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廈門大學哲學系,福建廈門 361005)
“誠”是朱熹學術體系的最高境界——以《大學章句》、《中庸章句》為中心的討論
樂愛國
(廈門大學哲學系,福建廈門 361005)
朱熹的學術以《四書章句集注》為核心,以《大學章句》的格物致知論為起點、以《中庸章句》的“誠”為歸宿。因此,朱熹的學術不僅講“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以格物致知論為出發(fā)點,而且還以敬為本,在“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過程中,達到天人合一的“誠”的最高境界,并且是對道統(tǒng)“十六字心傳”的一種延續(xù)。
朱熹;《大學章句》;《中庸章句》;道統(tǒng);十六字心傳
朱熹的學術以《四書章句集注》為核心。在朱熹看來,“四書”以《大學》為綱領、以《中庸》為大本,所謂“《大學》是通言學之初終,《中庸》是直指本原極致處”。 然而,由于種種原因,學術界多以朱熹《大學章句》為依據,強調朱熹的格物致知論在其學術體系中的重要地位。為此,筆者曾在所撰《朱子格物致知論研究》中提出朱熹《大學章句》的格物致知論是其學術體系的出發(fā)點。但是,朱熹的學術,不僅于此,朱熹《中庸章句》通過對《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的詮釋,把“中”與“誠”統(tǒng)一起來,把“誠”看作是《中庸》全篇的樞紐,構成了以《大學章句》的格物致知論為出發(fā)點、以《中庸章句》的“誠”為歸宿的學術體系。
朱熹《大學章句》“格物致知補傳”講“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然而,朱熹又認為,“心具眾理”。《大學章句》在注“明明德”時指出:“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睂Υ?,《大學或問》解釋說:“惟人之生乃得其氣之正且通者,而其性為最貴,故其方寸之間,虛靈洞徹,萬理咸備,蓋其所以異于禽獸者正在于此,而其所以可為堯舜而能參天地以贊化育者,亦不外焉?!敝祆溥€說:“明德是自家心中具許多道理在這里。”又說:“能存得自家個虛靈不昧之心,足以具眾理,可以應萬事,便是明得自家明德了?!憋@然,朱熹《大學章句》所謂“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實際上就是講“心具眾理”。朱熹較多地講“心具眾理”。他說:“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以出者也?!敝祆溥€說:“心雖是一物,卻虛,故能包含萬理?!薄靶闹w湛然虛明,萬理具足。 ”“心包萬理,萬理具于一心?!辈⑶屹澩T人李孝述所言:“心惟虛靈,所以方寸之內體無不包,用無不通,能具眾理而應萬事?!薄靶木弑娎?,心雖昏蔽而所具之理未嘗不在。 ”由此可見,朱熹《大學章句》講“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實際上同時也認為理具于心,“心具眾理”。所以,朱熹《大學或問》在進一步解說《大學章句》“格物致知補傳”時特別強調,格物致知并不是“不求諸心,而求諸跡,不求之內,而求之外”,指出:“人之所以為學,心與理而已矣。心雖主乎一身,而其體之虛明,足以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物,而其用之微妙,實不外乎一人之心,初不可以內外精粗而論也。”
朱熹講“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并且說:“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敝祆溥€說:“《大學》是圣門最初用功處,格物又是《大學》最初用功處?!薄案裎镏轮恰洞髮W》第一義,修己治人之道無不從此而出?!睆娬{“格物致知”在為學成人過程中的首要性。問題是,朱熹又講“心具眾理”,那么,為什么不可以直接探究其心而要通過“格物”以窮天下萬物之理呢?《大學章句》注“明明德”,不僅講“心具眾理”,而且還接著說:“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朱子語類》載朱熹說:“明德是自家心中具許多道理在這里。本是個明底物事,初無暗昧,人得之則為德。如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從自家心里出來,觸著那物,便是那個物出來,何嘗不明。緣為物欲所蔽,故其明易昏。如鏡本明,被外物點污,則不明了?!痹谥祆淇磥?,“心具眾理”,但是又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有時而昏。既然為昏,又如何明?所以,必須“即物而窮其理”,“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p>
正是因為 “心具眾理”,“格物”不僅僅只是“即物而窮其理”的工夫,所以,朱熹特別強調“格物”除了向外求理,更應當指向人的內心,必須以“敬”為本。朱熹說他的《大學章句》“格物致知補傳”取自二程之意,為此,《大學或問》不僅引述二程有關格物致知的途徑和方法的言論,歸結為十條,并指出“此十條者,皆言格物致知所當用力之地,與其次第功程也”,而且還引述二程所言“格物窮理,但立誠意以格之,其遲速則在乎人之明暗耳”,“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致知在乎所養(yǎng),養(yǎng)知莫過于寡欲”,“格物者,適道之始,思欲格物,則固已近道矣。是何也?以收其心而不放也”,并指出:“此五條者,又言涵養(yǎng)本原之功,所以為格物致知之本者也?!憋@然,在朱熹看來,“涵養(yǎng)本原之功”為“格物致知之本”?!洞髮W或問》還說:“圣人設教,使人默識此心之靈,而存之于端莊靜一之中,以為窮理之本?!憋@然,在朱熹看來,格物窮理要以“敬”為本。朱熹還明確指出:“持敬是窮理之本?!薄坝谜\敬涵養(yǎng)為格物致知之本。”
然而,朱熹《大學章句》“格物致知補傳”為什么只是講“格物致知”,而沒有講“敬”?《大學或問》說:“昔者圣人……于其始教,為之小學,而使之習于誠敬,則所以收其放心、養(yǎng)其德性者,已無所不用其至矣。及其進乎大學,則又使之即夫事物之中,因其所知之理,推而究之,以各到乎其極,則吾之知識,亦得以周遍精切而無不盡也。”在朱熹看來,圣人之教分小學、大學兩個階段,小學“習于誠敬”,以“收其放心、養(yǎng)其德性”,大學則格物致知。另據《朱子語類》載,問:“‘格物’章補文處不入‘敬’意,何也?”朱熹曰:“‘敬’已就小學處做了。此處只據本章直說,不必雜在這里,壓重了,不凈潔?!彼裕熳诱J為,為學應當先為之小學,“習于誠敬”,然后才進乎大學,格物致知;若是“不曾做得小學工夫,一旦學《大學》,是以無下手處”,在這種情況下,就應當“自持敬始,使端愨純一靜專,然后能致知格物”。
朱熹《大學章句》“格物致知補傳”雖然沒有講“敬”,但并不等于大學階段就不再需要“敬”?!洞髮W或問》說:“蓋吾聞之,‘敬’之一字,圣學所以成始而成終者也。為小學者,不由乎此,固無以涵養(yǎng)本原,而謹夫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與夫六藝之教。為大學者,不由乎此,亦無以開發(fā)聰明、進德修業(yè),而致夫明德、新民之功也。……敬者,一心之主宰,而萬事之本根也。知其所以用力之方,則知小學之不能無賴于此以為始;知小學之賴此以始,則夫大學之不能無賴乎此以為終者,可以一以貫之而無疑矣。蓋此心既立,而由是格物致知以盡事物之理,則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币虼?,朱熹說:“‘敬’字是徹頭徹尾工夫。自格物、致知至治國、平天下,皆不外此。”
朱熹特別強調“敬”對于格物致知的重要性。他說:“能居敬,則窮理工夫日益密?!薄安怀志矗吹览肀愣忌?,不聚在這里?!鄙踔吝€明確指出:“《大學》須自格物入,格物從敬入最好。只敬,便能格物?!薄啊础蛔?,萬善根本。涵養(yǎng)省察,格物致如,種種工夫,皆從此出,方有據依?!币虼耍酥v“格物致知是《大學》第一義”,朱熹還講過“‘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洞髮W》“格物致知”為第一義,是就工夫之先后而言;“敬”乃圣門第一義,是就工夫之根本而言。這就是所謂“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
朱熹所謂“敬”乃圣門第一義的思想,在《中庸章句》中得到了充分發(fā)揮。《中庸》之“中”兼“中和”而言?!爸小?,即“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即“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和”,“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所以,天下之大本、天下之達道在于心的“未發(fā)”、“已發(fā)”之中。對于“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朱熹說:“‘喜怒哀樂未發(fā)謂之中’,程子云:‘敬不可謂之中,敬而無失,即所以中也。’”又說:“未發(fā)之際,便是中,便是‘敬以直內’,便是心之本體?!薄爸皇浅>?,便是‘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也。”認為要達到“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就必須“敬而無失”。對于“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和”,朱熹說:“敬是‘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和是‘發(fā)而皆中節(jié)之和’。才敬,便自然和?!薄熬磁c和,亦只是一事。敬則和,和則自然敬?!彼?,朱熹要求把“敬”貫穿于“未發(fā)”、“已發(fā)”之中。他說:“當其未發(fā),此心至虛,如鏡之明,如水之止,則但當敬以存之,而不使其小有偏倚;至于事物之來,此心發(fā)見,喜怒哀樂各有攸當,則又當敬以察之,而不使其小有差忒而已?!庇终f:“未發(fā)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養(yǎng)之實;已發(fā)之際,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間。”“其未發(fā)也,敬為之主而義已具;其已發(fā)也,必主于義而敬行焉。”所以,在朱熹看來,要在心的“未發(fā)”、“已發(fā)”之中把握天下之大本、天下之達道,關鍵在于“敬”。
《中庸》講“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朱熹《中庸章句》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把“誠”界定為“真實無妄”,又說:“誠者,實理之謂也?!边€說:“大抵‘誠’字,在道則為實有之理,在人則為實然之心。 ”朱熹還通過分析“誠”與“敬”的關系,認為“誠”比“敬”更為根本。他說:“‘謹’字未如敬,敬又未如誠。程子曰:‘主一之謂敬,一者之謂誠?!瓷惺侵Α!薄罢\,實理也……實理該貫動靜,而其本體則無為也。 ”
正是在深入闡釋《中庸》“誠”的內涵的過程中,朱熹明確提出“誠”是《中庸》全篇的樞紐,指出:“蓋此篇大指,專以發(fā)明實理之本然,欲人之實此理而無妄,故其言雖多,而其樞紐不越乎‘誠’之一言也?!倍矣终J為《中庸》講“中”與講“誠”是統(tǒng)一的。他說:“中是道理之模樣,誠是道理之實處,中即誠矣?!边€說:“中與誠……固是一事,然其分各別:誠是實有此理,中是狀物之體段?!蓖瑫r,他又強調“誠而中”,指出:“誠而中者,‘君子之中庸’也;不誠而中,則‘小人之無忌憚’耳?!?/p>
在朱熹《中庸章句》看來,“誠”既是天道也是人道,“天理之本然也”。就“誠”是天道而言,“天地之間,惟天理為至實而無妄,故天理得誠之名,若所謂天之道、鬼神之德是也”。朱熹還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不過曰‘誠’而已。不貳,所以誠也。誠故不息,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 ”就“誠”是人道而言,朱熹認為“誠”比“五達道”、“三達德”更為根本,認為“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與“知、仁、勇”三者,“一有不誠,則人欲間之,而德非其德矣”。因此,朱熹講“凡事皆欲先立乎誠”。同時,朱熹還特別強調,誠者,既能成己,又能夠成物。他說:“人之心一有不實,則雖有所為,亦如無有,而君子必以誠為貴也。蓋人之心能無不實,乃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無不行矣?!\雖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則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p>
尤為重要的是,朱熹《中庸章句》進一步強調“誠”為圣人之德、圣人之心,指出:“圣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則亦天之道也。”又說:“圣人之心為至實而無妄,故圣人得誠之名。”“誠是天理之實然,更無纖毫作為。圣人之生,其稟受渾然,氣質清明純粹,全是此理,更不待修為,而自然與天為一?!憋@然,在朱熹看來,“誠”與圣人之德、天地之道是一致的。
朱熹認為,《中庸》第二十二章從圣人“至誠”而能“盡己之性”,進而能夠“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直至“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實際上是一個由內而外、“至誠”與“至圣”統(tǒng)一起來的過程;《中庸》第二十六章講“至誠”而能“悠久”、“博厚”、“高明”,說的是“圣人與天地同用”,而“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則說的是“圣人與天地同體”。這就把圣人之德與天地之道統(tǒng)一起來了。
朱熹《中庸章句》特別強調“至誠之道”與“至圣之德”的統(tǒng)一,既展現(xiàn)圣人與天地同體、同用、同德的最高境界,指出:“惟圣人之德極誠無妄,故于人倫各盡其當然之實,而皆可以為天下后世法,所謂經綸之也。其于所性之全體,無一毫人欲之偽以雜之,而天下之道,千變萬化皆由此出,所謂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則亦其極誠無妄者,有默契焉?!币詾槭ト酥琳\,因而在根本上與天地化育相一致;又進一步認為只有“至誠”才能達到“至圣”,指出:“至誠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誠不能為,則亦非二物矣?!辈⑶艺J為“至圣”與“至誠”是表里關系,“至圣,是其德之發(fā)見乎外者”,“至誠, 則是那里面骨子”;“圣以德言,誠則所以為德也”,強調“至誠”對于“至圣”的根本性。尤為重要的是,朱熹《中庸章句》還特別要求在“圣人之德而極其盛”之時,“用心于內,不求人知,然后可以謹獨誠身,而訓致乎其極”,“至于‘無聲無臭’而后已”。 這顯然已經超越了“涵養(yǎng)須是敬,進學則在致知”的工夫論層面,而達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這不僅僅是一種道德境界,更是一種天地境界,即朱熹《中庸章句》所謂“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氣順,則天地之氣亦順矣”,《中庸》所謂“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
朱熹《中庸章句·序》認為,從堯、舜、禹至孔子、孟子的道統(tǒng)所傳之“道”在于“心”,在于《尚書·大禹謨》所言“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即所謂“十六字心傳”,而《中庸》“乃孔門傳授心法”。朱熹之所以作 《中庸章句》,也是為了接續(xù)這個以“心”為主軸的道統(tǒng)。因此,他把“誠”看作《中庸》全篇的樞紐,將“至誠”與“至圣”統(tǒng)一起來。
朱熹雖然沒有明確把圣人的道統(tǒng)之學稱為“心學”,但是,他的再傳弟子真德秀撰《心經》并附贊曰:“舜禹授受,十有六言,萬世心學?!焙位诮庹f朱熹詩句“大哉精一傳,萬世立人紀”時認為,此詩“明列圣相傳心學之妙,惟在一敬”,顯然是把朱熹《中庸章句·序》所謂堯、舜、禹至孔、孟的道統(tǒng)之學稱為“心學”。朱熹門人黃榦認為朱熹以“居敬以立其本,窮理以致其知,克己以滅其私,存誠以致其實”四者存諸心,將朱熹學術列入道統(tǒng)之“心學”;陳埴甚至明確指出“格物致知,研窮義理,心學也”,直接稱朱熹的學術為“心學”。
與朱熹同時代的陸九淵,講“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這與朱熹《中庸章句》所謂“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是相似的。陸九淵講“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這與朱熹《大學章句》所謂“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是一致的。陸九淵講“先立乎其大者”,要求“先發(fā)明人之本心”,這與朱熹《中庸章句》講“凡事皆欲先立乎誠”是相通的。朱熹還明確把“尊德性”視為“大者”,而把“道問學”視為“小者”,并指出:“不先立得大者,不能盡得小者?!敝祆溥€說:“大抵人要讀書,須是先收拾身心,令稍安靜,然后開卷方有所益。 ”這與陸九淵所謂“田地不凈潔,亦讀書不得”,大同而小異。
朱熹之后,王陽明接著講道統(tǒng) “十六字心傳”,明確指出:“圣人之學,心學也。”把圣人的道統(tǒng)之學稱為“心學”,同時還把陸九淵之學列入道統(tǒng),指出:“陸氏之學,孟氏之學也。”但是把朱熹的“格物”誤讀為“析‘心’與‘理’而為二”,并指出:“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亡。”把朱熹的格物致知論與道統(tǒng)“十六字心傳”對立起來。事實上,朱熹雖然承認心之外有物之理的存在,但又認為,“心具眾理”,萬物之理統(tǒng)一于心。尤其是,朱熹還說:“仁者心便是理。”“仁者理即是心,心即是理?!辈⑶艺J為,只要通過格物,“今日明日積累既多,則胸中自然貫通。如此,則心即理,理即心,動容周旋,無不中理矣”。此外,朱熹還明確講“心與理一”。他說:“心與理一,不是理在前面為一物。理便在心之中?!庇终f:“理無心,則無著處?!薄叭收咝呐c理一,心純是這道理。”并以此與釋家相區(qū)分,指出:“儒、釋之異,正為吾以心與理為一,而彼以心與理為二耳。 ”又說:“吾以心與理為一,彼以心與理為二,亦非固欲如此,乃是其所見處不同。彼見得心空而無理,此見得心雖空而萬物咸備也。 ”因此,在朱熹那里,“心”與“理”并不是對立的,不能認為朱熹是“析‘心’與‘理’而為二”。
王陽明雖然反對朱熹《大學章句》的格物致知論,但是接受了《大學章句》所謂“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指出:“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蓖蹶柮髟凇蹲详枙杭颉分兄赋觯骸熬又畬W,惟求得其心。雖至于位天地、育萬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謂‘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學者,學此者也;審問者,問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辯者,辯此者也;篤行者,行此者也。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故心外無學?!憋@然接受朱熹《中庸章句》注“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所言“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吾之心正,則天地之心亦正矣”。王陽明甚至還說:“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由此可見,陽明學講“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天地萬物,本吾一體”在一定程度上是從朱熹《大學章句》、《中庸章句》中引伸出來的。甚至陽明所撰《朱子晚年定論》也自謂:“自幸其說之不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p>
應當說,朱熹的學術,尤其是《中庸章句》具有豐富而深刻的“心學”內涵,與陸九淵一樣,在根本上都認為“心與理一”、“心即理”,他們之間的差異屬于大同而小異。然而,現(xiàn)代學者對于朱熹的研究,多以《大學章句》“格物致知補傳”為依據,以為朱熹“析‘心’與‘理’而為二”,并且較多強調朱熹的“理學”,而忽略其更為根本的“心學”內涵,似有偏頗之嫌。當然也有例外:
張岱年于1937年完成的《中國哲學大綱》雖然認為朱熹講“性即理”為理學、陸王講“心即理”為心學,但是又對朱熹的心說予以充分肯定,指出:“秦以后的哲學家中,論心最詳者,是朱子。朱子綜合張、程之思想,成立一精密周詳之心說?!庇终f:“朱子論心的話甚多,可總為四點:一,心之特質是知覺,乃理與氣合而后有;二,心是身之主宰;三,心統(tǒng)性情;四,人心與道心。”并且還說:“朱子之說,條理實甚縝密,乃張、程心說之大成?!鄙踔吝€認為,“象山雖是心學開山,與朱子之為理學宗師相對立;但象山論心,實不若朱子之詳備”。
錢穆于1948年發(fā)表的 《朱子心學略》開宗明義便說:“程朱主性即理,陸王主心即理,學者遂稱程朱為理學,陸王為心學,此特大較言之爾。朱子未嘗外心而言理,亦未嘗外心而言性,其《文集》、《語類》,言心者極多,并極精邃,有極近陸王者,有可以矯陸王之偏失者。不通朱子之心學,則無以明朱學之大全,亦無以見朱陸異同之真際?!睆娬{要從研究朱熹“心學”入手。接著,錢穆通過大量引述朱子所言,以證明朱子不外心言理、不外心言性,而且還說:“其明言心即理處尚多。”該文最后得出結論:“我嘗說,一部中國中古時期的思想史,直從隋唐天臺禪宗,下迄明代末年,竟可說是一部心理學史,個個問題都著眼在人的心理學上。只有朱子,把人心分析得最細,認識得最真。一切言心學的精彩處,朱子都有;一切言心學的流弊,朱子都免。識心之深,殆無超朱子之右者。今日再四推闡,不得不承認朱子乃當時心理學界一位大師?!?/p>
在朱熹看來,道統(tǒng)在于“心”,作《中庸章句》是為了接續(xù)這個以“心”為主軸的道統(tǒng),而這個“心”就是天人合一的“誠”。因此,如果將朱熹《大學章句》和《中庸章句》綜合起來考察,便不難發(fā)現(xiàn),朱熹的學術不僅講“天下之物莫不有理”,以格物致知論為出發(fā)點,而且還以敬為本,在“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的過程中,達到天人合一的“誠”的最高境界。這實際上正是朱熹對于道統(tǒng)“十六字心傳”的一種延續(xù)。
注釋:
(1)馮友蘭說:“天地境界的特征是:在此種境界中底人,其行為是‘事天’底。在此境界中底人,了解于社會的全之外,還有宇宙的全,人必于知有宇宙的全時,始能使其所得于人之所以為人者盡量發(fā)展,始能盡性。在此種境界中底人,有完全底高一層底覺解。此即是說,他已完全知性,因其已知天。他已知天,所以他知人不但是社會的全的一部分,而并且是宇宙的全的一部分。不但對于社會,人應有貢獻,即對于宇宙,人亦應有貢獻。人不但應在社會中,堂堂地做一個人,亦應于宇宙間堂堂地做一個人。人的行為,不僅與社會有干系,而且與宇宙有干系。他覺解人雖只有七尺之軀,但可以‘與天地參’。雖上壽不過百年,而可以‘與天地比壽,與日月齊光’?!保T友蘭:《新原人》,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年,第33-34頁)
(2)筆者認為,朱陸的差異在于朱熹既講“天命之性”又講“氣質之性”,而陸九淵“不知有氣稟之性”?!吨熳诱Z類》載朱熹說:“陸子靜(陸九淵)之學,看他千般萬般病,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把許多粗惡底氣都把做心之妙理,合當恁地自然做將去。……看子靜書,只見他許多粗暴底意思可畏。其徒都是這樣,才說得幾句,便無大無小,無父無兄,只我胸中流出底是天理,全不著得些工夫。看來這錯處,只在不知有氣稟之性?!保郏ㄋ危├杈傅拢骸吨熳诱Z類》(八)卷一百二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977頁]此段文字為葉賀孫錄,辛亥(1191年,朱熹62歲)以后所聞。朱熹《答鄭子上》說:“儒、釋之異,正為吾以心與理為一,而彼以心與理為二耳。然近世一種學問,雖說心與理一,而不察乎氣稟物欲之私,故其發(fā)亦不合理,卻與釋氏同病,又不可不察?!保郏ㄋ危┲祆洌骸痘掴窒壬煳墓募肪砦迨洞疣嵶由稀罚ㄊ模?,四部叢刊初編]此書信作于宋紹熙二年辛亥(1191年),這里所謂“近世一種學問”即指陸學。
[1][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四部叢刊初編.
[2]樂愛國.朱子格物致知論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10.
[3][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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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
B244.7
A
1001-862X(2014)06-005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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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重大課題攻關項目“百年朱子學研究精華集成”(12JZD007);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朱熹《中庸》學研究”(12FZX005)
樂愛國(1955—),浙江寧波人,廈門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理事、中國哲學史學會理事、中國朱子學會常務理事,主要研究方向:宋明理學、朱子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