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虹
(綿陽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四川 綿陽621000)
電影《飛越瘋?cè)嗽骸肥歉鶕?jù)美國作家肯·克西的同名暢銷小說改編而成。該片是美國電影史上最經(jīng)典的電影之一,力斬1975年的5項奧斯卡金像獎。作為曾經(jīng)的“捷克新浪潮”的中堅分子,導演米洛斯·福爾曼用聲色光影的形式完美地詮釋了原著中病態(tài)、壓抑的美國社會和扭曲、異化的人性心理。片中主人公麥克墨菲帶領一群精神病患者反抗瘋?cè)嗽悍N種不合理體制和秩序所進行的斗爭,實則是美國社會的“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一場正面交鋒;麥克墨菲作為影片中“被統(tǒng)治者”的典型代表,生動形象地向世人呈現(xiàn)了作為當時社會少數(shù)“垮掉派”青年的困惑、無助和痛楚,同時也無情地撕開了美國權力機構(gòu)的偽善面具,用生命和靈魂對所謂的“主流文化”和冷酷的“機器社會”做出無聲和徹底的反抗。
影片以精神病院為舞臺,以主人公麥克墨菲對個性、自由的追求和最終的悲慘遭遇為主要內(nèi)容,深刻地揭露了當時美國社會的種種弊端及人們遭受的思想壓制。反叛、個性和自由正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社會出現(xiàn)的一個特殊群體——“垮掉的一代”最鮮明的特征?!翱宓舻囊淮庇址Q“垮掉派”,它的出現(xiàn)有著深刻的歷史和社會淵源: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社會保守自閉,虛假的物質(zhì)繁榮薄如白紙,傳統(tǒng)的清教道德觀念大行其道,視一切不規(guī)范行為為離經(jīng)叛道之舉而加以壓制和打擊;生活在鋼筋水泥和機器轟鳴的喧囂世界里的美國民眾也日益異化為失去個性和自由的機器零件。“人們沒有勇氣,不敢保持自己的個性,不敢用自己的聲音說話?!彪S之而來的便是“一股恐懼的臭氣從美國生活的每一個毛孔中冒出來”,使美國人“患了集體精神崩潰病”[1]。然而,壓迫和反抗總是相輔相成的。迫于對戰(zhàn)后美國虛偽的民主自由和麥卡錫政治迫害的反抗,渴求掙脫思想和精神束縛、追求個性和自由的青年們?nèi)虩o可忍,采取“脫俗”的方式以示抗議:他們以種種瘋狂、淫亂的極端行為去追求“自我”,蔑視傳統(tǒng)道德,長期混跡于底層社會?!翱宓襞伞钡姆爬诵魏?、自暴自棄的極端生活方式實則“是在以實際行動對一個有組織的體制進行批判”[2]。
影片中的主人公麥克墨菲就是一個典型的“垮掉派”分子:厭惡束縛、樂享自由。影片一開始就塑造了一位行為叛逆、思想奇特的“垮掉派”分子——麥克墨菲:因為好斗、亂交、工作懶惰而被帶到瘋?cè)嗽哼M行“精神評估”的麥克墨菲對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十分不滿,當知道自己僅是因為參與5次斗毆而被遣送于此時,他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回應道:“洛奇·馬西亞諾有40次打架經(jīng)歷,可他是個百萬富翁?!保ㄓ捌_詞)因為沒能像其他“該死的植物人”一樣呆坐著,麥克墨菲便被認為是“瘋子”,可他自己對于這樣的認定毫不在意,因為他認為個體是有差異的,循規(guī)蹈矩、模式刻板的“同一”生活勢必抹殺人的個性,壓制人的精神,最后使人淪落為毫無生氣和活力的機器零件,機械地受控于統(tǒng)治階級,過著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無異于人間地獄??梢姡娪耙婚_始就奠定了一種“自由至上”的感情基調(diào),并且將之貫穿于影片始終。通過麥克墨菲的視角,瘋?cè)嗽核坪醭尸F(xiàn)出一片祥和靜謐的氣氛:柔和的燈光,輕快的音樂,病人們能夠自由地在醫(yī)院內(nèi)四處活動,抽煙打牌;吃藥、活動、吃飯、睡覺,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有條不紊。然而,正是這過分完美的程序化生活讓麥克墨菲感到壓抑和窒息。他要求護士長降低音樂聲,不愿像其他病號一樣一邊乖乖地聽著音樂,一邊馴服地吞服那些不知何名的藥丸。不僅如此,在提議調(diào)整作息時間觀看棒球比賽屢次遭拒后,麥克墨菲做出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反抗:獨坐在電視機前的麥克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開始學著解說員一樣解說棒球比賽,聲情并茂,激情四射,引得周圍的病號們不由自主地投入到他的解說中,仿佛身臨其境觀看著現(xiàn)場比賽,大家高興地跳著、鬧著,為勝利者歡呼、為失敗者惋惜。然而,這樣的場面讓默默站在一旁的大個子護士瑞秋面露不悅,她的眼神流露出驚訝、質(zhì)疑,但更多的卻是焦慮和惶恐,殊不知,如此團結(jié)熱烈的場面在醫(yī)院是前所未有的。從某種意義上講,瘋?cè)嗽壕褪敲绹B(tài)社會的縮影,雖然沒有和醫(yī)院正面交鋒,但麥克墨菲此次的舉動無疑代表了“垮掉派”分子對教條式生活的否定和厭惡,也是為爭取自由和權力機構(gòu)所做的一次斗爭。
“垮掉派”敢于冒險、追求絕對自由和對抗主流文化的獨特魅力,吸引了一大批追隨者。其實,“垮掉派”分子“從來與任何暴力、憤恨和殘忍無關”[3]?!八麄兩钪械姆攀幹皇鞘侄?,而不是目的,是他們?yōu)榱税炎约簭母鞣N社會和思想束縛中解放出來,直接獲得生命體驗的極端方式,是他們以人最基本的存在為基礎而對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信仰、新的價值觀念、新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探索?!盵4]嚴格說來,“垮掉派”分子并非天生就反社會、反傳統(tǒng)和反權威;他們反對和抗衡的不過是各種壓制其個性、摧毀其人性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和力量,其目的旨在“解放自己,而不是要強加于人”[5]。麥克墨菲即是這樣一位生性善良、坦誠待人的青年。作為一個與瘋?cè)嗽翰黄诙龅摹罢H恕保溈四撇⒎轻t(yī)院內(nèi)部誕生的天生的叛逆者。他為追索自由所做的反抗實則是天性使然,而非刻意為之。因而,他才會對吃藥、開會,心理治療等限定和剝奪其人身自由的程序化生活提出質(zhì)疑和挑戰(zhàn);非但如此,麥克還帶領大家成功出逃,享受環(huán)海之旅;為大家舉辦圣誕派對,縱享“正常人”的愉悅?cè)松?。如此種種舉動促使原本安分守己的“瘋子”們不由自主地接近他、喜歡他,且在他的帶領和鼓舞下漸漸流露出正常人的天性。然而,麥克墨菲熱愛自由、無拘無束的天性對井然有序、保守封閉的瘋?cè)嗽簛碚f無疑是一種挑釁和威脅,注定被遏制和戕害:對自由和個性的追求正是“專制者”所憎惡和懼怕的,因為自由勢必會破壞既存的規(guī)章制度、動搖統(tǒng)治階級的權力基礎。因此,麥克墨菲對瘋?cè)嗽杭榷ǖ囊?guī)章制度從質(zhì)疑、詰問直至引領病員們與不合理的規(guī)則體制發(fā)起挑戰(zhàn)之際,瘋?cè)嗽翰耪嬲側(cè)肓睡偪竦能壍馈?/p>
麥克墨菲之所以受到“瘋子們”的喜愛和追捧,一方面源于他喜好自由的天性感染了那些幻想自由卻又缺乏追尋自由的勇氣的“瘋子們”;另一方面則是出于麥克對下層人民流露出的天然的親切感和好感,這恰好也是“垮掉派”的一個典型特征:反對種族歧視、尊重原著居民、主張民權充分。于“垮掉派”而言,膚色和社會分工的不同與高低貴賤的社會地位毫無干系,反而是在與底層樸實的勞動人民的交往和接觸中方能體會到身心的愉悅、感受到生活的真實。影片的一個顯著特點便是人物的外貌、個性分明,不易混淆:文弱口吃又戀母的比利;力大無窮壯如山的印第安酋長齊弗;溫順可愛孩子氣的契士威克。他們都不同程度地代表了生理或者心理有著或多或少創(chuàng)傷的下層人民:比利是戀母情結(jié)的犧牲者;齊弗一直沉湎于父親死亡的陰影之中;契士威克則一直生活在孩童純真的世界里,渴望卻又害怕長大。影片也是圍繞麥克墨菲與上述幾位主要人物的故事展開的。電影一開始就展現(xiàn)出麥克對印第安酋長齊弗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和認同感:麥克在球場注意到孤獨無助的齊弗,便想方設法、不厭其煩地鼓勵和教授他一個“古老的印第安游戲”——投籃。盡管收效甚微,但麥克對下層人民尤其是有色人種的好感已初見端倪。隨著影片的推進,麥克不僅通過對齊弗的多次鼓勵收獲了他對收看棒球比賽的贊成票,還在隨后的兩次籃球比賽里和齊弗配合默契,取得了比賽的勝利。贊成票也好,贏得比賽也罷,看似微不足道的成績實則反映了作為被統(tǒng)治階級的“垮掉派”因為得人心而收獲了與統(tǒng)治階級斗爭的正能量和信心。非但如此,當麥克墨菲、齊弗和契士威克因廝打被拉去強行治療時,齊弗竟能開口和麥克聊起天來,這讓麥克喜出望外,激動地說:“所有人,所有的人都以為你又聾又啞,天啦!你居然把大家都耍了?!保ㄓ捌_詞)一方面,麥克為齊弗是個健康的正常人感到高興;另一方面,他也為齊弗的隱忍和聰明感到欣慰。正是因為將齊弗當成自己人,麥克才會提出共同逃離醫(yī)院的建議,希望能和自己的階級弟兄一起遠離這讓人窒息的鬼地方。除齊弗外,瘋?cè)嗽簝?nèi)的其他“瘋子們”同樣讓麥克憐惜。就在盤算趁著圣誕派對大家酣暢之際逃走時,麥克墨菲遲疑了,因為他眼前的“瘋子”們正忘情地享受著正常人的快樂,他怎能棄大家的安危于不顧而獨自遠走高飛呢?正是出于對下層人民的關懷和喜愛,麥克斷然放棄了這次出逃的絕佳機會。
《飛越瘋?cè)嗽骸返拇蟛糠謭鼍岸际鞘覂?nèi)拍攝,講的都是發(fā)生在瘋?cè)嗽簝?nèi)的故事,唯有一個場景是攝于場外,那便是麥克墨菲冒天下之大不韙,開車載著“瘋子們”逃到市郊開游艇、釣海魚的場面。短短十分鐘的內(nèi)容卻傳遞著一個重要的信息:以麥克為代表的“垮掉派”分子們崇尚自然,唾棄工業(yè)文明,憧憬美好的原始自然生活。最開始,“瘋子們”被麥克“搶車載人”的瘋狂舉動嚇到了,有的發(fā)出質(zhì)疑聲,有的發(fā)出警告聲;當巴士平穩(wěn)駛過市中心時,看著窗外琳瑯滿目的商品,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家的臉上開始露出了開心、驚喜的表情;最后到達市郊,看到藍天白云和茫茫大海時,個個兒都甭提有多開心。此時的“瘋子們”似乎再正常不過了,以至于在被麥克介紹給管理員時,大家竟然都表現(xiàn)得煞有介事,好似他們真的就搖身一變,成了哈丁博士、比利醫(yī)生、齊弗博士等。在游艇上的表現(xiàn)更是出人意料:大家分工合作,契士威克掌舵,比利放帆,其他人有負責魚餌的,還有負責釣魚的。大家笑著,鬧著,忘情投入。藍天做伴,大海為友,所有的束縛和壓抑瞬間化為烏有,“瘋子們”在美麗大自然的懷抱中,敞開心扉,第一次像正常人一樣感受到生命和生活的美好。
影片結(jié)尾是全片的點睛之作,充滿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氣氛,卻也是隱喻最為豐富的一個片段。來自叢林的印第安酋長齊弗終究回歸叢林的結(jié)局恰好是反對工業(yè)文明、宣揚生態(tài)意識的“垮掉派”文化的另一重要體現(xiàn)。齊弗實則是一種文化表征,與麥克墨菲的無意識反抗不同,齊弗的裝聾作啞從某種意義上講,仍是一種無聲的反抗,一種能夠趨利避害的反抗。正如他曾對麥克講的“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一樣,齊弗拒絕語言就等于拒絕和外界發(fā)生關系,這非但不代表他是一個懦夫,反而能彰顯他的隱忍。而當麥克觸發(fā)了他身上的原始力量時,他便主動敞開心扉,且在影片結(jié)尾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用枕頭將麥克悶死,讓麥克的靈魂同他一起奔向原始叢林。此時的齊弗不再是孤軍作戰(zhàn),他是麥克和自己的綜合體,是自由的象征。麥克生前揚言要搬起的大理石水槽終究成為齊弗砸爛窗戶,成功出逃的利器。其實,齊弗砸爛的不是窗戶,而是鉗制和禁錮人們思想和靈魂的不合理的陳舊體制,齊弗的成功逃離也不單是指身體的抽離,更重要的是象征著人性之于大自然的回歸。導演安排一名印第安人來完成這一使命,足以喻示: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機械復制抹殺了人的個性,泯滅了人性,摧殘了原始自然和人的幸福;人,唯有回歸自然方能重獲自由。
??略谒闹鳌栋d狂與文明——理性時代的精神病史》中提出:“現(xiàn)代精神病院是文明社會的重要權力機構(gòu)?!盵6]影片《飛越瘋?cè)嗽骸氛凵涑龅膹娏业姆粗髁鳌⒎磦鹘y(tǒng)的叛逆情緒與當時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有莫大的聯(lián)系。影片改編于同名小說《飛越瘋?cè)嗽骸罚渥髡呖稀P西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垮掉派”作家。為了獲得每天75美元的優(yōu)厚報酬,肯·凱西自愿參加了一所精神病研究所進行的迷幻藥物研究實驗。不僅如此,出于對實驗的迷戀,肯·凱西常常吞服偷拿回家的迷幻藥物,在藥物的作用下,他得以走進精神病患者的內(nèi)心世界,繼而創(chuàng)作出了改變他一生的偉大作品《飛越瘋?cè)嗽骸贰栏裾f來,影片中的麥克墨菲其實就是肯·凱西自己。作為“垮掉派”的代表作家,肯·凱西推崇凱魯亞克和葉芝的“自發(fā)性寫作”模式,認為真正的作家必須在毫無羈絆和束縛的狀態(tài)下寫作,因為所有的預先設定和事后修改都會局限或歪曲思想和情感的自由和真實表達;作家只應該“跟隨自由聯(lián)想”,甚至應該進行無意識的創(chuàng)作,“如果可能的話,在一種半醒狀態(tài)下‘下意識’地寫”[7],這樣才不會受到意識的妨礙。如此看來,改編自同名小說的影片《飛越瘋?cè)嗽骸繁旧砭褪且徊俊翱宓襞伞弊髌?,它是在作者無意識狀態(tài)下對自己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的自發(fā)性書寫,不過在導演聲色光影的加工制作下,賦予了觀眾更多的揣度和思忖空間。
“昔日的好萊塢電影也很喜歡涉及精神病患者的題材,但目的是渲染病態(tài)心理?!讹w越瘋?cè)嗽骸繁M管擷取類似題材,卻有一定的寓意,十分犀利,富于揶揄色彩。”如評論所述,《飛越瘋?cè)嗽骸愤@部影片中的精神病院實際上是美國病態(tài)壓抑的工業(yè)化社會的縮影,深刻反映了人類社會制度、公理、法規(guī)的缺陷。影片中以麥克墨菲為代表的“垮掉派”分子以其反權威、反傳統(tǒng)和反主流的生活態(tài)度和極端的生活方式在美國現(xiàn)存秩序中撕開了一條裂縫,成為一個時代的烙印,代表了真正地道的美國文學和文化。博古通今,以史為鑒,片中的“垮掉派”文化難道真是過去式了嗎?身處喧囂與繁華城市背后的你、我、他,或許都能從影片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或許我們也都在思索:我們垮掉了嗎?不,我們的身體或許會垮掉,但垮不掉的是我們的思想、精神和靈魂。
[1]諾曼·梅勒.白種黑人[M]//莫利斯·迪克斯坦.伊甸園之門.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53-54.
[2]莫利斯·迪克斯坦.伊甸園之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M].方曉光,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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