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樹國
[摘要]“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提出的第一個人本主義命題。這一命題中的“人”可以指“人類”之人、“個體”之人、個人的感覺;這一命題中的“萬物”可以指本體論意義上的萬物存在及其狀態(tài),認識論意義上的關(guān)于外部世界的認識之對錯、是非、真假,價值論意義上的客體對主體而言的好壞、利害、有用或無用,倫理學意義上的善惡、苦樂,以及審美意義上的美丑;這一命題中的“尺度”包含兩層含義:一是作為“質(zhì)”的判斷標準,主體據(jù)此將“對象”與“他物”區(qū)別開來;二是作為“量”的衡量標準或測量單位,主體據(jù)此判定“對象”與“同類物”本質(zhì)上同一而量上有別?!叭耸侨f物的尺度”彰顯了主體能動性,具有反傳統(tǒng)的進步性,蘊含著平等民主的思想,但該命題也隱含主觀主義、唯我論、感覺主義、極端個人主義、懷疑主義和不可知論等消極因素。
[關(guān)鍵詞]普羅泰戈拉;人是萬物的尺度;人本主義
[中圖分類號]B502.2 [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j.issn.1009-3729.2014.02.010
公元前5世紀,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提出了“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著名哲學命題。這一命題最早見于柏拉圖對話《泰阿泰德篇》:“人是萬物的尺度,存在時萬物存在,不存在時萬物不存在?!盵1]在《普羅泰戈拉篇》中轉(zhuǎn)述道:“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存在或不存在的尺度,世界中的一切對于一個人來說不同于另一個人,正因為對一個人來說存在著并向他顯現(xiàn)的東西不同于對另一個來說存在著并向他顯現(xiàn)的東西。”[2]關(guān)于這一命題的含義,無論是當時還是現(xiàn)在,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解釋,并在不同意義上被使用。應(yīng)該說,各種解釋都有一定的根據(jù)和道理。為全面深入理解和把握該命題的內(nèi)涵,正確揭示其蘊含的積極因素和消極因素,本文試圖對該命題做一全面闡釋與評價。
一、對“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詮釋
1.“人是萬物的尺度”之“人”的含義
首先,“人是萬物的尺度”中的“人”,是指“人類”之人,是相對于神和自然而言的“人”[3]。此種意義上的“人”是相對于、也是對立于傳統(tǒng)宗教中的“神”和早期自然哲學中的“自然”或“物”。正是從此種意義上,普羅泰戈拉主張:人類社會的一切事務(wù)要以人類自己為中心和標準、由人類來主宰,即“以人類自己為萬物的尺度”;而不要一切依賴于神、委命于神、受神主宰,即“以神為萬物的尺度”;也不應(yīng)該“聽自然的話,按自然行事”,即“以自然為萬物的尺度”。
其次,“人是萬物的尺度”中的“人”,是指“個體”之人。此種意義上的“人”不僅相對于、對立于傳統(tǒng)宗教中的“神”、早期自然哲學中的“自然”或“物”,而且也相對于、對立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類整體、群體或城邦國家。正是從此種意義上,普羅泰戈拉主張:每個人的一切事務(wù)應(yīng)該以個人自己為中心和標準、由個體自我來主宰,即“以個人自己為萬物的尺度”,而不應(yīng)該把個人的一切事務(wù)屈從于人類整體、城邦整體,即“以人類或城邦為萬物的尺度”。
再次,“人是萬物的尺度”中的“人”,實際上主要是指人的感覺?!叭耸侨f物的尺度”,顯然講的是人們認識中的判斷和取舍標準。相對于“自然”和“物”,作為“尺度”的是人特有的感覺和思想,所以“人是萬物的尺度”實際上是指“人的感覺和思想是萬物的尺度”。那么,在感覺與思想二者中,作為“尺度”到底誰更為根本?從普羅泰戈拉一貫的傾向來看,他強調(diào)的主要是感覺,但也沒有完全否認思想(精神、理性)的尺度意義。于是,“人是萬物的尺度”其實主要是強調(diào)“人的感覺是萬物的尺度”,尤其強調(diào)“個人的感覺是萬物的尺度”。這與巴門尼德、柏拉圖的人類理性主義在根本上、基本傾向上是對立的,但還帶有人類理性主義的痕跡,因為畢竟“人是萬物的尺度”從命題本身及普羅泰戈拉實際使用上看,都并未完全否定人的思想和理性。
最后,“人是萬物的尺度”中的“人”,也指人的肉體與欲望,尤指個人的肉體與欲望。人是肉體與精神的統(tǒng)一體,作為萬物尺度的“人”,其肉體與精神2個方面到底誰更為根本?在道德和價值層面上,普羅泰戈拉總的思想傾向是更強調(diào)人的肉體與欲望,這與蘇格拉底、柏拉圖的禁欲主義倫理觀和理性主義價值觀是對立的。這樣,在道德論、價值論上,“人是萬物的尺度”所主張的是“人的肉體與肉體欲望是萬物的尺度”,而反對“人的理性精神是萬物的尺度”。
古希臘的智者學派是一個沒有統(tǒng)一組織、統(tǒng)一思想的學派,只不過由于他們有反對傳統(tǒng)、反對整體、反對盲目崇拜權(quán)威、反對理性主義等共同的思想傾向,以及相同的職業(yè),所以人們把它叫做一個學派。實際上,該學派的同一個智者,其本人的思想前后也有不統(tǒng)一的。同樣,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中的“人”,以上各種含義在他本人的實際使用中都先后出現(xiàn)過,這也說明智者學派有思想前后、彼此互不統(tǒng)一且靈活多變的特點。不過從普羅泰戈拉總的思想傾向看,“人是萬物的尺度”中的“人”應(yīng)主要是指“個人”與“個人的感覺”。
2.“人是萬物的尺度”之“萬物”的含義
首先,“人是萬物的尺度”之“萬物”,是指本體論意義上的萬物存在及其狀態(tài),包括自然萬物的存在及其狀態(tài),主體人之外的人與社會萬物的存在及其狀態(tài),神的存在及其狀態(tài)等。在此種意義上,“人是萬物的尺度”所主張的是:對每個人而言,在他之外的一切事物存在與否、狀態(tài)如何,并不取決于客體自身而取決于作為主體的“人”。
其次,“人是萬物的尺度”之“萬物”,是指認識論意義上的人(認識主體)關(guān)于外部世界的認識之對錯、是非、真假。在此意義上,“人是萬物的尺度”所強調(diào)的是:主體對于外部“萬物”的認識,其對錯、是非、真假的衡量尺度不是作為客體的“萬物”自身,也不是主觀與客觀符合與否,而是作為主體的“人”。
再次,“人是萬物的尺度”之“萬物”,是指價值論意義上的客體對主體而言的好壞、利弊、有用或無用。在此意義上,“人是萬物的尺度”所堅持的是:作為客體的“萬物”對于主體是否有利、是否有用、是好是壞,其衡量尺度不是客體而是作為主體的“人”,即取決于主體對該“物”有無需要,主體的需要是衡量客體好壞利弊的尺度。
第四,“人是萬物的尺度”之“萬物”,是指倫理學意義上的善惡、苦樂。在此意義上,“人是萬物的尺度”強調(diào)的是:某種行為是善還是惡、是道德還是不道德,其判斷標準不是該行為本身,而是作出這種判斷的主體之“人”。因而道德是具體的,不存在統(tǒng)一的“一般善”或“善本身”等一般道德。
第五,“人是萬物的尺度”之“萬物”,是指審美意義上的美丑。在此意義上,“人是萬物的尺度”所強調(diào)的是:關(guān)于某物或人及其行為方式是美還是丑,其衡量尺度不是該物或人及其行為方式自身,而是作為審美主體之“人”。也就是說,美丑的標準是主觀的而不是客觀的,因而也就不存在“一般美丑”或“美丑本身”,只存在具體的美丑。
總之,“人是萬物的尺度”之“萬物”,不僅是指數(shù)量上的萬物,還是指類型上的各種事物、場合(空間)上的處處之物、時間上的時時之物、物與人關(guān)系中的各種意義上的物。
3.“人是萬物的尺度”之“尺度”的含義
“尺度”即標準,這種標準有質(zhì)和量2個方面的含義。首先,“尺度”是“質(zhì)”的判斷標準,主體根據(jù)這一標準判定對象是它自身而非他物,即把“對象”與“他物”區(qū)別開來;在此意義上,“對象”與“他物”本質(zhì)不同。其次,“尺度”是“量”的衡量標準(或測量單位),主體根據(jù)這一標準判定對象和它的“同類物”之間的關(guān)系;在此意義上,“對象”和“同類物”在本質(zhì)上同一而量上有別。
二、對“人是萬物的尺度”的評價
由以上詮釋可知,“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命題的內(nèi)涵是多重的。事實上,無論是普羅泰戈拉本人,還是同時代的其他人,對這一命題的解釋、理解和使用,在不同場合、不同條件下,其意義是不統(tǒng)一的、多樣的。因而,從古希臘至今,關(guān)于這一命題的轉(zhuǎn)述、記載與評價一直存在著較大分歧、偏頗,是不足為奇的。而這又說明,對這一命題作出盡可能全面而又符合歷史原貌的評價是十分必要的。
1.“人是萬物的尺度”蘊涵的積極因素
從哲學史和社會發(fā)展史看,“人是萬物的尺度”蘊涵著對當時及后來哲學與社會發(fā)展起積極作用的合理因素。具體說來,主要有以下4個方面。
(1)“人是萬物的尺度”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人本主義命題,它的提出標志著古希臘哲學的研究由以外部自然為中心轉(zhuǎn)向以人及人類社會為中心。此種意義上,“人是萬物的尺度”之“人”指“人類”之“人”。在這一點上,普羅泰戈拉和蘇格拉底一樣同是哲學史上劃時代的開啟者。雖然當時神學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還沒有被根本動搖,他們也不可能公開否定“以神為本”、“神是萬物的尺度”,但由于他們的思想與傳統(tǒng)神學相抵觸、相反對,所以他們二人都被扣上了“不敬神”的罪名,普羅泰戈拉險些因此喪命,蘇格拉底也因此遭殺身之禍。他們共同的貢獻在于,開辟了哲學研究的新領(lǐng)域,實現(xiàn)了哲學研究方向的大轉(zhuǎn)向,即公開否定早期自然哲學以外部自然為研究對象而得出的結(jié)論:以自然為本或以物為本,要求人們生活奉行“自然是萬物的尺度”之原則。相反,他們認為哲學應(yīng)該以人和人類社會生活為研究對象,由此而得出的結(jié)論是“以人為本”、人們應(yīng)該奉行“人是萬物的尺度”之原則,從而首開了“以人為本”這種新的哲學本體論之先河。
(2)“人是萬物的尺度”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彰顯主體能動性的命題。傳統(tǒng)宗教神學把主體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賦予神,認為人只能是消極被動地受神的主宰和支配;而早期自然哲學把主體能動性賦予某一種或幾種“本原物”、“原初物”或神秘物,認為人與具體自然物一樣都受“本原物”的主宰支配(本原物的結(jié)合、分離決定具體物的產(chǎn)生和消滅),而無法主宰和支配自己。蘇格拉底、柏拉圖雖然把人的地位提升到自然萬物之上,但是他們所講的“人”是人類之“人”,仍然否定個人的主體地位及主體能動性。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不僅把“人”(人類之“人”)置于神、自然萬物、國家(上層人、英雄、偉人)之上,而且把所有普通個人與個人的感覺抬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作為衡量一切、檢驗一切、判斷一切的標準,第一次公開強調(diào)作為個體人的主體能動性,強調(diào)對外部事物的理解應(yīng)該主要從主體方面而不應(yīng)單純從客體方面去理解,從而首開了主體能動性哲學之先河。
(3)“人是萬物的尺度”是西方哲學史上最早反傳統(tǒng)的進步性命題。在認識、價值、道德等領(lǐng)域,蘊涵主觀性、相對性的思想傾向或具體思想觀點在西方早期哲學中已經(jīng)零星出現(xiàn),但作為一個典型的主觀性、相對性的并且對當時及后世影響那么深遠的哲學命題,當數(shù)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根據(jù)“尺度論”,既然“人是萬物的尺度”之“人”是普通的每一個個體人,而人的個體差異(肉體的和精神的)決定了每個人的認識、判斷、評價各不相同,所以人的認識、道德、價值等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和相對性,不存在統(tǒng)一的、普遍的、永恒的真理、道德與價值。因此,普羅泰戈拉的這一命題在當時具有反傳統(tǒng)的進步性,對當時及后世的反絕對主義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4)“人是萬物的尺度”是西方哲學史上第一個蘊含平等、民主思想的命題。正因為“人是萬物的尺度”之“人”主要指個人及其感覺,并以此作為審視一切、衡量一切的標準,所以在實際上也就否定了神或偉人與名人的權(quán)威標準,至少是把每個普通個人與名人偉人、神等同:所有人,無論職位高低、富有貧窮、名望大小,在認識真假、衡量利害、評判善惡等的標準問題上人人平等(不包括奴隸),在城邦國家中的政治地位與權(quán)利上人人平等。“人是萬物的尺度”本是對當時以雅典為代表的民主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活的反映和總結(jié),它的傳播與推行又大大促進了奴隸制民主制度與民主生活的發(fā)展,具有反對門閥等級制、反對獨裁專制的進步性,并且成為后世平等、民主思想特別是“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的思想淵源。
2.“人是萬物的尺度”蘊涵的消極因素
“人是萬物的尺度”也內(nèi)含著一些消極因素,對當時及后來的哲學發(fā)展和社會生活產(chǎn)生了消極破壞作用。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3個方面。
首先,“人是萬物的尺度”潛存著主觀主義和唯我論。在本體論意義上,作為人本主義命題的“人是萬物的尺度”,一方面,它強調(diào)以人的主觀精神(感覺、思想)作為萬物存在的尺度,具有明顯的主觀唯心主義傾向;另一方面,它實際上強調(diào)以主體個人及其感覺作為萬物的尺度,將此貫徹到底的結(jié)果只能是“存在就是被感知”或者是唯我論。
其次,“人是萬物的尺度”隱含著感覺主義和極端個人主義。一方面,從認識論意義上,“人是萬物的尺度”,強調(diào)感性認識是絕對可靠的,貶低甚至否定理性認識的可靠性,這是對理性思維、對哲學的一種瓦解、破壞性沖擊。如果說,在普羅泰戈拉那里,“人是萬物的尺度”還沒有公開完全否認理性思維作用的話,那么該命題中隱含的感覺主義傾向發(fā)展到極端,就必然會走向否定理性思維的極端感覺主義。智者學派發(fā)展到中晚期愈來愈極端且愈走愈遠的歷史事實正是如此。另一方面,在社會政治觀、價值論、倫理觀意義上,絕對肯定個人及其感覺與行為的可靠性、合理性,就必然會否定其他人與己不同的感覺、利益及行為,甚至只顧自己而不顧他人,從而走向極端個人主義。這種思想雖然對當時的民主政治、民主生活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如果長期貫徹下去就會對城邦國家向統(tǒng)一國家的轉(zhuǎn)化、大一統(tǒng)國家規(guī)模和范圍的擴大起消極破壞作用。
再次,“人是萬物的尺度”內(nèi)蘊著懷疑主義和不可知論。既然主要強調(diào)以個人及其感覺為萬物的尺度,那么對象物本身有無穩(wěn)定性狀態(tài)與本質(zhì),對象物本身及其本質(zhì)是否能被人認識,人們能否形成關(guān)于同一對象物的統(tǒng)一而正確的認識,能否形成關(guān)于同一對象物本質(zhì)的真理性認識,按照“人是萬物的尺度”,其結(jié)論必然是否定的、至少是存疑的。其后的智者高爾吉亞“三命題”(無物存在,物不可認識,認識不可表述)及后期智者,就是把“人是萬物的尺度”中所蘊涵的懷疑主義和不可知論傾向發(fā)展為露骨的極端懷疑主義、不可知主義。只肯定個人當前的具體利益,懷疑和否定統(tǒng)一的客觀真理、統(tǒng)一的道德原則和人們共同的整體利益,是智者學派的共同思想特征。這種思想在當時雖有一定合理性、起了一定積極作用,但是把認識過程中必要環(huán)節(jié)之一的“懷疑”擴展到認識全過程、把“手段”當作目的和結(jié)論,卻是錯誤的,對哲學與社會都有破壞作用。
總體上看,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后世,無論對哲學還是對社會,該命題的合理因素、積極作用是主要方面,但也不能忽視其消極影響。只肯定甚至夸大其合理因素與積極作用,或者只看到甚至夸大其消極因素與破壞作用,都是片面的。對“人是萬物的尺度”這個命題應(yīng)該作出全面而公允的評價,對這個命題的使用或解釋、轉(zhuǎn)述、記載,都應(yīng)該根據(jù)時代和場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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