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滌修
(淮海工學院文學院,江蘇連云港 222005)
中國古代道教題材戲曲數量繁多,“元明兩代產生了一百八十余部神仙道化劇,包括度脫、隱逸、法術、儀式、仙凡姻緣、哲理等六種類型?!边@還不是古代道教題材戲曲的全部。古代道教題材戲曲的繁盛具有多方面原因,本文即對此進行分析探討。
道教作為中國本土產生的宗教,歷時久遠、流傳廣泛,對中國人思想影響甚大。道教既以其教旨教規(guī)、法術儀式傳道布教,更以其教義思想影響社會各階層人們的精神和生活,人們從生命觀念到生活方式等各方面無不受到道教思想的影響和浸染?!段簳め尷现尽费裕骸暗兰抑?,出于老子。其自言也,先天地生,以資萬類?!錇榻桃玻填萌バ袄?,澡雪心神,積行樹功,累德增善,及至白日升天,長生世上。 ”(卷一一四)道教以老莊學說為本原,同時在發(fā)展中不斷地豐富教旨內容和修行方法,既給人指出了長生世上的誘人夢想,也給人提出了去邪增善的修行要求,從漢代設教以來,道教的流布傳播就始終沒有停止過。儒家多具入世情懷,強調的是個人道德和社會責任感、社會參與意識,它雖然是主流的統(tǒng)治思想,不過它主要在政治和倫理層面發(fā)生作用。儒家思想主要對文人和士大夫有誘惑力。佛教出世色彩較濃,它強調因果報應和生命輪回,它認為人今世的苦難源于前世的罪愆,人們只有通過今世的苦修,才能去除前世的罪孽,也才能獲得來世的幸福。佛教對現實中苦難的人們有慰藉和麻醉作用,但是苦修畢竟難以充分享受現世生活,來世幸福多少有些虛無縹緲,讓人感覺難以切身體驗?!暗澜躺裣伤枷氲母?,就在于認為人可以不死,能維持不死就可以成為神仙,成仙自然就成為美妙奇幻的神仙世界的成員,也就意味著現世苦難生活的結束和享樂生活的無限延長。這也就是道教神仙思想具有最大吸引力的所在。”道教既以現世享樂誘導統(tǒng)治者和權貴階層,也給所有人包括受苦受難的下層百姓展現成仙得道的快樂圖景。道教發(fā)展前期,主要重視外丹服煉,追求的是祈求自然生命的長生不老,而對拯救人們的精神苦難重視不夠,這時道教對人們尤其是下層百姓思想精神的影響還不夠大。唐代以后,道教同時注重內丹外丹的修煉,并越來越注重對人們現實苦難的慰藉和拯救,入世度人的意味越來越濃厚。這樣,不僅一些帝王和權貴人物因祈求長生而崇奉道教,大批文人和下層百姓也因渴望脫離苦難而皈依到道教中來。
宋遼金元時期,民族矛盾空前激烈,全國尤其是北方兵戎不斷、政權更替頻繁,其他各種社會矛盾也日趨復雜并難以調和,整個社會處于大動蕩之中,人們的思想精神也處于混亂和痛苦狀態(tài)。這時的道教也隨著亂世獲得了空前迅猛的發(fā)展,道教的教理教義不斷調整和完善,舊的道派不斷分化繁衍,新的道派紛紛出現。這一時期道教發(fā)展中援引儒釋入道、三教融合的趨勢明顯,終于在金元時期興起了吸收儒釋兩家合理成分入教、社會影響力極大的全真道教。虞集在其《道園學古錄》卷五十“非非子幽室志”條中記載了全真教順時而生并獲得大發(fā)展的情形:“昔者汴宋之將亡,而道士家之說詭幻益甚。乃有豪杰之士,佯狂玩世,志之所存,則求返其真而已,謂之全真。士有識變亂之機者,往往從之,門戶頗寬弘雜,出乎其間者亦不可勝紀?!睂θ娼淘诮讨冀塘x上所作的革新,任繼愈先生評價說:“金、元時期的全真教把出家修仙與世俗的忠孝仁義相為表里,把道家社會化,實際上是儒教的一個支派。 ”(《中國道教史序》)言全真教是儒教的一個支派這無疑低評了全真教的作用,言全真教援儒入道把道家社會化則完全合乎事實。全真教兼容并蓄儒家思想和佛禪義理,同時盡力爭取統(tǒng)治者的支持,使得道教的傳播空前迅猛,社會地位也空前地得到提升。元好問曾記丘處機見元太祖后全真教的盛況:“今黃冠之人十分天下之二,聲勢隆盛,鼓動海岳?!蓖鯋烈苍凇缎l(wèi)州胙城縣靈虛觀碑》里說金元時“全真教大行,所在翕然從風。雖虎苛狼戾,性于嗜殺之徒,率受法號。 ”(《秋澗集》卷五十三)金元時期,全真教不僅獲得了統(tǒng)治者的認可和扶持,也獲得了社會各階層人包括士大夫和落魄文人的廣泛參與和支持,隨著全真教的大發(fā)展,其教義思想也在社會文化各方面留下了鮮明的印記,元雜劇中道教題材作品的興盛正是當時以全真教為核心教派的道教思想發(fā)生影響的結果。
神仙道化劇是元雜劇中的一個重要創(chuàng)作門類,羅錦堂先生言:“元人雜劇取材于宗教者,道教多于佛教。蓋自太祖成吉思汗禮遇全真派道士邱處機而受其教以后,有元一代,歷朝君主,皆尊崇之;至元中葉以后,佛教勢力始漸興盛。當時文士,志不得伸,內心空虛,厭惡現實,而又不能潛修佛理,安于寂滅,故所受道教影響尤甚?!泵髑鍟r期,道教思想進一步通俗化,道教影響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民間的道教信仰已經根深蒂固,故道教題材戲曲依然不絕如縷。無論是元雜劇中的馬致遠 《馬丹陽三度任風子》、楊景賢《王重陽度脫劉行首》,還是明雜劇中的無名氏《呂翁三化邯鄲店》、《呂純陽點化度黃龍》,明傳奇中的湯顯祖《邯鄲記》,以及清雜劇中的車江英《藍關雪》,這些道教題材劇作都浸透著濃厚的全真教教理教義,劇作都打上了全真教基本教義思想的深深印跡。
我國古代的神仙鬼怪之說源遠流長,記錄鬼神怪異之事的志怪之書蔚為大宗,正如魯迅所言:“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錄異,故至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睂嶋H上,不僅是隋代以前盛行鬼神志怪之書,自先秦至明清,談神說鬼之書始終層出不窮。許多神仙鬼怪故事兼涉佛道,有的志怪之書本身就是佛道兩家布道講法的宣傳品。佛道兩家雖然教旨有別,但兩教義理也有相通之處,尤其兩教發(fā)展中常有合流兼融的情形,故許多談神志怪之書就同時具有佛道兩教的內容,許多情形下兩教義理在這類故事中難以區(qū)分彼此。這類鬼神故事雖然荒誕不經,有的還令人有恐懼之感,但人們卻喜閱樂聽,這類故事極有受眾市場。文人們樂此不疲地創(chuàng)撰載錄,百姓們也津津樂道地口耳相傳。從遠古的神話傳說,戰(zhàn)國時期的紀異、語怪之書 《汲冢瑣語》、《山海經》,兩漢時期的志怪之書《神異記》、《洞冥記》、《列仙傳》、《異聞記》,再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列異傳》、干寶《搜神記》、葛洪《神仙傳》、王嘉《拾遺記》、陶潛《搜神后記》、劉義慶《幽明錄》,唐代志怪傳奇集牛僧孺《玄怪錄》、李復言《續(xù)玄怪錄》、薛用弱《集異記》、谷神子《博異志》,再到后來的各種志怪筆記小說集,如宋代洪邁《夷堅志》,金代元好問《續(xù)夷堅志》,明代祝允明《語怪編》和《志怪錄》,直至清代蒲松齡《聊齋志異》,志怪之書真可謂汗牛充棟。如果再加上佛道兩教的傳教之書,以及大量的雖非專門的志怪內容但其中夾帶著神仙鬼怪之事的各種書籍,可以說神怪故事真是數不勝數。另外,道教信徒們?yōu)榱俗陨衿浣?,也編撰記載了大量的祖師傳教和度脫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斷地被放大和嫁接,越傳越神。志怪之書和道教祖師的神奇故事為道教題材戲曲提供了取之不盡的豐富素材。
八仙戲是道教題材戲曲中的重要門類,據吳光正統(tǒng)計,“自宋金至明清,宋雜劇、金院本、宋元明南戲、元明清雜劇、明清傳奇中共存八仙劇目120余部?!卑讼蓱蚴⑿姓前讼晒适聫V為傳播的產物。八仙戲中,呂洞賓系統(tǒng)的劇目比例最高,通過察看前代文獻,可以發(fā)現許多呂仙戲都有故事淵源,呂洞賓神仙戲正是在化用、嫁接、整合前代文獻和故事傳說的基礎上經作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而成劇的。在呂洞賓神仙戲出現以前,就已經有關于呂洞賓的許多故事傳說。呂洞賓本為晚唐一位應舉不第的落魄儒生,后來成為道教八仙之一?!段鍩魰份d:“呂巖真人,字洞賓,京川人也。唐末三舉不第。偶于長安酒肆遇鐘離權,授以延命術,自爾人莫之究。 ”(卷八)宋人吳曾也認為呂洞賓乃唐末人,其《能改齋漫錄》據前人載述分析道:“《雅言系述》,有《呂洞賓傳》云‘關右人,咸通初,舉進士不第。值巢賊為梗,攜家隱居終南,學老子法’云。 以此知洞賓乃唐末人。 ”(卷十八“呂洞賓唐末人”條)自北宋初期開始,呂洞賓作為道教八仙人物的傳說廣為流傳,后來逐漸形成呂洞賓飛劍斬黃龍、黃粱夢、松(柳)樹精、三戲白牡丹四個故事系統(tǒng),這些傳說成為呂洞賓神仙戲重要的故事來源。仔細考察呂洞賓傳說故事,可以看出有些傳說是圍繞呂洞賓新產生的,有些傳說則是將呂洞賓附會在他人故事上的,有些被附會的故事甚至要比呂洞賓生活的時代還要早。
以呂洞賓黃粱夢題材戲曲為例,可以見到此故事淵源甚早、傳播甚廣。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中“楊林”篇寫廟巫給商人楊林一個枕頭,楊林近枕入睡,故事已具入夢、夢中娶官宦女、子孫富貴、夢醒愴然等核心情節(jié)。唐代沈既濟傳奇小說《枕中記》對這一故事作了經典化改創(chuàng),寫道士呂翁為點化盧生,讓盧生在客店里頭枕瓷枕入睡,盧生在夢中經歷各種榮華富貴,夢醒后發(fā)現一切如舊,店主人蒸的黃粱飯還沒有熟,盧生悟透人生,受教而去。魯迅先生說:“大歷中,先有沈既濟做的《枕中記》——這書在社會上很普遍,差不多沒有人不知道的。 ”后來《枕中記》被收入晚唐陳翰所匯輯的《異聞集》,到了宋代,兩部大型類書《太平廣記》卷八二、《文苑英華》卷八三三及曾慥所輯的筆記總集《類說》卷二八也收入了《枕中記》,《枕中記》及黃粱夢故事由此而得以廣泛流傳,黃粱夢幻成為經典意象頻頻出現在宋金元時期文人的筆下。由于沈既濟《枕中記》創(chuàng)作年代早于呂洞賓活動年代,因此《枕中記》與呂洞賓原無關涉?!短綇V記》將《枕中記》改名為《呂翁》,文中只云道士叫呂翁但并未出現呂洞賓之名。后來,道教徒們將《枕中記》中的道士呂翁附會為呂洞賓,將這一故事改造成為呂洞賓的仙事傳說。再后來,道教徒們對呂洞賓黃粱夢故事作了兩個方向的改寫:一是承襲《枕中記》,寫道祖呂洞賓在邯鄲店度化盧生,如元代劉天素、謝西蟾編《金蓮正宗仙源像傳》“純陽子”條所記;二是將這一故事改寫成鐘離權度呂洞賓黃粱夢覺,如元初趙道一編修《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四五“呂嵒”條所記。這樣,呂洞賓黃粱夢題材戲曲也就有了兩種選擇。元末明初谷子敬《邯鄲道盧生枕中記》雜劇、無名氏《呂翁三化邯鄲讓》雜劇、明代湯顯祖《邯鄲夢》傳奇即是寫呂洞賓度化盧生事;而元代馬致遠等人合撰的《開壇闡教黃粱夢》雜劇、明代蘇漢英《呂真人黃粱夢境記》傳奇等則是敷演鐘離權度化呂洞賓事。
不僅呂洞賓黃粱夢題材戲曲淵源有自,呂洞賓飛劍斬黃龍、松(柳)樹精、三戲白牡丹題材戲曲;八仙中另外七仙故事戲曲;其他各種道教題材戲曲,如表現仙凡戀愛的柳毅傳書劇、劉晨阮肇入桃源遇二仙女劇、裴航遇云英劇,神仙驅邪除魔題材戲曲,如張?zhí)鞄煶齽 ⒍缮癯?、鐘馗捉鬼劇,還有哲理性、悟世性較強的莊周悟道劇等,也都分別具有故事源流。文人撰述、民間傳說、道教徒的神話建構錯綜夾雜、交融匯合,既為道教題材戲曲的興盛提供了無盡的素材,也為道教題材戲曲作家們提供了大量可資借鑒的情節(jié)和藝術技法。劇作家們在前人載述和仙事傳說的文化浸染下,很自然地將神仙道化戲當作他們重要的創(chuàng)作選擇。
戲曲作家們熱衷于創(chuàng)作道教題材戲曲,有的是由于作家有濃郁的道教情結和宗教皈依感,有的只是作家對現實感到失望乃至絕望后的無奈選擇,即使是精神上皈依道教的文人,往往也都有經歷科第仕宦坎坷或生活不如意的痛苦過程,他們在表達出世情懷的同時也常常流露出他們曾經的政治愿望和人生理想。實際上,不僅是劇作家,即使是一些道教徒甚或是道教祖師,有的也經歷了由儒入道的人生歷程和入世受阻被迫轉向方外仙界的心路歷程。如名列八仙又位列全真教北五祖之一的呂洞賓、全真教南五祖之一的白玉蟾、既是全真教創(chuàng)始人又位列北五祖和七真中的王重陽,都有學儒應試、入宦為官的經歷,他們或科試不舉,或仕途不順,才憤而棄儒入道,他們在悟道出家之前都曾有過積極入世的人生追求。
元代民族矛盾尖銳,文人社會地位低下,政治黑暗,司法苛嚴,漢人受到民族歧視,文人仕途難以顯達,人們有怨恨和不滿卻不能公開表達。元雜劇作家們大多處于這樣一種生存境地,他們有抱負卻難以實現,有才能卻難以施展,他們內心對現實頗多失望和絕望,卻又不能公開揭露和批判朝政,于是便別尋他法,借助道教題材戲曲迂回曲折地表達自己的內心隱曲,借神仙和隱士之口宣泄自己的內心不滿。通過道教題材戲曲對方外世界和隱居生活的描寫,我們可以感受到劇作家們因現實碰壁而被迫轉寫隱逸之樂的痛苦和無奈?!啊裣傻阑瘎〉淖髡呤紫炔皇菑牡澜掏?、佛教徒的立場來宣揚弘法度世的教義和方法的,而是從一個苦悶而清高的知識分子的立場來鄙視名利富貴,宣揚超然物外的人生態(tài)度的。在昏天黑地之中,爭名奪利、蠅營狗茍之徒甚多,‘神仙道化’劇的作者們宣布塵寰的齷齪,爭逐的無聊,描繪出一幅空闊、飄然、淡泊的精神世界,這顯然是不可多加責難的。他們郁悶難耐,又不愿同流合污,于是便引來陣陣仙風道氣,怯除郁悶。無論如何,這是一種與黑暗的現實相對的審美形態(tài)?!庇嗲镉晗壬@段話很好地道出了劇作家們創(chuàng)作神仙道化劇這類道教題材戲曲的精神心態(tài)。
在元雜劇作家中,馬致遠是對神仙道化題材頗感興趣的劇作家,他的 《岳陽樓》、《黃粱夢》、《任風子》三劇寫度人出世,《陳摶高臥》寫高士隱逸。馬致遠的生平資料不多,從《錄鬼簿》可知他曾任江浙行省務官,從他的散曲和雜劇作品可以看出,他頗有政治抱負,然而仕宦生涯卻蹉跎坎坷,他因此厭惡官場而萌生退隱之意,其實他的心中始終具有郁塞不平之氣。馬致遠在【大石調·青杏子】《悟迷》中吟詠自己的身世:“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他也曾躋身宦海希望揚帆遠航,然而官場黑暗使得他難有作為。馬致遠終于悟到“爭名利,奪富貴,都是癡”(【南呂·四塊玉】《嘆世》),為了保全性命于亂世,他激流勇退,“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雙調·夜行船】《秋思》),毅然掙脫名韁利鎖的束縛。《黃粱夢》中鐘離權對呂洞賓點化道:“俺閑遙遙獨自林泉隱,你虛飄飄半紙功名進。你看這紫塞軍、黃閣臣,幾時得個安閑分,怎如我物外自由身?!保ǖ谝徽邸居秃J】)這正是馬致遠經歷宦海沉浮后厭惡官場情緒的流露。而“功名二字,如同那百尺竿上調把戲一般,性命不?!保ā饵S粱夢》第一折)?!叭ж灦?,一品官二品職,只落的故紙上兩行史記,無過是重裀臥列鼎而食。雖然道臣事君以忠,君使臣以禮,哎,這便是死無葬身之地,敢向那云陽市血染朝衣!”(《陳摶高臥》第三折【滾繡球】)更是對統(tǒng)治者殘暴、官場險惡作了一針見血的揭露。既然政治如此令人懼怕、如此不可為,那只能及早抽身遠離是非地,退隱林泉雖屬無奈,畢竟可以避禍保身。馬致遠的神仙道化劇在抒寫神仙世界之樂和隱逸林泉之趣的同時,實際上也表現出他對現實政治的否定,灑脫的外表下依然隱藏著不甘和無奈。李澤厚先生評價一些悲觀主義的文學道:“表面看來是如此頹廢、悲觀、消極的感嘆中,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依戀。”馬致遠的神仙道化劇,以及其他許多看似消極的道教題材戲曲,都符合這種創(chuàng)作特征。
明初兩位藩王——寧王朱權、周憲王朱有燉也都創(chuàng)作有道教題材戲曲,他們創(chuàng)作此類劇作都帶有韜光養(yǎng)晦、遠災避禍的政治用心。朱權是朱元璋第十七子,被封于大寧(今屬內蒙古),世稱寧王,卒謚獻,又稱寧獻王。在朱元璋的皇子中,朱權是才智出眾、很有能力的一人,靖難之前他擁兵塞北,威權赫赫。建文帝朱允炆削藩時,燕王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朱棣計賺脅迫朱權入燕,朱權“時時為燕王草檄”。雖然靖難之中朱權對燕王朱棣有功,且朱棣對他曾有允諾,然而朱棣登基后,朱權不僅未受重用,反而頗受猜忌與防范,后來他更曾受仁宗詰難。朱權請封蘇州、杭州,皆不允,后改封南昌。朱權由此視政治為畏途,他逐漸遠離政治,傾心修道與著述。朱權的雜劇今知有十二種,現存兩種,今存的《沖漠子獨步大羅天》寫沖漠子被呂純陽等超度入道授予真人稱號,沖漠子用得道之樂來自勉自慰,劇中的沖漠子實際上是朱權的自況。已經佚失的《瑤天笙鶴》、《白日飛升》、《辯三教》從劇名可知也是道教題材內容。朱權之所以傾慕道仙生活創(chuàng)撰神仙道化劇,既是他人生后半期思想與志趣轉變的結果,也是他韜晦遠禍全身自保的一種手段。朱有燉是朱元璋第五子朱橚的長子,世稱周憲王。朱有燉雖然貴為皇孫,但由于明初皇室內部爭斗激烈,加上其父有異志、被人告發(fā)謀反,其弟朱有爝也不安分,朱有爝既告發(fā)父親朱橚又劾奏兄長朱有燉,其家族身陷皇家斗爭的旋渦,故朱有燉熟知政治的險惡與無情。屢經風波的朱有燉養(yǎng)成了小心謹慎的個性,他遠離政治,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傾注到了文藝創(chuàng)作尤其是雜劇創(chuàng)作中來。朱有燉作有雜劇三十一種,神仙道化劇是其主要內容之一,《張?zhí)鞄熋鲾喑姐^月》、《群仙慶壽蟠桃會》、《洛陽風月牡丹仙》、《瑤池會八仙慶壽》、《福祿壽仙官慶會》、《東華仙三度十長生》、《呂洞賓花月神仙會》、《南極星度脫海棠仙》、《河嵩神靈芝慶壽》等劇作均屬道教神仙戲。朱有燉的神仙道化劇多以賀壽長生為主題,著力表現神仙世界的美好,在歌舞升平中營造“萬萬載永歡娛,千千年共榮顯”(《洛陽風月牡丹仙》第四折【尾聲】)的喜慶景象。這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作者毫無政治用意,其實這也正是朱有燉憂懼政治而深藏不露、韜光養(yǎng)晦的全身方式。
明代偉大的戲劇家湯顯祖之 “玉茗堂四夢”中也有“二夢”表達出世情懷。湯顯祖既天分聰穎又學養(yǎng)深厚,既有政治抱負又有施政才能,然而由于他不附權貴性情清傲,彈劾權臣抨擊朝政,而致遠謫貶官,后來他憤而辭職回鄉(xiāng)隱居。中年以前的湯顯祖富有政治熱情,晚年的湯顯祖則對現實政治完全失望。湯顯祖退隱家鄉(xiāng)后創(chuàng)作的《邯鄲記》、《南柯記》鮮明地表現出他心灰意冷的無奈心境?!逗愑洝贰ⅰ赌峡掠洝贩謩e取材于唐傳奇沈既濟的《枕中記》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邯鄲記》中的盧生在經歷了夢中的榮華富貴,夢醒后隨呂洞賓入道;《南柯記》中的淳于棼在做了一枕南柯美夢后,悟透世事皈依佛門。表面上看,盧生與淳于棼一入道山一進佛門,湯顯祖創(chuàng)作《邯鄲記》與《南柯記》兩劇所宗奉的主導思想似乎有所區(qū)別,但實際上佛道義理相通,入道歸佛均為由現實此岸走向虛幻彼岸,兩劇所表達的均是湯顯祖對現實感到失望和無奈的出世思想。另外湯顯祖寫盧生與淳于棼為官,前者靠的是金錢賄賂,后者靠的是駙馬爺這層裙帶關系,兩劇對官場黑暗多有揭露,這也是湯顯祖貌似超然現實世界之外實則無法忘懷現實政治的內心反映。
道教題材戲曲中有為數不少的神仙慶壽喜慶劇,這類劇作的出現和道教神仙長生喜慶的象征意義有關。道教在自神其教的發(fā)展過程中,建立起了完整的神仙譜系,道教許多神仙被賦予了身份尊貴、長生不老、神通廣大、快樂逍遙的形象標簽。如元始天尊以“生于太元之先……天尊之體,常存不滅”(卷三十五《經籍志四》),至尊而長生。太上老君“生于無始,起于無因,為萬道之先,元氣之祖也”(卷一〇二《混元皇帝圣紀》)。儼然為人類始祖。西王母既擁有長生不死之藥,又擁有仙桃即蟠桃、玉桃,嫦娥食不死之藥得以升天成仙,而同樣,“玉桃,服之長生不死。若不得早服之,臨死日服之,其尸畢天地不朽。 ”(卷十引《神農經》語)西王母的這兩樣寶物,人們無論服食哪一種,都能長生不死、得道成仙,故西王母成為賜壽降福的福壽之神。鐘離權、呂洞賓等八仙們法力無邊,神通廣大,也是人們敬仰與喜愛的神仙群體。神仙們作為方外仙群,往往和長生福瑞聯系在一起,因此在人們的印象中,這些神仙們就成為祥瑞的化身。而道教除了有否定人世紅塵各種貪欲的一面外,也有倡導貴生長生的一面,這樣,道教神仙頻頻下凡出現在慶壽喜慶劇作中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統(tǒng)治者和權貴人物在享受現世生活的同時,總希望能永久擁有尊貴的生活,普通民眾在生活不如意中也非??逝文芨淖儸F世處境,像神仙那樣無憂無慮地生活。戲曲的一個重要功能是娛樂,戲曲的一個重要表演場合是節(jié)慶壽慶。無論是社會哪一階層的人,在節(jié)慶壽慶等場合,人們都希望暫時忘卻現實的煩惱,都希望有吉祥美好的祝愿,在這樣的文化心理下,各種神仙登場賀喜的喜慶劇就特別受到人們的青睞。明清時宮廷都有戲曲活動,許多屬于節(jié)慶壽慶演出。清代張照受命主持宮廷大戲,其中有“月令承應”、“九九大慶”、“法宮奏雅”三類節(jié)日戲曲,分別在歲時節(jié)令、皇室尊貴人物生日慶賀、宮廷各種喜慶活動時搬演,均是吉祥喜慶的內容,其中道教神仙出場的戲目很多?!霸铝畛袘睉蛑械摹度合筛皶?、《天官祝?!贰ⅰ队衽I盆》等,“九九大慶”戲中的《洞仙共?!?、《吉星葉慶》等,“法宮奏雅”戲中的《群仙呈技》、《群星拱護》等,都有道教神仙賀喜祝福的場面。不僅宮廷節(jié)慶壽慶求喜慶,民間在壽慶等活動時同樣求吉祥,因此引神仙下凡賀壽致喜表達美好祝愿的戲曲一直在涌現。
不少神仙賀喜劇,并沒有什么曲折的故事內容,劇作主旨單一,情節(jié)簡單,劇作家們創(chuàng)作此類劇作就是因為它們有喜慶表演的接受需求。朱有燉是創(chuàng)作神仙賀喜劇較多的一位作家,雖然他隱藏有躲避迫害、遠離是非的政治韜晦用心,但貴生樂生思想、滿足自己與他人的太平喜樂需求同樣是重要的創(chuàng)作追求。朱有燉《群仙慶壽蟠桃引》中說:“自昔以來,人遇誕生之日,多有以詞慶賀者,筵會之中,以效祝壽之忱?!蚶m(xù)傳奇一本,付之歌,唯以資宴樂之喜慶耳。 ”他的《呂洞賓花月神仙會》序言也說:“予以為長生久視,延年永壽之術,莫踰于神仙之道。制傳奇一帙以為慶壽之詞,抑揚歌頌于酒宴佳會之中,以佐樽歡,暢于賓主之杯,亦古人祝壽之義耳?!币詰蚯鷣響c壽賀喜,必然要注重氣氛的祥樂,如果劇作吉祥意味不夠,即使是神仙出場,也依然不適合在喜慶場合搬演。朱有燉 《瑤池會八仙慶壽引》中說:“慶壽之詞,于酒席之中,伶人多以神仙傳奇為壽。然甚有不宜用者,如《韓湘子度韓退之》、《呂洞賓岳陽樓》、《藍采和心猿意馬》等體,其中未必言詞盡善也。故予制《蟠桃會》、《八仙慶壽》傳奇,以為慶壽佐樽之設,亦古人祝壽之意耳?!奔热缓彶幌橹畱虿贿m宜在慶壽喜慶場合搬演,劇作家們就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喜樂性強的神仙賀喜劇來應專門之需。
綜觀道教神仙賀喜劇,常有元始天尊、東華帝君、太上老君、南極仙翁、西王母、三官、福祿壽三星、八洞神仙、黃眉翁、嫦娥仙子、荷花仙子、凌波仙子等尊貴喜慶神仙,靈龜、仙鶴等靈長動物,金丹寶箓、仙丹蟠桃、靈芝瑞草、松竹梅花等奇珍異寶與吉祥之物。這些仙人仙物出現在劇中,不僅熱鬧了氣氛,更增添了祥瑞喜慶的色彩。如仙桃獻壽是神仙賀喜劇中常見的內容,此故事之所以頻被引入劇中,就是因為西王母蟠桃傳說寓意好,蟠桃“三千年一著子”,“食此可得極壽”,劇中出現仙桃獻壽的情節(jié),能夠極好地表現對壽主長生的祝愿。王陽明《題壽外母蟠桃圖》中說:“夫王母蟠桃之說,雖出于仙經異典,未必其事之有無。然今世之人多以之祝愿其所親愛,固亦古人岡陵松柏之意也。 吾從眾可乎? ”(卷二十四《外集六》)雖然人們知道無人能長生不死,但大家還是喜歡西王母蟠桃長生不老的吉壽寓意,仙桃祝壽劇頻頻涌現,正是人們祈壽求瑞心理的反映。隨著道教神仙人物逐漸由宗教人物變?yōu)槲幕宋?,道教神仙人物的喜慶象征意義獲得了越來越廣泛的民俗化接受,人們樂于在戲曲中見到尊貴長生、福祿無限的神仙人物,這樣道教神仙賀喜劇也就始終繁盛而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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