即是密之逃禪說莊,畢竟此心難安,若用覺浪之言套在他身上,與其說他是“道心惟微之孽子”若莊子,倒不如說他是“人心惟危之孤臣”若屈子,他內(nèi)心終于不能放下的是屈子式的綱常節(jié)義、家國社稷,既已茍生,何能再辱!劉熙載《藝概》論莊屈,屈子是“有路可走,卒歸于無路可走”,莊子是“無路可走,卒歸于有路可走”[25]60,斯可見,密之止水赴死,正是劉熙載所謂的屈子式的“無路可走”。

從少年時代的愛作“楚聲”,到流落湖湘之時為屈子“招魂”,直至投水惶恐灘殉節(jié),密之自始至終縈繞于懷的是屈子情結(jié),生以屈子之生,死以屈子之死。如此,就終其一生的屈子情懷來看,密之最終選擇死節(jié),洵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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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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