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宇
事件·文本·社會*
——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歷史事件與文學(xué)形象的考察
高翔宇
1913年2月16日,《長沙日報》刊登的一則關(guān)于唐群英與鄭師道結(jié)婚的廣告,引發(fā)了多重場域的反應(yīng)與互動。唐群英率眾將報館搗毀,釀成了一場官司訴訟。在歷史事件中,唐群英本人因“英雌”動武的行為,不僅于法庭審判中敗訴,同時被公眾扣上了“女德有缺”的帽子。而文學(xué)作品的介入,更使得唐、鄭“婚變案”頗具戲劇化色彩。事實上,透過案件結(jié)局與文學(xué)形象中唐群英的遭遇,恰可瞥見“英雌”話語的內(nèi)在困境以及民初女性面臨的諸多社會生態(tài)。
唐群英;《長沙日報》;歷史事件;文學(xué)形象;英雌話語
唐群英(1871—1937),湖南衡陽人,民國初年婦女參政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①學(xué)術(shù)界對于唐群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領(lǐng)導(dǎo)的民初女子參政運動方面,代表性論文有,嚴(yán)昌洪:《唐群英與民初女子參政運動》,《貴州社會科學(xué)》1998年第4期;李細珠:《性別沖突與民初政治民主化的限度——以民初女子參政權(quán)案為例》,《歷史研究》2005年第4期;陳家新:《辛亥女杰唐群英與民國初年的女子參政運動》,《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7期等。此外,亦有學(xué)者關(guān)注唐群英的家世生平、女子教育、詩詞成就、人物交往等,參見羅湘英主編:《唐群英研究文集》,衡陽市婦女聯(lián)合會刊行,1998年。。1913年2月16日,《長沙日報》刊載了一條關(guān)于唐群英與鄭師道結(jié)婚的廣告,遂引發(fā)了唐率眾搗毀報館的“暴力化”行動。該事件經(jīng)當(dāng)時報刊的披露,無論作為案件的審判抑或是文學(xué)作品的書寫,均為公共視野所追蹤②目前關(guān)于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事件的研究,僅在顏浩:《民國元年——歷史與文學(xué)中的日常生活》一書中“英雌大鬧參政權(quán)”一節(jié)略有提及(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64—167頁),但敘述較為簡單,尚未充分挖掘該事件背后的政治文化意義。。而案情的進展,遠遠超出了唐、鄭婚姻關(guān)系的簡單釋義,恰可作為解析民初女性與社會的個案,細加揣讀。
1913年2月16日,《長沙日報》館經(jīng)歷了一場被搗毀的飛來橫禍。肇事者正是當(dāng)時大名鼎鼎的“英雌”唐群英。“禍水”源頭便是《長沙日報》刊登的一則關(guān)于唐群英與鄭師道結(jié)婚的告白啟事:
道、英在京因道義感情成婚姻之愛,已憑族友一再訂盟于便宜坊。當(dāng)二月四號結(jié)婚于天津日本白屋旅館。為國步艱難,故儉禮從事。今偕湘省,擬重登花燭,以樂慈幃。因誤會少生家人之變動,致啟無人道、不根法律插畫之誹議。殊不知兒女英雄,凡事皆出人一等,同志亮諸。鄭師道、唐群英
同啟。①因報館被唐群英搗毀,故1913年2月16日《長沙日報》已失傳。該廣告原文被當(dāng)時諸多報刊轉(zhuǎn)載,可參見《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新聞報》1913年2月26日,第2張第1版;《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之詳聞》,《神州日報》1913年2月26日,第3版;《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之禍胎》,《申報》1913年2月28日,第6版;《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大公報》1913年3月3日,第3版;《唐群英兇毀長沙日報館始末記·長沙日報之報告》,《時報》1913年3月3日,第3版等。
據(jù)悉,唐群英見到該廣告后情緒異常失控,當(dāng)天下午三時便來到《長沙日報》編輯部,“大肆咆哮”,并“打碎玻璃、窗、茶、碗、椅子等”。報館人員表示可對廣告糾誤,且將“更正稿”交由唐本人閱目。唐群英對此本已“毫無異詞”,但因稍晚印行的“修訂稿”竟將唐、鄭結(jié)婚的日期添改為“十二月四號”②《唐群英兇毀長沙日報館始末記·長沙日報之報告》,《時報》1913年3月3日,第3版。廣告最初關(guān)于唐、鄭結(jié)婚日期的表述,確為“二月四日”,但更正版修訂為“十二月四日”,少數(shù)報刊轉(zhuǎn)錄的是修改后的版本。見《公電·長沙日報來電》,《民立報》1913年2月18日,第3版;《唐群英也鬧報館(湖南)》,《正宗愛國報》1913年2月20日,第5版等。另,法庭對唐群英的第二次預(yù)審中間,唐群英的代理辯護人丁云龍亦對日期添改問題質(zhì)疑,見《唐群英案第二次預(yù)審詳情》,《申報》1913年3月7日,第6版。,故在其女友張漢英的鼓動下,于晚間八時三十分,又“忽統(tǒng)率男女三十余人來館”。她們?nèi)∪ァ伴T首招牌兩塊”后,“直入排字房”,將“已排成之版及一切架上鉛字、鉛件、盆、燈、玻璃窗等盡行搗碎”。《長沙日報》只得發(fā)出??ǜ妫ⅰ皥笾稹币郧謇憩F(xiàn)場,且擬“提起訴訟”③《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新聞報》1913年2月26日,第2張第1版。。唐群英發(fā)表通電,聲稱鄭師道為“浙江極無賴之人”,與之撇清關(guān)系,又斥責(zé)報館濫登廣告,“損人名譽,毫無道德”,且請譚延闿都督“將鄭拿辦”及取消該報。女子參政同盟會亦來電為唐群英助威吶喊④《唐群英通電》,《時報》1913年2月27日,第4版。。鄭師道則理直氣壯地堅持請社會各界“力主公論”⑤《公電·長沙日報來電》,《民立報》1913年2月18日,第3版。。
鄭師道,浙江人士,同盟會會員。在與唐發(fā)生“婚變案”之前,鄭曾在臨時參議院的某次大會上,于胸前捆綁“雞蛋兩枚”充作炸彈,揚言欲與共和黨人“同歸于盡”⑥《參議院紀(jì)要·石破天荒之炸彈》,《申報》1912年7月3日,第2版。。又曾因調(diào)停沈佩貞與《亞東新聞》的沖突未遂,反被毆打⑦《沈佩貞大鬧亞東新聞社》,《申報》1912年12月19日,第3版。。在宋教仁的追悼大會上,鄭還因挑動“南北感情”的激烈發(fā)言,攪得全場“秩序頗為紛亂”⑧《社會黨追悼宋鈍初大會》,《申報》1912年4月15日,第10版。。故時人多將鄭看做“亢進性精神病患者”⑨陶菊隱:《記者生活三十年》,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9頁。。民元舊歷之冬,當(dāng)唐群英返湘籌建“女子參政同盟會支部”時,追求唐素來已久的鄭恰得“湖南調(diào)查鹽務(wù)委員”身份,便尾追來湘。不料,《長沙日報》卻刊登了“新人物之面譜”——鄭認為男面上題的“無恥委員”與女面上題的“多情學(xué)士”,影射了他與唐群英的關(guān)系。殊為難堪的鄭師道決定通過刊登與唐結(jié)婚的廣告,以挽回些許顏面⑩《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一)》,《民立報》1913年2月28日,第10版。故,鄭所登廣告內(nèi)容中有“……致啟無人道、不根法律插畫之誹議”等語。。
2月18日下午一時,長郡地方檢察廳對《長沙日報》被毀訴訟案進行第一次預(yù)審。原告《長沙日報》總經(jīng)理文斐、被告鄭師道均到案,而被告唐群英則拒絕出庭。法庭經(jīng)討論認為:一因廣告為鄭送予刊載,故鄭應(yīng)對唐負責(zé),與報館無涉。二因報館本是“據(jù)事直書,有聞必錄”,故唐應(yīng)對《長沙日報》負責(zé),并賠償對方損失九千元。三因唐、鄭婚姻關(guān)系屬民事糾紛,故其不在該庭討論范圍內(nèi)?《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二)》,《民立報》1913年3月1日,第10版。。
該案件本屬私領(lǐng)域范疇內(nèi)的男女關(guān)系問題,但由于法庭的介入,上升為一場關(guān)乎法律信用與法律適用的論爭。在法庭上,鄭師道主動為唐申請“無罪辯護”稱:“中央違法之處甚多。如大總統(tǒng)殺張方案……趙秉鈞封閉北京某報??偨y(tǒng)總理既可違法,則唐群英亦系革命有功之人,自應(yīng)原諒?!痹嫖撵撤磽?,得到了審判廳長的支持:至于鄭所稱,系北京審判廳自行放棄責(zé)任,“湖南審判廳不得援以為例”①《唐群英打毀長沙報館之訟案》,《神州日報》1913年3月2日,第4版。。
第一次預(yù)審結(jié)果已頗為尷尬,而唐接連“拉虎皮做大旗”的行動,更使其深陷被動。一是唐“以女界全體名義”召開大會。會上某兩女士威脅稱:“如不與唐恢復(fù)名譽,各處女學(xué)即一律停課?!鼻姨品Q:“準(zhǔn)備三手槍與文、鄭二人相見于法庭?!比绱_有結(jié)婚證據(jù),即以手槍自擊②《唐群英之對付文斐》,《新聞報》1913年3月5日,第2張第1版。。隨后,一紙題為《長沙日報主任文斐之罪狀》的印刷物在群眾中間散發(fā)開來。其中牽扯到所謂去歲湘省光復(fù)時文斐“慘殺焦陳”一節(jié),立刻點燃了輿論的沸點③關(guān)于文斐“十大罪狀”的全文內(nèi)容,見《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五)、(六)》,《民立報》1913年3月6日,第10版;3月7日,第8版。當(dāng)譚延闿殺害焦達峰、陳作新之際,文斐正在都督府部署軍事。隨后文與譚的靠攏,亦使其與此案似難脫干系。參見柳無忌、殷安如編:《南社人物傳》,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52—53頁。。二是唐偕親密姊妹七八人赴都督府,揚言不愿與該報在法庭對質(zhì),如該報再行出版,“即要再打,非達取消之目的不止”,并“請予通飭各署將鄭嚴(yán)拿究辦”④《唐群英大鬧報館三志》,《新聞報》1913年3月4日,第2張第1版。。三是《女權(quán)日報》附和唐的口誅筆伐,“以攻擊《長沙日報》及其總理文斐之事為多”⑤《湘中女權(quán)消長談》,《申報》1913年3月19日,第6版。。
唐群英上述“反擊”將湖南輿論界攪得風(fēng)生水起。批評《長沙日報》的“少數(shù)派”認為,報館違反了唐之前在《長沙日報》刊出“凡往來文牘,嗣后若未蓋有私用圖記,請作無效”啟事的原則⑥《唐群英啟事》,《長沙日報》1913年2月4日,第9版。,且“鄭之瘋狂,盡人皆知,該館不應(yīng)聽其污蔑女界”。而責(zé)備唐的“多數(shù)派”認為,因“廣告系營業(yè)性質(zhì)”,報館本不負責(zé)任,且該館對唐已“格外通融”⑦《唐群英大鬧報館三志》,《新聞報》1913年3月4日,第2張第1版。,故與其說唐是女界之豪杰,毋寧說其為“女界中之?dāng)☆悺雹唷堕L沙日報與唐群英訴訟詳志(續(xù))》,《時事新報》1913年3月2日,第3張第1版。。
事實上,民初“英雌”插足社會,肆行無忌之怪態(tài),早在男性中引起了騷動與不安。如唐群英大鬧參議院、揪打宋教仁、干涉胡瑛娶兩妻、用鐵條穿弟妾頭部等行徑皆為時人側(cè)目⑨參見李天化、唐存正主編:《唐群英年譜》,香港:香港天馬圖書有限公司,2002年,第20—25頁;范體仁:《桃源胡瑛生平》,政協(xié)湖南省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湖南文史資料選輯》(十五),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93—194頁;《倡平權(quán)遷怒弟妾》,《申報》1912年12月24日,第6版。。沈佩貞大鬧參議院、亞東新聞社,對追求者熊載揚的表白還以鞭打等野蠻面目亦讓時人嗤之以鼻⑩參見《沈佩貞大鬧亞東新聞社》,《申報》1912年12月19日,第3版;鈍根:《心直口快》,《申報》1912年10月16日,第10版。。男性在肅清女界風(fēng)氣方面苦于尋求一個適宜的時機,恰好唐大鬧《長沙日報》之“暴動”為其提供了一個絕好的借口。男性遂以此事為開端,以批判“女子無德”為名義,論及女性“國民之母”形象尚且欠缺,自然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女國民”,既然“女國民”做不成,則女性不配擁有參政權(quán)。換句話說,當(dāng)人們一旦在“女德”與“女權(quán)”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以“女德”缺失為由,質(zhì)疑女性擁有參政權(quán)——這一邏輯便自然而生。
3月14日,《申報》發(fā)表了《女權(quán)與今日》,討論女德、女學(xué)、女權(quán)三者的關(guān)系。“女學(xué)實今日中國之急務(wù),而女權(quán)者實今日世界之緩圖……女德不張也,女權(quán)適足以亡國”,女同胞“茍欲言女權(quán),吾請再言女德……吾非謂唐、沈諸女士之女德有缺,吾特恐繼唐、沈諸女士之芳躅而繼起,以濫用女權(quán)者,尚復(fù)大有人也”。故培養(yǎng)女德必先興女學(xué),女學(xué)為女權(quán)之根本問題?曼倩:《女權(quán)與今日》,《申報》1913年3月14日,第1、2版。。3月22日,某作者在《大公報》發(fā)表的《論女權(quán)》中指出,先進之英國尚且難免女子參政黨人之紛擾,“我凡百草創(chuàng)之中國”之流弊恐更難言。返觀“近日唐群英之搗毀《長沙日報》”及其“種種不名譽之事”層見迭出者,“為吾人所不忍言”。唐、沈等輩“以光怪陸離之異彩,炫幼稚之國民……吾且為女權(quán)呼冤矣”①《論女權(quán)》,《大公報》1913年3月22日,第1、2版。。
與此同時,《長沙日報》一方面致函各處斥責(zé)唐群英“蠻不論理”,比“鄉(xiāng)井無知識之強悍婦之手段”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今欲圖女學(xué)發(fā)達,希望女子參政,“非力去此種害馬”不可②《唐群英兇毀長沙日報館始末記·長沙日報之報告》,《時報》1913年3月3日,第3版。。另一方面還以對于醴陵縣某邑為李氏、何氏等六百余貞孝節(jié)烈之人建筑祠坊,并“復(fù)合貞裔纂修譜牒”事跡的歌頌,給予“女德有缺”的唐群英不點名的批評③《闡揚貞孝節(jié)烈》,《長沙日報》1913年3月9日,第10版。。經(jīng)理文斐除了痛罵唐、鄭二人為“奸夫淫婦”④《唐群英大鬧報館三志》,《大公報》1913年3月17日,第5版。,還擺出一副患有“唐群英恐懼癥”的可憐模樣,稱恐唐“真來打鬧”,請調(diào)“警察多人在館守衛(wèi)一天”,又請“木工制短棍多根、繩索數(shù)件”,大有“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之勢”⑤《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四)》,《民立報》1913年3月4日,第10版。。
此外,女界在對唐群英的評價問題上也出現(xiàn)了分化:不僅有“將唐劣跡印刷宣布者”,還有人批判唐,其搗毀《長沙日報》館且用女界全體名義遍發(fā)傳單及開會,“猶不自愧”。甚至湘中部分女校學(xué)生“以唐群英辱人賤行,恥與為伍”⑥《鄭唐之案·轉(zhuǎn)錄長沙寄來之印刷品》,《新聞報》1913年3月11日,第4張第1版。。
輿論對唐、鄭“婚變案”的渲染,已經(jīng)使得唐在湘省建立的女子參政同盟會支部卷入風(fēng)波,“以致湖南婦運一度頗受影響”⑦吳劍、段韞暉:《湖南婦女運動中的幾件事》,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八),北京:文史資料出版社,1982年,第466頁。。唐自己還鬧出了“畫虎不成反類犬”的笑話。女子參政運動的另一位領(lǐng)袖王昌國,對于其與國民黨元老譚人鳳結(jié)成“奇緣”的緋聞,曾登報“誓抱柏舟主義,決不再醮”。唐為了與鄭在男女關(guān)系上劃清界限,便仿效王,宣稱“矢志柏舟”。唐雖為寡婦,但非同王為丈夫遺棄。故“聞?wù)呓詾橹醺埂?,一時間“湘中女界以‘柏舟’二字為最近之新名詞,竟相率以為口頭禪語”⑧《湖南女杰風(fēng)流案之余聞》,《神州日報》1913年3月9日,第3版。“柏舟”二字最早見于《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鄘風(fēng)·柏舟》,“柏舟”在古義中為婦人遭受遺棄,為群小所欺,但堅持正道,不甘屈服。另,需要說明的是唐的寡婦情況:1889年,唐群英被父親許配與湘鄉(xiāng)曾國藩的堂弟曾傳綱為妻,1891年與曾正式完婚。1894年唐生一女,1896年此女夭亡,1897年唐的丈夫猝然病故。見李天化、唐存正主編:《唐群英年譜》,第8—10頁。。此外,鄭在法庭上為唐乞求原諒本已使人們“竊竊不解”,其到處宣揚擁有一大包含有“相片、信札、婚約等件”的“結(jié)婚證據(jù)”⑨《唐群英兇毀長沙日報館始末記·長沙日報之報告》,《時報》1913年3月3日,第4版。,更使唐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面對“第二次預(yù)審”的催訊,唐群英依舊“托病不到”,邀請丁云龍為其代理人。并且,或是出于唐的頻繁“控訴”,或是基于“鄭不離湖南,則風(fēng)潮將不止”的社會共識,最終湘省巡警廳還是給鄭師道下了“逐客令”⑩《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七)》,《民立報》1913年3月9日,第8版。。2月25日下午二時,第二次預(yù)審已無被告鄭師道的蹤影。然而,盡管丁云龍雄辯稱:報館何以不顧?quán)崬榫癫』颊叩氖聦?,而擅登廣告和篡改日期?文斐為何大罵唐、鄭為“奸夫淫婦”?在法庭上為何不以唐、鄭婚姻的事實問題作為解決該案的關(guān)鍵?但經(jīng)過兩小時的辯論,仍無法挽回唐敗訴的趨勢。審判廳廳長宣布,“訴訟成立”,唐群英、張漢英“須親行到案,否則當(dāng)照法律作為缺席裁判”?《唐群英大鬧報館三志》,《大公報》1913年3月17日,第5版。。
縱觀預(yù)審全過程,僅就法律審判的層面而言,唐群英在法庭上處處被動,是文斐“惡意為之”、法官“偏私袒護”、譚延闿的“姑息縱容”互相配合的結(jié)果。文斐所稱的“九千元”賠償要求確有些過分,因“字架不過推翻兩三架,原物尚存,僅費手工而已”①《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四)》,《民立報》1913年3月4日,第10版。。審判廳長亦未能貫徹“公平”的原則:一是認為鄭為精神病患與否,文斐難辨別,且其所登者不出法律范圍。二是聲稱“修改稿”確為鄭親筆經(jīng)手。三是認定文斐罵唐、鄭“奸夫淫婦”純屬唐理屈詞窮后所編造的謊言。四是對于唐、鄭的婚姻關(guān)系問題,完全回避不論②《唐群英第二次預(yù)審詳情》,《申報》1913年3月7日,第6版。。而就“法律事實”而言,唐、鄭的婚姻關(guān)系確為“憑空捏造”。民國二年二月四號,唐已抵長沙籌辦女子參政同盟會湘支部建立事宜,民國元年十二月四號,其辦《亞東叢報》,“并未出京”。據(jù)此可知,唐、鄭在天津白屋旅館舉行婚事,皆純屬子虛烏有之事③《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六)》,《民立報》1913年3月7日,第8版。。審判廳長也不避諱其故意整飭女界之用意,“唐群英、張漢英、周意綬輩,遇事干涉,肆行無忌。不挫其鋒,殆有不可收拾之勢。此次唐群英本屬無理取鬧,故欲乘機而推翻之”④《唐群英大鬧報館三志》,《大公報》1913年3月17日,第5版。。此外,都督譚延闿面對唐及女界的迭次控訴,要么“一笑置之”⑤《唐群英大鬧報館三志》《新聞報》1913年3月4日,第2張第1版。,要么給出的均是“官樣文章”的批示⑥《唐群英大鬧報館之余波》《新聞報》1913年3月15日,第2張第1版。,這在某種程度上確是收到了姑息助奸之效。
此前,唐便邀各報館主筆及政、學(xué)界多人調(diào)處,但對熱心人士提出的“送招牌于《長沙日報》,并致書道歉”一節(jié)堅決不受⑦《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四)》,《民立報》1913年3月4日,第10版。。隨著案情進展,唐知絕無“轉(zhuǎn)敗為勝”的余地。恰逢國民黨湘支部“黎君尚雯等為唐女士保護名譽起見,邀集同志從中調(diào)處”⑧《唐群英與長沙報交涉之結(jié)果》,《申報》1913年4月9日,第6版。,才使雙方就此罷休。案件的結(jié)局反倒頗具“雷聲大,雨點小”的味道:由《長沙日報》連續(xù)兩天刊登了結(jié)此案的“本報特別啟事”⑨《本報特別啟事》,《長沙日報》1913年3月31日、4月1日,第2版。,唐對報館付出二千元洋銀的賠償??紤]唐女士自尊,報館招牌由調(diào)停人送回⑩《唐群英與長沙報交涉之結(jié)果》,《申報》1913年4月9日,第6版。陶菊隱在《記者生活三十年》一書中有對案件結(jié)局的回憶:“事件發(fā)生后,唐、傅二人同時投訴于都督譚延闿之前,一個要賠償名譽損失,一個要賠償報館損失。譚調(diào)停無效,只得動用公款二千元賠償報館損失,此案遂以不了了之?!苯?jīng)筆者考證上述表述是錯誤的,見該書第9頁。。譚延闿亦以都督名義為唐的名譽“辟污”:
當(dāng)時有人通信各埠及南洋群島各館,污唐□君及女界多名,實屬無聊痞徒臆造捏誣。延闿等知唐君等有□,用特代為剖明,以彰公道而釋群疑。?《為唐群英等女界辟污致各報館電(1913年4月2日)》,周秋光等編:《譚延闿集》(一),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90—391頁。
雖然調(diào)停人的介入與譚延闿的“公電”給了唐群英一點面子上的安慰,但唐在法庭上的“敗訴”及其“女德有缺”的形象在公眾中已經(jīng)定型。伴隨此案的余波,還有一系列負面的連鎖反應(yīng),沖擊著唐的“英雌”形象:3月17日唐及湘省第一女子中學(xué)校學(xué)生、女子自由黨強行闖入長沙城董事會“大肆滋鬧”?《長沙通信·董事會戰(zhàn)勝女學(xué)生》,《民立報》1913年3月28日,第8版。。4月10日前后,唐及張漢英以“女子參政同盟會”名義與湘省“女國民會”展開關(guān)于秋瑾女烈士祠的爭奪戰(zhàn)?《抗?fàn)幥锪沂快舢a(chǎn)》,《神州女報》月刊第3號,1913年5月,第86—87頁。。5月27日,張漢英等因泄憤于“女國民會”,率眾搗毀“黃泥墩三育女學(xué)?!?《湘省風(fēng)潮一束》,《申報》1913年6月6日,第6版。。上述滋鬧之舉,與唐大鬧《長沙日報》一同被反復(fù)提及,強化著人們對于“英雌”鬧劇的負面記憶?《女國民會之搗毀》,《申報》1913年6月11日,第7版。。俟11月袁世凱勒令解散“唐群英組織之女子參政同盟會”?《解散女子參政同盟會》,《申報》1913年11月24日,第6版。,唐便從此在歷史舞臺上“銷聲匿跡”。而鄭師道亦于1913年4月16日被捕入獄,后為浙督朱瑞所殺?《鄭師道被捕之詳情》,《順天時報》1913年4月24日,第4版;《密探唐群英》,《申報》1913年9月16日,第6版。。
就某種程度而言,唐群英等“英雌”以及其所領(lǐng)導(dǎo)的《女權(quán)日報》與《長沙日報》、文斐、譚延闿等人均屬于國民黨派別,其對“民主共和”的堅守以及反對袁氏政府的基本立場具有相對一致性。文斐等人借助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風(fēng)波大做文章,內(nèi)中牽扯不少唐、文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①參見《唐群英大鬧報館之原因》,《大公報》1913年3月7日,第5版;《唐群英之對付文斐》,《大公報》1913年3月10日,第3版;《唐群英大鬧報館三志》,《大公報》1913年3月17日,第5版等。綜合以上材料,唐、文關(guān)系素來不和主要有:一是唐對《長沙日報》所登插畫不滿;二是兩人關(guān)于辦報宗旨意見不合;三是兩人先前因私人問題結(jié)怨已久。。該案亦是國民黨人內(nèi)部種種矛盾綜合作用下的產(chǎn)物。
綜上所述,在歷史場域中,一件本來微乎其微的“婚變案”傳聞,經(jīng)公共領(lǐng)域的介入,竟成了關(guān)乎法律信用、女德與女權(quán),甚至為唐群英“英雌”形象定性等復(fù)雜問題的討論。盡管民初的法律尚處于缺失的階段,但男性一方抓住這場訴訟風(fēng)波中唐群英的“軟肋”,利用“法律”、“道德”等關(guān)鍵詞,肅整唐群英個人、攻擊女權(quán)運動、否定女性參政資格的用意,異常明顯。而該事件在輿論傳播中的變形以及隨著文學(xué)作品的介入,使得唐、鄭“婚變案”在文學(xué)場域中被賦予了更為傳奇的色彩。
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一案,盡管以唐作為負面形象謝幕,但使得唐的名氣在省內(nèi)更加傳開②陶菊隱:《記者生活三十年》,第8頁。。唐“抗傳不到案”,鄭“為唐作無罪辯護”,基于先前唐、鄭的交往經(jīng)歷,唐、鄭的婚姻為事實與否,鄭被逐離等事件,使二人的曖昧關(guān)系不免讓人浮想聯(lián)翩:其一,在唐揪打宋教仁一事中,鄭師道奮勇質(zhì)問主席“何以新政綱將‘男女平權(quán)’一項削去”,是否為唐增加了信心和后盾③《國民黨成立大會紀(jì)略》,《時報》1912年9月1日,第3、4版。?其二,地位一般的鄭積極為唐創(chuàng)辦的《女子白話旬報》、《亞東叢報》撰寫祝詞,是否有向唐獻媚之意④分別參見《鄭師道祝詞》,蔣薛主編:《唐群英詩贊》,衡陽市育新印刷廠印行,1997年,第21頁;鄭師道:《祝詞(十)》,《亞東叢報》第1期,1912年12月。需要指出的是,為唐題寫祝詞的人,或為社會名流,或為唐家的親朋好友。?其三,鄭自行發(fā)結(jié)婚廣告在先,為唐作無罪辯護在后,是否為其對唐窮追不舍的執(zhí)著?總之,唐、鄭“婚變廣告”引起的“蝴蝶效應(yīng)”并未隨著法庭判決而終止。相反,唐、鄭關(guān)系在輿論傳播中逐漸變形,加之各類文學(xué)作品的廣泛介入,使得“文學(xué)想象”距離歷史現(xiàn)場漸行漸遠。
“唐群英流行病”氣候的形成,與民初的媒介環(huán)境、文學(xué)生態(tài)、文化消費心理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一方面,辛亥革命前后中國的閱讀市場逐漸從“精英閱讀”向“大眾閱讀”轉(zhuǎn)型。以《申報》、《新聞報》、《時報》為代表的上海報界紛紛創(chuàng)設(shè)副刊⑤魏紹昌編:《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上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第480—483頁。,《神州日報》、《時事新報》等報刊上也不時選登“逸史”、“諧文”、“畫史”、“酒令”、“艷史”等體裁的“游戲文章”。民初報刊出現(xiàn)了一種“諧趣化”的現(xiàn)象⑥參見杜新艷:《論民初報刊諧趣化現(xiàn)象》,《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2期。,客觀上也為社會營造了一個恣意抒發(fā)政見的公共空間。另一方面,“鴛鴦蝴蝶派”小說在民初的風(fēng)靡流行,同樣為唐、鄭故事的“再創(chuàng)造”提供了廣闊舞臺。
新聞媒體對唐大鬧《長沙日報》事件的報道有客觀性陳述,當(dāng)然也免不了記錄者的臆斷猜想。
其一是人們關(guān)于唐、鄭在北京時期“曖昧關(guān)系”的想像:唐在京起先“頗利用鄭師道為記室”,日后兩人“至為密切”,且常同室“通宵達旦”,并已允鄭之求婚,雙方數(shù)宿于“天津日本白屋旅館”,“儼然夫婦”。其二是人們對唐群英回湘原因的求索:唐此次回湘主要是“為備辦與鄭結(jié)婚事”,且召來女友張漢英幫忙“說服”唐母與唐兄。但張抵湘稍遲,唐、鄭二人已走向“決裂”。其三是人們對唐群英于湘拒見鄭師道原因的猜測:唐、鄭于漢口分道揚鑣后,鄭至湘謁唐皆遭拒絕。鄭情急之下,于《長沙日報》登廣告,反惹來唐的勃然大怒。亦有人稱,唐偕鄭回湘,將鄭先“匿之小西門外金臺旅館”,欲得母、兄同意婚事后,再領(lǐng)其面見家人??舌嵶孕小耙愿勌普保堑锰菩?、唐母以死相抗。唐只得“力辯其誣,且捏稱鄭為瘋子”。對此,金臺旅館主人附和,確有“唐先生者,曾與鄭在該館共宿數(shù)宵”①《唐群英搗毀長沙日報之余談》,《神州日報》1913年3月5日,第3版;《瀟湘風(fēng)流案》,李定夷編:《民國趣史》,車心吉主編:《民國野史》卷4,濟南:泰山出版社,2000年,第113—116頁。。其四是人們對鄭師道被驅(qū)逐離湘內(nèi)幕的討論:鄭出省“并非由譚都督一紙公文”之故,而是唐派遣張漢英持手槍“親至金臺旅館鄭師道寓所,迫令其立刻出省”②《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七)》,《民立報》1913年3月9日,第8版。。亦有人稱,當(dāng)鄭到達岳州之后,唐托張蕙風(fēng)姊等叮囑鄭暫避風(fēng)頭,“仍許結(jié)婚”③《長沙通信·唐群英大鬧長沙報(八)》,《民立報》1913年3月15日,第10版。。還有人稱,唐請張漢英贈鄭“白金二十元,囑其回京稍待,不必太急”。不料鄭登載廣告之過激行動,釀成了兩人不歡而散的結(jié)局。其五是人們對鄭師道手中“結(jié)婚證據(jù)”真?zhèn)蔚年P(guān)注:鄭逢人便信心十足地稱“與唐結(jié)婚之證據(jù)甚多”,故唐所謂的“以槍見鄭”,難免有“欲先殺之,以為滅口計”之用意④《唐群英搗毀長沙日報之余談》,《神州日報》1913年3月5日,第3版;《瀟湘風(fēng)流案》,李定夷編:《民國趣史》,第114—116頁。。亦有人稱,鄭臨行時,仍指唐與其為正式夫妻⑤《湘中女權(quán)消長談》,《申報》1913年3月19日,第6版。。
唐大鬧《長沙日報》一案,除了在新聞傳播中間產(chǎn)生了扭曲變形,在文學(xué)場域,同樣成為被講述的“艷史”、“趣史”,乃至令人發(fā)指的“丑史”。
“英雌”作為晚清的新生“流行語”,就構(gòu)詞方式而言,是與“英雄”相對而出現(xiàn)的。在清末種族革命話語下,“英雌”形象通常作為“愛國、尚武的女英雄典型而備受禮遇”⑥黃湘金:《“英雌”的陷落——關(guān)于沈佩貞的歷史與文學(xué)形象考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11年第5期。。作為“英雌”的代言人,唐大鬧《長沙日報》表現(xiàn)的英雄氣概,的確令社會上一部分男子欣賞。論者將唐群英看成是專為婦女打抱不平的“女豪杰”。有人談及清室小朝廷“仍循舊例選秀女”的惡習(xí),深望唐“帥娘子軍,握無情棒,直搗黃龍,以與韃靼從事也”⑦鈍根:《游戲文章·選秀女感言》,《申報》1913年4月24日,第10版。。唐群英還被塑造成為討伐社會上“薄情”男子的領(lǐng)軍人物。有作者戲擬《為娘子軍討薄情郎》啟事,稱有“薄情郎”追求某女士之初,以“鴛鴦比翼”盟誓,然未久“反目無情”。今若女界在唐群英的帶領(lǐng)下,必可“大奪眉須之氣”⑧莽漢:《游戲文章·為娘子軍討薄情郎檄》,《申報》1913年6月19日,第10版。。又有論者以嘲諷鄭師道,反襯唐群英“英雌”形象的大放光彩:鄭“乃敢妄想天鵝肉,捏登同婚廣告”,蓋其“神經(jīng)病”程度實在不可救藥矣⑨默:《雜評二·唐群英大鬧長沙報》,《申報》1913年2月26日,第6版。。鄭“又想請朱都督替他在西湖上蓋房子,享清福”,其“一張面皮倒可以賣給制革廠……發(fā)一注大財”⑩《自由談話會》,《申報》1913年4月22日,第10版。關(guān)于鄭師道回浙后,向朱瑞索取住房事,可參見《鄭師道被捕談》,《申報》1913年4月19、20日,第3版。。
然而,就唐大鬧《長沙日報》一節(jié)的文學(xué)形象而言,唐被完全當(dāng)成“正面教材”而書寫的文字并不多?;蛟S是“湘女多情”傳說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使然?“湘女多情”之傳說古已有之,該傳說的來龍去脈可參見肖甫:《湘女多情》,《通訊(湖南)》第7卷第1期,1947年,第69—70頁;善之:《湘女(隨筆)》,《石門月刊》第16期,1947年,第22—25頁。,唐作為“多情”湘女的代表,與鄭演繹的纏綿悱惻之“艷史”,更為讀者津津樂道。
1913年3月12日,《民立報》“筆詞墨舞”之專欄刊登了署名“雄鄭”的文章,似為投稿者假鄭師道名義向唐群英求愛的文字:“天下多情,惟使君爾……有某癡子者,家傍西湖,名標(biāo)東閣?!薄皶r下英雌鹿鹿,獅吼神州”,本人為先生才華所折服,不甘庸為“籌邊使之頭銜”,深愿與汝結(jié)成連理,比翼齊飛?雄鄭:《筆詞墨舞·警大舞臺》,《民立報》1913年3月12日,第12版。。該文對唐、鄭關(guān)系的“書寫”,尚有清末民初“自由戀愛”的新舊之間“依違離合”的痕跡。此外,以“露骨”的方式講述的亦不在少數(shù)。海吳虞公在《唐英雌之趣談》中稱,鄭師道與唐群英女士僅有數(shù)面之緣,但唐對鄭“偶假以辭色”,使鄭“情絲空裊”以至“妄有繾綣之思”,遂做起了赴《長沙日報》刊載結(jié)婚廣告的“白日夢”①《唐英雌之趣談》,海吳虞公:《民國趣聞》,車吉心主編:《民國野史》卷4,第486頁。。亦有文人刻畫了鄭被逐出湘省之后,唐、鄭“難舍難分”的情境:當(dāng)鄭踏上離湘的小船時,唐忽然匆匆趕來,奈何“光陰不再……此行此時萬分焦灼,如坐黑暗”②《艷史·鄭師道之新婚別》,《新聞報》1913年3月11日,第4張第1版。。當(dāng)鄭抵岳州時,有人戲擬“鄭師道致湘中舊識者書”,稱“此次離湘,乃群英令其暫時避地,并無毀約之意”。又有人續(xù)擬“鄭師道致譚延闿書”,表達了其對“長沙情深,湘水不意,滿庭佳話,幾釀悲觀”的無奈③《湘江逝水楚云飛·民國艷史之一》,《時事新報》1913年3月21日,第4張第3版。。至鄭為朱瑞槍斃,有人戲擬“唐女士祭鄭師道文”,其中“望空灑淚,致祭于未婚夫鄭君之靈”,回想“人人以君為有神經(jīng)病,唯我獨賞君之磊落”,浙督“竟請君為鬼,而使我為嫠”等纏綿之語,流露出唐對鄭的悲切和愛戀之情④劍秋:《游戲文章·戲為唐女士祭鄭師道文》,《申報》1913年9月2日,第13版。。
除了對唐群英“多情”形象的刻畫,游戲文章及“鴛鴦蝴蝶派”小說的作者也隨心所欲地展開對唐“功利”、“虛偽”、“無情”等面孔的塑造。
把唐打扮得最為“功利”的當(dāng)屬“鴛鴦蝴蝶派”小說家平江不肖生的《留東外史》。作者把唐說成僅是“母大蟲”一只,“連字都認不了幾個”,但“偏會辦報,偏會做論說”。唐為了利用鄭助己辦報,不惜在肉體上與其“有了些結(jié)合”。而“書呆子”鄭師道誤以為擁有了“純粹的愛情”,便向唐提出結(jié)婚的要求。唐雖顧慮結(jié)了婚“便得受人拘束,行動不得自由”,但覺得鄭尚有利用的價值,故暫給鄭“一紙沒有證人的婚約”,計劃著“到不用他的時候,再托故回絕了他就是”⑤平江不肖生:《中國近代小說大系·留東外史》上,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505—506頁。。
唐群英的“虛偽”面孔也為文人所“洞察”。有人戲擬《長沙之新竹枝詞》兩首,其一曰:“結(jié)婚何事大荒唐,海誓山盟枉一場。省識銷魂滋味苦,從今怕過便宜坊?!逼涠?“天津倭館認雙棲,珍重還將密約題。留得鴛鴦紅印在,任他化水與沾泥?!雹蕖睹駠G史中之絕妙文章·二竹枝詞》,《時事新報》1913年3月22日,第4張第3版。前者說的是唐、鄭二人已憑盟友訂盟于北京便宜坊,后者則述唐、鄭二人同居天津白屋旅館,并攜有結(jié)婚印約。另有人仿照《詩經(jīng)》筆法,題寫“新詩經(jīng)”三首,講述了唐、鄭婚約引得唐母、唐兄以死相逼,以及唐叮囑鄭勿登報,免食可畏人言等事⑦寄:《趣言·固一世之英雌也》,《新聞報》1913年3月9日,第4張第1版。。上述作品皆“肯定”了唐、鄭結(jié)婚確有其事,暗指唐群英對于婚約“不虞反悔”,為批評唐背信棄義張本。
唐群英等“英雌”外表冷淡、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形象也為筆墨者捕捉。王鈍根在《觀春柳社新劇十姊妹》中刻畫了春柳社劇中所演十個“自命為新中國女豪杰”、不畏“唐群英之皮鞭”的女子。她們平日以“無夫主義”相互牽制,但當(dāng)聞悉“世家子弟”褚士俊登報求婚,便演繹了一場為爭嫁褚士俊,大亂彩票場,搗毀報社的鬧劇。后經(jīng)教育會長調(diào)停,十姊妹遂與褚士俊等十人同日結(jié)婚⑧鈍根:《劇談·觀春柳社新劇十姊妹》,《申報》1914年10月7日,第13版。。該劇情顯然以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為摹本。
文人墨客在描繪唐群英的“薄情寡義”時,更傾向?qū)⑧崕煹来虬绯伞盁o辜”、“可憐”的樣貌。有文人稱,當(dāng)鄭被唐“坐逼即行”之際,還“涕淚滿衣”地致予對唐深深的眷戀:“我最親愛之妻唐女士,汝不過因醉后暴動。我二人兩方面愛情決不因此而稍減也。”⑨《瀟湘風(fēng)流案》,李定夷編:《民國趣史》,車吉心主編:《民國野史》卷4,第122頁。有“游戲作者”仿寫《西廂記》,在談及鄭時感嘆:“你有心爭似無心好,吾多情早被無情惱。”⑩東埜:《自由談話會·好一齣新西廂》,《申報》1913年5月17日,第13版。當(dāng)鄭師道入獄,有人戲擬《鄭師道獄中上唐群英書》,以鄭的口吻表達了對唐“深情似海,眷屬疑仙”,也為唐在婚姻廣告糾紛中明哲保身的做法難以釋懷。鄭泯然心痛自己深陷牢獄時,唐竟與“男女同志,歡然一室”,故制造“幸得獄吏女解意”的“三角戀愛”,以期與唐破鏡重圓?東埜虛擬:《游戲文章·鄭師道獄中上唐群英書》,《申報》1913年5月4日,第13版。。亦有作者撰寫《戲擬某女士致浙江都督書》一文,與上篇文字遙相呼應(yīng):鄭雖誤解了唐的“假以辭色”以致“頓起妄想”,但法庭上唯有“師道于眾論搖撼之時,乃甘冒不韙”,力排眾議,故懇請朱都督網(wǎng)開一面,否則娘子軍將“于西子湖邊與貴督一決雌雄”①率:《游戲文章·戲擬某女士致浙江都督書》,《申報》1913年5月4日,第13版。。巧妙的是,該作者以鄭師道的無辜和唐群英在娘子軍中的“缺場”,強化了唐“不念舊情”、“冷酷無比”的猙獰面孔。
除了“多情”與“無情”的“艷史”講述外,文人還杜撰了作為“潑婦”的唐群英演繹的“丑史”。但“游戲文章”或“自由談”中整體仍持中立溫和的態(tài)度,“直接指涉時事,特別是批評、諷刺、笑罵某些人”的尚屬少數(shù)②參見杜新艷:《“自由”與“游戲”:民初〈申報·自由談〉的自我表達及其旨趣》,陳平原主編:《現(xiàn)代中國》第14輯,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第46頁。。有作者戲擬《代湘督譚延闿復(fù)鄭師道書》,訴說譚對唐群英“撒潑”的無可奈何,使唐“橫行鄉(xiāng)野”的形象變得諧趣化:唐“橫掃弱男子之隊,孰敢不棄甲曳兵?”宋遯初“輒受掌責(zé)而不辭,某何人斯敢蹈覆轍?”③懦夫:《游戲文章·代湘督譚延闿復(fù)鄭師道書》,《申報》1913年3月25日,第13版。另有批評者談笑風(fēng)生:“余欲新增報律一條曰:潑婦有打毀報館之權(quán)。某英雌其贊成否”④《自由談話會》,《申報》1913年3月26日,第13版。?有附和者亦調(diào)侃謂,若創(chuàng)辦一《女量報》,專登“悍婦命令”、“撒潑新聞”、“歪纏新聞”,以“注重平權(quán)、自由離婚”等為宗旨,而將“闡揚女界打報館、健詞訟諸美德”,悉皆列入,以輔助唐當(dāng)時主持的《女權(quán)報》,并選購鋼制印刷機,“以免男界沖打時不致受毀”,不知唐女士意下如何⑤罷了:《游戲文章·擬辦女量報章程》,《申報》1913年4月4日,第13版。?此外,有人戲擬《巴拿馬賽會進行社征求物品通告》諷刺道,不妨將“唐女士搗毀長沙日報之?dāng)z影”、“沈女士餉亞東新聞社記者之竹杠”、“溥儀所戴之紅纓大帽”等“民初劣跡”一同送往“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參展⑥瘦蝶:《游戲文章·巴拿馬賽會進行社征求物品通告》,《申報》1913年6月27日,第13版。。亦有作者仿“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故事,戲擬“唐群英、鄭瘋子、文斐合演戰(zhàn)長沙”之傳奇,稱唐打報館,堪比關(guān)公當(dāng)年之勇⑦熱廬:《滑稽戲評》,《申報》1913年3月23日,第13版。。
平江不肖生的《留東外史》則將唐“蠻橫無理”的形象推向了高潮。鄭每談及婚事,唐均支吾應(yīng)付。但當(dāng)鄭送刊結(jié)婚廣告時,唐呵斥鄭“專制”,且“帶了一群女打手”,摘取報館招牌,打入排字房,將鉛字一盤盤扳下灑了一地后,又把字盤踏得粉碎。作者以夸張手法描述了唐大鬧后的丑態(tài):“母大蟲雖然兇勇,無奈上了年紀(jì)的人,到底精力不繼,接連搗了兩處,實在有些氣喘氣促,不能動彈?!弊髡哌€以反語諷刺:“你看他們女國民的威風(fēng)大不大,手段高不高?”⑧平江不肖生:《中國近代小說大系·留東外史》上,第506—507頁。
在歷史場域,唐群英本已是“女德有缺”的代表人物。在文學(xué)視野下,唐不僅以“功利”、“虛偽”、“無情”的姿態(tài)與鄭上演了一段風(fēng)流韻史,而且其在大鬧《長沙日報》中的“野蠻”、“潑辣”,也違背了女性“賢淑良德”的優(yōu)美品格。“面目可憎”的唐群英打破了男權(quán)社會的“禁區(qū)”,使得“牝雞司晨”的恐慌很快在男性社會中蔓延開來。署名“丹翁”的作者稱,沈佩貞大鬧《亞東新聞》“未逾期年”,今唐故伎重演,是有“猛牝”群起之危險趨勢⑨丹翁:《諷辭·唐群英搗毀長沙報館》,《新聞報》1913年3月1日,第4張第1版。。不如由唐“聯(lián)絡(luò)京師沈佩貞,結(jié)成攻守同盟,與中原男子大戰(zhàn)幾十萬合”,以此一決雌雄⑩丹翁:《異言·鄭師道不負唐群英》,《新聞報》1913年3月6日,第4張第1版。。亦有作者稱唐面呈“克夫相”:“夫教仁以兩頰之故,晦氣上身,至遭極慘之禍。師道以詬誶之故,紅鸞未照,便成白虎,至有牢獄之災(zāi)。”?立:《戲言·癡心女子負心漢》,《新聞報》1913年5月11日,第4張第1版。
綜上所言,在文學(xué)場域,“游戲文章”的作者和“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家受到歷史事件在媒介傳播中變形的靈感驅(qū)動,加之出于迎合大眾文化消費心理的考慮,利用手中的筆墨盡情揮灑對唐群英的“文學(xué)書寫”。他們或是將唐塑造成具有十足正面意義的“英雌”代表,或是將唐、鄭二人的關(guān)系“想象”成為一代風(fēng)花雪月的“風(fēng)流艷史”;或把唐打扮成一個“多情”的湘女,或把其丑化成為一個“薄情”、“功利”、“虛偽”的角色。實際上,“艷史”不僅作為一種敘述模式,亦是作者與讀者的一種特殊“期待”。這既體現(xiàn)了民初“男女邊界”較晚清時期的某種突破,也表露出人們對于“性愛情感”、“自由戀愛”的朦朧渴望;唐等英雌以“武力”向男性“說話”的“潑婦”行為,引發(fā)了男權(quán)社會對“牝雞司晨”回溯的惶恐。無論是唐對于“性”與“情”的釋放,抑或是對于男性“霸權(quán)話語”的挑戰(zhàn),在時人看來均乃“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由此也不難理解,唐群英在文學(xué)敘事中的“境遇”,同其在法庭中的“敗訴”相似,一并遭遇了“陷落”。
若要在“歷史現(xiàn)場”與“文學(xué)敘事”之間做一比較,其不同之處在于:在歷史事件當(dāng)中,唐、鄭二人“婚姻事實”的真?zhèn)尾辉诠苍掝}的討論范圍內(nèi)——此或許與法庭審判官對原告一方的“偏袒”有關(guān)。但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間,唐、鄭二人的“曖昧關(guān)系”則得到了反復(fù)書寫;其相同之處在于:兩個場域均不回避對于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的“道德批判”,換句話說,作為“英雌”的唐群英,歷經(jīng)了雙重領(lǐng)域“陷落”的命運。而特別值得探討的是,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并非一則簡單的故事,投射到她身上的是一個時代鏡像的縮影:以上“歷史事件”與“文學(xué)形象”雙重場域的互動過程,折射出了民國初年“英雌”話語的內(nèi)在困境,以及女性生存面臨的諸多社會生態(tài)。
(一)被“英雌”誤解了的邏輯
在晚清“種族革命”及“民族主義”話語的感召下,傳統(tǒng)社會中涌現(xiàn)出部分女性——盡管是極其少數(shù)的,隨同男性一道加入革命隊伍中間出生入死。她們以“英雌”自居,力圖作為四萬萬同胞另一半的代表,追求并展現(xiàn)其性別角色的建構(gòu)。辛亥年間,諸如唐群英與張漢英來滬組織“女子后援會”①《女子后援會籌募軍餉》,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編:《辛亥革命在上海史料選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40頁。,參加“女子北伐隊”,馳赴金陵作戰(zhàn)等壯舉不為罕見②陳婉衍:《女子北伐隊宣言》,中華全國婦女聯(lián)合會婦女運動歷史研究室編:《中國近代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840—1918)》,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1991年,第457頁。。進入民元,女子參政團體的成立、女報的創(chuàng)辦、女學(xué)的開設(shè)蔚為奇觀?!坝⒋啤币嗍艿较喈?dāng)高的“禮遇”,如唐本人即得到了孫中山的接見,并被譽為“創(chuàng)立民國的巾幗英雄”,還獲得“二等嘉禾章”③《唐群英年表》,衡陽市婦女聯(lián)合會編:《唐群英史料集萃》,衡陽市婦女聯(lián)合會刊行,2006年,第16頁。。
就唐群英等女性看來,作為“英雌”的自己,在革命中“盡義務(wù)”之余,“享權(quán)利”乃當(dāng)然之理——共和勝利的曙光升起之際,便是“女界革命”、“男女平權(quán)”夢想成真的時刻。于是,女界關(guān)于爭取參政權(quán)運動的上書一次次地遞到參議院議員們的手中。唐在《女界代表張(唐)群英等上參議院書》中呼喊:“欲求社會之平等,必先求男女之平權(quán),非先與女子以參政權(quán)不可?!雹芴迫河?《女界代表張(唐)群英等上參議院書》,《婦女時報》第6期,1912年5月,第21—22頁。然而,這一切卻遭遇了來自“另一半”的阻力:其關(guān)于“男女平權(quán)”的要求或被參議院一一駁回,或在《臨時約法》中被漠視,即使在國民黨的成立大會上也被“無情”地刪除。
事實上,這并不意味著男性反對女子擁有參政權(quán)的終極目標(biāo),他們同樣希望能將兩性在革命中間建立的合作基礎(chǔ)保持并延續(xù)。而采取何種方式更好地協(xié)助女性從傳統(tǒng)社會的壓抑中解放出來,成為了當(dāng)時男性精英不得不著力思考的問題。一方面,唐群英等“英雌”畢竟在二萬萬女性中屈指可數(shù),絕大多數(shù)則是未能在歷史書寫中留下聲音的婦女大眾。據(jù)包天笑回憶,在他主持《婦女時報》期間,當(dāng)時的婦女“知識水準(zhǔn)不高,大多數(shù)不能握筆作文,因此這《婦女時報》里,真正由婦女寫作的,恐怕不到十分之二三”⑤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香港:香港大華出版社,1971年,第362頁。。另一方面,即便是“英雌”們的知識素養(yǎng)與經(jīng)營能力也值得懷疑。據(jù)仇鰲回憶,民元年間,在唐群英等結(jié)隊多番請愿女子參政權(quán)的過程中,“每次呈文都是由我代筆”⑥仇鰲:《辛亥革命前后雜憶》,《辛亥革命回憶錄》(一),第450頁。。陶菊隱亦稱唐參與創(chuàng)辦的《女權(quán)日報》“營業(yè)不振”⑦陶菊隱:《記者生活三十年》,第8頁。,遂不得不由何步蘭“呈請都督撥給公款,并常年津貼,以資接濟”⑧《維持女權(quán)報》,《申報》1913年3月19日,第6版。。
故而,在男性同盟者的眼中,采用一種溫和的、漸進的、符合現(xiàn)實的方式,引導(dǎo)女性逐步參與到“女權(quán)”行動中來,或許更為妥當(dāng)。孫中山稱:“今日女界宜專由女子發(fā)起女子之團體,提倡教育,使女界知識普及,力量乃宏,然后始可與男子爭權(quán),則必能得勝也?!雹賹O中山:《復(fù)南京參政同盟會女同志函》,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合編:《孫中山全集》(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38頁。宋教仁雖然代表國民黨全體,向女界表達了否決女子參政權(quán)的決議,但仍為唐創(chuàng)辦的《亞東叢報》題寫發(fā)刊“祝詞”②宋教仁:《〈亞東叢報〉發(fā)刊祝詞》,郭漢民編:《宋教仁集》(二),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10頁。。劉揆一在辦報問題上同樣對唐給予支持③劉揆一:《〈亞東叢報〉發(fā)刊祝詞》,饒懷民編:《劉揆一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7頁。。何海鳴在《求幸福齋隨筆》中亦稱,若“有數(shù)輩腦靈心敏、志高膽壯之女子投身社會,使知世故而增閱歷……茍一覺悟,即以身作則,啟迪后來之女子以正軌,其收效必至大矣”④何海鳴:《民國史料筆記叢刊·求幸福齋隨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24頁。。
然而,上述的“苦心孤詣”并未得到“英雌”的理解。相反,在唐群英等人的內(nèi)心中,瞬間涌起一股“失落感”:先前男子應(yīng)允的“女界革命”、承諾的“女權(quán)”,竟然不過是“海市蜃樓”,“英雌”的標(biāo)簽亦不過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身份”而已。當(dāng)參議院討論《臨時約法》之際,唐群英等人“擅入議事廳”,“堅執(zhí)議員衣袂”,將議院的“玻璃窗擊破”,并把阻攔的警兵踢倒在地⑤《女子參政同盟會力爭參政權(quán)》,《中國近代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840—1918)》,第582—583頁。。在國民黨的成立大會上,面對舉手贊成“男女平權(quán)”的男子寥寥無幾,唐群英便“行至宋教仁坐地,遽舉手抓其額,扭其胡,而以纖手亂批宋頰”⑥《專電·國民黨昨日在湖廣館開成立大會》,《神州日報》1912年8月28日,第2版。。逐漸地,唐從希望的幻滅,走向失望的低谷、絕望的深淵,以致到達憤怒的沸點。一方面,《長沙日報》刊登的一則子虛烏有的“婚變廣告”點燃了唐群英蓄勢待發(fā)的情緒。另一方面,唐大鬧報館一事與其此前的行徑有所不同,內(nèi)中涉及不少唐個人“霸蠻”性格、其與鄭師道之間男女私情,以及國民黨人內(nèi)部矛盾等復(fù)雜因素。但若將此事同其之前的“故事”放在同一脈絡(luò)中考察,便不難想像,她想憑“英雌”的身份,用暴力的行動,爭取各界的關(guān)注及女界的擁護,以重新覓回自認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芭畽?quán)”。
(二)被“妖魔化”了的“英雌”形象
社會由兩性組成,男女之間并非作為對立的兩極存在著,而是一對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只有當(dāng)兩者處于和諧并生的共同體之下時,社會才能達到和諧穩(wěn)定的狀態(tài)。而一旦某一方的性別意識過于強烈,或至極端膨脹時,必將導(dǎo)致平衡的破裂⑦參見桑兵:《治學(xué)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xué)》,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268—269頁。。就此意義而言,唐群英等追求“英雌”話語的傳遞、凸顯性別身份的愿望過于鮮明,以至于有意或無意間將自己的盟友推向了對立面:唐群英揪打宋教仁那“清脆可聽”的耳光聲音,反復(fù)地回蕩在男性的耳邊。其砸畢報館后“高坐吃煙”的傲慢姿態(tài),也永遠地定格在了人們的腦海中。其在參、眾議院用煙卷盒扔議員的做法還被其他女性效仿⑧傅文郁:《在北京參加女子參政同盟會》,北京市政協(xié)文史和學(xué)習(xí)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在北京》,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164頁。?!坝⒋啤眰兺瑫r透露出欲與男子“一刀兩斷”的決心。某作者在《女子白話旬報》的一篇文章中,赤裸裸地謾罵男子:“就是怕女子有參政權(quán)……奪了男子的飯碗……我們女界……不可說有了男子贊助我們,巴不得將自家的擔(dān)兒減輕些,這種依賴的劣根性,千萬要鏟除凈盡才好?!笔鹈伴_云”的作者語氣更不容商榷,“參議員剝奪女子的選舉權(quán),便是看待女子和罪犯一般了……我女界當(dāng)視為公敵,一個個用手槍炸彈對付他”⑨李天化、唐存正主編:《唐群英年譜》,第34—37頁。。此外,“英雌”們不僅傷害了賴以合作的男性伙伴,也殃及了女性同盟者。《長沙日報》風(fēng)波初平,唐群英、張漢英復(fù)大鬧“秋瑾女烈士祠”。這次則把矛頭直接指向了女界自身——“女國民會”⑩林受祜:《回憶辛亥革命時期的舊事》,《湖南文史資料選輯》(十五),第9頁。。事件雖因祠產(chǎn)糾紛而起,但不免讓人嘆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筆者將秋瑾與唐群英加以比較:秋、唐婚后皆生活在湖南湘鄉(xiāng),且很早就有過交往,二人皆組織過女子團體和出版報刊、皆經(jīng)歷過革命的洗禮①參見陳象恭編著:《秋瑾年譜及傳記資料》,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53頁;李天化、唐存正主編:《唐群英年譜》,第9—20頁。。然而兩人身后的社會評價卻大相徑庭。民國元年,作為“女革命家”的秋瑾迎來了一場自湖南至浙江的“遷葬運動”,其作為“共和大業(yè)的締造者”、“女界革命的先驅(qū)”、“雙重黨派身份的擁有者”,被紀(jì)念者賦予了極為崇高的歷史地位②參見拙作:《秋風(fēng)秋雨返秋魂——政治文化視野下的民元秋瑾遷葬》,《漢語言文學(xué)研究》2014年第1期,第85—98頁。。而作為“女界參政運動領(lǐng)袖”的唐群英進入民元之后,則何以廣受詬病且不為見容?
唐群英等“英雌”采取的激進化、暴力化、極端化的斗爭方式,使其最終陷入到“自我孤立”的絕境。就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本身而言,“自以為是”帶給她的災(zāi)難,完全超乎了最初的估想。除了經(jīng)濟上的賠款、法庭上的敗訴、文學(xué)形象的“陷落”,最為重要的是,男性對其“女德有缺”的批判,以及對其擁有“女子參政權(quán)”能力的進一步懷疑,甚至是對其作為“英雌”資格徹頭徹尾地否定。最終,唐在那個她曾經(jīng)閃耀過的舞臺上永遠地“銷聲匿跡”了。二次革命后,唐被安置到回家鄉(xiāng)從事“女學(xué)”事業(yè)的坐標(biāo)上——這既是女子“自覺”的起點,也是“英雌”回歸的終點③關(guān)于“二次革命”后唐群英回到家鄉(xiāng)衡山辦理女學(xué)的概況,參見譚長春、楊端云:《融心化血破世頑——唐群英在衡山創(chuàng)辦女子學(xué)校的情況》,《一代女魂——衡陽文史》(第12輯),政協(xié)衡陽市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衡陽市婦女聯(lián)合會等編印,1992年,第88—91頁。。
在時人的筆下,唐群英等“英雌”的行為張力,某種程度上被冠之以“妖魔化”的形象,因有“三千年未有之活劇”之譏④史曉風(fēng)整理:《惲毓鼎澄齋日記》(二)(1912年8月25日),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05頁。。唐群英“喪失女德”、“潑辣蠻橫”的“潑婦”面孔已不必贅言。沈佩貞“英雌”標(biāo)簽的背面,同樣隱藏著一副“女流氓”的模樣。國民黨元老仇鰲回憶稱,沈被問及與唐紹儀的緋聞時,竟笑答“我不過想利用他一下罷了”⑤仇鰲:《辛亥革命前后雜憶》,《辛亥革命回憶錄》(一),第450頁。。沈因1915年在北京醒春居與伙伴“以嗅女子腳為酒令”被《神州日報》披露后,聚眾大鬧報社的野蠻行徑,亦深刻在時人記憶中⑥包天笑:《釧影樓回憶錄》,第394頁。。其時,尚有沈每以“裸體者仰臥”待袁世凱召見之傳聞的流布⑦朱德裳:《三十年聞見錄》,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12頁。。陶寒翠在所著的《民國艷史演義》中,以沈佩貞為原型,塑造了主人公“孫貝珍”在來訪的議員面前大張八字式大腿,脫褂在凈桶上方便,并大談關(guān)于治腳氣的方法等種種怪態(tài)⑧陶寒翠:《民國艷史演義》,上海:時還書局,1928年,第96—108頁。。北京女子參政同盟會干事傅文郁的形象亦在“英雌”與“娼妓”之間搖擺。1913年,傅文郁到河南建立女子參政同盟會豫支部時,不僅在開封“明妓暗娼薈萃之處”時常出沒,還在金臺旅館與男友趙顯華及其他妓女一同上演了一出“潑醋遷居”的放蕩丑?、帷陡滴挠糁L(fēng)流艷史》,《長沙日報》1913年3月24日,第8版。。直至十余年后魯迅在與許廣平的交流中還批評唐、沈之流組織的女子團體無任何事業(yè)建設(shè),不過是“‘英雄與美人’的養(yǎng)成所”。對于她們這群人“都是應(yīng)當(dāng)用蚊煙熏出去”⑩《魯迅全集·兩地書》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第36—37頁。。
造成“英雌”形象“被貶抑”的原因,固然與女性在塑造其“英雌”身份中自我形象定位的“迷失”與“模糊”不無關(guān)聯(lián)。更為重要的是,“英雌”——雖然是二萬萬女性中的“另類”,但她們的“無所適從”所導(dǎo)致的“變異化”的行為模式,無意間構(gòu)成了對傳統(tǒng)社會被認為是亙古不變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尊女卑”——這一性別規(guī)范的沖擊。換句話說,“英雌”們的過度“表演”,使得男性對其處于絕對支配地位的角色頗為堪憂。遂有男性轉(zhuǎn)而以“對立”的眼光去打量這批“英雌”的驚駭之舉,并將“少數(shù)者”不由自主地加以“放大”,以至于在他們的價值概念中生成了一種“被搖撼了秩序”的警覺?1910年代初期世界各國女子參政運動均遭遇了類似的困境,可參見《列國女子選舉權(quán)考》,載《東方雜志》第9卷第11號,1913年9月,“內(nèi)外時報”,第21—22頁。。
(三)“英雌”話語構(gòu)建中的“困境”
唐群英等在追求“英雌”話語中呈現(xiàn)出的激進主義的態(tài)勢,不僅惹得男性一方“放大化”了的反感,即便在其他的女性同胞看來,亦未必認同。女界同仁王達三認為,唐群英之所以遭受《長沙日報》“婚變廣告”的污蔑,與其“鋒芒太露”而招引太多的忌恨者不無關(guān)聯(lián)①《來函·王達三女士函》,《申報》1913年4月4日,第11版。。若干年后,唐本人回憶時,也覺自己當(dāng)初的行為有些“過火”②唐壽春:《回憶陶姑》,衡陽市婦女聯(lián)合會編:《唐群英史料集萃》,第155頁。。其時絕大多數(shù)女性的觀念是:既要做“國民母”,又想成為“女國民”;既須在家庭中相夫教子,又應(yīng)在戰(zhàn)場上隨同男子赴湯蹈火。將自己視為男性從屬者的角色,既是社會分工的內(nèi)在要求,也是女性自覺的性別認同。
總體而言,在“英雌”話語的詮釋問題上,她們的困惑恰巧在于,“性別表演”強烈的動機與審視自身條件后的清醒。換言之,關(guān)于“女權(quán)”與“女學(xué)”孰者優(yōu)先,“英雌”們也并非真正不解。唐群英在《女學(xué)界之障礙》中指出,唯有養(yǎng)成“完全的學(xué)識,高尚的人格”,才有資格與男子“立于平等的地位”③《女學(xué)界之障礙》,《女子白話旬報》第3期,1912年11月,第30—31頁。。這也是《女子白話旬報》、《亞東叢報》、《女權(quán)日報》三份女報誕生的主要原因之一。當(dāng)唐群英從大鬧《長沙日報》的風(fēng)波中冷靜下來后,便從長沙回到北京,繼續(xù)著女報的改良事業(yè)④《本京新聞·女報改良》,《順天時報》1913年5月2日,第5版。。吳木蘭也自覺地放下了鼓吹“女子參政”的號角,以研究“男女教育平等”的進行方法為宗旨⑤《男女教育聯(lián)合會開會預(yù)備會》,《順天時報》1913年5月8日,第9版。。
誠然,我們無法排除部分男性持有“功利主義”的兩性觀:他們或?qū)ⅰ芭绺锩薄ⅰ芭畽?quán)運動”作為一種鼓吹女子參與革命的動員話語,或?qū)⒅詾槟撤N政治功用。此種印記在袁世凱的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1912年4月,面對唐群英等“英雌”來京請愿“女子參政權(quán)”,袁致電唐紹儀:請從速阻止南京女子的北上行為,“以免種種窒礙”⑥《致國務(wù)總理唐紹儀電》,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卷,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第729頁。。然而,在“洪憲大典”籌備的語境下,“女子請愿團”便成了袁對帝制合法性的論證依據(jù)之一⑦黃毅編述:《袁氏盜國記(選錄)》,來新夏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北洋軍閥》(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0頁。。在袁政府充作“幕僚”、且自詡為“大總統(tǒng)門生”的沈佩貞⑧《洪憲女臣》,劉禺生撰,錢實甫點校:《世載堂雜憶》,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4頁。,則成為了袁“功利主義”的犧牲品。“二次革命”后,女子參政同盟會被解散,社會人士希望保留一位“英雌”去完成“救亡”結(jié)束后女學(xué)的“啟蒙”任務(wù)。沈一度活躍在“提倡內(nèi)國公債大會”、“救國儲金運動”中,且其作為“女界代表”,極具煽動力的演說尚有可圈可點之處。聞?wù)哔潎@“演說家必有悲慘激昂之聲,借題發(fā)揮者,乃獨沈佩貞有此精神”⑨徐雁平整理:《賀葆真日記》(1915年5月9日),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第294頁。。然而,沈未能吸取唐群英等“英雌”的教訓(xùn),繼續(xù)“我行我素”。其因大鬧《神州日報》一案,遭受了入獄的下場。先前在她身上貼有的“英雌”、“總統(tǒng)府女顧問”等標(biāo)簽,突然遭受了來自袁以及各界的矢口否認⑩《本案之結(jié)束》,飯郎編:《沈佩貞》,新華書社,1915年7月,第6—7頁。。許指嚴(yán)在《新華秘記》中道出了其中的實質(zhì):“袁氏欲操縱偉人,一切豢養(yǎng)皆屬誘致作用,沈氏雖女流,性頗伉直,探以黨中暗幕,輒肯相告”,而一旦“黨人之勢墮敗,了無足患”,沈便失去了“利用價值”。等到沈“驕縱囂張”地大鬧《神州日報》,引起了社會“公憤”之際,袁便仿效兩年前公共輿論界對唐群英的打擊方式——以“女德有缺”為名,進而否定其女子參政權(quán)——結(jié)束了他對沈佩貞的招撫與褒嘉?《女偉人》,許指嚴(yán):《新華秘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48—149頁。。在眾目睽睽之下,沈“仍照通常送人犯慣例,乘大廠車……道經(jīng)商市,異常羞愧”?《沈佩貞之下場》,《香艷雜志》第10期,1915年10月,“女界新聞”,第5頁。。
(四)“賢母良妻”的游移與復(fù)歸
無論是男性漸進、溫和女權(quán)理念的失敗,抑或是持有“功利主義”性別觀者的別有用心,或“英雌”在追求性別話語過程中行為模式的“變異”……諸多因素交織,使“英雌”群體在清末民初猶如“曇花一現(xiàn)”。與其將“英雌”的陷落看成是近代中國“女權(quán)”概念的變遷(從“女權(quán)論”向“賢母良妻論”)①參見須藤瑞代:《中國“女權(quán)”概念的變遷——清末民初的人權(quán)和社會性別》,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29—132頁。,不如說此為“賢母良妻”形象的“游移與復(fù)歸”?!坝⒋啤睆乃齻儜?zhàn)斗過的“社會”,返回到了最初生活過的“家庭”與“校園”。“英雌”不再受到寵愛,而“賢母良妻”成為了民初人士心中最理想的女性形象。
民國初年,社會上涌現(xiàn)了越來越多整飭女界不良風(fēng)氣、培育“女子道德”的言論。有論者建議創(chuàng)立“尊孔女塾”以“昌正學(xué)而明經(jīng)術(shù)”②《女子也受頭巾毒》,《民立報》1913年3月2日,第11版。。1915年3月,某作者在《大公報》上發(fā)表言說:近世以來,“女子道德之知識,日漸澌之,忠孝節(jié)義之義理,無復(fù)聞問”,而“維新派輕佻之婦女,遂有女子平權(quán)、女子自由之聲浪……縱恣肆狂,四維不張,國幾滅亡”?!百t母良妻”角色的規(guī)范,“由個人而及于眾人,由家庭而及于國度,社會惡俗,蕩掃凈盡,則國家富強可企望”③朱濟美:《論國家欲轉(zhuǎn)弱為強當(dāng)注意積極進行普及女子教育》,《大公報》1915年3月26日、27日,第1、2版。。教育總長湯化龍亦稱:“余對于女子教育之方針,則務(wù)在使其將來足為良妻賢母?!雹堋督逃傞L湯化龍談女子教育(節(jié)錄)》,《中國近代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840—1918)》,第712—713頁。1914年3月,北洋政府頒布《治安警察條例》,禁止女子“加入政治結(jié)社”及“政談集會”。同月袁世凱又制定了《褒揚條例》,給予“婦女節(jié)烈貞操,可以風(fēng)世者”匾額及金質(zhì)或銀質(zhì)褒章⑤《公布治安警察條例令》、《公布褒揚條例令》,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25卷,第396、472頁。?!傍x鴦蝴蝶派”小說家李定夷因在《湘娥淚》中塑造了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女主人公,亦領(lǐng)取了教育部頒發(fā)的“甲種褒狀”⑥《教育部通俗教育會小說股原評》,李定夷:《湘娥淚》,上海:國華書局,1914年,第1頁。。
值得注意的是,各大婦女報刊也出現(xiàn)了從宣傳“英雌”向褒揚“節(jié)烈”,直至塑造“賢母良妻”的回歸潮流。1914年12月創(chuàng)刊于上海的《女子世界》雜志,鼓吹“男子可以多妻,可以放縱”,要求婦女遵行“禮義廉恥”,并設(shè)有“家政學(xué)”專欄,以“介紹婦幼衛(wèi)生保健知識和家庭生活常識”。1915年1月創(chuàng)刊的《婦女雜志》,其宗旨亦為使“一般之女界勉為良妻賢母”,將提倡女學(xué)作為“昌明女權(quán)的必備條件”,且有“家政”和“學(xué)藝”兩個欄目的設(shè)置⑦《女子世界》、《婦女雜志》,丁守和主編:《辛亥革命時期期刊介紹》(五),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02—309、351—359頁。。同一時期的《中華婦女界》、《女子雜志》等婦女期刊,也體現(xiàn)了上述表征⑧《中華婦女界》、《女子雜志》,上海圖書館編:《中國近代期刊篇目匯錄》第3卷·下,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21—1531、1554—1556頁。。然而,此時宣傳的“賢母良妻”教育與傳統(tǒng)社會的要求已有很大的不同,這其中既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道德”的抬頭,又顯示出“新文化、新思想”的萌芽;既有“英雌”向“賢母良妻”的回流,又有辛亥革命時期“婦女革命”的余波蕩漾;既有告別“舊式女性”的難分難舍,又有迎接“新女性”曙光照耀的從容等待;既展現(xiàn)出“英雌”們從家庭、校園走向社會的困惑歧途,也彰顯出女子人格從“依附”走向“獨立”的某種預(yù)示?;蛟S,從唐群英等“英雌”角色重置的這一課題出發(fā),恰可瞥見民初中國婦女特定的生存語境,即“揮手晚清,擁抱五四”。
(五)“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男女邊界
最后需要討論的一點是,在文學(xué)場域,唐群英“艷史”的“被發(fā)現(xiàn)”,也為我們觀察民初中國男女限界“發(fā)乎情,止乎禮”的特征,打開了一扇窗口。
辛亥革命后,社會關(guān)注的熱點除政治問題外,在西方“自由結(jié)婚”、“文明結(jié)婚”思想影響下,表現(xiàn)男女情愛的文學(xué)作品也引起了讀者的特別興趣⑨參見陳平原:《20世紀(jì)中國小說史》第1卷,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9年,第213頁。。“英雌”們的個人情感均是文人墨客們樂此不疲的話題。然而,由于傳統(tǒng)倫理道德在時人的腦海中根深蒂固,故人們在欣喜地嘗到“艷史”的新鮮后,不自覺地再度與“艷史”劃清界限。如,有評論者“特致書于傅文郁,謂如再任意妄為,定下逐客之令,免使中州一片干凈土,留此污點”①《艷史·傅文郁在汴之艷史》,《新聞報》1913年3月13日、14日,第4張第1版。。
當(dāng)“英雌”們真正面對外界對其“艷史”的指責(zé)時,也不得不與之絕緣。如唐群英為了與鄭堅決地撇清關(guān)系,大聲向世界告白,鄭師道只是“精神病”一個,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向都督府請愿——非將鄭師道驅(qū)離湖南不可。她拒絕出庭,不僅是不敢正視法庭對其“英雌”身份的審判,更是不敢接受庭審觀眾對她“風(fēng)流韻事”的拷問。她砸毀報館的暴力行動,既是其作為“英雌”自以為是的體現(xiàn),同時也是為證明自己在感情問題上的“清白”,以及“英雌”性倫理不容玷污的一種行為模式。就某種意義而論,唐群英以“禮”的方式,即大鬧《長沙日報》,以為自我辯誣,驅(qū)逐鄭出湘,與之分道揚鑣——拒絕了鄭師道的“情”,即“婚變廣告”的表白;在“文學(xué)場域”中,“多情”湘女唐群英與鄭師道演繹的“艷史”,或以唐“淚灑”鄭而收場,或以鄭欲與唐“重敘舊緣”的癡情無望而終止。其間透露出的“悲劇”情懷,亦是“情”與“禮”抗?fàn)幍臍w宿。而唐的“寡婦”身份作為一種潛在的語境設(shè)定,亦暗示了作為“張力”的“情”,在民初語境下,最終不得逾越作為“限界”的“禮”這一框架。那么,“根乎道德,依乎規(guī)則,樂而不淫,發(fā)乎情而止乎禮”便成為了當(dāng)時男女感情的普遍選擇②雙熱:《孽冤鏡·自序》,《中國近代小說大系·孽冤鏡》,第222頁。。徐枕亞在《玉梨魂》中便講述了一種不為禮教所容的戀愛③參見徐枕亞:《玉梨魂》,《民權(quán)素》第一、二集,上海:民權(quán)出版部,1913年,第148—150頁。。
綜上所述,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一案并非孤立的“歷史事件”或“文學(xué)敘事”。透過唐及其女友前后的歷史活動及命運,我們不僅得以瞥見“英雌”話語構(gòu)建中的內(nèi)在困境,也可以認知民初女性面臨的諸多社會生態(tài):在種族革命話語的感召下,女性被動員參與到其中,并開始了其“英雌”角色的表現(xiàn)歷程。當(dāng)共和告成之際,男性從謹(jǐn)慎的視角出發(fā),更希望以一種漸進而平穩(wěn)的步驟,引導(dǎo)廣大女性實現(xiàn)女權(quán)享有者這一目標(biāo)。然而男性的邏輯為“英雌”們誤會,相反她們以激進暴力的手段對待同盟者,以致在社會人士眼中被放大為“妖魔化”的形象。“英雌”在構(gòu)建性別話語中間的困境,一方面表現(xiàn)在其在聲勢上要蓋過男子的夸張“表演”,另一方面則是當(dāng)她們衡量“女學(xué)”的水平后,對于作為“輔助者”性別身份的自覺安置。此外,她們還面臨著持有“功利主義”話語者對于民族國家性別秩序重構(gòu)的挑戰(zhàn)。于是,在諸多因素的作用下,男女雙方在革命中間形成的合作基礎(chǔ)亦隨之破裂。與之直接相關(guān)的是,“英雌”們在歷史事件和文學(xué)形象中,皆遭遇了不可避免的“陷落”。當(dāng)“英雌”消逝以后,取而代之的便是社會對于“賢母良妻”形象的重塑。但此時的“賢母良妻”卻與往昔不同,在她們的身上,可以望見“新舊雜糅時代”的曙光。此外,“英雌”及大眾對于“艷史”即若即離的態(tài)度,展現(xiàn)了民初“發(fā)乎情,止乎禮”的時代鏡像④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夏曉虹教授開設(shè)的“晚清女性與社會”課程給予筆者諸多啟發(fā),深表感謝!。
從李普曼的傳播學(xué)理論出發(fā),“擬態(tài)環(huán)境”不是對“真實環(huán)境”的完全再現(xiàn),而是進行了有選擇性的加工、重構(gòu)⑤參見沃爾特·李普曼:《輿論學(xué)》,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9—10頁。。
一百年來,唐群英大鬧《長沙日報》及其人物形象,在“擬態(tài)環(huán)境”中不斷變遷。民國初年,唐撒潑的“歷史記憶”為時人刻骨銘心。儉父在小說中以唐、沈大鬧報館的故事警告主人公實甫,不可輕率曝光名人女子酒后顏色等丑聞,以免重蹈《長沙日報》的覆轍⑥儉父:《筆談·金風(fēng)鐵雨樓隨筆》,李定夷主編:《小說新報》第五年第十期,1919年10月,第4頁。。到了“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在楊塵因的小說《神州新淚痕》中,“新派人物”馮世新等將唐群英塑造成“自由戀愛”、“自由結(jié)婚”、“婦女解放”的代言人;而“保守人士”周桐蓀、辛覺盦則以“女流氓”的目光打量著唐,并據(jù)此反對“新女性”話語的誕生①塵因:《神州新淚痕·第三十五回》,徐枕亞主編:《小說季報》第四集,1920年5月,第1—2頁。。唐群英作為“超賢母良妻主義”人物的代表還為胡適所征引。他雖以對從事三十年社會事業(yè)的美國女子“Jane Addmas”的稱贊,批評唐行為模式的失策,但實際上也認同了唐的“自立”精神②胡適:《美國的婦人》,《新青年》第5卷第3號,1918年9月,第218頁。。直到1920—1930年代,唐群英作為“中國婦女運動”的先行者才被各類作品廣泛書寫。但是人們對于唐群英的評價仍持謹(jǐn)慎的態(tài)度,即雖然唐群英有較大的歷史功績,但或是其斗爭中間的改良色彩過于明顯③純一:《中國婦女運動的歷史資料》,《中國青年》第7卷第5號,1927年2月,第113頁。,或是其斗爭目標(biāo)過于狹隘——“僅為個人利益而斗爭”④《北伐軍抵湘前后的湖南婦女(湖南通信)》,《中國青年》第6卷第23號,1927年1月,第614頁。,或是其缺乏廣泛的社會基礎(chǔ)——“不過沈佩貞、唐群英幾個女士而已”⑤李三無:《婦女參政運動研究》,《改造》第4卷第10期,1922年9月,第24頁。,或是其斗爭方式過分激進——以至于被社會加上了“‘叫囂’、‘猖獗’的徽號”⑥警予:《中國婦女運動雜評》,《前鋒》第二號,1923年12月,第55—56頁。,最終導(dǎo)致其斗爭結(jié)果不徹底。但是,唐群英對于鞭策婦女運動,仍具相當(dāng)?shù)募钭饔芒呶难?《悼唐群英女士》,《婦女生活(上海)》第4卷第11期,1937年6月,第30頁。。新中國成立后,唐群英作為婦女運動“領(lǐng)袖人物”的身份得以奠定。唐的歷史地位被無限制地“拔高”:1979年,鄧穎超將唐群英與秋瑾并列稱為“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婦女界”的兩大英雄人物;1991年,康克清亦贊其為“一代女魂”⑧《鄧穎超論及唐群英》,李天化、唐存正主編:《唐群英年譜》,第1—2頁。。以湖南衡陽為中心,關(guān)于紀(jì)念唐群英的“文集”、“專著”、“詩贊”紛紛出版⑨《各地編印唐群英專集、專著一覽(1985—2006)》,衡陽市婦女聯(lián)合會編:《唐群英史料集萃》,第217—223頁。。在共和國的語境下,關(guān)于唐大鬧《長沙日報》這一問題的闡釋,無論在回憶者的敘述中,還是在文學(xué)作品的書寫里,甚至是在學(xué)術(shù)論文的創(chuàng)作上,均被敘述成“唐群英領(lǐng)導(dǎo)廣大婦女,反擊《長沙日報》對女權(quán)運動的詆毀”——一場“正義”與“非正義”的斗爭⑩參見吳劍、段韞暉:《湖南婦女運動中的幾件事》,《辛亥革命回憶錄》(八),第465—466頁;中共衡山縣委員宣傳部編:《一代女魂——唐群英的傳奇故事》,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205—209頁;蔣薛、唐存正:《唐群英評傳》,長沙: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146—150頁;曾啟球:《唐群英思想之形成和發(fā)展》,《衡陽文史》(第12輯),第169—170頁;馮湘保:《簡析唐群英男女平等思想的實踐》,羅湘英主編:《唐群英研究文集》,第156頁;饒懷民、陽信生:《唐群英女權(quán)思想析論》,饒懷民、范秋明主編:《湖南人與辛亥革命——紀(jì)念辛亥革命100周年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長沙:湖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367頁等。。
唐群英本人及其大鬧《長沙日報》的風(fēng)波,經(jīng)歷了“五四”前后的民初中國、1920—1930年代國共兩黨關(guān)系運動下的“革命年代”、新中國建立直至今日——這一跨越了整整百年的時代穿梭。無論是其人物形象,還是事件傳播,均在時代語境下不斷變遷。這些后來者的敘述,早已與最初的“歷史現(xiàn)場”以及昔日的“文學(xué)敘事”,漸行漸遠,甚至“面目全非”。
【責(zé)任編輯:趙洪艷;責(zé)任校對:趙洪艷,張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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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20
高翔宇,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博士生(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