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志
【摘要】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是對立的派別。如果說當代自由主義的代表是羅爾斯,那么當代保守主義的代表就是布魯姆。布魯姆對羅爾斯的批判典型地體現(xiàn)了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批判,而這種批判是通過如下四個方面的對立表現(xiàn)出來的:首先是自然狀態(tài)對原初狀態(tài),其次是優(yōu)越對平等,再次是合理性對理性,最后是等級制對民主制。通過對這些批判的深入分析,我們認為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批判與其說是揭示了自由主義的缺點,不如說是暴露了保守主義自身的問題。
【關鍵詞】政治哲學 保守主義 布魯姆 羅爾斯 自由主義
【中圖分類號】B151 【文獻標識碼】A
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除了自由主義、社群主義和功利主義等具有廣泛影響的派別以外,還有一個較少受到注意的派別——保守主義?!氨J刂髁x”不是一個定義清晰的概念,人們用它來指稱不同的思想,而這些思想之間可能存在很大的差別。而且,關于哪些派別屬于保守主義,人們之間也存在爭議。為了明確所指,本文所說的保守主義是指政治哲學中的斯特勞斯學派。
斯特勞斯學派認為,雖然自由主義在西方是居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但是它受到了歷史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的挑戰(zhàn)。這些保守主義者所說的歷史主義主要是指馬克思的思想,而文化相對主義則以尼采為代表。在斯特勞斯學派看來,當前人類面臨的最大威脅就是歷史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而能夠回擊它們的不是自由主義(因為自由主義在本質(zhì)上同歷史主義和文化相對主義一樣都屬于現(xiàn)代思想),而是保守主義(因為保守主義訴諸于古代思想)。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我們把斯特勞斯派稱為保守主義的。
布魯姆(Allan Bloom)是斯特勞斯的學生,也是斯特勞斯學派在當代的主要代表。在對方陣營中,毫無疑問羅爾斯(John Rawls)是當代自由主義最重要的代表。因此,布魯姆對羅爾斯的批判典型地體現(xiàn)了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批判。布魯姆的自由主義批判是通過如下四個方面的對立表現(xiàn)出來的:首先是自然狀態(tài)對原初狀態(tài),其次是優(yōu)越對平等,再次是合理性對理性,最后是一種更根本的對立——等級制對民主制。
自然狀態(tài)與原初狀態(tài)
布魯姆是從自然狀態(tài)與原初狀態(tài)的對立來開啟其自由主義批判的。自然狀態(tài)是古典契約論理論家所使用的概念,而原初狀態(tài)則代表了羅爾斯的新契約論。布魯姆不是契約論者,也不是霍布斯、洛克或盧梭的信徒,但是為了說明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觀念以及其正義理論存在內(nèi)在的缺陷,他把它同古典契約論學說的自然狀態(tài)進行比較,因為他相信,“原初狀態(tài)”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所發(fā)揮的作用同“自然狀態(tài)”在霍布斯、洛克和盧梭的契約論中所發(fā)揮的作用是一樣的。
布魯姆首先在“自然”概念上下工夫。他認為,自然是一種永恒的標準,什么是好人和什么是好社會,依賴于人的本性(自然)。在羅爾斯的正義理論中,古典契約論的“自然狀態(tài)”變成了新契約論的“原初狀態(tài)”,而布魯姆認為,“這種名稱的變化代表了思想實質(zhì)的巨大差別”。在他看來,古典契約論者同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是一致的,他們都主張關鍵的問題在于本性。但是他們對于羅爾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和古典契約論者所基于的人性形而上學論點是無法接受的。布魯姆認為,雖然羅爾斯有時候?qū)⑵湔撟C建立在人性的基礎之上,但他不想涉入關于人性的形而上學爭論,也就是說,羅爾斯希望利用自然狀態(tài)學說的優(yōu)勢,同時又不想要它所帶來的令人不快的理論后果。
對于古典契約論的理論家(如霍布斯)來說,人的最基本關切是保護自己。因為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脅,所以他才加入社會契約。這種恐懼不是假設,不是想象,而是一種體驗,一種伴隨人們一生的強有力的激情。這種恐懼思維的激情足以提供一種基于自我利益的解釋:人們之所以會忠于公民社會,是因為公民社會能夠保護他們。自然狀態(tài)表明,人們出于恐懼才締結契約,而死亡是對背棄契約的自然制裁。人們也有其他的激情,如追求幸?;蛏频挠?,但是與這種否定的激情(恐懼死亡)相比,它們都處于次一級的位置。人們加入公民社會是為了相互保護,而政府的唯一使命是確保和平。保護人們安全既是公民社會的起源,也是它的目的,這是霍布斯、洛克和盧梭等契約理論家們的共同觀點。
在布魯姆看來,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沒有達到自然狀態(tài)學說所達到的目標。一方面,在原初狀態(tài)中沒有任何東西對應于人的真實體驗,另一方面,死亡的恐懼作為加入公民社會并且接受其規(guī)則的動機消失了。隨著死亡恐懼作為基本動機的消失,對背棄契約的制裁也隨之消失。為了防止背棄契約,在公民社會有法律的懲罰。同樣,在先于公民社會的狀態(tài)中,就必須有自然的懲罰。如果一個人能夠通過背棄契約而受益,同時又不會受到懲罰,那么只有傻瓜才不會去這樣做。布魯姆認為,在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中,沒有死亡的恐懼,沒有自然的懲罰,這樣即使達成了一致的契約,也不會有對契約的一致遵守。
布魯姆對羅爾斯契約論的批判似乎是有道理的,但問題在于,政治哲學中存在兩種契約論。第一種是霍布斯式的契約論,它通常被稱為contractarianism。第二種是康德式的契約論,它通常被稱為contractualism。第一種契約論以合理性(rationality)為基礎,這意味著每個人都是自利的,以自我利益的最大化為目標,但是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時能夠接受合理性的約束。第二種契約論以理性(reason)為基礎,這意味著雖然每個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但是同時也尊重他人的利益,并且接受正義原則的約束。特別是在達成契約的過程中,第二種契約論要用理由來支持自己和說服別人,在正當理由的基礎上達成一致。羅爾斯的契約論屬于第二種,而這種契約論依賴的東西不是合理性(自我利益),而是理性(正義),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理由的贊同。因此,布魯姆在這個問題上的批評錯失了靶子。
如果說布魯姆用“自然狀態(tài)”來對抗羅爾斯的“原初狀態(tài)”,那么他用“恐懼”所對抗的則是羅爾斯的“公平”。羅爾斯把自己的正義理論稱為作為公平的正義,“公平”體現(xiàn)了他的理論特征。布魯姆認為,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在本質(zhì)上是個人主義的,而公平作為動機與個人主義是矛盾的。這樣,一旦我們離開了“原初狀態(tài)”,無知之幕打開了,這種動機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與此不同,當我們離開“自然狀態(tài)”的時候,在那里所發(fā)現(xiàn)的動機(死亡恐懼)仍舊在支配我們,提醒我們早先的狀況,為我們支持公民社會提供了理由。與之相比,公平僅僅是在原初狀態(tài)中開明自利者的理性選擇。在布魯姆看來,人有一種自然的社會性(natural sociality),而它同個人主義是不相容的,同羅爾斯所說的自由選擇也是不相容的。
布魯姆的最后一種對比是,在古典契約論理論家那里,最重要的事情是消極的,即避免死亡,在羅爾斯那里,最重要的事情是積極的,即追求幸福。古典契約論理論家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是因為他們否認存在某種最高的善,從而否認存在任何關于幸福的知識。對他們來說,只有各種各樣的善,而什么是幸福則是隨著欲望而變化的。人們在善的問題上永遠存在分歧。雖然人們在什么是善或幸福的問題上無法達成一致,但是他們在什么是惡的問題上卻能夠達成一致,并且盡力避免它,這樣他們就找到了堅固的基礎。布魯姆認為,羅爾斯一方面像現(xiàn)代的思想家一樣,不再試圖建立一種對所有人都有效的善的客觀標準,承認個人生活計劃的多樣性,另一方面又像前現(xiàn)代的思想家一樣,認為社會的目標是推進幸福。這樣羅爾斯在思想上就處于一種顧此失彼的境況:他既不能像古代人那樣就善的知識問題建立共識,也不能像現(xiàn)代人那樣就惡的問題達成一致。他所能告訴我們的只是,沒有共識,社會就不能存在,但是他卻沒有為達成這種共識提供必要的動機。布魯姆批評說,在羅爾斯的新契約論中,人們只有在“原初狀態(tài)”中以及“無知之幕”的后面才有可能產(chǎn)生共識,但是一旦“無知之幕”打開之后,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計劃與自由主義并不一致。
布魯姆的上述批評基于兩個理由:第一,自然狀態(tài)是真實的,而原初狀態(tài)是想象的;第二,作為動機,恐懼是人的真實體驗,而公平是一種假設。布魯姆的這兩個理由都是有問題的。一方面,同“原初狀態(tài)”一樣,“自然狀態(tài)”也是理論家的一種假設。把它當作一種歷史的事實,這對于一向自命博學的斯特勞斯派是一個諷刺。另一方面,即使在布魯姆所舉證的那些古典契約論理論家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把恐懼當作基本動機(例如洛克)。換言之,同公平動機的假設一樣,把恐懼作為人的動機也是一種理論假設。
優(yōu)越與平等
古典契約論者(霍布斯、洛克和盧梭)并不是布魯姆的同道,他只是把他們用作武器,來批評當代的自由主義。布魯姆也不相信古典契約論,他只是試圖說明,契約論并不是一種好的理論,而羅爾斯的新契約論是其中最差的。現(xiàn)在,布魯姆需要用自己的武器來對抗羅爾斯,這就是用保守主義來對抗自由主義,具體說就是用保守主義的“優(yōu)越”來對抗自由主義的“平等”。
對于羅爾斯式的自由主義者,正義總是意味著平等,因為人在本性上是平等的。對于布魯姆式的保守主義者,正義意味著不平等,因為人在本性上是不平等的。在布魯姆看來,自然把人區(qū)分為高貴者和卑賤者,其中少數(shù)人是優(yōu)越的,大多數(shù)人則屬于平庸之輩,這就是自然正義。相反,羅爾斯主張,自然無所謂正義不正義,正義是一種制度性的安排,用以克服自然分配的不平等,這就是社會正義。羅爾斯用差別原則來克服不平等的自然分配,而差別原則的參照點則是“最不利者”。對于布魯姆,“最不利者”就是平庸之輩,“更有利者”就是優(yōu)越者。他批評羅爾斯以“最不利者”為參照點,就是試圖削弱更有利者的自然天賦,以達到拉平人們自然天賦之間差別的目的。
為了證明“更有利者”優(yōu)于“最不利者”,優(yōu)越者高于平庸之輩,自然正義勝于社會正義,布魯姆用如下一些事例或觀點來批評羅爾斯。
首先,布魯姆引用了希羅多德(Herodotus)對一條巴比倫法律的解釋來影射羅爾斯。這條法律規(guī)定,所有待嫁的姑娘都要被拍賣,在拍賣中漂亮的姑娘能夠從富有的男人那里得到好價錢,而城邦則用拍賣所得的錢為丑姑娘提供嫁妝,以使她們變得更有吸引力。在布魯姆看來,漂亮姑娘就是羅爾斯的更有利者,丑姑娘就是最不利者,這條巴比倫法律相當于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整個事情的實質(zhì)就是平等主義者想要矯正自然的不正義。雖然羅爾斯一再強調(diào),正義原則所分配的是社會的基本善(自由、權利、機會、權力、收入和財富等),而不是自然的基本善(健康、漂亮和聰慧等),但布魯姆還是批評羅爾斯“不僅要使諸如金錢這樣的制度性基本善平等化,而且還要使自然的基本善平等化”。
其次,布魯姆用亞里士多德來批評羅爾斯沒有為“偉人”留下位置。布魯姆贊成古代的貴族政治,“偉人”在這種政治制度中是統(tǒng)治者。羅爾斯支持自由主義的民主制度,“偉人”在這種現(xiàn)代民主制度中沒有任何特殊的地位。在布魯姆看來,現(xiàn)代的民主制度違反了人的本性,其實質(zhì)是用多數(shù)的平庸之輩來統(tǒng)治少數(shù)的“偉人”。他以亞里士多德的論斷為例:城邦或者放逐“偉人”,以實行民主制;或者拋棄民主制,使“偉人”成為他們的統(tǒng)治者。雖然亞里士多德對兩者都不滿意,但他承認沖突是政治的本性。布魯姆批評羅爾斯沒有認識到政治的這種本性,在他那里,偉人與普通人之間的區(qū)別消失了,每個人都具有平等的價值,優(yōu)越性不復存在了。
最后,布魯姆用托克維爾和密爾來批評羅爾斯對民主制度的贊同。一方面,布魯姆批評說,在羅爾斯那里看不到托克維爾的這種關切:雖然民主主義者相信平等原則是正義的,但他們認識到現(xiàn)代社會不僅沒有為理智上和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提供肥沃的土壤,并且還試圖削弱這種優(yōu)越感。另一方面,布魯姆認為,雖然羅爾斯欽佩密爾,但從他對密爾的解釋中看不出,密爾試圖保護少數(shù)的優(yōu)越者免于多數(shù)人的暴政,并相信人類受到了平庸大眾的威脅。他批評說,對于羅爾斯,多數(shù)人的暴政僅僅對最不利者是一種威脅。布魯姆傲慢地諷刺說,羅爾斯已經(jīng)失去了認識“偉大”和“美”的能力。
布魯姆用“優(yōu)越”來對抗“平等”,其實質(zhì)是表達了保守主義者對自由主義之統(tǒng)治地位的不滿,對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不滿,對自啟蒙以來平等觀念逐漸深入人心的不滿。自由主義追求社會正義,而在社會正義中,平等是最重要的政治價值。與其相反,保守主義崇尚自然正義,而在自然正義中,有些人比其他人更為“優(yōu)越”。同古希臘哲學家和斯特勞斯本人一樣,布魯姆主張人們之間存在尊卑之分,存在優(yōu)越和低下之分。在布魯姆這樣的保守主義者看來,既然人們之間存在優(yōu)越于低下之分,而且優(yōu)越者高于低下者,那么尊重這種區(qū)分的等級制也就優(yōu)于給予所有人以平等尊重的民主制度。雙方爭論的東西表面上似乎是人的性質(zhì)——優(yōu)越或平等,實質(zhì)上是制度的性質(zhì)——等級制或民主制。
理性與善
在“自然狀態(tài)與原初狀態(tài)”的對立中,布魯姆假手古典契約論理論家來批評羅爾斯;在“優(yōu)越與平等”的對立中,他又借助希羅多德、亞里士多德和托克維爾等來對抗羅爾斯。現(xiàn)在讓我們來分析第三對概念——“理性與善”,而在這對概念中,布魯姆不再假手其他人,把批判的矛頭直接指向了羅爾斯。
布魯姆認為,羅爾斯《正義論》的第三部分“目的”是最令人迷惑的。在這一部分中,羅爾斯試圖證明,我們有一種合理的方式來決定什么是善,而且正義的實踐將會使我們得到幸福。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格勞孔和阿得曼托斯向蘇格拉底提出一個問題:正義的人是不是同時也是幸福的人?在布魯姆看來,《正義論》第三部分的實質(zhì)就是試圖以新的方式來回答這個老問題。布魯姆認為,羅爾斯無法完成這個任務,這不僅是因為他的自由主義使他無法排除任何偏愛(善),他的平等主義使他無法主張某些善比其他善是更合乎理性的或更高階的,而且更因為他的方法使他無法談論事物的真正本性。同時布魯姆又認為,如果羅爾斯想要避免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那么他就必須努力來回答這個問題。
布魯姆以理性與善的關系為主題,對羅爾斯提出了以下批評。
首先,羅爾斯對理性與善的關系的理解是錯誤的。布魯姆認為,從契約論來看,人的最根本動機是保護自己的欲望,而這種欲望決定了什么東西是善(目的)。與欲望相比,理性處于低級的地位,它是為欲望服務的。雖然理性既不能確立這種欲望的合理性,也不能確立善(目的),但是它能夠發(fā)現(xiàn)達到善(目的)的手段。理性是非常關鍵的,但它僅僅是一種工具。只有在古代哲學中,理性才具有更高的地位,能夠既確立手段,也確立目的。在布魯姆看來,一方面,羅爾斯本質(zhì)上屬于現(xiàn)代哲學,試圖用契約論來證明正義原則和社會制度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他又采取了古代哲學的態(tài)度(盡管是以康德而非亞里士多德的名義),主張理性不僅能夠確立手段,也能夠確立目的。也就是說,羅爾斯還是想利用傳統(tǒng)哲學理論的優(yōu)勢,而不想承擔它們令人不快的后果。
其次,羅爾斯沒有為生活計劃提供合理性。對于羅爾斯,正義原則是普遍的、公共的和終極性的,生活計劃作為善則是特殊的、個人的和各種各樣的。在正義原則問題上,人們應該達成共識,而在善的問題上,人們之間存在著分歧,而且這種分歧的存在也是合理的。在不違背正義原則的條件下,每個人都可以追求自己的善,在追求善的時候,他遵循的規(guī)則就是合理性。布魯姆聲稱,羅爾斯關于作為合理性的善的討論是令人失望的,它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做到,即表明合理的就是善的。這樣,關于什么是善,最終只能留給個人自己來決定。在布魯姆看來,不僅在“終極目標是由理性確立的”意義上,羅爾斯所謂的合理的生活計劃是不合理的,而且在“理性在生活計劃的形成過程中發(fā)揮了某種作用”的意義上,這種合理的生活計劃也是不合理的。
最后,羅爾斯只關心手段,不關心目的。在討論如何選擇生活計劃的時候,羅爾斯探討了合理選擇原則(有效手段原則、蘊涵原則和更大可能性原則)和審慎的合理性。其中談到蘊涵原則時,羅爾斯舉例說,我們計劃一次度假旅行,或者去羅馬,或者去巴黎,而不能兩者都去。如果我們在巴黎能夠做在羅馬想做的一切事情,此外還能夠做一些其他事情,那么我們就應該選擇去巴黎,因為這個計劃蘊涵了去羅馬的計劃。這段話讓布魯姆勃然大怒,即使他刻薄地說“它的荒謬熄滅了義憤”。布魯姆斥責羅爾斯:在討論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問題時,一個正在告訴我們?nèi)绾紊畹娜嗽趺磿e度假的例子?在布魯姆看來,羅爾斯只關心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不考慮目的和價值的大問題。他批評羅爾斯只是考慮手段的不合理性,而根本沒有考慮目的的不合理性。
我們應該指出,在這個問題上,布魯姆所說的“理性”與羅爾斯所說的“理性”是不同的。對于羅爾斯,善就是人們所追求的目的。在討論善觀念的時候,羅爾斯使用的主要概念是合理性(rationality),而布魯姆在批評羅爾斯時使用的概念是理性(reason)。這兩個詞的意思差不多,一般而言,相互替代也沒有什么大問題。但是用于羅爾斯則不行,因為羅爾斯刻意對兩者進行了區(qū)別。按照羅爾斯的觀點,合理性同善觀念有關,理性則與正義觀念有關,善是人們所追求的目的,而正義則指導和規(guī)范人們對善的追求。布魯姆混淆了理性與合理性,他說的理性在羅爾斯那里是合理性。
與此相關,布魯姆也誤解了理性與善在羅爾斯思想中的關系。對于羅爾斯,善是指個人所追求的東西(利益),而人們所追求的東西各種各樣的,理性則意味著每個人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時也應該尊重他人的利益,并且接受正義原則的約束。對于布魯姆,似乎存在某種客觀的、普遍的善,而這種善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理性則是有助于使人們認識善并獲得善的東西。這樣,在理性與善的關系上,由于布魯姆沒有分清“理性”與“合理性”在羅爾斯那里的區(qū)別,把“理性”混同于“合理性”,從而把理想與善的關系理解為“手段”與“目的”的關系,并且基于這種理解,對羅爾斯進行了猛烈的批評。實際上,在羅爾斯那里,理性與善的關系就是正義與善的關系。
等級制與民主制
通過“自然狀態(tài)與原初狀態(tài)”、“優(yōu)越與平等”以及“理性與善”,布魯姆對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自由主義進行了猛烈批評,并且試圖以此表明保守主義優(yōu)于自由主義。在這些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批判后面,有一個忽隱忽現(xiàn)、但始終沒有得到明確表述的問題,即哪一種政治制度更好?是等級制還是民主制?
顯然,保守主義更贊同等級制特別是貴族制。柏拉圖最早表達了贊同貴族制、反對民主制的理由,而保守主義在這個問題上與柏拉圖是一脈相承的。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講過一個航海的故事:船上水手們都爭吵著要做船長,都說自己有權掌舵,雖然他們從沒學過航海術。柏拉圖用船來比喻國家,用水手爭當船長比喻民主,但是這些水手沒有資格當船長,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懂航海術,不懂天文、氣象和地理。透過這個故事的隱喻,可以看出柏拉圖以及當代的保守主義者有三個共同的主張:第一,國家應該由懂得如何進行統(tǒng)治的少數(shù)杰出人才來統(tǒng)治,就像船應該由“真正的航海家”而不是由水手來掌舵;第二,由于民主制是由對統(tǒng)治術一無所知的民眾來統(tǒng)治,并且任何人都沒有權威,大家不擇手段地爭當領袖,從而導致道德的墮落;第三,在民主制度中,大家輪流執(zhí)政,這一方面導致統(tǒng)治者沒有長遠規(guī)劃,另一方面在執(zhí)政時又極力為自己謀取私利。
然而,用船長與航海的關系來比喻統(tǒng)治者與國家的關系是不恰當?shù)?。在柏拉圖關于航海的故事中,船長似乎既決定船只開往哪里,也決定船只如何達到目的地。在現(xiàn)代的民主政治中,目的地是由人民(乘客)決定的,至于如何達到目的地,則可以交給擁有相關知識的專家。更嚴重的問題在于,對于保守主義者,等級制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因為有些人(貴族)天生就比別人優(yōu)越,就應該支配別人。雖然這樣的思想在古希臘曾經(jīng)是主流,但是在今天卻很難為人們所接受了。
與保守主義相反,自由主義贊同民主制、反對等級制。自由主義者之所以贊同民主制,主張民主制優(yōu)于等級制,這是因為民主能夠給我們帶來很多好處。具體來說,民主制度具有以下一些優(yōu)點:有助于避免專制的統(tǒng)治,能夠有力保障其公民享有基本的自由和權利,能夠為每個人的私人生活提供保護,為大家參與公共生活提供條件,為人的道德提高和全面發(fā)展提供良好的社會環(huán)境,有助于使社會達到長治久安。起碼從自由主義者的觀點看,所有其他的非民主制度,或者不愿意做這樣的事情,或者即使愿意做,也難以做到。
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民主的理論是一回事,民主的實踐是另一回事。通過對當代民主實踐的觀察,很多民主理論家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與理論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距。在實行民主的國家中,實際上的統(tǒng)治者仍然是少數(shù)政治精英,而根本不是人民,國家權力完全由精英所把持。以至于當代最有影響的民主理論家達爾用“民主”一詞僅指理論,而把現(xiàn)實稱為“多頭統(tǒng)治”(polyarchy),以與“寡頭統(tǒng)治”相區(qū)別。
讓我們總結一下上面的討論。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在很多重大問題上都是截然對立的:保守主義關注人的消極方面,自由主義則通常更關注人的積極方面;保守主義主張自然正義,自由主義則主張社會正義;保守主義強調(diào)(某些)人的優(yōu)越,而自由主義強調(diào)(所有)人的平等。然而,貫穿這些對立的東西是一種更根本的對立,即保守主義支持等級制,自由主義贊同民主制。通過對保守主義的自由主義批判的上述分析,我們認為,這種批判與其說是揭示了自由主義的缺點,不如說是暴露了保守主義自身的問題。
(本文得到了教育部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分配正義研究”的支持,項目批準號為12JJD710011。)
責 編∕凌肖漢
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4年1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