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娟,王 博
(南華大學 文法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1)
變形,《辭?!分械亩x是指藝術(shù)中對表現(xiàn)對象的性質(zhì)、形式、色和行為方式等方面的畸變。[1]本文所提及的變形主要指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對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所做的突破常規(guī)的曲折表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舞臺上,一幕幕女性變形悲劇戲已不分晝夜的上演:老舍《駱駝祥子》中的女主人公虎妞,正常的人性被漠視,最終走向變形悲劇;張愛玲筆下《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帶著變形病態(tài)殘缺心理,一步步喪失人性,最終走進暗無光日的世界;林海音《燭》中的主人公韓太太,自身的變形悲劇致使她一輩子癱倒在床;凌淑華《花之寺》中,女主人公燕倩最終造成人格分裂,變形悲劇深刻且引人警醒。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現(xiàn)代小說舞臺的女性變形悲劇戲,也正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大多數(shù)婦女的真實寫照。本文主要以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變形女性形象為探討對象,試作一番探析。
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變形女性形象各不相同,無論身份背景、時代環(huán)境亦或生活經(jīng)歷,但是縱觀整體我們還是可以總結(jié)歸納出變形女性的明顯特征,即以下所闡述的三點特征。
恩格斯指出:“每個人都追求幸福,向外部世界與自身的存在尋求幸福,這是人類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凝聚和積淀起來的一種意識和感情?!盵2]反抗是為了避免不幸,追求幸福。在現(xiàn)代小說這個舞臺中,許多女性形象都能勇于反抗,追逐幸福,這無疑是可貴的,但往往由于反抗目的模糊使其與幸福失之交臂,而走向更多遍布不幸的道路,最終導致女性變形悲劇。
老舍《駱駝祥子》中,女主人公虎妞,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不顧一切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倫理主動跑去追求祥子,正如她想像的:“跟著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盵3]可祥子對虎妞卻沒有所謂的愛情,這種無目的的反抗也是扭曲的性欲導致的。同樣,在對父親劉四的反抗中,虎妞并不是因為他剝奪了自己的自由不滿而反抗,而是為了與祥子的幸福。張愛玲筆下《金鎖記》主人公曹七巧的反抗方式是激烈而勇敢的,但反抗目的模糊性卻致使她采取了極具破壞性的手段。情欲得不到滿足是曹七巧反抗的內(nèi)在動因,三少爺姜季澤嚴守叔嫂之防,致使曹七巧采取了用金錢壓制情欲的方法來獲取替代性的滿足,但這并不是一種正常的疏導方法:曹七巧情欲得不到滿足,于是瘋狂追求金錢,但金錢不僅成為她未能滿足情欲的替代品,更成為一副沉重的枷鎖,不僅害了自己,還害了周遭的人。更甚的是,曹七巧反抗目的的模糊直接造成了下一代的不幸,曹七巧的變形悲劇正是在反抗的模糊中體現(xiàn)的。同樣,林海音《燭》的主人公韓太太面對丈夫啟福迎娶小妾秋姑娘的這件事,沒有采取明確的反抗之路,而是裝病,來折磨他們,讓丈夫心存愧疚。這正是一個女性變形悲劇的顯現(xiàn)。沒想到,韓太太最后卻癱瘓在床,導致腿部肌肉萎縮??伤齾s沒有吸取教訓,仍用自己這種模糊的反抗來繼續(xù)面對下一代,天天喊著“我暈,我暈哪!”[4],致使孫子鑫鑫都習以為常的說:“別那么大驚小怪行不行,她喊了幾十年了。”[5]最終一輩子癱倒在床。凌淑華《花之寺》中,燕倩雖然身為新式婦女,但反抗目的仍是模糊的,她并沒有采取新式有效的方法解決矛盾。燕倩的變形悲劇也正是體現(xiàn)在這種模糊性上,最終造成人格分裂。
反抗目的模糊性是女性變形悲劇人物的明顯特征。對于女性反抗的對象而言,究其根本,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封建性無疑是最大的阻撓,可就女性自身來說,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她們的反抗不過是“困獸之斗”。對于女性整個群體來說,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中,相較于男性也處于劣勢地位,女性無論如何反抗都無法推翻封建男權(quán)的壓制,她們只能在家庭這個威脅生存的狹小范圍內(nèi)拼死掙扎,更多的走向變形悲劇,而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封建本質(zhì)卻并無大的動搖。女性反抗的道路,不僅需要社會與個人的雙重努力,同樣也需要男性群體給予女性以尊重與平等,為盡早使女性獲得個性解放,遠離變形悲劇。
現(xiàn)代小說中的變形女性形象,大多是被金錢俘虜?shù)呐`:她們對現(xiàn)實社會中金錢的好處有著清晰的認識,支撐她們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思想便是占有金錢的欲望。隨著這一欲望的加深,人性也走向了赤裸裸的金錢關(guān)系,愛情、親情、友情統(tǒng)統(tǒng)淹沒在拜金主義計較之中,最終導致人性扭曲的變形悲劇。
《駱駝祥子》中的女主角虎妞,視財如命的本色,使她在內(nèi)心深處從來沒有將祥子真正看起過,祥子不過是她的一個獵物與寵物。這種變態(tài)的金錢觀使她心安理得的認為:她花了錢,在婚姻中就擁有了主宰權(quán)。而一旦祥子有違背她意愿的行為,她對祥子惡毒與刻薄的情緒就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來,如咒罵祥子是“臭拉車的”,對小福子的惡意侮辱等。同樣,張愛玲曾這樣訴說她筆下著名小說《金鎖記》里的主人公曹七巧:“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盵6](P367)從《金鎖記》原文中我們可以看出當時曹七巧對金錢的變態(tài)追逐:“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F(xiàn)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云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7](P340-341)曹七巧首先是一個被買賣婚姻制度迫害的女性,但明知道婚姻是陷阱,是帶著“黃金枷鎖”的牢獄,她也愿意往里跳。因為她喜歡金錢,所不同的是她一邊陷落反抗,一邊掙扎報復,對金錢瘋狂的追求使得她成了心理既殘缺又畸形變態(tài)的女性形象。此后,她變得殘忍,開始以一種變態(tài)的方式報復周圍的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兒女。她對女兒長安說:“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賬,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8](P349)并因為金錢大罵自己的女兒為“天生的敗家精”。正因為曹七巧的生活中有這樣強烈的金錢欲,又無法擺脫封建婚姻制度,才使她把封建吃人的本性和對現(xiàn)代物質(zhì)生活的欲望扭結(jié)在一起,迸發(fā)出比封建時代更可怕的能量:她不但瘋狂地葬送了自己,也毀掉了別人。張愛玲現(xiàn)代小說中類似的女性形象還有很多,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由一個天真無邪的學生蛻變?yōu)橐粋€墮落的交際花。紙醉金迷的“金錢”世界像一個大染缸,侵染原本純潔的女性,“她深知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卻又無力自拔,”[9](P145)擋不住侵蝕誘惑,最終淪為金錢的階下囚。到最后,她甚至還嘲笑“為了愛而結(jié)婚的人”,像“把云裝在罐子里的人一樣傻?!盵10](P150)價值觀、人生觀產(chǎn)生了極大的扭曲。
現(xiàn)代小說中描述的女性畸形金錢觀,實際上正是處于現(xiàn)代社會中的女性,面臨種種不公平待遇,價值觀、人生觀遭受扭曲,最終選擇的一條畸形道路。她們甚至錯誤地認為,只有金錢才能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免除所處的不平等待遇,這種畸形的金錢觀無疑會把女性引至更深的黑暗。女性畸形金錢觀的根源,無非是冷酷的封建婚姻以及男權(quán)社會導致女性的悲涼境遇。因此通過獲得女性解放,使女性掌握一定的經(jīng)濟權(quán),實現(xiàn)自身價值,幫助女性樹立正確的金錢觀是必要的。
情欲,是人的各種情感和本能的欲望。當情欲這種欲望不能通過正常方式來滿足時它便轉(zhuǎn)了方向,長期的期望和沖動的壓抑必將產(chǎn)生變態(tài)和畸形的宣泄,演變成變態(tài)的情欲,最終導致女性發(fā)生變形悲劇。
《駱駝祥子》中虎妞對祥子的“愛”,是因為祥子年輕力壯,易于控制。她從自身需求出發(fā),企圖從祥子身上彌補逝去的青春。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使出全身本領(lǐng):肉體、苦肉計,甚至屈就。她引誘祥子,假裝懷孕,迫使祥子就犯?;㈡ぴ谛詨阂趾涂鄲炨尫诺倪^程中赤裸裸的暴露著她變態(tài)的情欲。無愛婚姻如一把鎖,鎖住了女性活生生的欲望。曹七巧無法從癱瘓的丈夫那里獲得正常的婚姻生活,她對姜季澤充滿了愛意,但卻得不到季澤的真情回報,當曹七巧識破姜季澤的金錢詭計后,終于殘存的最后丁點人性也消失殆盡。曹七巧強烈的情欲不可能得到滿足。外在環(huán)境的壓迫和內(nèi)在的心理痼疾終導致曹七巧變形為非人,瘋狂地報復別人和扼殺他人的幸福。她的人性得以完全喪失和泯滅,并踏上了萬劫不復的變形悲劇——把深深地哀怨和濃厚的報復欲轉(zhuǎn)嫁給了下一代:從曹七巧干涉兒子的私生活、逼死兒媳婦,斷送女兒的幸福中,都可以感受她變態(tài)的情欲?!稜T》的主人公韓太太回憶起以前痛苦的醞釀過程(同樣也正是她發(fā)生變形悲劇的過程)。當年她生產(chǎn)坐月子時,丈夫娶了來幫忙的秋姑娘,就這樣她被丈夫從感情上拋棄了。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多么大的打擊啊,但她仍然要裝出正室的寬容大度。可她終究只是一個心中充滿嫉妒的女人,她聽不得丈夫啟福和秋姑娘的笑聲,于是開始裝病,來折磨他們,來讓丈夫心存那么點愧疚。沒想到,最后也害了自己,真的癱瘓在床。導致如今“從全身的比例看來,她的腿特別退步,細而硬的兩條小棍子,頂端是像兩只剝了皮的冬筍似的小腳,纏過的?!盵11]在凌淑華的小說《花之寺》中,我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小說中性格迥異的兩名女性竟是由一個人扮演的。表面上來看,燕倩的自我分裂只是一種迫于無奈的小伎倆,而究其本質(zhì),則是女性本能的被男性話語強迫而為了迎合男性、適應男性的不同需求所做出的改變,是受過教育的新式婦女在婚姻問題上所面臨的新困境,即如何跟上丈夫不斷變化的腳步。
變態(tài)的情欲,無疑加深了女性的變形悲劇。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通常大多數(shù)男性的觀念里,只把女性看成是性客體和性工具,這直接危害到女性的人格尊嚴和社會地位的確立,引起女性思想觀念的變化,價值觀、人生觀逐漸扭曲,間接導致女性變形慘劇的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在當今社會仍屢見不鮮,正確引導這種畸形的情欲,減少女性變形慘劇的發(fā)生,是迫在眉睫的,中國女性性別歧視問題亟待社會關(guān)注與重視。
“女性批評學”的開創(chuàng)者肖瓦爾特曾說:“瘋狂本身是一種策略,是一種交流形式,是婦女對在父權(quán)社會所面臨的關(guān)于女性氣之矛盾觀念和要求做出的反映。”[12]“人民藝術(shù)家”老舍的代表作品《駱駝祥子》中,虎妞這一變形女性形象,是男權(quán)文化的產(chǎn)物。她首先受到“父權(quán)”的壓制:劉四爺所扮演的封建家庭家長的角色,牢牢掌控虎妞的命運?!盎橐鍪谦@得生存的保障,謀愛是為了謀生?!盵13]虎妞接下來,又受到“夫權(quán)”的隱性迫害?!恶橊勏樽印分?,祥子第一次與虎妞偷情后,他卻覺得“她把他由鄉(xiāng)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xiàn)在成了個偷娘們的人!”[14](P112)這里,祥子顯然也是充滿欲望的性主體,兩人在性關(guān)系中是互為主客體的,是平等的,但事后祥子卻把這一切歸罪于虎妞。這顯然是繼承了“男權(quán)文化”觀念中把性歸罪于女人的思路,最終受到“夫權(quán)”、“父權(quán)”雙重迫害的虎妞由于正常的人性被漠視導致性壓抑和釋放的變形悲劇。同樣,《金鎖記》中的變形女性曹七巧也是夫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曹七巧父母雙亡,要遵守“父死從兄”的封建倫理綱常。所以她的命運,首先掌握在了象征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兄長手里。而曹七巧的兄長,卻把她當做商品,交易給了依仗家族權(quán)勢為癱瘓兒子娶妻的姜家。在以男權(quán)為中心的社會中,曹七巧無論逆來順受,還是反抗命運,都會陷入困境兩難的境地。她的變態(tài)金錢欲和情欲,是受男權(quán)社會壓抑的結(jié)果,最終曹七巧以金錢和權(quán)力為棲身之地,并用情欲對男權(quán)社會提出反叛,但她最后又皈依了男權(quán)社會,最終成為男權(quán)社會的祭品。
林海音用女性特有的視角,來審視傳統(tǒng)大家族中作為特殊群體的妻妾們的精神世界。她在現(xiàn)代小說作品《燭》中揭示了妻妾制度對女性身心的變形摧殘。主人公韓太太“一輩子躺在滿是污垢的破蚊帳里,白夏布的蚊帳是有很長的時間沒洗換了,變成了黑炭的顏色。床頭里面的部分濺滿了油漬,那是混和了飲食、身體和蠟燭所遺留或排泄出來的污痕。一條四季不換的被頭,也是同樣的情形?!盵15]主人公韓太太的變形悲劇,根本原因正是男權(quán)社會導致的女性變形悲劇。凌淑華筆下的新式女性大部分都不必為生存掙扎,她們聰明且有思想。然而我們最終悲哀的發(fā)現(xiàn),新式女性也逃脫不掉男權(quán)的婚姻圍城。在凌淑華的小說《花之寺》中,燕倩的自我分裂表面上是一種迫于無奈的小伎倆,而究其本質(zhì),正是為了迎合男性,凌淑華《花之寺》筆下的燕倩最終也走上了隱性的人格分裂變形悲劇。陳學勇在《論凌淑華小說創(chuàng)作》中曾寫道:“馮沅君吹響振聾發(fā)聵的號角,凌叔華則長鳴發(fā)人深思的警笛。在新舊時代交替之際,歷史當然更需要促成交替的戰(zhàn)士,然而時過境遷,于漸進的社會,余音尚存的還是警笛。”[16]
古往今來,無論從生理還是心理來看,男性與女性都是不一樣的。同樣,正是由于這個“不一樣”,導致男性作家與女性作家書寫女性變形形象時,即使在觀點相同:都認為“男權(quán)”是造成女性變形悲劇主要原因的條件下,感情色彩也會不自覺的產(chǎn)生較大不同。恰恰,也正是由于這個“不一樣”,才造成現(xiàn)實社會中男性眼里的女性與女性眼里女性的不同?,F(xiàn)實社會中的女性變形悲劇,大抵也是由此而來?!斑@個走獸特別的厲害,要一刻不離地守著他,向他瞪眼,向他發(fā)笑,而且能緊緊地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盡?!盵17](P148)這是老舍在《駱駝祥子》中對虎妞的描寫,從中不難看出作者本人對其的厭惡。老舍在對傳統(tǒng)女性的歌頌與批評中,不時陷入男性中心立場而壓抑女性主體性。另外,在老舍的深層性別意識中,還存在著對氣勢壓人的惡女人的強烈厭憎并存的心理格局。這一切,都充分展示了一個現(xiàn)代男性作家在理解女性世界與維護男性主體霸權(quán)之間徘徊的矛盾心態(tài)。而這種有意識或無意識的男權(quán)思想正是導致現(xiàn)代女性發(fā)生變形悲劇的主要原因。
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對于女性來說,真正的悲哀必是作為男權(quán)社會附屬性的存在,在男權(quán)文化中,女性只有自覺維護夫權(quán)制原則,掩藏作為人的主體性與生命需求,才能在男權(quán)制的夾縫中茍且生存。毋庸置疑,男權(quán)已嚴重造成女性身心的雙重壓抑。因此,若女性不從心理中除去幾千年的奴性意識,爭取與男性地位的平等,并注重自我的價值表現(xiàn),挖掘并發(fā)揮女性的社會力量,為社會各階層女性的思想與行為解放而努力,那么女性最終也將無法徹底地擺脫掉因男權(quán)社會所帶來的變形悲劇。
“金錢”這一關(guān)鍵詞無論在現(xiàn)代還是當今都是導致人的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發(fā)生巨大改變的重要因素,處理不好,就會發(fā)生變形悲劇。女性,更亦如此。
《駱駝祥子》中的虎妞,她是一個從小生活在剝削者家庭沾染了不少庸俗與丑陋品性的人。虎妞對祥子,確有真摯喜愛的成分,祥子的誠實、勤勞、木訥以及高大的身軀,都使虎妞由衷喜歡。但是,她的喜歡中摻雜著太多動物性的占有欲望,顯然比較粗俗。而且,由于虎妞所處的階級屬性和她持有的變形金錢觀,使她在內(nèi)心深處從來沒有將祥子真正看起過,這些都充分暴露出資本主義金錢觀對她心靈的腐蝕。
張愛玲筆下女性形象的塑造,使我們看到了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金錢觀念是如何一步步的把女性推向變形悲劇的深淵,她成功的描寫了洋場社會中舊式家庭女性的愛情婚姻和道德心理是如何在資本主義金錢觀念侵蝕下發(fā)生變形扭曲。在曹七巧身上,就展示了被金錢欲望扭曲的人性,也昭示出女性內(nèi)心深處被毒化的慘痛變形悲劇。曹七巧是一個在特殊的文化環(huán)境中滋生的女性,也是一個把自己鎖在黃金枷鎖中的女人,是一個由金錢的犧牲品逐漸淪為金錢的奴隸、一步步喪失了人性的女人。曹七巧與姜二爺?shù)幕橐鰧嵸|(zhì)是以姜家的地位和金錢去換取曹七巧的青春和健康。貪婪的兄嫂把曹七巧當作搖錢樹賣給了高門大戶的姜家,使七巧在姜家受盡奚落。由于自己的丈夫是一個“廢人”,沒有能力支撐起這個家,所以她不得不為自己以后的生活著想。于是,當丈夫和婆婆相繼死后,曹七巧只有靠爭奪夫家財產(chǎn)為將來打算。就這樣,曹七巧一生都戴著封建的鐐銬,披著沉重的黃金枷,壓抑著情欲,一步一步走近暗無光日的世界。但是,她最后卻無法平衡那種因金錢欲導致的變形病態(tài)殘缺心理,終戴著黃金的枷鎖老此一生。而張愛玲的另一部現(xiàn)代小說作品《傾城之戀》中,也揭示了女主人公白流蘇所處的洋場社會中的舊式家庭受“西洋文明”——拜金主義的影響,在原有的封建女性上,又增加了一層資本主義色彩。主人公白流蘇是把尋找經(jīng)濟靠山作為擇愛的目標和標準,資本主金錢觀支配了她的靈魂和價值觀念。在封建婚姻制度下,女性往往把婚姻當做自己惟一的出路與依靠,以青春作婚姻的代價,又以金錢為目的,最終淪為了金錢的奴隸。
眾所周知,文學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同樣,現(xiàn)代小說中變形女性形象的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它與作家的生命體驗密不可分。作家獨特生命體驗的形成和他本人所處的時代背景、個人成長、個性心理等綜合因素密不可分,要想審視一個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必須回到作家生長的歷史語境中,做一次歷史的探索回顧。
老舍是出身于底層社會,一輩子牽念于貧寒下層人們生存狀況的作家。他在大雜院里度過了艱難的幼年和少年時代。大雜院的日常生活,使他從小就熟悉車夫、下等藝人、娼妓等掙扎在社會底層的城市貧民,深刻得知他們的喜怒哀樂。而這些,都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留下鮮明的印記。老舍寫《駱駝祥子》,切入點是城市貧民的生計問題;而落腳點,則是下層市民的精神歸宿。正因為老舍處于這樣的階級,自然會把自己的全部同情與悲憤賦予祥子。而對于處在剝削壓迫階層的女性形象虎妞,老舍將她的外貌刻畫得如此丑陋,顯然老舍對虎妞是沒有好感的。同樣,中國現(xiàn)代社會是男性占絕對統(tǒng)治的社會,老舍生活的時代背景,也使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以男性為中心”觀點的影響,在思考男性婚姻問題時,老舍在理性層面上,往往從男性中心的家庭觀念出發(fā),這都間接造成了老舍筆下的虎妞人物形象變形悲劇。張愛玲在我國現(xiàn)代女性文學中,占有獨特的一席之地。她出生于封建貴族世家。所以她不可避免地濡染了貴族文化濃重的末世情調(diào):貴族世家的沒落、世事的滄桑,使她形成了敏感、悲觀的心理;中西文化沖突使張愛玲形成了中西雜糅的文化人格。同樣,張愛玲創(chuàng)作的小說時代背景大多是二十世紀初的上海,正是社會大動蕩、大變革和新舊交替的時代。當時中國正處于封建社會末期,封建性的因素對人的價值觀念還在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和制約。同時,上海又是一個開放型的大都市,外來文化首先從這里侵入,資產(chǎn)階級金錢至上的觀念也是從這里涌入的,它極大地影響了人們的價值觀念。這兩種意識形態(tài)相互排斥但又相互滲透,產(chǎn)生的內(nèi)在矛盾推動著人們走向了腐化和墮落。這樣的年代,女性深陷在封建禮教和人性壓迫的困境中,愛是淺面的,謀生才是“愛”的本質(zhì),正是由于封建意識的侵蝕、性的壓迫和金錢的異化作用,使得女性遠離“人道”而趨近“獸道”。張愛玲毫不隱瞞自己是“拜金主義者”,在她的作品《童言無忌》中也說明了自己對金錢的態(tài)度:“我喜歡錢……不知道錢的壞處,只知道錢的好處。”[18]連與自己母親,張愛玲也試圖做到“兩不相欠”:張愛玲大約花了母親三兩金子,她一直存心要還清,在某日一起喝下午茶的愉快時刻,拿出金子還母親,惹得母親大哭一場。連張愛玲認為懂得自己的胡蘭成,也說其“一錢如命”。這樣一個愛錢的人,不可避免地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也會夾帶一絲金錢的味道。貝爾切夫尼曾說過:“女性有關(guān)女性的寫作是她們與母親內(nèi)在關(guān)系象征的再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自再造自身。從作者現(xiàn)實生活中與其母親的關(guān)系來考察?!盵19]張愛玲筆下“變形母親”形象的塑造,同樣與作家成長過程中母愛的缺失是分不開的。
如果說生命是一個過程,那么文學則是書寫生命的體驗。凌淑華與張愛玲都屬于大家閨秀,出身落寞的舊式家庭,早期人生經(jīng)歷也較為相似。對舊式家庭女性這一“世態(tài)一角”的深刻理解,成為她創(chuàng)作的有力基礎(chǔ)。自幼生活在深深庭院里的凌淑華,熟悉那里女人的言行舉止,了解她們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在走出家門讀書時,適逢五四運動的新觀念沖擊?!爸袊骷姨?,所以中國好思想及生活從來沒有叫世界知道?!盵20]凌淑華掀開了高門望族生活的隱蔽面紗,讓世人開始了解舊式家庭女性的變形悲劇。作家林海音是臺灣作家中最早在作品中為女性的不幸命運吶喊和抗爭的人。她的作品往往以封建家庭為背景,抒寫女性在此下的不幸、反抗及變形悲劇。林海音家族同樣也是當?shù)氐拇髴羧思?,她的丈夫家也是名副其實的大家庭。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成為她日后?chuàng)作的來源。林海音作品中塑造的女性變形悲劇形象幾乎都是以她所見的人物為原型。文學作品,大多影射生活,作家筆下的女性變形悲劇同樣如此,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女性變形悲劇,是作家所見所聞、所感所悟,亦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廣大女性生活的真實寫照?,F(xiàn)代社會女性地位如若不能盡早得到提升,女性問題得不到重視,文學作品中的女性變形悲劇則終將無法落幕。在中國現(xiàn)代社會這個復雜背景影響下涌現(xiàn)的一大批關(guān)于變形的文學作品中,典型的變形人物往往都具有獨一無二的悲慘遭遇。以上所述,讓我們再一次看到了漆黑歷史天空下女性變形血淋淋的慘劇。
文學不僅僅是愉悅讀者的純文學,女性變形文學同樣如此,無論從“變形”這一概念本身來看,還是從“中國女性變形悲劇”這一主題上看,它亦有多重價值并能予人以深刻啟示。
變形在文學作品中是作家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主題,通過探討變形的文學創(chuàng)作價值,能更好地帶動當前文學創(chuàng)作,豐富文學的發(fā)展。首先,“變形”給文學作品賦予了新的生命力,變形的運用不僅增加了文學作品內(nèi)容的可讀性,同時也提升了文學作品所帶來的反思性,在文學作品可讀性的前提下兼顧了精神追求,使文學作品亦充滿文化底蘊,富含深度。其次,現(xiàn)代作家有意識亦或無意識的書寫了一個個變形悲劇形象,通過對女性變形悲劇形象的閱讀,也能引起讀者共鳴,以喚醒人類麻木的靈魂。最后,通過對變形悲劇文學作品的研究,對二十一世紀快節(jié)奏生活下產(chǎn)生的快餐文學也有一定警醒作用,對思索作家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是否應來源于現(xiàn)實這一重要問題也有指示價值。
此外,當前學界對女性變形現(xiàn)象的研究還處于單個零散的狀態(tài),本文所探討的女性變形悲劇形象是從整體上進行的系統(tǒng)研究,對拓展和豐富現(xiàn)代文學領(lǐng)域也有拋磚引玉的作用。
人類歷史帷幕上的女性悲歌已演奏了太多,正因如此,文學作品中的女性悲劇,才不能只是在紙質(zhì)上哭泣的文字。如若想避免亦或改變女性的變形悲劇,不僅需要外界的支援,同時也需要女性自身的努力。
在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的中國大地上,不可避免地存在一些落后地區(qū),女性變形悲劇在那里也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女性提早輟學、重男輕女、冥婚、童養(yǎng)媳、家庭暴力等一系列問題都是引發(fā)變形悲劇的導火索;而在中國相對發(fā)達的都市,女性變形悲劇卻也沒有減緩之勢:小三的潛在刺激、拜金主義等現(xiàn)象此起彼伏。各行各業(yè):娛樂圈的潛規(guī)則、大學生的吧臺女、“馬諾”現(xiàn)象、“干露露”現(xiàn)象、“郭美美”事件等無不高聲控訴著女性的變形悲劇。中國當代社會,在大方向堅持落實十八大關(guān)于文化、民生、教育、生態(tài)文明等項目的基礎(chǔ)上,提高“以人為本”的人道主義和社會文明程度。小方面也要自覺從自身做起,樹立好明確的價值觀、人生觀、世界觀。而如何切實維護好女性的權(quán)利避免女性發(fā)生變形悲劇也該引發(fā)更多人的深思:女性受教育問題、女性性別歧視問題、對女性的性騷擾問題、女性就業(yè)與再就業(yè)問題、家庭暴力問題等一系列問題的解決都刻不容緩。也旨在通過對變形女性悲劇溯源的研究,給人們以警示和指導作用,以和諧大眾生活,迎接一個全新的美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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