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東

（周口師范學(xué)院 老子文化研究院，河南 周口466001）

在圣哲老子的故里河南鹿邑，至今流傳著老子①本文所說的老子是故事傳說中的老子，是故事傳說中虛構(gòu)的人物形象，不等同于歷史上真實的老子，因而不能拿歷史人物老子跟本文所說的老子對號入座。追乞丐的傳說。該傳說講的是:老子少年的時候，一個小乞丐到老子舅舅家乞討，老子的舅舅誤以為家里飯還沒做好就沒有給，而實際上家里蒸的白面饃正好熟了，老子就拿了兩個白面饃去送給小乞丐，但小乞丐已經(jīng)走了。老子于是去追，但小乞丐誤以為老子認(rèn)為他偷了東西才追他，就拼命地逃，老子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追上他，把白面饃送給他。小乞丐非常感動，老子的舅舅也夸獎了老子的做法[1]。故事情節(jié)很簡單，但反復(fù)品讀，仔細(xì)琢磨一下，卻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發(fā)人深思的地方，令人感到該傳說思想性很強，頗富有現(xiàn)實教育意義。

一、做人要有愛心、講信用

這是該傳說要表達(dá)的主題，也是民間思想和民間道德追求的重要方面。具體在該傳說中表現(xiàn)為憐憫、同情與見義勇為。該傳說首先通過心理描寫表現(xiàn)了老子對小乞丐的憐憫:“這要飯的小孩多可憐人哪，穿得那樣爛，餓得瘦成那個樣子，恁小個人出來要飯，誰家有一點辦法也不舍得叫小孩出來要飯哪！”其次表現(xiàn)了老子對小乞丐的同情:“這小孩要是我，心里該啥滋味呀？他從老遠(yuǎn)的地方跑到我家來，一口飯沒要就走了，我心里多不好受！”最終在這種憐憫與同情心的驅(qū)使下，他決定偷偷地給小乞丐拿兩個饃。老子能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設(shè)想對方的感受，可謂仁人之心了?？鬃右辉購娬{(diào)“仁”，儒家所謂的“仁”跟中國佛教宣揚的“慈悲之心”頗有共通之處，其要義之一就是對弱者的憐憫與同情。孔子還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并將此視為“仁”的一種表現(xiàn)。既然自己不愿受痛苦的煎熬，那么救人脫離苦海，成人之愿也可以視為仁者之行。饑者欲食，寒者欲衣，救人饑寒，亦可以說成是成人之愿，自然也可以視為仁心善行。孔子還說有可以一以貫之的行為，那就是“恕”，其含義之一就是站在對方角度思考，考慮對方的感受，即同情。老子的做法可謂“仁”矣。

另外，在這件事上，老子還表現(xiàn)出了基于仁德愛心的見義勇為。他在決定給小乞丐拿兩個饃的時候也曾有過一番心理斗爭，生怕舅舅吵②吵，河南方言，意思相當(dāng)于批評，責(zé)罵。他。但在愛心的激發(fā)和鼓動下他還是偷偷地給小乞丐拿了兩個饃并追著去送給他。在送的過程中雖然也有過放棄的想法，但他還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既然已經(jīng)下決心給這窮孩子拿了饃，就不應(yīng)該再拿回去?？蓱z窮苦人不能光掛在嘴上，還要用實際行動?！边@種“實際行動”不是要別人去行動，而是自己主動擔(dān)承，積極作為，是見義勇為的行為，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概和魄力。老百姓世代傳說這個故事，要表達(dá)的主題無非就是這個建立于憐憫、同情基礎(chǔ)之上的仁德愛心，以及由這仁德愛心激發(fā)的勇于擔(dān)承和作為的精神和行為。

作為個人的道德規(guī)范，除了“仁”和“禮”，孔子強調(diào)最多的應(yīng)該就是“信”了，雖說民以食為天，孔子卻強調(diào)寧愿“去食”“去兵”也不能去“信”?！靶拧笔菄裥判牡淖詈笾危瑹o信，則國之將傾。作為一種人際關(guān)系準(zhǔn)則，言而有信，一言九鼎，言出必踐，言必行，行必果，這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美德之一。自古至今，人們津津樂道的那些真實的或者虛構(gòu)的大俠們一般都具有這種品質(zhì)，被人們崇敬和企慕。李白《俠客行》“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這就是俠的義節(jié)，俠的風(fēng)范?！暗们Ы?，不如得季布一諾”，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對俠的重諾守信風(fēng)范的信服。在民間，這種信條或曰做人應(yīng)有的原則同樣被尊奉和強調(diào)。甚者，不僅然諾的要有行有果，心許的也要堅決做到?！妒酚洝翘兰摇份d吳公子季札出使，曾北過徐君，徐君十分喜愛季札的寶劍，季札心里明白徐君的心愿，也有心將寶劍贈送給他。但作為使者于禮儀上不可無佩劍，故暗暗決定等出使歸來再訪徐君，將劍贈送給他。可是當(dāng)季札出使歸來再過徐國，徐君已經(jīng)去世了。季札慨然解下寶劍掛在徐君墳?zāi)沟臉渖?。從者說:徐君已死，您還贈劍給誰呢？季札回答說:不然，當(dāng)初我在心里已經(jīng)暗暗許諾贈送給他了。豈能因為他的去世就違背初衷呢？王立說:“俠肝義膽使主體的自律意識十分強烈，似乎不履行自己僅止是默許的諾言，也會不安寧的。何況這許諾對象已死，更有一重不負(fù)死者的莊嚴(yán)?！盵2]在鹿邑老子追乞丐的傳說中，也表現(xiàn)出這種觀念:“李耳心里說:‘他走了，饃還給不給他呢？嘿，不給他吧?！忠幌?，‘不行！我既然已經(jīng)下決心給這窮孩子拿了饃，就不應(yīng)該再拿回去?？蓱z窮苦人不能光掛在嘴上，還要用實際行動’?！碑?dāng)然，作為本傳說中的少年老子并無所謂“俠”的觀念，他所做的只是出于樸素的道德情感。言而有信，心許必踐，卻正反映了民間對于信義的道德追求和人格自律。

二、人是需要交流的

該傳說用了較大的篇幅來講述老子追乞丐的過程和這個過程中雙方的言行及所想，而以對老子的表現(xiàn)為主。全文雙線貫穿，其中之一的關(guān)節(jié)點就是小乞丐對老子的誤解，即他誤以為老子認(rèn)為他偷了東西才來追他，所以拼命地逃，這是全文矛盾沖突的主線，隨著小乞丐被追上，情況被說明，矛盾得以解決。老子追乞丐的過程就是二人的心理矛盾形成和解決的過程，這構(gòu)成了全文的主線。誤會，即小乞丐對老子的誤解是整個故事的關(guān)鍵，是故事矛盾的張力所在，是形成故事情節(jié)的核心構(gòu)件。就事理來說，這個傳說告訴我們:人是需要交流的，沒有恰當(dāng)、及時、合理的交流，誤解、矛盾和麻煩往往就會接踵而來。即使最后誤會能夠得以澄清，矛盾能夠得以解決，可是雙方在這個過程中難免受到身心的勞累甚至傷害，老子追乞丐的過程生動地說明了這一點。就老子來說，善心如果不能以恰當(dāng)?shù)姆绞奖磉_(dá)就不容易被理解，甚至?xí)斐烧`解，給雙方都帶來麻煩。小乞丐剛離開就追趕人家，喊著讓人家別走，卻沒有說明為什么讓人家別走。小乞丐基于過去的經(jīng)驗誤解他是再正常不過的。如果他在可聽可視的空間范圍內(nèi)表明自己的意思，至少可以減少一些追趕的辛勞。但他沒有這樣做，導(dǎo)致雙方枉受一番奔跑追逐的勞累，小乞丐甚至受了一番驚嚇。作為小乞丐來說，如果能問明對方的來意，也不至于枉費這一番奔逃的辛勞，至少可以少一點。但他是被以往經(jīng)歷的事情嚇怕了，也許無暇也無心問了，心情和行為完全可以理解，但他這次卻因為沒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僅憑主觀猜想就做出了自以為正確而實際上錯誤的判斷，犯了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在這個傳說中，雙方因為缺乏溝通和交流造成的誤解引起的后果并不嚴(yán)重，隨著誤會的解開而渙然冰釋了；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果缺乏交流，以主觀臆斷做出判斷，則可能因為造成誤解誤判導(dǎo)致嚴(yán)重后果。就像《三國演義》中曹操根據(jù)聽到的片言只語下結(jié)論，導(dǎo)致誤判錯行，枉殺了呂伯奢一家，雖是小說家言，現(xiàn)實意義卻很深刻。以近年發(fā)生的一些血案來看，如果能以正確的方式積極交流，很多慘劇其實是可以避免的，這些悲劇都從反面證明了恰當(dāng)及時的溝通的重要性。

三、好事要堅持做到底

該傳說用了相當(dāng)長的篇幅描寫老子追乞丐的過程。老子費盡周折和艱辛追趕上小乞丐的過程，是他完成了助人心愿的過程，也是功德圓滿的過程，如同唐僧歷經(jīng)八十一難，才得以功滿取經(jīng)回的過程一樣。只是唐僧取經(jīng)是普度眾生，而老子追乞丐是助人為樂，幫助的對象有所不同，但救助他人的本質(zhì)是一樣的。在這個過程中，老子也曾因為小乞丐的離開而動搖過，但他最終選擇了堅持。這個故事和過程告訴我們:做好事要堅持做到底，功德要做圓滿。中國古代有句俗語:“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意思是既然做了好事，就不要中途撒手不管，要堅持做到最后。雖然沒有進(jìn)一步解釋為什么，但想一想也不難明白，如果做不到底，至少白費了已經(jīng)付出的心力，甚至可能還有其他損失。實際上中國好多成語都包含了這樣的意思。如“前功盡棄”，以前的功勞全部丟失，也指以前的努力全部白費?！鞍胪径鴱U”，比喻事情沒做完就停止，不能善始善終。還有更苛刻的表述:“功虧一簣”，此成語出自《尚書·旅獒》，原文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意思是堆九仞高的山，只缺一筐土而不能完成。比喻做事情只差最后一步，導(dǎo)致整個事情沒能最后完成。缺的是一簣之土，但毀掉的卻是整個“前功”。這些成語告訴我們:成功之道，貴在堅持。一旦開始，就要堅持到最后。就拿老子追乞丐這件事來說，如果老子一時追不上就放棄了，不但白費了自己的好心和追趕的辛苦，還連累本就餓得虛弱乏力的小乞丐受一場無謂的驚嚇和奔逃勞累，卻起不到幫助小乞丐和他家人的作用。如果是這樣，從實際收效來看，那就不是助人，而是害人了，盡管這件事的出發(fā)點是善意的。所幸該傳說中的事實并非如此，正是因為老子的堅持不懈，才使得善心結(jié)善果，既滿足了自己行善的愿心，也起到了幫助小乞丐的作用，讓社會多了一抹善意愛心的暖色。

四、老子自作主張的做法是不可效法的

該傳說的另一故事線索是老子與舅父的矛盾。故事前半部分通過老子的心理活動描寫既點明了老子誤解舅舅會不同意他拿饃給小乞丐，也讓讀者或故事的聽眾產(chǎn)生這種感覺。老子擅自偷拿了饃送給小乞丐，就產(chǎn)生了矛盾的張力。讀者或聽眾就會期待矛盾解決的方式和結(jié)果，為老子會不會挨“吵”而擔(dān)心。雖然最后老子的舅父既沒有批評他，更沒有責(zé)罵他，反而夸贊他的做法，矛盾圓滿解決，但老子自作主張的做法卻是不可取的。作為孩子，自己能判斷對錯的小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但在重大事情上還是應(yīng)該征得父母或相關(guān)者同意的，除非父母缺失。但在過去的時代，家事完全由家長說了算，甚至父母打死孩子都不算犯罪，連孩子的生命權(quán)都無從談起，孩子做主家事就更是天方夜譚了。當(dāng)然，在鹿邑老子故事傳說中，老子是母親食李致孕而生的，而且生下來母親就死了，無父無母，當(dāng)然自己可以做主家事。但追乞丐這個傳說中，他是在舅舅家的，是拿舅舅家的白面饃送給了小乞丐。現(xiàn)在的年輕人當(dāng)然無法理解在那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狀態(tài)下白面饃的金貴和老子這個行為的不尋常。所以拿白面饃這么金貴的東西送人——尤其是送給與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乞丐，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所以老子拿舅舅家的白面饃送給小乞丐，的確應(yīng)該征得舅舅同意。其實，該傳說中老子自己也意識到了要是“舅父不想給，我要是硬給，必要挨吵”，但他還是在愛心的驅(qū)使下做了，但他想的是偷偷摸摸地做，瞞過舅舅，說明他也還是沒有勇氣在事后去面對他所預(yù)料的來自舅舅的嚴(yán)厲批評，承擔(dān)挨吵的后果。

當(dāng)然，在這個故事里老子是幸運的，他沒有挨吵，因為這個傳說中，老子的舅舅也是個胸懷寬廣的善心人，他非但沒有怪罪老子，反而夸贊了老子的做法。但民間故事傳說的民間思維特征就在于:為了某種理念，可以不計其他，相關(guān)矛盾不予考慮，或者加以理想化而輕易地處理掉。該傳說即是如此:極力夸說和表現(xiàn)老子的善心善行，而把老子自作主張可能引起的矛盾沖突作了理想化的簡單處理——把老子的舅舅說成一個跟他一樣有善心善行，能理解和支持他的做法的人，矛盾就消弭于無形了，許多民間故事傳說就是這樣處理矛盾沖突的。

另外，在這個傳說的另一個版本中，還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小乞丐對老子解釋了他對這兩個饃的安排及理由:“我娘有病，幾天沒起床了，你給的這兩個蒸饃給俺娘吃，把你送饃的事給俺娘說說，俺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盵3]這一細(xì)節(jié)的增加又特別強調(diào)和突出了“孝親”和感恩的思想，體現(xiàn)出這個傳說在流傳中內(nèi)容和思想的逐漸豐富和深化，表現(xiàn)了民間對“孝親”與感恩觀念及這種觀念的教育傳承的高度重視，具有更大的現(xiàn)實教育意義。

雖然故事只是故事，故事傳說的人事都是虛構(gòu)的，但作為故事傳說，其本身卻是真實的文化存在，或明或晦地反映著人類尤其是老百姓最真實的情感和愿望，對人生具有認(rèn)識和啟示意義，一代一代的人就這樣聽著這些生動的故事傳說，受著潛移默化的感化和熏陶，慢慢地成長為有道德而能“立”的人，這都是它真實實在而不虛的地方。說有生于無也好，說有無皆是道也好，該傳說對我們的啟示意義是非常豐富深刻的。

當(dāng)然，作為偉大的哲學(xué)家和思想家，老子是反對提倡仁、義、信、善的，他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盵4]206“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盵4]60就這一點來說，老子追乞丐的故事傳說是不合于老子思想的，只是反映了民間的思想、理念和愿望。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老子反對的只是刻意提倡仁、義、信、善等道德信條的“有為”之舉，而非要否定仁、義、信、善本身，更不會去肯定損人利己，兇心惡行。作為樸素自然、合于天地之道的人，本然地就應(yīng)該是淳樸敦厚，具有仁、義、禮、信、善這些基本道德的人，即孟子所謂“四端”之義，這又與老子的思想相合了。

[1]秦新成，劉升元.老子的傳說[M].鄭州:海燕出版社，1990:5－7.

[2]王立.江湖俠蹤與俠文學(xué)[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5:62.

[3]秦新成，劉升元.老子的故事[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9.

[4]陳鼓應(yīng).老子注譯及評介[M].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