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興

（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西 臨汾 041000）

試談《斬鬼傳》與《綠野仙蹤》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王以興

（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西 臨汾 041000）

清初劉璋《斬鬼傳》對李百川《綠野仙蹤》的創(chuàng)作有一定影響，而這一關(guān)系卻被學(xué)術(shù)界所忽略。李百川的自序其實已經(jīng)告訴他閱讀過《斬鬼傳》；而書中有兩則情節(jié)直接取自《斬鬼傳》。外證和內(nèi)證材料充分證明了李百川對《斬鬼傳》的刻意借鑒和模仿。這一發(fā)現(xiàn)能夠促進我們對兩部小說研究的深入。

斬鬼傳；綠野仙蹤；創(chuàng)作素材；小說研究

李百川《綠野仙蹤》[1]是一部集神魔、英雄傳奇、歷史演義和諷刺為一體的通俗小說，其取材來源十分廣泛，學(xué)術(shù)界對此也已經(jīng)取得了許多有益的成果。而筆者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清初太原人劉璋的諷刺小說《斬鬼傳》[2]對《綠野仙蹤》也產(chǎn)生過一定程度的影響。由于《斬鬼傳》只是一部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二流作品，大家對其得關(guān)注度要相對小得多，所以大家也就忽略了它與《綠野仙蹤》之間的關(guān)系。鑒于此，筆者試從外證、內(nèi)證兩個方面進行闡述，以就教于方家。

一、外證：由自序可知李百川閱讀過《斬鬼傳》

據(jù)王青平考證，劉璋的《斬鬼傳》成書于康熙該書寫定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之前，直到乾隆五十年（1785）前才付諸刊刻，被稱為“第九才子書”，在民間流傳很廣。[2]（P317）而李百川的《綠野仙蹤》由其自序可知成于乾隆十八年（1753）至二十七年（1762）之間。也就是說李百川創(chuàng)作《綠野仙蹤》要晚于《斬鬼傳》七十年左右。而我們從李百川自序中其實可以基本確定他是閱讀過《斬鬼傳》的。

第一，李百川游歷廣泛，且到過山西。從其自序中可知，他去過揚州、鹽城、梁州等地，過著“風(fēng)塵南北”的生活，且他曾在乾隆丙子即二十一年（1756）依任直隸遼州牧（今山西左權(quán)縣）的同祖弟李嚴(yán)說生活過一段時間。而劉璋則即是山西太原人，此時就算其《斬鬼傳》尚未刊刻，也會以抄本形式得到較為廣泛地流傳。

第二，李百川《綠野仙蹤·自序》有云：“余居家時，最愛談鬼，每于燈清夜永際，必約同諸友，共話神奇，助酒陣詩壇之樂?！蹦敲矗?dāng)他到了山西后得知有這么一本以鐘馗打鬼為題材的諷刺小說，怎么會不欣喜若狂而一睹為快呢？序中還有言曰：“余彼時亦欲破空搗虛，做一百鬼記，因思一鬼須一事，若事事相連，鬼鬼相異，描神畫吻，較施耐庵《水滸傳》，更費經(jīng)營?！盵1]（P3-4）其中“亦欲”應(yīng)該即是針對《斬鬼傳》而言，因為在此之前并沒有一部專門以鬼物為描寫對象的通俗小說，即使明代的《唐鐘馗全傳》也不是，而一鬼一事則正是《斬鬼傳》的寫法。

總之，從李百川的自序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在山西極有可能閱讀過《斬鬼傳》，且是十分認(rèn)真的閱讀。當(dāng)然，這只是由外證材料得出的大膽推論，下面才是毋庸置疑的內(nèi)證材料。

二、內(nèi)證其一：羅文龍肖像描寫與搗大鬼如出一轍

第二回《做壽文才傳僉壬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敘冷于冰赴京城參加鄉(xiāng)試，租住了奸臣嚴(yán)嵩門下一個得寵走狗羅龍文的房子。冷于冰搬進他家房子后，投帖拜望，等了三四天后羅龍文才回拜。李百川是如此描述羅龍文形象的：

一只貓兒眼，幾生在頭頂心中；兩道蝦米眉，竟長在腦瓜骨上。談笑時面上有天，交接處目下無物。魚腮雕嘴，短胡須絕像封毛；猿臂蛇腰，細身軀幾同掛面。烏紗官帽，晃動時使盡光棍威風(fēng)；青緞補袍，搖擺后羞殺文人氣像。足未行而肚先走，真是六合內(nèi)惟彼獨尊；言將發(fā)而指隨來，居然四海中容他不下。

這段文字形象地刻畫了羅龍文狂妄自大、裝模作樣的小人氣質(zhì)。

其實李百川對羅龍文的這段描寫是來自清初劉璋《斬鬼傳》第二回《訴根由兩神共憤 逞豪強三鬼齊謅》中對搗大鬼的描寫，請看：

兩道揚眉，一雙瞪眼。兩道揚眉，生于頭頂心中；一雙瞪眼，長在眉棱骨上。談笑時面上有天；交接處眼底無物。手舞足蹈，恍然六合內(nèi)任彼崢嶸。滿意快心，儼然四海中容他不下。戴一頂風(fēng)頭冠，居然是尊其瞻視。穿一件屹蚤皮，止算的設(shè)其衣裳。兩個小童，不住的高呼大喝。一匹瘦馬，那里肯漫走緩行。正是：貓兒得意歡似虎，蟋蟀裝腔勝如龍。

這兩段韻文文字從意義到所用詞句幾乎一致，可知二者之間存在著繼承關(guān)系。另外，羅龍文和搗大鬼均是書中第一個出場的反面人物，而且都被安排在第二回中，這應(yīng)當(dāng)不是巧合、雷同吧？

三、內(nèi)證其二：腐儒鄒繼蘇與不通鬼詩才同一

《綠野仙蹤》第七回《走荊棘投宿村學(xué)社 論詩賦得罪老俗儒》寫冷于冰決心棄家求道，歷盡辛苦到了一個山村借宿，遇到一位名叫鄒繼蘇的迂腐教書先生。鄒繼蘇拿出自己平日所做的《風(fēng)》、《花》、《雪》、《月》四首詩給冷于冰賞讀。這四首詩寫得幼稚可笑、一無是處，讓冷于冰大惑不解，而聽到鄒繼蘇的解釋后又忍俊不禁、捧腹大笑。筆者現(xiàn)將這四首詩及鄒繼蘇解釋摘錄如下。

第一首《風(fēng)》：

西南塵起污王衣，籟也從天亦大奇?；h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zhí)鴩橒Q啼。妻賢移暖親加被，子孝沖寒代煮糜。共祝封姨急律令，明辰紙馬竭芹私。

其解釋云：

昔王導(dǎo)為晉相，庚亮手握強兵，居國之上流，王導(dǎo)忌之。每西南風(fēng)起，便以扇蔽面曰：‘元規(guī)塵污人’，故曰‘西南塵起污王衣’。第二句‘籟也從天亦大奇’，是出在《易經(jīng)》‘風(fēng)從天而為籟，大奇’之說，為其有聲無形，穿簾入戶，可大可小也。詩有比興賦，這是借經(jīng)史，先將風(fēng)字興起，下聯(lián)便繪風(fēng)之景，壯風(fēng)之威。言風(fēng)吹籬倒，與一醉漢無異。籬傍有鴨，為籟所壓，則鴨呀也必矣。犬，司戶者也，驚之而安有不急吠者哉！風(fēng)吹瓦落，又與一瘋?cè)讼嗨疲芟掠胸?，為瓦所打，則貓?zhí)脖匾?。雞，司晨者也，嚇之而安有不飛啼者哉！所謂‘籬醉鴨呀驚犬吠，瓦瘋貓?zhí)鴩橂u啼’。直此妙議耳。中聯(lián)言風(fēng)勢猛烈，致令予家宅眷不安，以故妻舍暖就冷，而加被憐其夫。子孤身冒寒，而煮糜代其母。當(dāng)此風(fēng)勢迫急之時，夫妻父子，猶能各盡其道如此，此正所謂詩禮人家也。謂之為賢、為孝，誰曰不宜。結(jié)尾二句，言封姨者，亦名也。急律令者，用太上老君咒語，敕其速去也。紙馬，皆敬神之物。竭芹私者，不過還其祝禱之愿，示信于神而已。

第二首《花》：

紅于烈火白于霜，刀剪裁成枝葉芳。蜂掛蛛絲哭曉露，蝶銜雀口拍幽香。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無事開元擊畫鼓，吾家一院勝河陽。（解釋略）

第三首《雪》：

天撾面粉撒吾廬，骨肉歡同慶野居。二八酒燒斤未盡，四三雞煮塊無余。樓肥榭胖云情厚，柳錫梅銀風(fēng)力虛。六出霏霏魃預(yù)死，援桴而鼓樂《關(guān)睢》。（解釋略）

第四首《月》：

月如何其月未過，誰將晶餅掛銀河。清陰隱隱移山岳，素魄迢迢鑒鬼魔。野去酒逢酣宋友，家回牌匿笞金哥。倦哉水飲繩床臥，試問嫦娥奈我何？（解釋略）

以上四首詩采用的是完全個人化的表述方式，如果不是作詩者親自解釋，他人是不可能理解其中意思的。周作人在其《知堂回憶錄》中認(rèn)為“媳釵俏矣兒書廢，哥罐聞焉嫂棒傷”一句是諷刺乾隆皇帝的，陳新先生已經(jīng)駁斥了這種觀點[5]

實際上，李百川對鄒繼蘇蹩腳詩才的如此刻畫同樣取材于《斬鬼傳》第四回《因齷齪同心訪奇士為仔細彼此結(jié)冤家》中對不通鬼的刻畫。不通鬼不僅也做了《風(fēng)》、《花》、《雪》、《月》四首詩，而且還有一首感懷詩。為了更清楚地跟《綠野仙蹤》中鄒繼蘇詩作比照，筆者同樣不厭其煩地將不通鬼的這四首詩及急賴鬼對感懷詩的解釋摘錄如下：

那詠風(fēng)的詩是:

一股沖天百尺長，黃沙吹起斗難量。

任他鎮(zhèn)宅千斤石，刮到空中打塌房。

詠花的詩是：

一枝才謝一技開，誰替東君費剪裁。

花匠想從花里住，不然那討許多來。

詠雪的詩是：

輕如柳絮快如梭，可耳盈頭滿面探。

想是玉皇請賓客，廚房連夜褪天鵝。

那詠月的詩益發(fā)妙絕：

寶鏡新磨不罩紗，嫦娥端的會當(dāng)家。

只恐世上燈油少，夜夜高懸不怕他。

以上是不通鬼的《風(fēng)》、《花》、《雪》、《月》四詩。另外，他在被考官貶落后心里不甘又寫有一首感懷詩：

生涯鈔短忍書房，非肉非絲主不良。

命薄滿眸觀鷸蚌，才高塞耳聽池塘。

談詩口渴梁思蜜，論賦心糟孔念姜。

何日時來逢伯樂，一聲高叫眾人慌。

此詩之意多虧急賴鬼解釋方才明白：

急賴鬼道：“他詩‘生涯鈔短忍書房’，待要做生意，又沒本錢，待要當(dāng)衙役，又無頂手，所以忍氣吞聲進了書房，故說‘生涯鈔短忍書房’。他第二句就為了主考官駁了，所說吟的詩當(dāng)不的肉，作的賦當(dāng)不的絲，又遇主考不良，不能愛才，所以說‘非肉非絲主不良’。那開頭一聯(lián)，他見人家中了，他不能中，故奮然說我雖薄命，那你鷸蚌相爭到幾時？及至下第以來別無生涯，只得教書。那書生念起書來，就如那蛙鳴的一般。古詩有‘青草池塘處處蛙鳴’之句，故又說個‘命薄滿眸觀鷸蚌，才高塞耳聽池塘’。至于第三聯(lián)就說他教學(xué)的苦處。每到談詩論賦的時節(jié)，講的口渴心糟。當(dāng)日梁武帝困在臺城求密水止渴，所以說‘梁思蜜’。那《論語》上說的‘不撤姜食’，故又說‘孔念姜’，你看他對的何其工也！及至后面的那個結(jié)尾，益發(fā)妙絕古今了。當(dāng)日馬逢伯樂而嘶，其價倍增。他說‘何日時來逢伯樂’，后日遇明眼主考，將他中了，如今人都欺他，那時他把眾人都唬慌了，故說個‘一聲高叫眾人慌’?！?/p>

我們對比鄒繼蘇和不通鬼的詩作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之低級幼稚同出一轍。不通鬼的感懷詩中對典故生搬硬套，使得讀者對詩意茫然不解，這一點被李百川所借用以刻畫和形容鄒繼蘇的迂腐、冥頑。因此，在《綠野仙蹤》中李百川不僅刻意模仿《斬鬼傳》而作《風(fēng)》、《花》、《雪》、《月》四詩，而且還化用了不通鬼感懷詩個人化的表述方式。二者前后繼承關(guān)系甚是明了。

由上述兩則情節(jié)的取材辨析可知，《綠野仙蹤》的確模仿和借鑒過劉璋的《斬鬼傳》。同時，這兩則內(nèi)證材料也明確了作者自序中提到的“亦欲破空搗虛，做一百鬼記”針對的正是《斬鬼傳》。

四、余 論

通過以上外證和內(nèi)證兩方面的考辨，我們可以肯定李百川到達山西后認(rèn)真閱讀過劉璋《斬鬼傳》，并且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模擬和借鑒。需要說明的是，如果沒有其他可能，李百川大概是在其完成《綠野仙蹤》前三十回后方才閱讀了《斬鬼傳》，且當(dāng)是抄本。李百川自序云其乾隆十八年（1753）“冬十一月，就醫(yī)揚州，旅邸蕭瑟，破愁長夜，于是草創(chuàng)三十回，名曰《綠野仙蹤》”，而后在二十一年（1756）依附李嚴(yán)說在山西生活一段時間，此時《斬鬼傳》如上述似尚未刊刻。所以說，《綠野仙蹤》上述兩則情節(jié)出自《斬鬼傳》第二、七回，就應(yīng)該是在李百川閱讀完《斬鬼傳》后又回過頭來對羅龍文和鄒繼蘇形象重新做的修訂和補充。

另外，在發(fā)現(xiàn)《綠野仙蹤》與《斬鬼傳》存在

著前后相繼的關(guān)系后，對我們的小說研究工作也有啟發(fā)。從《斬鬼傳》角度看，對其影響的研究又往前推進了一步，而從《綠野仙蹤》角度看，對其創(chuàng)作素材的考辨及諷刺風(fēng)格的形成也有了新的認(rèn)識?？傊?，縱向地考察小說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guān)系能夠為我們理解小說的發(fā)展概貌提供一個獨特視角，這也是我們古代小說研究的目標(biāo)之一。

[1] [清]李百川著，老水番校點.綠野仙蹤[M].濟南：齊魯書社,1995.

[2] [清]劉璋著，王青平校.斬鬼傳[M].長沙：北岳文藝出版社,1989.

[3] 陳文新.《綠野仙蹤》的作者、版本及其它[J]明清小說研究，1988，(1).

(責(zé)任編輯 顏健)

On the Relation Between Zhan Gui-zhuan and Lv Ye Xian Zong

WANG YiX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 XI Normal University, Linfen 250014, China)

The book Zhan Gui-zhuan written by Liu Zhang made a certain affect on the Lv Ye Xian Zong, but therelation has been neglected by the scholars. Li Bai-chuan’ preface told us that he had read Zhan Gui-zhuan, and twoplots in Lv Ye Xian Zong can been proved from the Gui-zhuan. From the exterior and internal proofs, we can make aconclusion that Li Bai-chuan had taken example by Zhan Gui-zhuan.

Zhan Gui-zhuan； Lv Ye Xian Zong； material； novel study

I207.41

A

1004—1877（2014）04—030—04

2014-05-10

王以興（1986—），男，山東青州人，山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文學(xué)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