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瑞
(信陽師范學(xué)院外國語學(xué)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哥特式作為一種藝術(shù)風(fēng)格,最早運用于建筑。而到了18世紀(jì),這種出現(xiàn)于中世紀(jì)的建筑已經(jīng)骯臟不堪,成為眾小說家擺脫新古典主義教條禁錮,力求心靈解脫的有力場所。因而,出現(xiàn)了哥特式小說。1764年,英國作家荷拉斯·沃爾波爾出版了第一部哥特式小說《奧托朗托城堡》。之后,哥特式小說盛極一時。最初的哥特式小說大都是神秘、恐怖故事,“含有強烈的超自然成分,具有全部或大部分現(xiàn)在為人熟知的地形、遺址、道具、鬼怪、荒涼的景色、黑暗的森林、廢棄的寺院、有主樓、暗道、盤旋樓梯、地牢和刑室的中世紀(jì)城堡、惡魔的幻影和咒語、令人發(fā)指的死亡和黑暗?!保?](P91)到了20世紀(jì)中葉,當(dāng)哥特小說再次盛行時,其故事的發(fā)生場景不再局限于破舊的教堂、寺廟。也不再有超自然的力量,而是“作家們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影響,他們深入現(xiàn)實生活中人的心靈深處去探索在那里的、歇斯底里的、變態(tài)的、絕望的恐怖,表現(xiàn)畸零世界的畸零人,其中滲透著作家們對現(xiàn)實的深刻感受和認(rèn)識?!保?]作為二十世紀(jì)中美文壇上的重要女性作家,張愛玲和卡森·麥卡勒斯用她們女性獨有的視角、方式和語言刻畫出了在她們的時代里的人們,尤其是女性的糾結(jié)、扭曲和壓抑,可以說在她們的作品里透露出陰沉壓抑的氣氛以及在這種氛圍中發(fā)生的死亡、暴力和心理變態(tài)的人物形象。而在這些壓抑難言的背后,則是兩位女性作家對于人之生存現(xiàn)狀的揭示。這種恐怖壓抑的描述在張愛玲的《金鎖記》和卡森·麥卡勒斯的《金色眼睛的映像》中有著明顯的表現(xiàn)。
《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富盛名的作品之一。當(dāng)年該作品一出,就被傅雷譽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3](P69)也被評為“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4](P112)正是在這篇小說里,張愛玲為中國文壇留下了可憐又可憎的曹七巧的形象。而其作品中波光詭異的描述也為這個娓娓道來的故事增添了讓人不寒而栗的因子。而《金色眼睛的映像》則是卡森·麥卡勒斯的第二部重要作品。這部作品發(fā)表于1940年2月中旬,被譴責(zé)為“過分沉迷于變態(tài)的東西,”而且認(rèn)為“小說里所有的人物都太‘荒誕了’”??v使如此,評論界依然承認(rèn)該部小說“不失為一本結(jié)構(gòu)精巧、令人顫栗的杰作。”[5](P144)小說中的變態(tài)和荒誕也是麥卡勒斯作品慣有的風(fēng)格。正是在這本小說里,麥卡勒斯也為讀者留下了永恒的悲劇女性形象艾莉森。同是女性作家的作品,也同是刻畫女性悲劇的作品, 《金鎖記》和《金色眼睛的映像》在寫作特色上都暗合了哥特式小說的特征。
作為20世紀(jì)中國文壇上最美的女性之一,張愛玲無疑用自己優(yōu)美而哀傷的文筆描述了一個時代的荒涼和悲哀。她用女性的細(xì)膩把舊時代中國大家庭中的場景娓娓道來。而這些用品和場景卻在絲絲縷縷中透露出腐敗和死亡的氣息。張愛玲就把故事放置在這樣的場景中。她似乎在用冷絕的表情編織一張網(wǎng),這張網(wǎng)網(wǎng)住了故事中的人們,也網(wǎng)住了觀看故事的人。這個網(wǎng)最后的收緊是以生命和尊嚴(yán)的被毀掉為結(jié)束的,鮮血淋淋,陰森恐怖,詭異橫生。《金鎖記》就是發(fā)生在這樣的場景中的。
《金鎖記》的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而那“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保?](P216)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故事扣人心弦地展開。故事的地點最初是在姜家的大宅,雖然是最新式洋房,但是里面的擺設(shè)和人員的設(shè)置卻是陳舊的封建制的延續(xù)。在這里,“敞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jìn)眼睛里去,昏昏的?!保?](P221)這樣的一個昏沉的嗆人的地方里發(fā)生的事情都有著陳腐的痕跡。而故事女主人公曹七巧的所在地卻一直充滿了藥味和不安的氣息。及至最后,分了家,所居住的也不過是個牢籠。她的“屋里昏暗暗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里漏了風(fēng)進(jìn)來,簾子動了,方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絨絨地看見一點天色,除此只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保?](P241)就是在這樣類似牢籠的空間里,曹七巧把自己的心也變成一個牢籠,她誘惑兒女抽煙,逼死自己的兒媳,破壞女兒的婚姻。她的沉重的黃金的枷套牢了她自己,也傷及了所有人。曹七巧是封建社會殘留下的冤魂,可恨亦可憐。而故事場景的描述都極其貼切地表達(dá)了陳舊時代的氣息。那些古老的家具和擺設(shè)早就做成了曹七巧華麗的監(jiān)牢,一生再不見陽光。
這樣細(xì)致的娓娓道來的場景描述,在卡森·麥卡勒斯的作品中也是常見。作為杰出的南方女性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故事發(fā)生地點大都在陰沉荒蕪的環(huán)境中。人物一般都是在小鎮(zhèn)、軍事基地或者狹小的廚房里,而時間則是在悶熱難耐的夏天。在故事一開始的場景中,就會給讀者營造出緊張壓抑的氛圍?!督鹕劬Φ挠诚瘛愤@則故事就是發(fā)生在一個軍事基地上的。這個地方“是一個乏味的地方”,“總體規(guī)劃讓它顯得更加單調(diào)——巨大的混凝土營房,一排排整齊的軍官之家,每一間都和另一間一模一樣,體育館,教堂,高爾夫球場及游泳場——一切都根據(jù)刻板的模式所設(shè)計?!保?](P1)然而,這樣沉悶的地方又與世隔絕,宛如墳?zāi)埂6凇斑@龐大的四方建筑物里,”雖然群居了兩千多人,但是還是讓人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孤獨?!保?](P111)而且,在軍營這樣的地方,“奇人怪事司空見慣?!保?](P145)軍事基地所處位置的偏僻以及千篇一律給人以枯燥煩悶的感覺。在其中的人就生活在這樣一個牢籠里面,無可逃避。也宛如一個墳?zāi)?,生活在其中的人的生活荒誕而悲劇。
對于這個故事中其中的一個女主人公艾莉森來說,除卻軍營的煩悶之外,還有她自己心靈的桎梏。年幼女兒的離世給了她沉重的打擊,而其丈夫的背叛讓她不堪一擊的靈魂又再次的經(jīng)受磨難。這個可憐的女性在她生命的最后感覺到了自己大限的將至?!扒宄績牲c她突然毫無預(yù)兆地感覺到,這個夜晚她的死期將至。”[7](P94)而她的“房間安靜得如同墳?zāi)挂粯?,她張大嘴巴等著,她的腦袋側(cè)躺在枕頭上扭動著。她驚恐萬狀,她想喊出聲,想打破這寂靜,可是什么聲音都沒有。”[7](P95)“這幢房子里彌漫著死亡的氣息。他有一種感覺,似乎不僅僅是艾莉森死了,甚至他們剩下三個人的生命也已某種神秘的方式走到了盡頭?!保?](P139)可以說,在 《金色眼睛的映像》這本小說里,卡森·麥卡勒斯用其天才式的故事講述方式,把其發(fā)生的地點安排在一個古怪的封閉的空間——軍營里。這里面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壓抑的、不安的。這使得之后悲劇的發(fā)生成為了順其自然的事情。
暴力和死亡情節(jié)一直都是哥特式特征小說的必要因素。就是這些讓人恐怖的表象的故事和情節(jié)的存在才讓人不寒而栗,掩卷沉思。作為突出人性悲劇和荒涼的杰出女性作家,在張愛玲和卡森·買卡勒斯的作品中,暴力和死亡讓人心生畏意。
《金鎖記》中,張愛玲的暴力描寫是一種冷暴力。故事里面的人們每個人似乎都是溫文爾雅,以大家庭出身作為自己的驕傲。他們不會有身體上的直接接觸和傷害,卻用間接地嫌棄、鄙夷和看不起來形成冷暴力的空間。在故事中,女主人公曹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6](P222)這種嫌棄和鄙夷不僅僅只是來自于妯娌和小姑子,也來自丫鬟。這一個來自麻油店的女子,被哥嫂幾乎以一種出賣的方式給姜家生來就殘疾的二少爺做妻子。也就在這種壓抑的環(huán)境中,其心靈慢慢扭曲。最終變成了讓大家都害怕而厭煩的女性。在故事最后,她用冷暴力和羞辱折磨死了她的兒媳芝壽。這個從名字來看,似乎應(yīng)該長壽的女子卻在如花歲月中離世,而且是以一種即為悲涼的方式。她“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般。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保?](P260)但是即使如此,她的死也不是痛快的,她“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6](P260)到最后,曹七巧自己也在似睡非睡中,在干涸的眼淚中凄涼地離開人世。這些曾經(jīng)花一樣的女子最終凋謝,留下的只是完不了的故事。
相對于《金鎖記》的冷暴力,《金色眼睛的映像》中的沖突、暴力和死亡更直接,也更明顯。在這篇被評為充滿了過多變態(tài)因素的小說中,卡森·麥卡勒斯用冷酷的語言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軍營的悲劇故事。在這個故事中,有士兵的被槍擊,有女主角的突然離世,有嬰兒的夭折,每一個悲劇冷漠的場景都是赤裸裸的暴力和血腥。在小說中,最讓人寒冷的死亡莫過于三年前死去的嬰兒凱瑟琳。她像是一個幽靈一樣存在在艾莉森和她丈夫的世界中。這個幼小生命的離世給這個本來已經(jīng)扭曲而又暴力的故事增添了一份陰森。在其過世的十二個月里,“艾莉森不是在醫(yī)院就是幽靈一樣在屋里徘徊。”[7](P52)而“長時間以來,她的頭腦總是被墳?zāi)估锬切∩眢w又清晰又可怖的影像所占據(jù)。她總是驚悸地沉思于尸體的腐爛和那細(xì)小孤單的骷髏,簡直不堪忍受,終于通過層層的手續(xù),她把棺柩又從墳?zāi)怪型诹顺鰜?。她把殘存的尸體帶到芝加哥的火葬場,將骨灰撒在雪上。”[7](P98)除卻嬰兒的死亡以外,二等兵威廉姆斯的死似乎更直接,更血腥。在偷窺上尉的妻子利奧諾拉時,被上尉撞到。“上尉是一名神槍手,他開了兩槍,士兵胸口的正中間只留下了一個血肉綻開的黑洞。”[7](P151)這名無感的、喜歡在森林中裸奔的二等兵就這樣的死去。
可以說,在《金鎖記》和《金色眼睛的映像》這兩部東西方的小說中,雖然暴力的手法是不同的,一個是冷暴力,而另一個則是更為直接的暴力行為。但是,其所造成的陰森恐怖的效果卻是類似的。
壓抑的讓人透不過氣的環(huán)境最終會影響到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這種荒涼的、不健康的、窒息的環(huán)境最終會導(dǎo)致人們的扭曲和畸形。這種畸形不僅僅是表現(xiàn)在身體上的,也是表現(xiàn)在心靈上的。張愛玲和卡森·麥卡勒斯在成功的營造出壓抑恐怖的氣氛以后,也成功的刻畫了心里極度扭曲的人物形象。這些扭曲的人物形象在自己與他者身上都有投射。
《金鎖記》中,姜家二少爺患有先天性的軟骨病,只能終年癱在床上。而被迫陪伴他的曹七巧,雖然與他生了兩個孩子,但是心靈卻是極度扭曲。她“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保?](P258)她逼著她的孩子吸食鴉片,并巧妙布局,侮辱陷害兒媳和自己的親生女兒。她的兒媳芝壽則在生命的最后發(fā)出這樣的悲鳴:“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保?](P247)這種瘋狂和扭曲顯示了一個被壓抑又反而壓抑窒息別人的典型封建時期的受害者的形象。
而麥卡勒斯在她的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在身體上或是在精神上怪誕的人物,并從這些怪誕的人物視角來觀察感知世界。在《金色眼睛的映像》這部小說中,麥卡勒斯毫無例外地刻畫了一系列精神上怪誕的人物形象,比如戀上自己妻子情人的上尉潘德騰,在森林里裸奔的二等兵威廉姆斯,智商有些問題的利奧諾拉以及最后不惜以揀去自己嬌嫩乳頭對抗丈夫背叛的艾莉森。在這里,基本上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扭曲而掙扎的,他們的生命方式是荒唐而怪誕的。但是這種怪誕卻是卡森·麥卡勒斯獨有的揭示社會現(xiàn)實的方式。她對于性格荒誕、怪異、精神極度扭曲的人物的刻畫,“有力地表現(xiàn)了怪誕荒謬的社會現(xiàn)實中人的孤獨和異化,深刻反映出在工業(yè)化進(jìn)程中人的不適應(yīng)性以及精神交流障礙。”[8](P42)
封閉的空間、陰森的場景以及扭曲的“畸形”人物形象塑造是哥特式恐怖小說的幾大特征。但是除此之外,主題的荒誕、生存的悖論和人世蒼涼的主題也是該類小說的一部分。無論是張愛玲的《金鎖記》還是麥卡勒斯的《金色眼睛的映像》都表明了這樣的主題??梢哉f,作為差不多同時代的兩個偉大女性作家,她們都以冷靜的筆觸,對世界的深刻觀察寫出她們對于生命和人生的探討。但是,在探討的過程中,張愛玲和麥卡勒斯都選擇了哥特的藝術(shù)和手法,為她們的探討增添了荒謬的氣氛。
[1]劉辰誕.西方文學(xué)術(shù)語詞典[M].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6.
[2]何木英.荒漠中的恐怖——評美國當(dāng)代哥特式小說的主題思想[J].四川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8,(2):70 -76.
[3]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M]//靜思.張愛玲與蘇青.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4]夏志清.張愛玲小說評述[M]//靜思.張愛玲與蘇青.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5]弗吉尼亞·斯潘塞.孤獨的獵手:卡森·麥卡勒斯傳[M].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
[6]張愛玲.傾城之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7]卡森·麥卡勒斯.金色眼睛的映像[M].陳黎,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
[8]付瑩,胡春毅.精神荒原中愛與孤獨的契合——傷心咖啡館之歌的人物分析[J].大連教育學(xué)院學(xué)報,2006,22(2):4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