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
【摘要】 長期以來,漢代畫像石墓被學界認為是中國本土的藝術形式。近年有學者開始研究畫像石藝術中的外來題材,但畫像石墓所體現(xiàn)的中西交流之深度與廣度遠不止于此,畫像石墓的起源與發(fā)展與中外交流密切相關。橫穴石室墓的營造始于漢代,很可能是受到中西亞影響而產(chǎn)生。畫像石墓的地下建筑結(jié)構與地上附屬石雕中也常常出現(xiàn)域外元素。這些外來因素被中國傳統(tǒng)同化,并被賦予中國式的功能和含義。漢代畫像石墓其實是混合了多種觀念與技術的產(chǎn)物。
【關鍵詞】 漢代;崖墓;畫像石墓;中外文化交流
[中圖分類號]J59 [文獻標識碼]A
本文所論“漢代畫像石墓”是指由雕刻有畫像的石材建造,或小磚與石材組合建造的橫穴多室墓。畫像石墓興起于西漢中晚期,在東漢中晚期發(fā)展到頂峰,在東漢末年隨著漢帝國的衰亡而式微。目前已發(fā)掘的畫像石墓有數(shù)百座,出土的零散畫像石更是不計其數(shù)。由于其他材質(zhì)的漢代圖像資料發(fā)現(xiàn)不多,畫像石一直是漢代藝術史研究的主要對象,其起源與發(fā)展是很多學者都感興趣的問題。
一、問題與現(xiàn)有研究
在畫像石的起源方面,很多學者已有論述。最具代表性的觀點由信立祥提出。他認為,漢代畫像石室墓中的石刻畫像是從西漢早期木槨墓中的帛畫和漆棺畫發(fā)展而來的。[1]190-198目前多數(shù)研究將畫像石視作藝術作品,因此更專注于其題材和藝術形式的研究。筆者則希望將畫像石放回其原有環(huán)境中去考慮。畫像石最初并不是一塊塊孤立的藝術品,而是用來營造墓葬的建筑材料,是畫像石墓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正因如此本文的研究對象為“畫像石墓”,而非“畫像石”。
蔣英炬認為,漢畫像石是在西漢時期禮俗與墓葬制度變化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2]90-96確實,中國古代傳統(tǒng)墓制在漢代發(fā)生了重大變化:第一,橫穴墓逐漸取代了豎穴墓,占據(jù)主流地位;第二,地下結(jié)構的主要材料,從木材轉(zhuǎn)變?yōu)榇u石。新墓制的典型代表為西漢諸侯王崖墓和本文要討論的畫像石墓等。這種橫穴石室墓是漢代的創(chuàng)新,與西漢及以前的主流墓制,即豎穴木槨墓有本質(zhì)的不同。因此,一個亟待回答的問題是,這種新墓制是如何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
不少中外學者已經(jīng)對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黃曉芬的觀點最為廣泛接受。她提出了著名的室墓產(chǎn)生三階段說,認為漢代磚石墓由木槨墓發(fā)展而來:槨墓層層密閉、彼此分割的墓室,一步一步向彼此聯(lián)系、互相開通的形式過渡。[3]90-93然而,黃曉芬忽視了兩個關鍵問題:第一,不管木槨中的槨室數(shù)量與形式如何變化,棺槨結(jié)構總是被埋葬在一個豎穴的底部。她的理論不能解釋水平開鑿入山體的崖墓為何在西漢時期突然出現(xiàn)。第二,她沒有注意到墓葬營造材料由木材到磚石的變化。其三階段說的第三階段最關鍵,重要細節(jié)也最多,但都沒有得到合理的解釋??偟膩碚f,中國學者基本都認為漢代墓制的轉(zhuǎn)變是中國內(nèi)部演變的結(jié)果。
很多西方學者將石質(zhì)喪葬建筑的起源追溯到中國之外。巫鴻認為,西漢時期的諸侯王崖墓可能是受到印度石窟寺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他所舉的例子是,河北滿城中山靖王劉勝(卒于前113年)墓,與很多印度石窟寺有著類似的回廊結(jié)構。在印度石窟寺內(nèi),禮儀空間的后部常有一個由回廊環(huán)繞的窣堵坡。巫鴻指出,滿城漢墓的建造者把窣堵坡理解成了喪葬結(jié)構,因此在劉勝墓中建造了類似的結(jié)構。[4]133羅森(Jessica Rawson)則認為,無論大型崖墓還是小型畫像石墓都受到了中亞和西亞,尤其是伊朗地區(qū)類似墓葬的影響。[5]24-25
二、內(nèi)部演變還是外來影響?
漢代畫像石墓到底是中國墓葬結(jié)構內(nèi)部演變的結(jié)果,還是受到西方影響的產(chǎn)物?要回答這個問題,有必要先考察一下中西石室墓及大型石雕的歷史和特點。首先,在中國,漢代之前并沒有使用橫穴石室墓的歷史。其次,在中國的西方,從西亞到地中海廣大的地域范圍內(nèi),石雕與石建筑的出現(xiàn)比中國至少早了數(shù)百上千年,技術水平也高得多。再者,石室墓的建造需要一系列特殊技能,這跟中國傳統(tǒng)的木作有本質(zhì)的不同。石建筑在短時間內(nèi)大規(guī)模出現(xiàn),很難解釋為中國內(nèi)部技術發(fā)展的結(jié)果。
最后,也最重要的是,中原與中西亞有持續(xù)的文化交往。連接中原與西亞的交通路線自從公元前3000年就已經(jīng)存在,并一直持續(xù)到今天。漢以前的中西交流主要體現(xiàn)在考古資料中,已有很多學者就此作了討論。另一方面,隨著張騫鑿空,絲路繁榮,新鮮的觀念和物品不斷被帶回中原,正如《漢書·西域傳》所載:“殊方異物,四面而至?!币虼?,從漢朝開始,西域的事物出現(xiàn)在中原,或者中國的事物出現(xiàn)在西域,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綜上所述,漢代石室墓及大型石雕更有可能是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產(chǎn)物,而不只是中國墓葬形制單線條演變的結(jié)果。
三、石雕與石墓的傳入:來自印度還是伊朗?
在印度和伊朗文化圈,石建筑的大規(guī)模出現(xiàn)比西漢早了數(shù)百年。在伊朗阿契美尼德王朝(Achaemenid Dynasty, 約公元前550-前330年)的首都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有一系列規(guī)模宏大的石質(zhì)宮殿建筑,其建造約開始于大流士一世在位期間(公元前522-前486年)。在波斯波利斯西北約12公里的Nakhsh-i-Rustam,還有數(shù)座阿契美尼德時期的石室墓開鑿于懸崖之上(圖1)。大流士一世墓是其中較為典型的一座。它規(guī)模宏大,正面外觀呈十字形,十字的中央雕鑿有柱廊,并飾有浮雕。柱廊的中間是通往墓室的入口,水平地鑿入山崖,墓室包括一個前廳及三個拱頂后室(圖2)。[6]80-89其他阿契美尼德時期的崖墓基本都是這種形制,只是規(guī)模大小及墓室數(shù)量不同。崖墓的開鑿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6世紀,并在接下來的千年中都很流行,一直持續(xù)到薩珊王朝(公元224-651年)末期。
在印度,大規(guī)模石造建筑的歷史則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紀,即孔雀王朝(Mauryan Dynasty, 公元前322-前185年)早期。在印度北部,矗立著一系列阿育王(Ashoka the Great, 公元前273-前232年在位)時期的紀念石柱,其外觀和雕刻技法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自阿契美尼德的影響。很多細節(jié),如柱頭凹槽、垂瓣紋、寫實的動物形象、風格化的獅子等,都跟波斯波利斯的石刻風格很接近。除石柱外,印度石建筑的另一種典型代表是石窟寺。最常被學者提及的Lomas Rishi石窟(公元前3世紀),是印度現(xiàn)存最早的石建筑之一。該石窟朝南,入口處飾有浮雕,內(nèi)有前后兩室。[7]189-190其開鑿理念和建筑結(jié)構都很類似于波斯波利斯的崖墓建筑,這是印度石建筑受波斯影響的又一例證。另外,在亞歷山大大帝攻陷波斯波利斯(公元前331年)、阿契美尼德王朝滅亡之后,很多波斯石匠流亡到孔雀王朝。因此,不少學者將印度石雕藝術的起源追溯到波斯-希臘化世界。[8]
由上文可以看出,巫鴻所提出的觀點,即西漢諸侯王崖墓受印度石窟寺影響而產(chǎn)生,不太可能成立。巫鴻所引用的Vat Bhaja石窟寺年代為公元前2世紀。而他所用來比較的中山靖王劉勝墓,因墓主卒年史書有記載,年代可以定在公元前113年。因此劉勝墓不太可能受到年代接近的印度石窟寺影響,更可能與其他西漢諸侯王墓相關。比如在今天的江蘇徐州地區(qū),考古工作者已經(jīng)發(fā)掘了十幾座西漢楚王崖墓。(1)其中的好幾座開鑿日期都比劉勝墓早。劉勝墓的建筑形式更可能是效仿其他諸侯王墓的結(jié)果。
上文提到,印度石窟寺受到波斯帝國崖墓的影響而產(chǎn)生,并很可能是由流亡至印度的波斯工匠雕鑿的。漢人向山石內(nèi)開鑿橫穴崖墓的理念很可能也是借鑒自阿契美尼德王朝。盡管沒有華麗的外部裝飾,西漢諸侯王崖墓與波斯崖墓有著類似的內(nèi)部結(jié)構。更重要的是,在西漢諸侯王墓所出土的大量隨葬品中,經(jīng)??梢砸姷綆в胁ㄋ癸L格的物件。這表明了諸侯王們對外來物品的興趣,以及他們與域外的聯(lián)系。很多漢代諸侯王墓中都曾出土博山爐。根據(jù)羅森的研究,漢代博山爐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阿契美尼德王朝類似香薰爐的影響。漢人吸收了波斯香爐的樣式,并結(jié)合本地傳統(tǒng),創(chuàng)造出了獨具一格的博山爐。[9]75-86另外,很多西漢諸侯王墓中曾出土波斯風格的銀盒、銀盤。倪克魯(Lukas Nickel)指出,這些銀盒的設計毫無疑問借鑒了阿契美尼德銀盤的樣式。[10]98-107這些物品的外觀體現(xiàn)出波斯風格,但原材料都產(chǎn)自本土,其生產(chǎn)制造也是在中國完成,這都說明了西漢諸侯王對波斯風格的有意接納。
上述因素更加有力地證明,西漢諸侯王對波斯帝國的物質(zhì)文化很感興趣,其開鑿橫穴崖墓的理念很可能源自波斯。古代印度人與中國人都借鑒了波斯的石造建筑傳統(tǒng),但分別加入了自己不同的理解,因而創(chuàng)造出各自不同的建筑藝術形式,即石窟寺與崖墓。
四、從崖墓到畫像石墓
建造橫穴崖墓的理念傳入中國,不僅促使諸侯王們建造他們的地下宮殿,也為漢代全新墓制的產(chǎn)生提供了動力。建造石室墓的理念、墓室的布局方式、隨葬品的安排形式等因素由上而下傳播,從諸侯王逐漸普及到社會中下階層。
漢代諸侯王崖墓和畫像石墓有很多共同點。西漢崖墓基本都是橫向開鑿入山體形成一個狹長墓道,在墓道的兩側(cè)有很多不同功能的側(cè)室,包括儲物間、車馬庫、廚房、廁所等。東漢畫像石墓通常也是多室墓,并且經(jīng)常有類似的結(jié)構。盡管畫像石墓規(guī)模相對較小,并不一定像崖墓一樣同時擁有這么多墓室類型,但至少都有一個主室及若干功能不同的耳室。這兩種墓葬的另外一個相似之處是,隨葬品的類型涵蓋大致相同的范圍,擺放安排也很相似,目的都是為了給墓主的死后生活提供便利。
更為重要的是,諸侯王崖墓和畫像石墓內(nèi)的種種線索表明,這兩種墓葬是由身份類似的工匠群體所建造的。西漢諸侯王崖墓內(nèi)部壁面通常沒有裝飾石刻畫像,但河南永城的保安山二號漢墓與柿園漢墓是例外。以柿園漢墓為例,該墓形制與其他西漢諸侯王崖墓相似。發(fā)掘者認為,墓主人為西漢梁恭王劉買(卒于公元前136年)。[11]81-247在柿園漢墓的八號墓室即盥洗室內(nèi),有小規(guī)模石刻畫像,是現(xiàn)存最早的漢代畫像石刻之一(圖3)。廁井左腳架上的畫像分為上下兩組,上為一只回首張望的小鳥立在三棵“長青樹”之上,樹間填充兩個菱形。下為三角紋、菱形紋所包圍的綬帶及圓圈紋飾。右腳架已殘,但可以看出其構圖同樣是分為兩層,現(xiàn)存的上層為三角紋、菱形紋所包圍的長青樹圖案及簡單的建筑圖案。兩幅石刻畫像尺寸相當,均約40厘米高、15厘米寬。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畫像跟不少西漢石棺槨上的石刻畫像極為相似。例如,在山東臨沂慶云山石槨墓[12]68-75、江蘇徐州范山石槨墓[13]的側(cè)板上,同樣有線刻的三角紋、菱形紋、圓圈紋、長青樹以及簡單建筑。另一個更重要的例子是河南夏邑吳莊二號墓。[14]3-8該處出土了六具西漢晚期的石棺,其中的三具飾有簡單的石刻幾何紋,以及小鳥立于長青樹之上。其圓環(huán)綬帶紋更是與柿園漢墓中的圖像如出一轍(圖4)。更有意思的是,吳莊石棺所在地距離柿園漢墓僅有40公里。我們幾乎可以由此確定,吳莊石棺畫像和柿園漢墓八號墓室中的石刻畫像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
但是,有一個重要的問題不能忽視,即西漢崖墓與東漢畫像石墓的時間差。西漢崖墓的開鑿者在結(jié)束了為王侯的工作之后,很可能又會被平民雇傭營造墓葬,他們?yōu)楹螞]有立即創(chuàng)造出類似的多室墓?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在西漢時期石刻產(chǎn)業(yè)因大量崖墓的建造而發(fā)展起來,但仍處在初級階段,成熟的工匠群體及作坊組織的出現(xiàn)需要一段時間。另外,由于石室墓是一種全新的葬制,未必能很快為多數(shù)人所接受,其真正流行也需要時間。再者,崖墓的開鑿費工費時,一座崖墓的完成可能需要大量的工匠連續(xù)工作數(shù)年,所以社會中可用的石匠可能全被征召。因此,盡管在崖墓的開鑿過程中石匠群體開始形成,這一群體似乎僅勉強夠王侯使用。他們只有在工作閑暇時期才可能為中下層人士服務,雕鑿較為簡單的石棺墓等。
在西漢時期,諸侯王的勢力被逐步削弱,尤其是七國之亂被鎮(zhèn)壓之后,諸侯王們基本失去了實權,但仍有能力維持奢侈的生活方式,如《漢書》所言:“諸侯惟得衣食稅租,不與政事?!钡搅藮|漢,諸侯王們則幾乎僅保有象征性的利益。因此,諸侯王們已不再能夠負擔得起費工費時的大型崖墓。另一方面,地主、商人、官僚等中產(chǎn)階級逐步崛起,并積累起越來越多的財富。因此,職業(yè)石匠們開始改變服務對象,轉(zhuǎn)而為中下階層營造畫像石墓。
到了東漢時期,就連王侯階層也漸漸開始使用規(guī)模較小的磚石墓,甚至是畫像石墓。在徐州地區(qū)有兩座比較特殊的畫像石墓,即拉犁山一號漢墓[15]123-124與九女墩漢墓[16]31-33。這兩座畫像石墓跟其他常見畫像石墓在結(jié)構和雕刻風格方面差別不大,但墓內(nèi)都有玉衣殘片出土,表明墓主人是社會地位較高的王侯。由此可以看出,到了東漢時期,大型崖墓被諸侯王們所摒棄,很多王侯跟社會中下層人士一樣,也開始使用畫像石墓這種新墓制。
五、畫像石墓中的域外因素
在崖墓傳入、西域開通之后,中西交通日益頻繁,外來文化逐漸進入漢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畫像石墓受崖墓影響而產(chǎn)生之后,并非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中發(fā)展,而是持續(xù)受到異域文化的影響。畫像石雕刻題材中有很多外來元素,近年來已有不少學者做過相關研究。另外,異域因素還體現(xiàn)在畫像石墓的地面附屬石雕及地下建筑結(jié)構等方面。
在漢代畫像石墓前,有時會豎立著石闕、石柱、動物石雕等,是中國陵墓神道的最早原型。漢神道石柱最典型的例子是出土于北京西郊的秦君神道石柱。[17]13-22這兩條石柱外觀極為相似,高度均約2.25米,最初都有柱礎。柱身刻有平行的瓦棱紋,瓦棱紋頂部的柱身與柱頭相接處,還飾有一圈垂瓣紋。柱頭有兩只翼獸在柱側(cè)托舉柱額,上書“漢故幽州書佐秦君之神道”(圖5)。
很多學者認為,秦君神道石柱及其他漢代瓦棱紋石柱是對中國本土束竹柱的模仿。但筆者認為,秦君神道石柱及漢代其他類似瓦棱石柱更可能是受西方古典柱式的影響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首先,漢代石柱上的瓦棱多為凹棱,而不是凸棱,很難解釋為對束竹柱的模仿。其次,秦君神道石柱柱身與柱頭相接處的垂瓣紋在中國漢代以前從未有過,但與古典柱式上常見的垂瓣紋驚人相似。西方古典柱式源于古希臘,后來逐步傳播到希臘化世界,包括今天中西亞的廣大地區(qū)。這些地區(qū)距離中國并不遙遠,并與中國有持續(xù)的文化交流。因此,西方古典柱式從這些地方傳入中原并為漢代工匠所借鑒,是非常有可能的。
漢代畫像石墓的地下建筑結(jié)構,尤其是若干種墓頂結(jié)構,也顯著地表現(xiàn)出外來影響。最典型的例子是階梯形頂(或稱疊澀頂),建造方式為數(shù)層條石疊澀而上,形似階梯,逐漸縮小,最后加方形蓋封閉。這種結(jié)構常見于徐州地區(qū)的畫像石墓中,如白集漢墓的后室頂(圖6)。[18]137-150階梯形頂結(jié)構較為復雜,但它在東漢中期一出現(xiàn)就體現(xiàn)出較高的建筑技術水平,并沒有從簡單到復雜的發(fā)展階段,因此其形式及建造技術很可能是自域外傳入的。在黑海北岸的克里米亞半島,曾發(fā)現(xiàn)大量年代約為公元前四世紀的斯基泰人墓葬。[19]這些墓葬多為石室墓,并有與白集漢墓類似的階梯形墓頂(圖7)。這種結(jié)構上的雷同應該不僅僅是巧合。1842年,克里米亞半島的刻赤(Kerch)出土了一批年代約為公元1世紀的漢式絲綢。通過對裝飾紋樣及紡織工藝的分析,夏鼐認為這批絲綢是在中原生產(chǎn)并傳入刻赤的。[20]49盡管這些絲綢并不能證明漢人曾經(jīng)到達黑海沿岸,但這至少說明,連接中原與地中海世界的繁榮交通道路確實存在。這種建造階梯形墓頂?shù)睦砟詈图夹g,很可能以某種暫時未知的方式由歐亞草原傳播到中原地區(qū)。
六、結(jié)論
根據(jù)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漢代中原與中西亞墓葬在圖像題材、建筑結(jié)構等方面的類似應該不只是巧合,兩者也不太可能是分別獨立發(fā)展的系統(tǒng)。漢代石室墓很可能是受到外來文化影響的產(chǎn)物。中國建造橫穴石室墓的理念最初來自波斯。漢人由此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墓制,并推動了中國古代主流墓葬結(jié)構的大變革:墓葬結(jié)構從豎穴到橫穴,營建材料從木材到磚石。崖墓的建造催生了職業(yè)石匠群體,建造石室墓的風尚由上至下傳播,中下層民眾受諸侯王的影響開始建造畫像石墓。另外,在畫像石墓的發(fā)展過程中,域外因素也持續(xù)不斷地傳入,畫像石墓的建筑結(jié)構與附屬石雕等,常常帶有異域風情。盡管漢人熱衷于殊方異物,從西方得到靈感并創(chuàng)造了崖墓與畫像石墓,但他們并沒有簡單照搬西方模式,而是改進外來觀念以滿足自身需求。這些外來因素常常被中國傳統(tǒng)同化,并被賦予中國式的功能和含義。漢代畫像石墓其實是混合了中西多種觀念與技術的產(chǎn)物。
注釋:
(1)除龜山墓外,徐州的西漢楚王墓主人目前尚未有定論。觀點之一見:梁勇.從西漢楚王墓的建筑結(jié)構看楚王墓的排列順序[J].文物,2001(10):71-84.但無論排列順序如何,數(shù)座楚王墓的建造日期早于劉勝墓是沒有疑問的。
參考文獻:
[1]信立祥.漢代畫像石綜合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
[2]蔣英炬.關于漢畫像石產(chǎn)生背景與藝術功能的思考[J].考古,1998(11).
[3]黃曉芬.漢墓的考古學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3.
[4]Wu Hung, Monumentality in Early Chinese Art and Architecture,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
[5]Jessica Rawson,‘The Eternal Palaces of the Western Han: A New View of the Universe, Artibus Asiae, vol. 59, no. 1-2,1999.
[6]Erich Schmidt, Persepolis III: The Royal Tombs and Other Monument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3.
[7]Swarajya Gupta, The Roots of Indian Art: A Detailed Study of the Formative Period of Indian Art and Architecture (Third and Second Centuries B.C.–Mauryan and Late Mauryan). Delhi: BR Publ.,1980.
[8]Roy Craven, Indian Art: A Concise History,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97, pp. 35-48; Partha Mitter, Indian Ar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 pp.13-14.
[9]Jessica Rawson,‘The Chinese Hill Censer, boshan lu: a Note on Origins, Influences and Meanings, Arts Asiatiques, Volume en homage á Madame Michéle PirazzolitSerstevens, vol.61,2006.
[10]Lukas Nickel,‘The Nanyue Silver Box, Arts of Asia, vol. 42, no. 3,2012.
[11]閻根齊.芒碭山西漢梁王墓地[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
[12]臨沂市博物館.臨沂的西漢甕棺、磚棺、石棺墓[J].文物,1988(10).
[13]徐州博物館.徐州漢畫像石[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85:圖版四.
[14]商丘地區(qū)文化局.河南夏邑吳莊石槨墓[J].中原文物,1990(1).
[15]李銀德.徐州市屯里拉犁山東漢石室墓[G]//中國考古學會.中國考古學年鑒1986.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
[16]李鑒昭.江蘇睢寧九女墩漢墓清理簡報[J].考古通訊,1955(2).
[17]北京市文物工作隊.北京西郊發(fā)現(xiàn)漢代石闕清理簡報[J].文物,1964(11).
[18]南京博物院.徐州青山泉白集東漢畫象石墓[J].考古,1981(2).
[19]Ellis Minns, Scythians and Greeks: A Survey of Ancient History and Archaeology on the North Coast of the Euxine from the Danube to the Caucasus, Cambridge, 1913.
[20]夏鼐.新疆新發(fā)現(xiàn)的古代絲織品——綺、錦和刺繡[J].考古學報,19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