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星
饒魯對朱子《孟子集注》的批判性詮釋及意義*
許家星
饒魯在對朱子《孟子集注》的批判中,頗富新意地闡釋了理氣、心性、工夫、仁政諸論題,主張理主氣輔、理德氣勢,反對程朱“孟子論性不論氣”之說。他將性與理、仁通而論之,反駁朱子性論的諸多看法,強調仁義當從道而非事的角度論述。饒氏思想流露出注重綜合而非分析的心學傾向,主張仁與心一體,提出操存之心與仁義之心皆是一心,批評朱子心論的二分說;重視存養(yǎng)擴充工夫,認為孟子對克治工夫有所忽視;在仁政、王道上對《集注》亦提出不少具體批評。饒氏對《孟子集注》之批判性闡發(fā),源于其自身工夫受用及欲矯朱子學弊病的動機。盡管因立說“多不同于朱子”而招致學者批評,然饒氏之學以其思想之深刻新穎,對此后的朱子學產生了持久影響,顯示了“后朱子學”演變發(fā)展的軌跡。
饒魯;《孟子集注》;朱子學
饒魯,字伯輿,一字仲元,又字師魯,號雙峰,江西余干人,大致活動于南宋理宗、度宗朝。饒魯師從朱子高弟黃榦、李燔,不事科舉,專意圣賢之學,以其深厚的理學造詣,屢被各地禮聘講學,同時創(chuàng)辦書院,教化學者,聲望甚隆。饒魯著作甚多,惜乎皆不傳,后人輯錄為《饒雙峰講義》16卷,基本為饒氏《四書》論述。學界對饒氏思想研究極少。事實上,饒氏是對宋元之交理學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的人物,《宋元學案》所立《雙峰學案》,認為他上接黃榦、下開吳澄,其思想尤以不同于朱子為特色。饒氏據(jù)自身為學工夫,在《四書》詮釋上提出了新的詮解,對朱子學展開了諸多批判修正,流露出“心學”痕跡,顯示出朱子后學思想的創(chuàng)造性。本文擬論述饒氏在《孟子》詮釋中就理氣、性、心、工夫、仁政諸論題中提出的頗富新意的看法,并剖析饒氏多異于《集注》的原因及其影響,以見“后朱子學”演變軌跡之一斑。
饒氏以理氣說為樞紐闡釋《孟子》,其對“浩然之氣”章的闡釋更是圍繞理氣展開,提出了不少新穎之見。
首先,在理氣關系上,提出理主氣輔說。饒氏認為“自反而縮”的“縮”指理,“不惴、吾往”指氣,理對氣具有直接主導作用,理為氣之主,氣為理之輔。理能決定氣,故理直則氣壯,理屈則氣餒?!翱s不縮,指理言。不惴、吾往指氣言。理者,氣之主。理直則氣壯,理屈則氣餒?!雹伲矍澹萃醭?《饒雙峰講義》卷11,《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第1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40頁。他主張理先氣后說,“有是理而后有是氣”。浩然之氣全靠道義為主宰,無道義則氣軟弱無力。原因在于有是理而后有是氣,理在氣先,為氣之主宰。理氣關系好比太極與陰陽之關系,二氣所以常在,蓋有太極作主?!睹献蛹ⅰ芬浴昂隙兄苯狻芭淞x與道”之“配”,理氣不離,很好地揭示了氣以理為主、理以氣為輔的關系。饒氏說:
浩然之氣全靠道義在里面做骨子,無這道義,氣便軟弱。蓋緣有是理而后有是氣,理是氣之主。如天地二五之精氣,以有太極在底做主,所以他底常恁地浩然……《集注》配者合而有助之意,譬如妻之配夫,以此合彼而有助于彼者。蓋理氣不相離,氣以理為主,理以氣為輔。②[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前揭書,第440、441,441,463,454頁。
其次,以體用解釋道義,認為道體義用,體用不離。故養(yǎng)氣工夫僅說集義這一道之用而不言道之體。浩氣自身亦有體有用,其體、用分別與道、義相配,體用一源,言用即體在。此處僅言義上工夫,蓋體上無法用功也?!暗朗求w,義是用。浩然之氣有體有用,其體配道,其用配義。故曰‘配義與道’,其體用一也。言用則體在其中,體上無做工夫處,故只說集義?!雹郏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前揭書,第440、441,441,463,454頁。
再次,以理事解釋道義,主張道義相當于理事,道是理,義是事。古往今來只有一個道,道具有超越時空的永恒性、穩(wěn)定性,義則表現(xiàn)為把握事物的變化,在變動之中應對合宜,具有權變的意味。理有正邪之分,事有當否之別,故道義、理事皆從兩面言之。就理事關系言,一時合宜之事往往存在與古道不合之處,故對事情的判斷應兩面兼顧,既要從義之用上看,還要從道之體上看,二者缺一不可。漢儒“反經合道”之說僅僅顧及一時之用而忽視不變之體。饒氏說:
孟子說道必說義,如配義與道,皆是先義。亙古窮今只是這一個道,義是隨時處事之權。要兩下看……義以事言,道以理言。以事言之,則得其宜;以理言之,則得其正,然后為盡善,故兩言之。今處事有合一時之宜,及揆之以古道,則有不合處。道是體,義是用。既就用上看,又須就體上看方得。漢儒反經合道之說,便離了個體。④[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前揭書,第440、441,441,463,454頁。
復次,把理氣運用于政治領域,提出理德氣勢說。《離婁》“天下有道”章言:“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⑤[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79頁。《集注》把“天”釋為“理勢之當然”,兼顧理、勢兩面。饒氏指出,《集注》以理勢解說本章,“德賢”就理言,“大小、強弱”就勢言。決定天下的因素在于理和氣,二者相依不離,有理必有氣,氣在事上的表現(xiàn)就是勢。因此,理氣關系就呈現(xiàn)為理勢關系。一方面,決定事情走向的是勢,勢的發(fā)展有其不可避免的規(guī)律性,即“勢之當然處”,事情發(fā)展至“勢之當然處”,則非人力可回,也即是天了。如鄭、衛(wèi)、齊與南蠻之楚作戰(zhàn)而大敗,乃是勢不如楚??梢妱輰κ虑榈陌l(fā)展具有極其重要的影響,《孟子》所謂“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即強調勢在起決定作用。但饒氏又指出,大德之賢人在面對不利之勢時,通過其強大的才德,可以做到以德勝勢,以德回天,使大勢小德者為我所用,文王即是如此。此即《孟子》所謂“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之義,此說極大高揚了人的道德主體性,突出“德”對事情發(fā)展的決定性,它可以使命運始終牢牢把握在主體之中。饒氏說:
《集注》將理勢二字來說。小德大德、小賢大賢以理言,小役大、弱役強以勢言。蓋天下有理有氣,就事上說氣便是勢。如鄭衛(wèi)齊楚之役,亦勢之當然也。才到勢之當然處,便非人之所能為,即是天了。
賢兼才徳,以政事言也。雖曰時勢如此,然有大德者便能回天,便勝了這勢,孟子所以不說堯舜而說文王者,文王自小至大,由百里而三分有二,不為紂所役,此可以見德足以勝時勢處。⑥[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前揭書,第440、441,441,463,454頁。
最后,批評程朱“孟子論理不論氣”說。饒氏在“生之謂性”章指出:“人說孟子論理不論氣,若以此章觀之,何嘗不論氣也?生,活也。其所以能知覺運動,為是個活底物事。有生之初,稟得天地之生氣,所以有這活底在里面。告子是見得這氣,不曾見得這理。蓋精神魂魄之所以能知覺運動者,屬乎氣。其所得于天,以為仁義禮智之性者,則屬乎理?!雹伲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卷14,前揭書,第464,464頁。他認為程朱所言“孟子論理不論氣”說不對,孟子其實亦論氣。本章孟子明顯論及理氣兩面。人在有生之初稟得天地生氣,此生氣給予人知覺運動的活動能力。告子僅僅識得此氣而不見及理,“認氣為性”,故有“生之謂性”說。人的精神魂魄之所以能運行,亦是屬于氣而非理。理是天所降生人所稟賦的仁義禮智信五常之性。理、氣其實內在一體,密不可分。
饒氏把“性、天理、仁義”貫通起來解釋“性”之名義,據(jù)《中庸》“天命之謂性”說指出性是人所稟之天理,人性來源于天理,同時又是天理的內在體現(xiàn)。人性的內容是以仁義為首的五常。因為仁義為人性所固有,故照仁義去做就是順應人性之自然,反之則是戕賊人性?!叭徊恢哉?,人所稟之天理。這天理即是仁義,是順此性做去,便是自然,不是矯揉?!雹冢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5,《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29頁。
饒氏繼承程子說,考察了性與氣的不即不離關系。人生之前不可說性,既生之后才可說性,但此已是落在氣質中之性了,此氣質之性有善與不善。其性之本然,則是純善無惡,即天地之性也。氣質之性與天地之性必須分成兩個說,否則性、氣糊涂無別。但亦不可把性、氣過于分開,當合作一性說,否則會認作兩個外在的東西。二者關系可謂不即不離,一而二,二而一也。他說:
人未生以前不喚做性,既生以后,方喚做性。才喚做性,便袞在氣質中。所以有善有不善,此氣質之性也。然性之本然,惟有善而已。就氣質中指那本然者說,是則天地之性也。若不分做兩個性說,則性之與氣,鶻突無分曉。若不合做一個性說,認做兩件物事去了,故程子曰“二之則不是”。③[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卷14,前揭書,第464,464頁。
饒氏批評了《孟子集注》有關性的論述?!峨墓贰半墓珵槭雷印闭绿岢觥懊献拥佬陨?,言必稱堯舜”?!都ⅰ氛J為先言“道性善”、后言“稱堯舜”,是以堯舜這一典型來證實性善的真實可信,使學者知仁義內在,圣人可學?!肮拭献优c世子言,每道性善,而必稱堯舜以實之。欲其知仁義不假外求,圣人可學而至……”④[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51,251頁。饒氏的理解恰與《集注》相反。他認為“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的目的不在性善,而在稱堯舜,希望世子以堯舜為楷模,效法學習之,但因擔心其學堯舜有畏難情緒,故先道性善,其意在于使世子知學堯舜不難,性善為人人所固有。《集注》此處對“性”的解釋是:“性者,人所稟于天以生之理也,渾然至善,未嘗有惡?!雹荩鬯危葜祆?《四書章句集注》,第251,251頁。并以“性善”解釋《孟子》的“道一而已”說。饒氏批評《集注》此處對“性”的闡發(fā)偏重,指出性以所稟言,是上天賦予的普遍之理,人皆同有;道以所由言,是現(xiàn)實狀態(tài)中人對于性的實現(xiàn),具有工夫實踐意義,“性一”與“道一”具有本原與效用之別。當世子與孟子再相見時,已經相信性善說,只是懷疑堯舜難以效仿企及,孟子“道一而已”乃是勸勉世子以堯舜為榜樣,“道一”是就典型事實說而非就性上說。下文孟子緊接著引用成覵、顏子、公明儀三賢說,目的皆在于以事實證明圣賢可學。《四書管窺》引饒氏說:
饒氏謂:“道一而已矣”與“性一而已矣”不同。性以所稟言,道以所由言?!都ⅰ反颂幷f得“性”字稍重。
[史伯璿按]但饒氏自上節(jié)說性善堯舜處,已與《集注》不同。此節(jié)又是承上節(jié)所說之意而言耳。其于上節(jié),則曰:“孟子之意不在性善,只在稱堯舜,欲世子凡事學堯舜。又恐其以堯舜為難及,所以先道個性善。”惟其上節(jié)如此說,故于此節(jié)則曰:“世子再見孟子,已信孟子性善之說了,但疑堯舜非人所及,孟子說‘道一而已矣’是就堯舜上說,不是就性上說”云云……饒氏又謂:“當以孟子所舉成覵、顏子、公明儀之說推之,可知其意?!雹蓿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4,前揭書,第803、804頁。
《孟子集注》“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章取程子說,認為“此章專為智而發(fā)”。饒氏直接批評了“專為智發(fā)”說,主張本章主旨是“性”而非“智”。他把全章分為三節(jié),起首“天下之言性也”云云說“性”,中間“所惡于智者”云云說“智”,最后“茍求其故”云云說“故”。若本章僅僅是言“智”,則僅中間一節(jié)足矣,又何必起首言性、末尾言故?“這一章本是說性,不是說智,若把做智說,則首尾不類。初說性,中間又說智,后又說故。若曰說智,則中間足矣,又何必兼首尾說?”①[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1—822,822,817—818,793頁。饒氏的性、智、故三節(jié)說影響頗大,連向來對饒氏頗無好感的陳櫟,其《四書發(fā)明》亦稱:“每讀此章,不能無疑于程氏之說。得饒氏此說,以讀此章,意豁然矣。”②[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1—822,822,817—818,793頁。其弟子倪士毅所著《四書輯釋》亦“備載饒說”。
饒氏對仁義亦有新說?!睹献蛹ⅰ贰叭手畬崱闭陆鉃?“仁主于愛,而愛莫切于事親;義主于敬,而敬莫先于從兄。”③[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87,298頁。《四書管窺》所引饒氏說對此表達不同看法:“饒氏謂仁義有以性言者,有以德言者,有以道言者。此章嘗(按應為“當”字)作道說,《集注》‘仁主于愛,義主于敬’八字,恐非本文之意。若曰‘仁之道主于愛,義之道主于敬’可也?!雹埽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1—822,822,817—818,793頁。饒氏指出:仁義可從性、德、道三個層面講,本章從道的角度切入較好,《集注》僅從愛親師兄的道德事實層面解釋仁義,不合本文之意,加一“道”字保持作為體的仁與作為用的愛的距離。有人認為,管仲責備楚國苞茅不入昭王不復是假仁。饒氏指出,仁居五常之首,可含攝仁義禮智信五常。管仲雖然是假義,但孟子不說假義而說假仁,是因為仁包五常,故言仁則義在?!懊献硬徽f假義,卻說假仁,蓋仁包五常,言仁則義在其中。”⑤[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前揭書,第443,435,455頁。饒氏進一步認為,仁甚至亦可包含樂。如《詩經》言自樂非仁、同樂是仁,與民同樂即是仁之體現(xiàn),是天理之發(fā)露?!白詷繁悴皇侨?,同樂便是仁。如文王未嘗無靈臺靈沼,然與民同樂,便是天理?!雹蓿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前揭書,第443,435,455頁。
饒氏對“浩然之氣”章提出新解,認為整章的中心在于“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兩句,“必有事焉、勿忘、勿助長”是集義,“正而助長”是義襲。不做集義工夫者為不耘苗者,以義襲為心而預期其效為揠苗者;浩氣為集義所生,故直養(yǎng)之,勿忘之;非義襲而取,故無害之,勿助長之。他說:“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長,是集義工夫。正而助長,是要義襲而取。集義、義襲兩句,乃是一段骨子。以集義為無益而忘之者,不耘苖者也;以義襲為心,預期其效而助長,揠苖者也。又謂‘是集義所生者’,故當以直養(yǎng);‘非義襲而取之也’,故當無害。惟其是集義所生者,故當心勿忘;惟其非義襲而取之,故當勿助長。”⑦[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1—822,822,817—818,793頁。
饒氏對心的認識亦是在批判《集注》的過程中展開,側重仁與心的一體,流露出重綜合而非分析的心學傾向。如他指出《孟子集注》“至誠不動”章“明善又為思誠之本”說過于分析支離,造成思誠在明善之外的印象,而孟子之意,則強調明善即是思誠,二者一體不分。“《集注》‘明善又為思誠之本’,似明善之外又有個思誠,恐非本文之意。蓋明善即是思誠?!雹啵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前揭書,第443,435,455頁。《集注》把“君子所以異于人”章“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解釋為:“以仁禮存心,言以是存于心而不忘也?!雹幔鬯危葜祆?《四書章句集注》,第287,298頁。饒氏指出:《集注》對孟子的以仁禮存心說添一“于”字,變成“以是存于心”,便與本文意義有很大差別。孟子意在用仁禮存心,心之所主在仁禮,要求把心安頓在仁禮上,即心主于仁禮,不至于放縱邪僻,無有片刻之離。心安于仁,即居天下之廣居;安于禮,即立天下之正位。此時心為仁、心為禮也,顯示了君子存心高明之處。《集注》加“以”“于”二字,便好似把仁、禮當作物體一般置于心中,變成仁禮主于心,與《孟子》義正好相反。孟子強調的是仁、禮作為道德原則對于心的主導性,《集注》“以是存于心”說則更突出了仁、禮對于心的依附性,彰顯了心對于仁禮的包容與統(tǒng)領,正與朱子所秉持的“心是性之郛郭”的心為性之載體說相合,饒氏之說則更近于心學的仁即心說。《四書管窺》說:
饒氏謂孟子只言“以仁存心,以禮存心”?!都ⅰ纺嗽?“以是存于心?!碧韨€“于”字,便與本文不同。孟子之意,是把仁禮來存我個心,我之所主在于仁禮上,我個心安頓在仁上,即是居天下之廣居。我個心安頓在禮上,即是立天下之正位。
饒氏又曰:“以仁存心以禮存心,是此心常在仁禮上,無頃刻之或離。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耳,他人便不能以仁禮存心。”①[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2—823,831,831,834,834頁。
饒氏對“牛山之木”章的解釋同樣強調了仁義之心的一貫性,批評《集注》的知覺之心說。他認為孟子前文“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指仁義之心言,后文所引孔子“操存舍亡出入無時莫知其向”之心亦應指仁義之心,《集注》解后者為神明不測的知覺之心,違背了孟子之義。饒氏之意,心是性與知覺之合,含仁義與知覺兩面。孟子所引孔子說從表面看來似乎言心之知覺,其實質是強調操存此心,若是知覺之心,何須操存?操存本就是為了守住仁義之心?!都ⅰ穬H主張專言知覺之心而未言仁義之心,不確。他說:“孟子說‘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則后面所引心之出入,亦只指仁義之心而言?!都ⅰ吩啤衩鞑粶y’,似又專說向知覺上去,恐非孟子之意。蓋心者,性與知覺之合?!雹冢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2—823,831,831,834,834頁。史伯璿認為:仁義之心與知覺之心不可分離,處于仁義之心狀態(tài)時知覺之心同樣存在,即強調仁義之心并無須否認知覺之心,而饒氏的特點是將二者相對立,以突出仁義之心?!半p峰每以仁義之心對知覺之心而言。”③[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2—823,831,831,834,834頁。
在“仁人心也”章的理解中,朱子的門人黃榦、再傳弟子饒魯就心的屬性提出與朱子的不同看法。孟子本章首言“仁人心,義人路”,末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都ⅰ穼Υ恕靶摹狈謩e從義理與知覺的角度做了區(qū)別,認為“仁人心”突出仁是心的本質,決定了心的根本走向,正如谷種的本性在于生生不已,生決定了其所以為谷之種的生長這一根本屬性一樣,仁則顯示了人心具有義理這一根本屬性。但朱子接下來的論述重心迅即轉向了“心”而非仁,他認為“人心”說正顯示出心作為身之所主的應接、統(tǒng)領功能?!扒蠓判摹钡摹靶摹笔侵X之心,“放心”具有“昏昧放逸”的特點,與之相應的“不放之心”則具有氣上清明、理上昭著的性質,突出了心如鏡般的“明、照”性。他說:
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謂心如谷種,仁則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謂之仁,則人不知其切于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則可以見其為此身酬酢萬變之主,而不可須臾失矣。
學問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則在于求其放心而已。蓋能如是則志氣清明,義理昭著,而可以上達;不然則昏昧放逸,雖曰從事于學,而終不能有所發(fā)明矣。④[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33、334頁。
饒氏則認為,孟子“仁人心”之“心”指義理之心,“求放心”之“心”同樣是義理之心?!都ⅰ芬暫笳邽橹X之心,與前文不相應。放的心是什么心呢?如果是知覺之心,則知覺之心隨時皆在,不存在放不放、求不求,故當求的應是放去的仁義之心。若把“求放心”當作收攝精神,使其保持惺惺不昧的工夫,則是專就心的知覺而論了,與本文“仁人心”強調仁義之心顯有不符。饒氏說:“孟子上面說‘仁,人心也’,是把這心做義理之心;若把求放心做收攝精神,不令昏昧放逸,則又只說從知覺上去??峙c上面‘仁,人心也’不相接了。”⑤[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2—823,831,831,834,834頁。饒氏之說又得到陳櫟、倪士毅的認同,史伯璿指出:饒氏“此說蓋為破《集注》志氣清明與昏昧放逸數(shù)語而發(fā)”⑥[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22—823,831,831,834,834頁。。其思路與“牛山之木”章相同,皆是強調心的義理屬性而反對《集注》的知覺說。其實《集注》“雖說從知覺上去,卻于義理放逸之意兩無所妨”。
《四書大全·孟子集注大全》卷11引饒氏說,并加入了其師勉齋之說:
雙峰饒氏曰:“曩以此質之勉齋,勉齋云:此章首言‘仁人心’,是言仁乃人之心。次言放其心而不知求,末言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言學問之道,非止一端,如講習討論、玩索涵養(yǎng)、持守踐行、擴充克治,皆是其所以如此者,非有他也,不過求吾所失之仁而已,此乃學問之道也。三個‘心’字,脈絡聯(lián)貫,皆是指仁而言。今讀者不以仁言心,非矣。”⑦[明]胡廣等纂修,周群、王玉琴校注:《四書大全校注》,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999頁。
黃氏認為:“仁人心”指仁是人之心,“求放心”是學問之道,其途徑有多種,但皆以求仁為根據(jù),故求放心即是求仁,此乃學問根本之道。仁人心、放其心、求放心三個“心”脈絡相連,皆是指仁,讀者當始終銘記言心當從仁入手方是為學正途。朱子與黃榦、饒魯看法相異,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彼此從不同層面立論。朱子著眼于“放心”的性質,放心表現(xiàn)出來就是知覺上的昏沉暗昧,遮蔽了心所固有的虛靈、神明之性;意念上的放縱散漫,毫無收束主宰。饒魯追問的則是“求放心”,所求的只能是仁心而非昏昧放逸的知覺心,“放心”作為一專有概念并非所求之物,“求放心”當理解為心已經散失了,故當求之,所求的是散失之前的心,而非散失狀態(tài)的心。黃榦則有所折衷,提出學問之道有多端,涉及講學討論、玩索涵養(yǎng)等,但其根本是求仁,求心即求仁。心即仁也。
饒氏《孟子》的詮釋還分析了儒學的“反之之道”。程子提出“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有學者提出:若未反之時,此性在否?饒氏認為未反之前,此性亦在,性與理一般,永恒存在,并不因人之反不反而產生變化。只是因為人有氣質、物欲之累,導致不能常存此性。必須通過反之工夫以存性之本體,具體包括涵養(yǎng)、體認、克治、充擴四方面。但孟子對工夫之論述,言及涵養(yǎng)夜氣,體認擴充四端,惟獨對克治工夫有所遺漏,應補充之。
問:“‘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不知未反以前此性亦存否?”曰:“不曾反時,此性亦未嘗無……但人有氣質、物欲之累,則此性不能常存。須于善反上做工夫,方存得性之本。”問:“反之工夫如何?”曰:“涵養(yǎng)、體認、克治、充廣,皆是反之之道……孟子說夜氣,便是要使人涵養(yǎng),說四端及擴充,便是要體認充廣,獨有克治一邊,卻不曾說。”①[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卷14,前揭書,第464—465,445,445頁。
饒氏特別重視存心、推擴工夫,指出“牛山之木”章“緊要在三個‘存’字上”。該章首言此心本來存乎人,次言夜氣是說眾人不能存,最后言操則存,是教導人用力于此。仁之擴充次序是親親仁民愛物,以達到普愛民物之境地;義之擴充次序是就一事之宜推于事事合宜,禮智皆是如此擴充之?!白杂H親而仁民而愛物,推至于無一民一物之不愛,是充仁之量。自一事之得宜,推至于無一事之不得宜,是充義之量。禮智皆然?!雹冢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卷14,前揭書,第464—465,445,445頁。他還認為,四端雖然人皆有之,但并非人皆能擴充之,惟有君子能擴充四端而眾人不能擴充之,此即君子與眾人的同異所在。擴充之關鍵在于“知、皆”二字,既應知如何加以擴充之法,又能對四端皆能切實擴充,若能如此,則為君子人也。
問:“四端眾人皆有,若擴充似非眾人所能?!痹?“‘知皆擴而充之’,其緊要在‘知’字、‘皆’字。眾人之中,若有能知所以擴而充之,又于四者皆能擴而充之,則便是人中之君子?!雹郏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卷14,前揭書,第464—465,445,445頁。
饒氏批評《集注》把孟子立其思的工夫改變?yōu)榫匆孕奚砉し??!陡孀印贰靶闹賱t思”章言“此天之所與我者”,《集注》謂:“此三者,皆天之所以與我者,而心為大。若能有以立之,則事無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奪之矣,此所以為大人也。”④[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335頁。饒氏指出:此處無須耳目心三者合說,只須強調天降生賦予此心于我,使我以此心去思考,便能做到駕馭身心各處,此即為立其大者。但《集注》并未指出“立其大者”是把“思”立起來,卻說“立之則事無不思”,立后才思,把工夫轉移到“立”上來,所謂“立”又變?yōu)橐跃戳⑸?,把工夫要領轉移到敬上去。朱子此番詮釋脫離了《孟子》本章突出“思”的本意,將其主旨轉換為了他所推崇的主敬說?!睹献印反颂庯@然并無敬意,《集注》所引范?!缎捏稹贰翱四羁司础闭f乃范氏之意而并非孟子意?!端臅芨Q》引饒氏說:
饒氏謂不須合三者說,只說天把這心與我,教我去思,便能御眾體。此即立其大者。
饒氏又謂《集注》不曾把思做“立其大者”,卻謂“有以立之,則事無不思”,如此則又先要做立底
工夫,又做敬上去了。然此章在思而不在敬,箴中敬字是范氏意,非孟子意。①[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35,810,790,801頁。
饒氏就知言養(yǎng)氣提出了不同于朱子的新看法。他首先區(qū)分了境界與工夫,認為孟子自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不是修德工夫而是成德境界,“必有事焉而勿正”以下才是養(yǎng)氣工夫,進而結合《中庸》之說,指出“浩氣”即三達德(知仁勇)之勇,不動心是勇者不懼,知言是智者不惑,并強調浩然之氣特別凸顯了“勇”這一德目。“孟子之言善養(yǎng)氣是以成德言,非是說做工夫。下文‘必有事焉而勿正’以下,卻是說養(yǎng)氣做工夫處。浩然之氣即達德中之勇,不動心即是勇者不懼,添一個知言即是知者不惑。”②[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卷11,前揭書,第440,442,442頁。饒氏明確肯定孟子“知言”即是知道,“知言”乃是孟子不欲以知道自居的謙虛表述?!爸员闶侵?,孟子不欲以知道自謂,所以只說知言?!雹郏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卷11,前揭書,第440,442,442頁。他還就诐、淫、邪、遁四病做出細致分析,從陰陽的角度分為兩面:诐、淫屬陽,邪、遁屬陰;前者尚有部分道理,后者則純是違理。除去四病的關鍵在于去蔽,人受蒙蔽的源流不同,大概有四種:或氣稟,或物欲,或學術,或習俗。據(jù)夫子關于言蔽的論述,去蔽的方法在于“好圣賢之學”。蓋非圣賢之學者皆易誤導人心,只有專意圣人之學方可摒除四病。
雖是四件,卻只是兩件,诐與淫屬陽,邪與遁屬陰,蓋诐尚有一邊是道理,邪則并這一邊亦離了……欲去蔽陷離窮之病,在先去其蔽。無所蔽便無下面三件。蔽之源有四:有為氣稟所蔽,有為物欲所蔽,有為學術所蔽,有為習俗所蔽。問:“去蔽之道當如何?”曰:“孔子嘗謂六言六蔽皆基于不好學,欲去蔽者,當自好圣賢之學始?!雹埽矍澹萃醭?輯:《饒雙峰講義》卷11,前揭書,第440,442,442頁。
饒氏還就《孟子》所涉及的仁政、征討、王道等政治問題提出與《集注》的相異之解。他認為仁政首要確立的是封建制度,但孟子卻從不言及封建,原因在于孟子之時,諸侯之間大小強弱相并,封建制度主體已經殘壞,僅殘存其跡而已。再則,封建之事乃王者所專行,孟子所論說對象皆為諸侯,故不及封建。《四書管窺》云:“饒氏仁政第一是封建云云?;騿?孟子不十分說封建,何耶?曰:當時大并小、強并弱,封建雖壞,其跡尚存。兼之封建,王者之事。孟子當時只為諸侯言之,所以不及此?!雹荩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35,810,790,801頁。饒氏指出,《集注》釋“夫子當路于齊”章“武王周公繼之然后大行”節(jié)的“大行”為“教化大行”不妥。此處上文有“文王之德”的“德”字,卻無“教化”字,據(jù)上下呼應關系,所謂“大行”亦應指“德”之大行而非“教化大行”。因天下在文王時尚有一分未被其德,尚未平治天下,經武王擁有天下,周公推行禮樂之后,連殷之頑劣之徒亦受其德化,天下皆歸于文王之德,故至此方可謂大行天下。“本文無‘教化’字,恐只當接上文‘德’字說。蓋文王之時三分有二,尚有一分未被其德,所以猶云‘未洽于天下’。至武王有天下之后,周公制禮作樂而殷頑亦率德改行,然后無一人不歸是‘德’之中,是謂大行。”⑥[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35,810,790,801頁。
關于諸侯征討,涉及齊王是否可以討伐燕國的問題。《集注》引楊氏說,主張“燕固可伐矣”,認為若齊王能誅其君而吊其民,則“何不可之有”。饒氏則據(jù)《孟子》惟天吏可罰有罪之國說,推出諸侯間不能互相擅自征伐。沈同僅知燕國可伐但不知齊國不可去伐,因為齊國不具備天吏之身份?!梆埵显?惟天吏可以伐有罪之國。諸侯如何擅相征伐?沈同但知其人之可伐而不知己之不可伐人?!雹撸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35,810,790,801頁。此解適與《集注》有別。饒氏更注重討伐者身份的正當性、合法性,朱子則更關注齊王伐燕行為本身的正義性而不在乎其身份的合法性。二說各有所據(jù),但就孟子本意而論,恐《集注》說更勝。史伯璿就認為《集注》之說活,饒氏之說死。
關于王道。饒氏認為《離婁》“得志行乎中國”章所舉舜與文王分別為東夷、西夷之人,二圣所處時代、地域差別甚大,但皆得志于中國,其志行好比剖判符節(jié)之相合,批評《集注》解“得志”為“得行其道于天下”不妥,把“道”字說得太早。因此時尚處于“得志”時期,尚未推進到“行道”階段,下文“先圣后圣其揆一”方才說及“道”。
饒氏謂舜是東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皆得志于中國,便如符節(jié)兩處來相合一般。《集注》解“得志”做“得行其道”,說得“道”字太早?!暗弥尽笔堑盟炱渲荆舻脗€“揆”字在后面說,“揆”正是說道。①[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4,前揭書,第818,819,821,805,785頁。
“其揆一”的“其”指大舜、文王,“揆”是說道,“揆”好比符節(jié),此符節(jié)非人力所能為,而是上天賜予的,是天命之道?!都ⅰ贰岸戎鵁o不同”說已經涉及人為,似乎還需要作者用意度量方能如此,與“道”已經隔了一層,沒有把“道”的普遍性、同一性彰顯出來,忽視了對“其”的理解。
其揆一也。饒氏謂“其”字指舜、文而言,“揆”便是符。這一個“揆”是天與之,此“揆”不是人做得?!都ⅰ费浴岸戎罒o不同”,又隔一皮了,不曾解得“其”字。②[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4,前揭書,第818,819,821,805,785頁。
《集注》解《離婁》“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章為:“民已安矣,而視之猶若有傷;道已至矣,而望之猶若未見?!雹郏鬯危葜祆?《四書章句集注》,第294,218頁。饒氏則認為,“傷”應為用刀傷害之義,突出文王對百姓關切之深,對百姓處境之不安充滿惻隱愧疚之情。此處上下文意皆論及治理天下之問題,似乎與道并無多大關系,故“道”恐為“治”義。饒氏之解,自可備一說?!梆埵现^平日視民,便如我著刀傷相似,望道或以為望治?!雹埽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4,前揭書,第818,819,821,805,785頁?!都ⅰ贰懊献尤R”章引孔氏說,認為公孫丑欲以“仕而不受祿”之一端來裁定孟子出處。饒氏認為禮有經義有權,如命召不俟駕和不召之臣即是,公孫丑之意并非是以一端裁孟子,而是在問禮之權變,故孔氏斷語不夠穩(wěn)妥。他說:“禮則有常,義則有權,如君命召不俟駕,禮也;有不召之臣便是義??资现^‘仕而受祿,禮也;不受齊祿,義也’,說得自好。但言公孫丑欲以一端裁之,下得卻未穩(wěn)。”⑤[清]王朝輯:《饒雙峰講義》卷12,前揭書,第448頁。
饒氏亦就有關古代制度禮法的問題提出與朱子的不同之解。如饒氏認為《朱子語類》把“滕文公問為國”章的“徹”當作與貢、助并行之法不妥。孟子之“徹”不過是不分公私、普遍通行之義。周人徹法之行,僅是助法的補充?!爸熳又?,只把徹做法了,孟子之意不然。徹則無分公私,但周人是因助之田而行徹之法。然周雖用徹法,有用助處,畢竟優(yōu)于鄉(xiāng)遂?!雹蓿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4,前揭書,第818,819,821,805,785頁?!都ⅰ穼Α叭私灾^我毀明堂”章的“耕者九一”從賦稅角度解釋,“八家各受私田百畝,而同養(yǎng)公田,是九分而稅其一也”⑦[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94,218頁。。饒氏認為“耕者九一”不是賦稅,而是所得,即九成得一,若賦稅則采用十一制,且下文世祿亦是就所得言?!梆埵现^耕者九一是以民之所得者言,謂九百畝中得百畝,非說賦稅。若說賦稅,則是什一,下文世祿亦是指士之所得言?!雹啵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4,前揭書,第818,819,821,805,785頁。此外,饒氏還將批判的鋒芒指向孟子,對其井田制、“治國不得罪于巨室”、“三月無君則吊”諸說提出批評性看法。如認為井田制在中原平整之地可行,但山區(qū)地勢則無法推行,孟子對井田制的理解恐為臆度之言而不符合事實;“不得罪于巨室”說與孔子墮三都說矛盾;“三月無君則吊”說當就祭祀之禮來理解,吊是吊其不得祭而不是不得君。
上述對朱子《孟子集注》的批判性解讀,可略窺饒氏思想之一斑。就思想史而論,饒魯并非重要人物,但亦非可以完全輕視之人物,尤其在朱子學的發(fā)展歷程中,饒魯是有其特殊貢獻與地位的。在朱子去世之后,以黃榦為首的朱門弟子全力護持、發(fā)揚朱子學,饒魯作為黃榦器重之高足,“亦勉齋之一支”,與同出于黃氏的“北山學派”首領何基分傳朱子學于江西、浙江,對宋末元初江西朱子學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培育了朱公遷等一批朱子學者。但學界或囿于資料,或限于省情,對“北山學派”的研究與對“雙峰學派”的研究相差甚遠。我們認為,對思想上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雙峰學派”的思想亟需加強研究,尤其是在朱陸異同、理心合流這一影響元代理學大局的論題上,“下開吳澄”的雙峰學所體現(xiàn)的某些近乎心學的特質值得挖掘。
耐人尋味的是,饒魯雖為朱學正宗,其思想卻以“多不同于朱子”①[清]黃宗羲原著、[清]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雙峰學案》卷83,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811頁。全祖望說:“說者謂雙峰晚歲多不同于朱子,以此詆之。予謂是未足以少雙峰也?!倍Q于“后朱子學”界,引發(fā)了元代朱子學者的高度關注與熱議,后朱子學界對其可謂“愛恨交加”而“欲罷不能”。學者對其思想多所“發(fā)明”之處普遍加以肯定、吸收,并常以之糾正《集注》之說,此為其“可愛”之處;同時,就其偏離朱子之學、“破《集注》說”之論述亦予以猛烈批判,甚至有就其人格、氣質加以批駁者,此為其“可恨”之處。盡管學者普遍能正視饒氏思想之得失,但在愛恨之間仍表現(xiàn)出某種偏向。以下以元代數(shù)位知名朱子學者對饒魯?shù)目捶槔燥@示其對元代朱子學的深刻影響。
婺源胡炳文集50年功力纂成《四書通》一書。該書以刪、辨諸家謬誤,會通朱子之意為宗旨,對朝鮮理學亦影響頗深。他在凡例中特別交代雙峰之說對朱子大有發(fā)明,其中亦有個別地方偏離朱子,則須加以辨析。“雙峰饒氏之說于朱子,大有發(fā)明,其間有不相似者,輒辨一二,以俟后之君子擇焉?!雹冢墼莺?《四書通》,長春:吉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第4頁。該書對雙峰思想的吸取遠大于辨析,尤其是選擇其關于《中庸》的章句劃分而不取朱子說,至為明顯③可參史甄陶:《論饒魯與朱熹對〈中庸〉解釋的異同》,臺北:第十二屆臺灣師范大學國文學系研究生學術論文研討會論文集,2006年。。另一同時期婺源學者程復心的《四書章圖纂釋》以750余圖對《四書集注》加以圖解,并引用諸家說對之加以纂釋,該書在朝鮮理學界具有特別意義。程復心于此書中數(shù)次引用雙峰說以矯正《集注》之解,顯示出對雙峰說的倚重④可參拙著《一部亟待挖掘的圖解〈四書〉的大成之作——程復心〈四書章圖纂釋〉再探》(未刊稿)。。此二位對雙峰可謂“愛多于恨者”。
史伯璿著有《四書管窺》,專門矯正朱子后學對朱子思想之偏離,饒魯當仁不讓地成為該書批判的中心人物。因為該書以“駁”為主,故其大量引述了饒氏之說,保留了有關饒氏思想的珍貴資料。史伯璿認為饒氏“《四書》中所見不同于朱子者,十居其九”⑤[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35—836,836頁。,分析饒氏這樣做的目的在于欲擺脫朱子學的束縛而自立門戶,不肯亦步亦趨于朱子之后,期望與朱子并駕齊驅。再加上饒氏弟子逢迎饒氏意圖,往往尋求《集注》瑕疵加以討論,引導饒氏提出異于朱子之說,導致饒氏處于騎虎難下之境地。故無論自家之說是否有理,皆要千方百計提出不同于《集注》之說,以此表明自己高于朱子,能發(fā)《集注》所未發(fā)。盡管饒氏之內心未見得有如此高之自信,但為了博得弟子對自身之推崇,不得不強為己說。而門人又無是非辨別能力,凡饒氏之說皆輯錄而傳之,此實造成圣賢經傳之厄害。史氏說:
不過雙峰平日務欲自立門戶,不肯為朱子下。故其門人承其風旨,往往皆逢其師之私心,以求《集注》之瑕疵,以啟雙峰之立異,雙峰亦是騎虎之勢,不肯默然自謂無說。所以雖無可說處,亦千方百計尋一異說,以高于朱子。其意亦未必自謂可以取信于來世,不過但得門人一時尊己過于朱子足矣。但其門人率皆無見,不能辨別。惟有翕然尊信,輯而錄之,以傳于后,遂為圣經賢傳無窮之窒礙。⑥[元]史伯璿:《四書管窺》卷5,前揭書,第835—836,836頁。
史氏之評自然不乏情感成分,但仍然透露了某些事實,如饒氏對自身學術有著相當?shù)淖孕牛@種自信達到了近乎狂妄的地步。元代另一大儒陳櫟言饒魯晚年以圣人自居,并從心理上諷刺饒氏此種自我標榜已陷入精神失常。“晚年自號饒圣人,真心恙矣。”⑦[元]陳櫟:《定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69頁。其實,對自我加以高度肯定標榜,在心學學者中甚為普遍,此屬于孟子所言“狂者氣象”,不足為奇。而朱子學者氣象多近于“狷者氣象”,與之不契亦屬正常。即此亦見出饒氏氣質確有近乎心學之處。盡管史、陳二位對饒氏可謂“恨多于愛”(陳氏《四書發(fā)明》亦不乏取雙峰說處),但饒氏在當時學界享有很高威望,受到弟子普遍推崇,則是可以肯定的。饒氏門人后學則對其發(fā)自內心的尊崇,如朱公遷《四書通旨》凡引饒氏說皆徑稱“饒子曰”。
史氏認為雙峰《四書》與朱子相異者九,相同者一。就事實而言,饒氏對朱子還是以繼承為主,諸多相異于朱子的想法,亦是順朱子思想而做的進一步發(fā)揮。不過,在整個朱子學歷史上,從義理上對《集注》提出大量反駁,以“破《集注》之說”為特色的朱門后學,饒魯恐怕是首屈一指了。饒魯對《集注》提出異議,并非出于妄自尊大之私心,而是根據(jù)自身為學工夫之受用、文本原意之理解兩方面而做出的新的理解。他對《大學》“至善、格物、誠意”的詮釋,對此有所表白。“魯自少讀朱子《大學》之書,于前三者反之于身,自覺未有親切要約受用處?!雹伲墼菔凡v:《四書管窺》卷1,前揭書,第679頁。當然,對饒氏這樣一位“欲成一家之言”的學者來說,他對《集注》的理解多據(jù)自身思想而發(fā),并不以準確解釋《集注》之說為目的,此亦是饒氏《四書》詮釋不同于其他朱子后學的一個重要特點。如他認為宰我所謂“夫子賢于堯舜”未見其所指,不可理會。故程子從事功的角度來論之,《集注》引程子事功說亦微含不滿宰我之義。饒氏此說不確,其實,朱子《中庸章句序》還是特意采用宰我的夫子賢于堯舜說。饒氏之所以忽視《章句序》說,蓋欲以程朱證成己說也。饒氏對《集注》批評,似乎愈到晚年愈加增多,這與當時朱子弟子相繼去世,缺乏權威的學術狀況不無關系。另外,對《集注》批評不滿而欲矯其蔽的做法,饒魯之師朱子之婿黃榦已開其端,饒魯則進一步發(fā)揚、張大之②詳參[宋]黃榦:《黃勉齋先生文集》卷1《復葉味道書》,《叢書集成初編》本,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傊?,盡管饒魯之著述未有專門流傳至今者,但其思想在當時顯然已甚為流行,其關于《四書》的論說大量被元明清學者采錄于相關的《四書》著作中(亦見于明代科考范本《四書大全》),反映出饒氏思想持久之生命力。正如全祖望所言,雙峰思想以“多不同于朱子”而引人注目。此不足為饒氏之短,恰恰顯示出“后朱子學”理解、闡釋朱子思想所體現(xiàn)的創(chuàng)造性與獨特性,不可僅將之視為謹守門戶的朱子附庸看待。
【責任編輯:楊海文;責任校對:楊海文,許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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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0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四書學史”(13&ZD060)子課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朱子四書學之系列比較研究”(13CZX045);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江右四書學研究”(10YJC720053)
許家星,南昌大學江右哲學研究中心副教授(南昌3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