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應

(湖南師范大學 道德文化研究中心，湖南 長沙 410012)

楊昌濟是中國倫理學學科初創(chuàng)時期的重要人物，他與劉師培、蔡元培等一起為建構(gòu)學科化的中國倫理學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做出了彪炳史冊的突出貢獻。他不僅是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西方倫理思想史學科的奠基人和開拓者，而且對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學和湖湘?zhèn)惱韺W有著深入的研究，試圖建構(gòu)一個頗具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倫理學體系，在政治倫理、生活倫理、德性倫理、家庭倫理和教育倫理諸方面提出了一系列精湛的理論命題和觀點。楊昌濟倫理思想影響了五四時期一代進步青年，尤其對毛澤東青年時期倫理思想和進步人生觀的形成產(chǎn)生了獨特的影響和最為重大的作用。

一、楊昌濟倫理思想形成的背景及發(fā)展過程

楊昌濟倫理思想形成的歷史背景和條件，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由舊民主主義革命轉(zhuǎn)入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轉(zhuǎn)折或過渡時代。這一時期是中華民族面臨亡國滅種、中國文化處于花果飄零之危機重重的時代，也是先進的中國人不屈不撓地尋找救國救民真理而每每遭遇空前困頓的時代，是國際帝國主義者與國內(nèi)封建統(tǒng)治者加緊勾結(jié)、中國社會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質(zhì)日益深化和中華民族反帝反封建斗爭由改良轉(zhuǎn)向革命、由舊民主主義革命轉(zhuǎn)向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時代。由于目睹民族、國家的多災多難，楊昌濟形成并發(fā)展起了改造國家、振興中華、實現(xiàn)民族獨立和富強的進步倫理思想。他從鄉(xiāng)村塾師到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倫理學教師、到北京大學倫理學教授，縈繞于他腦海和胸次之中樞部位的是先進倫理思想的建構(gòu)以及如何化理論為德性、變哲思為操守，以學養(yǎng)鑄人格的道德實踐?！白蚤]桃源泉作太古，欲栽大木柱長天”，是他胸中滾動的倫理信念和道德血脈。

1.孕育于傳統(tǒng)倫理的深厚土壤

楊昌濟 (生于1871年4月21日，卒于1920年1月17日，享年49歲)，湖南長沙縣東鄉(xiāng)(今開慧鄉(xiāng))板倉人。原字華生。1903年赴日留學途中改名懷中，表示身赴異邦而心懷中土。他出生于農(nóng)村的讀書家庭，父親楊書祥為鄉(xiāng)里宿儒，以授徒為業(yè)。楊昌濟自小接受父親的庭訓，并沒有專門入學堂讀書，“凡經(jīng)史義理詞章之學，皆其父所親授”。[1](P1279)但他聰慧向?qū)W，善于思考。他閱讀了大量宋明理學的文獻，對程朱義理之學研究頗多，服膺朱子居敬窮理的倫理學說，慨然有濟人利物之志?！皩W成，未及冠，即受知學政張亨嘉?！币欢瘸欣^父業(yè)授徒于鄉(xiāng)。1888年與向振熙結(jié)婚。1889年參加長沙縣學試中“邑庠生”(秀才)。光緒十九年(1893年)進入長沙城南書院和岳麓書院學習。1898年，戊戌維新運動興起，湖南成立南學會，楊昌濟積極參加。他多次聆聽譚嗣同等人的講演，一次發(fā)問求教得到譚嗣同高度肯定：“于圣賢微言大義晦盲否塞之秋，獨能發(fā)為如此奇?zhèn)ゾ钪畣?，獨豈秦漢以下之學者胸中所能有哉？茲事體大，余以何敢論斷。總之，以民為主，如何可以救民，即以如何為是，則頭頭是道，眾論皆通矣?！盵2](P1287)譚嗣同對楊昌濟發(fā)問的欣賞與評價由是可見一斑，其中關(guān)于圣賢事業(yè)的論述更顯示出對其精神價值的肯定。譚嗣同的贊譽與點撥，給楊昌濟極大的感召與激勵，他潛心研讀傳統(tǒng)理學，并對王船山、曾國藩等人的學術(shù)典籍與人格精神加以深入考察，試圖從中發(fā)掘出拯救苦難中國和啟迪民智的可貴資源。

2.形成于負笈留學日英的崢嶸歲月

戊戌變法失敗后, 楊昌濟陷入了中國倫理文化向何處去的深深困惑之中，感覺中國倫理文化的現(xiàn)代建設(shè)必須具有世界的眼光和西方近代倫理文化的參照，必須通過融合中西來建構(gòu)新的理論形態(tài)。他深感自己原來所學之知識功底不足以擔此重任，于是急切地渴望赴國外留學，學習和研究西方近代以來的思想文化特別是倫理文化，以此來反思傳統(tǒng)倫理文化的偏弊，尋求建設(shè)新倫理文化的路徑和方法。1902年，適逢湖南省政府招考資助赴日留學生，楊昌濟欣然應試，得以錄取。1903年3月他與陳天華、劉揆一、石陶鈞等36人從長沙乘船赴日本留學，啟程前改名“懷中”。3月8日，船泊岳陽，游岳陽樓，慨然賦詩一首：“大地龍爭日，英雄虎變時。蒼涼萬里感，浩蕩百年思。日月自光曜，江山孰主持？登樓一憑眺，此意竟誰知？”此詩表達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受到同伴的稱贊，“蓋絕類譚瀏陽(嗣同)先生”。3月20日抵達日本東京。在日的六年多時間里，楊昌濟先后在弘文學院、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學習，主攻教育學?！霸跂|京入高等師范學校治教育學，校長嘉納治五郎敬異之。懷中年輩長，同鄉(xiāng)學者多其后進，同學語其懷中，無不加敬；后生相語曰‘先生’，不問而知為懷中也。”[3](P1265)東京高等師范畢業(yè)后，又升入日本帝國大學進修兩年。1909年，由于好友楊毓麟、章士釗的推薦，清政府駐歐洲留學生總監(jiān)蒯光典邀楊昌濟赴英國研修。1909年春赴英國厄伯淀(亦稱勒伯淀，今阿伯丁)大學留學三年，專攻邏輯學、倫理學，從巴萊教授研習倫理學，對基本的道德概念、道德生活的心理學、道德生活完美典型等主題頗為關(guān)注。巴萊的倫理學課程“涵蓋了英國實用主義、現(xiàn)代經(jīng)驗主義、進化論學派以及新理想主義運動的大多數(shù)重要倫理學著作”，“巴萊的道德哲學課程的內(nèi)容是非常時新的，和當時最新的倫理學、政治學及心理學的發(fā)展相聯(lián)系”。[4](P1188)楊昌濟在阿伯丁大學“所修倫理學學科，曾得分數(shù)至九十分以上，足稱優(yōu)勝”。他對倫理學上流行之禁欲主義、快樂主義、功利主義、利己主義、利他主義等學說非常感興趣，并對比中外古今，進行考察研究。同時注意調(diào)查英國風土人情和道德生活，大至自由平等之理念，小至不說謊、不隨地吐痰等文明禮貌，都加以注意，作為借鑒。1912年7月他從阿伯丁大學畢業(yè)，獲文學士學位。畢業(yè)后，“他沒有馬上回中國，而是去德國進行了學術(shù)考察。從章士釗的信中，我們可以知道，楊在到達柏林之前去了一趟瑞士。之后，他在柏林呆了大約十個月。他最初對德國哲學的接觸，可能發(fā)生在他在日本的時候。但他在阿伯丁對新理想主義者詹姆斯·布萊克·巴萊的學習，無疑培養(yǎng)了他對德國理想主義傳統(tǒng)，尤其是康德主義及新康德主義倫理學的興趣”。[4](P1196～1197)可以說，在英國阿伯丁大學的倫理學研修和德國的哲學考察，催生了楊昌濟倫理思想的形成。

3.成熟于回國執(zhí)教的教書生涯

楊昌濟1913年春天自歐洲回到闊別十年的祖國?；貒笤ケ本┡c在京老同學敘舊，交談對國內(nèi)形勢的看法。當時，清廷有所謂留學生考試，經(jīng)北京廷試后給以翰林、進士、舉人名目。楊昌濟不屑于此，毅然返湘執(zhí)教，這在當時留學生中實屬罕見。辛亥革命后，譚延闿就任湖南都督，他得聞楊昌濟留學歸來，曾力邀其出任教育司長，被楊昌濟婉言謝絕。楊昌濟的志向是教育救國，因此把培養(yǎng)人才視為最有價值的選擇。在楊昌濟看來，“教育者，寂寞之事業(yè)，而實為神圣之天職，扶危定傾，端賴于此，有志者固不以彼而易此也”。“欲救國家之危亡，舍從事國民之教育，別無他法?！盵5](P42～43)他比較了從政與治教的價值差別，認為政治之效能在于維持現(xiàn)在，治教之效能在于預備將來，政治在管束人之行為，教育在陶冶人之心性。故教育比政治有著更長遠的目的性追求，雖然在現(xiàn)實的功名利祿等方面遭遇冷漠，但對于一個民族、國家的救亡圖存與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有著更為根本的意義和價值。正是基于此種認識，楊昌濟毅然決然地選擇做一個教師，出任湖南省高等師范學校倫理學教師，后又兼任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第四師范學校倫理學教員，并寫下了“自閉桃源做太古，欲栽大木拄長天”的詩句以明志。1914年1913年兼任湖南第四師范、第一師范教員，在湖南第一師范等校教授倫理學、修身和教育學等課程。1914年與黎錦熙、徐特立等組織宏文編譯社，并編著《論語類鈔》作為倫理學講義。黎錦熙在扉頁上作序：“楊君懷中，留學英倫及蘇格蘭有年，研究倫理教育，去年歸自德，主湖南第一師范修身課講席，是書即其所編講義也。語語自道心得，故說理精。自述經(jīng)驗，故比事切。旁征泰西教理學說，析其同異，無所牽附，故博而不鑿。即《論語》之內(nèi)容而析為類，自成系統(tǒng)，亦無碎義，故約而不拘。蓋非僅學校講授之善本而已，世有篤志自修者，得是書以為研習經(jīng)訓之途徑，其于修己接人觀世知化之道，思過半矣。”自1914年起直到1918年上半年，楊昌濟一直擔任湖南第一師范學校修身課教師，并在《東方雜志》連載《各種倫理主義之略述及概評》等文章，培育出像毛澤東、蔡和森、何叔衡、蕭子升等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1918年6月應蔡元培之邀任北京大學教授，舉家遷往北京，入住鼓樓后豆腐胡同9號，在北京大學專門教授倫理學和西方倫理學史。楊昌濟在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倫理學期間，正值五四運動進入高潮。他十分關(guān)心新文化運動，曾與胡適等人一道發(fā)起組織北京大學哲學研究會，并應許德珩等人之約，給《國民》雜志撰寫《告學生》一文。文章號召廣大青年學生“喚起國民之自覺”，“力伸公理而不屈權(quán)勢”，“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能行人之所不敢行”。同時提出：“必有獨立之思想，始能有獨立之人格。必國家中多如斯獨立之人格，然后此國家對于世界可成為一獨立之國家?！盵6](P246～247)楊昌濟在北京大學任教期間，仍然十分關(guān)心湖南新民學會的活動，積極支持毛澤東、蔡和森等人組織的赴法勤工儉學運動，并介紹毛澤東進北大圖書館工作,協(xié)助湖南赴法留學生籌措經(jīng)費。1920年1月17日晨病逝于北京德國醫(yī)院，享年49歲。

楊昌濟短短50年的一生，是學習倫理學和教育倫理學的一生，倫理學始終是他思考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學術(shù)載體或路徑。他如饑似渴地學習倫理學，思考倫理學學科建設(shè)和理論建構(gòu)的突破口或契機，他孜孜不倦地翻譯和介紹西方倫理學和西方倫理思想史。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教授倫理學期間，被人稱為“經(jīng)師人師，備諸一身，以故來學之士，一受其熏陶，無不頓改舊時之宇宙觀，如飲醇醪，受其影響”。[1](P1281)他采用蔡元培翻譯的德國著名倫理學家包爾生著的《倫理學原理》作為教材，并結(jié)合自身理解，給學生系統(tǒng)講解，“在湖南教育史中實別開一新紀元，不可忽視”。[1](P1281)楊昌濟1918年應蔡元培之邀赴北京大學教授倫理學，蔡元培希望其融合中西古今倫理學說以建構(gòu)“中國獨立之倫理學”，“為中國哲學樹一強固之基礎(chǔ)”。楊昌濟赴北京大學任教時間雖短，但是他卻不負蔡元培厚望，先后于1918年11月于北京大學出版《倫理學之根本問題》上卷，又于1919年在北京大學出版《西洋倫理學史》，1920年9月逝世后再版。全書共143,500字，是一部深受大學生歡迎的倫理學讀物?？上Ш髞硭∧Юp身，英年早逝。為楊昌濟作傳的曹典球?qū)懙溃骸疤忍旒僦辏瑥娜葜?，為益人民，曷可限量。”[1](P1284)胡適在楊昌濟翻譯的《西洋倫理學史》“跋”中寫道：“他(指楊昌濟)是一個勤苦的學者，他臨死之前不多時還有信托我問杜威博士歐美最新出版的倫理學書籍，可見他至死不懈的精神。”楊昌濟病逝后，蔡元培作“言有物，行有倫，論人格可謂君子；學不嚴，誨不倦，惜本校失此良師”挽聯(lián)以表對其教書育人之功德的肯定。李伯章挽聯(lián)為“論倫理學史與教育講義諸書，知先生智周中外；有六館群英及湘上故交追悼，嘆國人敬此耆賢”，表達了對其倫理學史方面卓越建樹的高度肯定。

二、楊昌濟對倫理學的獨創(chuàng)性貢獻

楊昌濟的一生是為倫理學的一生。學習倫理學、教育倫理學、實踐倫理學構(gòu)成他一生的主脈。如何建構(gòu)中國獨立的、能夠改造中國并實現(xiàn)中國獨立和富強的倫理學理論，以此培養(yǎng)學生，是楊昌濟倫理思想的核心和基本旋律。他曾對家人說：“我國正處于內(nèi)則危亡腐化，外則受帝國主義侵略的時候，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2](P1289)他把喚醒國人倫理覺悟，改造國民性，提升國人道德素質(zhì)，視為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責任。反映楊昌濟倫理思想的主要論著有《各種倫理主義之略述及概評》《論語類鈔》《教育學講義》《勸學篇》《治生篇》等，譯著有《西洋倫理學史》(日本吉田靜致著)、《倫理學之根本問題》(德國利普斯著)等。其所寫《達化齋日記》(未刊稿)內(nèi)容豐富，是研究其倫理思想的重要史料。

1.對西方倫理思想最早做出了全面介紹和研究

楊昌濟是中國倫理學初創(chuàng)時期與劉師培、蔡元培齊名的倫理學家，為中國倫理學學科的正式形成傾注了全部心血，做出了突出貢獻。劉師培的《倫理教科書》初步建構(gòu)了一個中國倫理學的教科書體系；蔡元培的《中國倫理學史》初步建構(gòu)了一個中國倫理思想史的研究體系；楊昌濟翻譯的《西洋倫理學史》《倫理學之根本問題》和專題論文《各種倫理主義之略述及概評》等，初步奠定了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西方倫理學史學科。他們?nèi)瞬焕殚_啟倫理學原理、中國倫理思想史和西方倫理思想史研究的先驅(qū)。

在中國現(xiàn)代倫理思想史上，楊昌濟最早對西洋包括禁欲主義、快樂主義、進化論和自我實現(xiàn)主義的諸種倫理主義做出了比較全面系統(tǒng)的闡釋與論述。尤其對“個人的快樂主義”即利己主義做出了深刻的批判。在他看來，“人類組織社會，承認他人之權(quán)利，組織國家，以其生命財產(chǎn)之安全，非基于其利己的性質(zhì)，實基于其利他的性質(zhì)。若吾人果全為利己的，則將爭奪吞噬，惟日不足，制限各人之欲望，必為其夢想之所不及。弱之內(nèi)，強之食，世將忽變?yōu)樾蘖_之巷矣”。[7](P146)人類就其天性而言是社會的動物，每一個人都不能忍受孤獨凄苦的個體生活，因此有一種超越個體孤獨存在的內(nèi)在需要，“必為家族、為村市、為國家，以營共同之生活”。這種共同生活則要求有超越利己主義的利他主義。人類既是獨立的個體又是群體，有利己與利他的雙重需要。事實上，“利己心與利他心，乃并行而存于吾人者也。前者基于保存自己之本能，后者基于血族關(guān)系與同類意識。吾人既并有兩者，而獨揚利己心，不亦偏乎？”[7](P146)所以在楊昌濟看來，個人的快樂主義即利己主義存在著嚴重的弊端，不宜提倡。那么，如何看待公眾的快樂主義呢？“公眾的快樂主義，一曰功利主義，又曰功利說。此主義以最大快樂為判斷行為之標準。”其代表人物為邊沁、密爾。功利主義雖然避開了利己主義的顯見弊端，但也無法避免個人快樂主義的糾纏，其實質(zhì)“可謂為巧智之個人的快樂主義……此主義陽為普泛的，實為個人的；外觀為利他的，內(nèi)實為利己的。從而個人的快樂主義所受之非難，此主義亦不能辭之”。[7](P148)楊昌濟深刻批判了快樂主義、禁欲主義和進化論的快樂主義，對自我實現(xiàn)主義也做出了自己的評析，認為自我實現(xiàn)主義“以自我為欲望之全系統(tǒng)，感情理性悉包含之，以全自我調(diào)和的活動為道德的生活之要件，能脫快樂主義之弊，又不陷于克己主義之弊，較為得其中正。此乃此主義所以得多數(shù)學者之同情也”。[7](P160)楊昌濟本人較為認同自我實現(xiàn)主義，但也意識到自我實現(xiàn)主義有失于空漠之嫌。他主張正確理解并充實這一主義，強調(diào)“世界之本體之自識的大精神，為永遠，為完全，為神圣。各自之精神，則為其再現(xiàn)。吾人所以不能詳述其可到達之道德的極致者，實因此大精神經(jīng)人類之動物的有機體，于有限之時間空間之內(nèi)實現(xiàn)自己之故。最終之理想，雖夙現(xiàn)實于此大精神中而存在，然吾人之現(xiàn)實之也，當在極遠之將來。由是思之，人類之道德，乃此大精神之所以實現(xiàn)”。[7](P146)自我實現(xiàn)主義有其自己的進階或?qū)哟?，世界為一大實在，人類為世界之一部分，人類既有為世界之大實在去實現(xiàn)的義務，也有實現(xiàn)自己特定價值的內(nèi)在需要。所以，實現(xiàn)自我有大我、中我和小我的區(qū)分。人類的個體我既是小我的載體，亦是實現(xiàn)中我和大我的主體和中介，有著自己即目的、即手段的獨特意義。

2.初步建構(gòu)了一個頗富現(xiàn)代色彩的倫理思想體系

楊昌濟倫理思想，從其價值特質(zhì)和倫理導向上看，強調(diào)個體對他人、社會和國家、民族的責任，比較深入地批判了利己主義、功利主義和禁欲主義，把道義論、德性論和自我實現(xiàn)諸說有機結(jié)合起來，凸顯了群體生命、愛國主義和利他精神的倫理價值。

人是社會關(guān)系的動物，意味著人不能不考慮他人和社會的利益。楊昌濟強調(diào)人一生下來就有屬于自己的道德義務和責任?！叭松鷫嫷睾?，即為五大倫關(guān)切之身，對于家庭，對于社會，對于國家，有萬不可逃之責任?！彼滞瞥缭铀f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的名言，認為“曾子弘毅二言，誠吾輩所當服膺也”。[8](P250)出于對人之道德責任的高度重視，楊昌濟特別強調(diào)壯士斷腕和殺身成仁的價值，比較深入地闡發(fā)了儒家道義論的合理內(nèi)核。在楊昌濟看來，“吾觀世之君子，有殺身忘家而不悔者也矣。彼非不欲生，實不忍以一身一家而害天下后世也。家有大難，死一男而生一家，孝子所愿也；天下萬世有大難，死一身一家而生天下萬世，仁人所愿也。夫人誰不愛其生，然而甘死者何也？不忍不死也。毒蛇螫手，壯士斷腕，非不愛腕，非去腕不足以全一身也。彼仁人者，以天下萬世為身，而以其一身一家為腕，惟其愛天下萬世之誠也，是以不敢愛其身家，身雖死，天下萬世固生，仁人之心安矣。成仁而死，則身死而心生；害仁而生，則身生而心死。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人之心非他，即天地之心也，非徒以私利其一身而已。彼仁人者，以心為天地之主宰，而身為心之廬舍，則其以一身為腕故宜。夫仁人之甘死以成仁”。[8](P256)這一段話，比較清楚地剖析了志士仁人何以要殺身成仁的道理，揭示出身心關(guān)系及其價值次第，論述了當生命與道德價值發(fā)生沖突、不能兩全的情境下，一個有道德的君子應該有的價值選擇，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弘揚并發(fā)展了儒家倫理精神。

楊昌濟的倫理思想有對西方近代各種倫理主義的述評，有對我國既有倫理文化的全面審思和批評，更有對新倫理建設(shè)的深度思考和創(chuàng)造性探尋，內(nèi)容涉及倫理學基礎(chǔ)理論、規(guī)范倫理學理論和德性倫理學、實踐倫理學各個方面，其中尤以政治倫理、生活倫理、家庭倫理和德性倫理等的建樹為最。他以闡發(fā)愛國主義為基石的政治倫理,以探索求實致用為質(zhì)點的生活倫理,以建立開放平等關(guān)系為目標的家庭倫理,以塑造圣賢豪杰品格為特征的德性倫理，構(gòu)成了他倫理思想的主體內(nèi)容。楊昌濟始終充滿著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即便出國留學，仍時時告誡自己一定要胸懷中國，以復興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為求學的目的和動力。對于當時多災多難的國家，他痛心疾首，但并不因此失其熱愛之情。他曾援引文天祥的話為喻：“人子不以父母之病危，遂廢醫(yī)藥?！彼鴮W生說：“余素持樂天主義，以為國勢無論如何危機，必不可存絕望之心。人人以為中國不亡，竭力以圖保存，斯猶有可保存之希望。”[8](P253～254)他教導學生愛自己的國家，培養(yǎng)愛國家之心，為國家的前途命運而奮斗，并主張舍身殉國，強調(diào)“若己身之利益與社會之利益有沖突之時，則當以己身之利益為社會之犧牲”。[8](P254～255)在楊昌濟看來，犧牲己身利益去成全社會公共利益或整體利益，實質(zhì)上是在成全個人的道德理想主義。犧牲己身利益可以，犧牲個體道德理想主義則不行。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就應該隨時拿自己的利益去成全自己的道德理想。

從德性倫理來看，他提出了不死、求己、猛進、堅忍的品德論，“經(jīng)常以‘不死、求己、猛進、堅忍’八字勉勵毛澤東、蔡和森等同志。在他看來，‘不死’，就是要煉身，保持身體健康；‘求己’，就是嚴于律己；‘猛進’，即無論在思想上或?qū)W業(yè)上，都要不斷進步；‘堅忍’，則是要有堅韌、頑強的意志。他不僅這樣勉勵學生，而且自己身體力行，做出榜樣”。[9]楊昌濟本人在《達化齋日記》中記載，1915年5月27日，“至第一師范學校，為國事而講演，余以不死、求己、猛進、堅忍八字勉諸生”。這八個字彰顯了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自強不息精神，是主體道德認知品質(zhì)、道德情感品質(zhì)特別是道德意志品質(zhì)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成就個體道德人格的重要內(nèi)容。

楊昌濟是一位具有強烈愛國主義和民主主義思想的倫理學家。他的倫理思想具有中西結(jié)合、中體西用的特點：理學的內(nèi)圣及純化道德動機、立乎其大和義利、理欲、修身觀，再加上近代西學的自由、平等、博愛和天賦人權(quán)，有機交融，構(gòu)成一個返本開新或從內(nèi)圣開出新外王的哲學倫理思想體系。在湖南高等師范學堂講授倫理學時，楊昌濟自述道：“余于倫理學講義之內(nèi)容時時默想。余記其所想念者于此，勞動神圣，勤工儉學，物質(zhì)救國，科學，民治主義，互助，自由，平等，博愛……尊尊，親親，尊功，尚功?！盵1](P1282)這些內(nèi)容或要點，彰顯出楊昌濟倫理思想的基本價值取向和倫理關(guān)懷，實質(zhì)上烘托出現(xiàn)代進步倫理思想有機結(jié)合的建構(gòu)特質(zhì)。

3.凸顯了倫理學改造社會和人心的獨特功能

楊昌濟不獨初步建立了西方倫理思想史學科，而且還是一個學貫中西、博通今古的倫理學人。他出生于理學世家，自幼研習宋明理學，尤其對朱子學說有獨特的體會與把握。更為可貴的是，他特別看重對現(xiàn)實道德問題的理解與處理，全面繼承了湖湘?zhèn)惱砦幕木A，十分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主張兼收并蓄，推陳出新，服務現(xiàn)實，以為多災多難的中國尋找到一條新的救亡和啟蒙兼容的路徑。

楊昌濟對道德生活做出了自己別開生面的論述，強調(diào)培育君子人格。在《達化齋日記》里，楊昌濟縱論人生價值和意義，強調(diào)指出“天下之事有重于生者，義是也。天下之人有重于身者，君父是也。外此無大于守身者矣，無大于衛(wèi)生者矣。失其身者非人也，戕其生者非人也。守身者謹于一介，衛(wèi)生者養(yǎng)于一息。一介不謹，失身之漸也。一息不養(yǎng)，戕生之漸也”。怎么才能使生命修養(yǎng)好呢？楊昌濟提出了自己的養(yǎng)生理論。概括起來說，即是慈、儉、樂、敬的修養(yǎng)理論。所謂的慈，即是慈善、友善和大愛，處處存惻隱之心，始終保持蓬勃向上的朝氣和熱情，對人生和世界充滿愛意。所謂的儉，即是生活節(jié)儉，懲忿窒欲，簡單生活，不在意物質(zhì)生活的好壞，吃穿住用一切皆從儉約。所謂的樂，即是快樂、樂觀，始終以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看待人生，積極修德敬業(yè)，貴和樂群。所謂的敬，即是虔敬、敬畏，憂勤惕厲，不敢怠慢。楊昌濟提出了以勤儉為核心的生活倫理?！扒凇本褪侨艘趧冢揽孔约旱膭趧由?，不依賴他人。他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講修身課時對勤勞予以禮贊，對懶惰予以抨擊，說：“人情多耽安佚而憚勞苦，懶惰為萬惡之淵藪。人而懶惰，農(nóng)則廢其田疇，工則廢其規(guī)矩，商賈則廢其所鬻，士則廢其所學。業(yè)即廢矣，無以為生，而殺身忘家而隨之。國而懶惰，始則不進，繼則退衍，繼則衰弱，終則滅亡?？晌吩?！故曰：懶惰萬惡之淵藪也?！盵10](P585)楊昌濟倡導樂觀主義的人生觀，主張以積極向上的態(tài)度去迎接人生和社會的種種挑戰(zhàn)，不氣餒，不放棄，始終充滿朝氣與活力，在應戰(zhàn)困難與挫折中創(chuàng)造人生的業(yè)績，推動社會的進步。

楊昌濟倫理思想十分注重喚起主體的道德自覺，推崇志氣德操，把“貴我”與“通今”聯(lián)系起來加以論述，具有主體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在他看來，“合貴我與通今二義而自覺之義乃明。吾嘗曰：‘橫盡虛空，山河大地，一無可恃，而可恃惟我；豎盡永劫，前古后今，一無可據(jù)，而可據(jù)惟目前。’可恃惟我者，求己責己之義；可據(jù)惟目前者，重現(xiàn)在之力行之義”。[6](P246)這種肯定道德主體自覺和注重目前力行的倫理思想，凸顯了道德理想和道德實踐的雙重意義，是對人之本質(zhì)和價值的深刻洞見。

楊昌濟倫理思想十分強調(diào)人必須要有高尚的人生理想，應當追求圣賢的人生境界，豪杰的人生氣慨；應當立一理想，此后一言一行都要以合此理想為準繩。他認為，“人者，理想之動物也。人生之目的在于實現(xiàn)其理想。而理想者久大者也，包含人、我，包含個人、社會、國家，包含人類全體，包含古今，包含過去、現(xiàn)在、未來”。人應當為實現(xiàn)理想而奮斗。為了實現(xiàn)久大之理想，故特別需要崇尚道德實踐，倡導力行。只有孜孜不倦的道德實踐才能夠使理想化為現(xiàn)實，促進主體自己和社會不斷實現(xiàn)道德進步。力行最需要的道德品質(zhì)“一貴堅忍，一貴勇敢。勇敢與堅忍，其實一德也。勇于創(chuàng)始，忍以要終，要本于意志之力。人生斯世，無在而不須苦戰(zhàn)奮斗。不能苦戰(zhàn)奮斗者，無生存之希望者也”。[6](P247)中國需要一場大的整頓與改革，因此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也應當來一次“大改革、大整頓”，“欲為如斯之事，非勇者不能。故吾標舉一尚勇之義”。[6](P247)楊昌濟推崇勇敢和堅忍的意志品質(zhì)，并將其與中國古代對“誠”的推崇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人之立身最要一誠字。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人能存誠，乃是真人物，乃是真學問。誠之一字，金石所不能破，天地所不能違也。心能存誠，則現(xiàn)于言語無巧飾之辭，現(xiàn)于行為無矯詐之事”。所以人之立身行事，必須相尚以誠，只有這樣才能成己成人，才能感動人人，進而移風易俗，實現(xiàn)道德理想。

楊昌濟認為道德教育的目的在于鍛煉道德意志，培育高尚的道德品質(zhì)?！叭擞袕姽讨庵荆寄軐崿F(xiàn)高尚之理想，養(yǎng)成善良之習慣，造就純正之品性。意志之強者，對于己身，則能抑制情欲之橫恣；對于社會，則能抵抗權(quán)勢之壓迫?！盵8](P252)道德的真正本質(zhì)就在于克制自己的私欲，使其正確認識個人與他人、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學會尊重他人、尊重社會，建構(gòu)一種和諧有序的道德秩序。一個人樹立了不可奪的崇高志向和人生理想，才能夠成為有理想的存在物，彰顯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三、楊昌濟倫理思想對毛澤東等人的深刻影響

楊昌濟是中國近代哲學、倫理思想史上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人物,他從家學起步,上承程朱理學、王船山客觀的辯證哲學思想、曾國藩的心性學說,下啟毛澤東、蔡和森等一代青年,秉承了湖湘文化“窮究天人”、探索宇宙“大本大源”的哲學思維,又強調(diào)立志修身、務實救國的“經(jīng)世致用”之道。他的德性倫理觀具有立言、立德與立功三位一體的特征,延伸了湖湘?zhèn)惱砦幕膬?nèi)容,也奠定了其在中國近代倫理學的歷史地位,深深地影響了青年毛澤東等人世界觀、人生觀的形成,使之達成了一種奮斗的、積極的、向上的人生價值觀,追求圣賢豪杰品格的自我完善,樹立了改革社會的遠大理想,并為此而努力奮斗,實現(xiàn)了變革社會的偉大政治理想。論及楊昌濟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教授倫理學對人的影響，當時的學生舒新城曾著文寫道：“在人格上最使我受感動者為楊懷中先生……當時他教我們的是倫理學。他的道德觀是融合中國的性理學與英國的功利學派的倫理觀而貫通之，故其重實踐。其處世接物一本至誠，而一切都以人情物理為歸。他律己極嚴，不吸煙，不飲酒，讀書、作文均正襟危坐，處以虔敬。但他對人則并不強加干涉，常謂美之所以為美，須有多態(tài)統(tǒng)一，與人亦然，只要其行為不害其群眾，應聽其自由。在經(jīng)濟上尤為耿介，除以勞力所得，絕不妄取一文?！盵11](P1274～1275)舒新城言及先生的影響時動情地說：“他教我們的倫理學及倫理學史，為時不過一年，但他所給予我的影響很大。在行為上，他那虔敬的態(tài)度，常常使我自愧疏暴，使我反省到養(yǎng)成‘事無大小，全力以赴’的觀念……在思想方面，他從人生哲學上，引導我知道中國性理學以外之西洋哲學學說，擴大了我的人生觀，而使我知道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體驗著人類有無限的自覺的創(chuàng)造性等等。”[11](P1274～1275)楊昌濟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工作五年半時間，是他一生事業(yè)的黃金時代，實現(xiàn)了他“欲栽大木拄長天”的愿望，培養(yǎng)出毛澤東、蔡和森、何叔衡、李維漢等一批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以及蕭三、張國基等一批學者名流。蕭三曾撰文回憶楊昌濟對毛澤東等人的影響說：“楊昌濟(號懷中)先生對毛澤東同志和許多同學，影響很大。楊先生是長沙人，在第一師范教倫理學、論理學、心理學、教育學、哲學，他曾在日本留學六年，又在英國留學四年，但始終不離中國的理學傳統(tǒng)，喜講周、程、朱、張，喜講康德、斯賓賽爾和盧梭的《愛彌兒》……楊先生并不善于辭令，也不裝腔作勢，但他能得聽講者很大的注意與尊敬，大家都佩服他的道德、學問。他的講學的精神，使得在他的周圍，形成了認真思想、認真求學的學生之一群——毛澤東同志、蔡和森同志、陳昌同志等每逢星期日，就到楊先生的家里去講學問道。楊先生是誨人不倦的，也很器重毛、蔡、陳等幾個學生。楊先生曾說：‘沒有哲學思想的人便很庸俗’……他對他們講中國及西洋的哲學，講青年的前途，人們應有人生觀、世界觀或宇宙觀……他的哲學基礎(chǔ)雖是唯心論，但那時對毛澤東同志等的影響頗大?！盵12](P72)新民學會的成立，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大家都是楊懷中先生的學生，彼此志同道合，形成了“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志向。毛澤東在《新民學會會務報告》中指出：“諸人大都系楊懷中先生的學生，與聞楊懷中先生的緒論，作成一種奮斗的向上的人生觀，新民學會乃從此產(chǎn)生?！盵13]李維漢在《回憶新民學會》一文中寫道：“楊懷中先生來北大教書前是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和高等師范的倫理學教員，思想開明、進步，為人剛正、真誠。新民學會的成立以及我們思想上的‘向上’都同他對我們的影響有關(guān)。”[14]

楊昌濟最為鐘愛的兩個學生是毛澤東和蔡和森。楊昌濟在臨終前寫給友人章士釗的信中說：“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nèi)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才?！薄岸苏?，毛澤東與蔡和森也?！盵15](P1286)李肖耽發(fā)表于《北京大學日刊》1920年1月28日的《本校故教授楊懷中先生事跡》一文也談到，楊昌濟“在長沙五年，弟子著錄以千百計，尤心賞毛澤東、蔡林彬”。[16](P1265)楊昌濟對青年毛澤東尤其欣賞，1915年4月5日，楊昌濟在《達化齋日記》記載與毛澤東的交談：“毛生澤東,言其所居之地為湘潭與湘鄉(xiāng)連界之地，僅隔一山，而兩地之語言各異。其地在高山之中，聚族而居，人多務農(nóng)，易于致富，富則往湘鄉(xiāng)買田。風俗純樸，煙賭甚稀。渠之父先亦務農(nóng)，現(xiàn)業(yè)轉(zhuǎn)販，其弟亦務農(nóng)，其外家為湘鄉(xiāng)人，亦農(nóng)家也，而資質(zhì)俊秀若此,殊為難得。余因以農(nóng)家多出異才，引曾滌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毛生曾務農(nóng)二年，民國反正時又曾當兵半年，亦有趣味之履歷也?！盵17](P636)楊昌濟欣賞毛澤東，還表現(xiàn)在當毛澤東因?qū)W校要多收費用掀起驅(qū)趕校長張干而張干要開除毛澤東學籍時，極力與張干力爭，指出：“毛澤東是一個特別學生。你們不懂得他，不能拿尋常校規(guī)來論?！盵12](P71)

楊昌濟欣賞毛澤東，毛澤東也服膺楊昌濟的學問和人格。在湖南一師學習五年半中,教過毛澤東的先生很多，影響最大、印象最深的首推楊昌濟先生。1920年6月7日，毛澤東在《致黎錦熙信》中指出：“先生(指黎錦熙)及死去了的懷中先生，都是弘通廣大，最所佩服?！盵18](P478)20世紀30年代，毛澤東在延安與美國記者斯諾談話，回憶一師學習時講道：“對我影響最強的教員是楊昌濟，他是留英學生，我后來與他的生活發(fā)生了密切的關(guān)系。他教倫理學，是一個唯心主義者，有著很高尚的道德情操。他非常強烈地信奉他的倫理學，并力圖鼓勵他的學生立志做一個正直善良，講道德，對社會有用的人。在他的影響下，我讀了一部蔡元培翻譯的倫理學專著，受此影響，寫了一篇題為《心之力》的文章。我那時是個唯心主義者，楊昌濟教授從他的唯心主義觀點出發(fā)，對我那篇文章大為贊賞，給我打了一百分……楊在我青年時代對我有過深刻的影響，后來在北京是我真誠的朋友?！盵19](P107,P113)毛澤東提到的蔡元培翻譯的倫理學專著是指德國著名倫理學家包爾生所著的《倫理學體系》，其中第二篇為“基本概念和原則問題”，蔡元培在德國留學時即將此篇譯出，以《倫理學原理》為名由當時的商務印書館出版。1917年至1918年，楊昌濟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任教時，即以此書作為該校倫理學的教材。毛澤東學習這本教材時非常認真，在這本約十萬字的教科書上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寫了12100余字的批注，全書逐字逐句都加上圈點、單杠、雙杠、三角、叉等符號，可見他對《倫理學原理》一書的重視程度。

“實現(xiàn)自我”是楊昌濟講授倫理學的一個專題，毛澤東在《倫理學原理批注》中多處提到并指出：“人類之目的在實現(xiàn)自我而已。實現(xiàn)自我者，即充分發(fā)達自己身體及精神之能力至于最高之謂?！盵20](P246～247)楊昌濟推崇孟子的“舍我其誰”、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以及王船山的“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等品格，鼓勵學生立豪杰之志，向圣賢看齊，生命不息，奮斗不止。毛澤東深受啟發(fā)，并在《講堂錄》多處摘下老師的話語，對圣賢豪杰表示欽佩與尊敬，并立下了“改造中國與世界”的宏偉志向，認定“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在后來化為“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擔當之志和行為實踐。

楊昌濟在《論語類鈔》中對于曾國藩服膺程朱理學、重視個體道德修養(yǎng)很推崇，并認為曾國藩抓住了自己主張的大本大源?！坝麆犹煜抡撸攧犹煜轮?，而不徒在顯見之基，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大源?！薄坝抻诮耍毞恼?，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滿乎？”[21](P85)毛澤東在《致黎錦熙》的信中指出，本源者，宇宙之真理，人生之根本。實現(xiàn)了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日本學者近藤邦康著有《長沙時代的毛澤東哲學》，指出：“通過‘批語’，毛澤東大大壓縮了楊昌濟的思想，并作了有選擇性的吸收。即把楊的以‘自下的變法’、‘以吾為主’、‘以民為主’作支柱的思想重點，突出地置于‘自我實現(xiàn)說’、‘有公心的個人主義’的基礎(chǔ)上加以接受，并使之向‘個人主義’方向徹底化。其次，可以看到，毛澤東經(jīng)過楊昌濟與包爾生，把譚嗣同的《仁學》中關(guān)于自然(宇宙)全體生命‘沖破’人為(君權(quán)與倫常)的‘羅網(wǎng)’、‘士’使自己與宇宙全體生命一體化，犧牲自己以救眾生的思想，改放在‘個人主義’基礎(chǔ)之上。毛澤東確實是一個從中國近代思想史中誕生并受其特征濃厚影響的人?！盵22]

楊昌濟熱情地向毛澤東等青年學生講授中西各種倫理思想，并引導學生對中西倫理思想進行認真比較，主張把握中西倫理思想的特點和長處，吸收西方倫理思想的長處以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他既反對倫理思想的復古主義或保守主義，也反對盡醉西風的西化主義，強調(diào)“夫一國有一國之民族精神，猶一人有一人之個性也。一國之文明，不能全體移植于他國”。因此，學習西方近代倫理，必須“視國家特異之情形”，通過詳細研究來明晰“何者當因，何者當革，何者宜取，何者宜舍”。在楊昌濟看來，“中國固有之文化，經(jīng)史子集義蘊宏深，正如寶藏遍地”，必須加以珍惜和承繼。他對待中西倫理文化的態(tài)度一方面要用“新時代之眼光來研究吾國之舊學”；另一方面主張“合東西洋文明一爐而冶之”，鍛鑄出一種新的既源于傳統(tǒng)又高于傳統(tǒng)的進步開放的倫理文明。

毛澤東對楊昌濟的這一思想觀點予以積極接受，在給黎錦熙的信中指出：“懷中先生言，日本某君以東方思想均不切于實際生活。誠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盡是，幾多之部分亦應與東方思想同時改造也?！盵21](P86)這標志著毛澤東倫理文化觀的基本取向：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尤其是三綱五常確有很多值得批評的地方，但是西方近現(xiàn)代倫理文化也未必什么都好，很多地方都需要我們展開深度批判，并在這種雙重批判中構(gòu)建新的倫理文化的基座。在毛澤東看來，“世界文明分東西兩流，東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內(nèi)，要占半壁的地位。然東方文明可以說就是中國文明。吾人似應先研究過吾國古今學說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學才有可資比較的東西”。[23](P474)毛澤東主張，只有深入研究自己國家固有的倫理文化，才能發(fā)現(xiàn)其優(yōu)長缺失，懂得建設(shè)的方向，也才能對西方倫理文化有批判性地借鑒吸收。深入研究傳統(tǒng)倫理文化，批判借鑒西方倫理文化，目的是為了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進步的倫理文化，“庇千山之材而為一臺，匯百家之說而為一學。取精用宏，根茂實盛”。[24](P82)所以，毛澤東特別倡導“觀西洋史，當注意中西之比較，取于外乃足以資于內(nèi)也”。[25](P22)

美國著名作家特里爾在《毛澤東傳》中寫道：“除了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很遙遠的斯大林以外，沒有哪一位仍然在世的導師比這位阿伯丁大學畢業(yè)的中國哲學博士給毛澤東的影響更為深刻。毛澤東受到楊昌濟倫理課的極大激勵?！薄懊珴蓶|在第一師范接受教育，最主要的是道德哲學加讀報，這成為他終身的兩項最愛?！盵26](P32)湖南第一師范學校是毛澤東哲學倫理思想初步形成的時期，對毛澤東早期倫理思想影響最大的人就是倫理學教授楊昌濟。楊昌濟關(guān)于人生理想、氣節(jié)、品質(zhì)以及倫理精神等的論述，深深影響了毛澤東人生觀、價值觀和道德觀的形成，并成為他后來接受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精神基礎(chǔ)。認識到這一點，既可深入把握楊昌濟倫理思想的特質(zhì)和貢獻，亦可理解毛澤東倫理思想的精神來源，還可整體獲知關(guān)于現(xiàn)代中國倫理思想發(fā)展變革的因由路徑。

[1] 曹典球.楊昌濟先生傳[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二)[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2] 楊開智.回憶父親楊昌濟先生[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二)[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3] 李肖耽.本校故教授楊懷中先生事跡[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二)[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4] 張明.東西方之旅：楊昌濟及其思想[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二)[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5] 楊昌濟.教育與政治[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一)[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6] 楊昌濟.告學生[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一)[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7] 楊昌濟.各種倫理主義之略述及概評[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一)[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8] 楊昌濟.論語類鈔[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文集(一)[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9] 楊開智.回憶蔡和森同志與先父楊昌濟先生的交往[A].懷念蔡和森同志[C].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10] 毛澤東.講堂錄[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11] 舒新城.我和教育[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集(二)[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12] 蕭三.毛澤東的青少年時代和初期革命活動[A].劉統(tǒng)，編注.早年毛澤東：傳紀、史料與回憶[C].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

[13] 湖南省博物館歷史部.新民學會文獻匯編[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14] 李維漢.回憶新民學會[A].五四運動回憶錄(上)[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9.

[15] 楊懷中別傳[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集(二)[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16] 李肖耽.本校故教授楊懷中先生事跡[A].王興國，編注.楊昌濟集(二)[C].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17] 楊昌濟記毛澤東的談話[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18] 毛澤東.致黎錦熙信(1920年6月7日)[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19] 斯諾.紅星照耀中國[M].李方準,梁民,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

[20] 毛澤東.倫理學原理批注[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21] 毛澤東.致黎錦熙信(1917年8月23日)[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22] 近藤邦康.長沙時代的毛澤東哲學[J].毛澤東哲學思想研究動態(tài),1987,(6).

[23] 毛澤東.致周世釗信(1920年3月14日)[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24] 毛澤東.《一切入一》序[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25] 毛澤東.致蕭子升信(1915年9月6日)[A].毛澤東早期文稿[C].長沙：湖南出版社,1990.

[26] 特里爾.毛澤東傳[M].何宇光,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