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葦
對詐騙罪轉移占有的認定分析
柯葦*
詐騙罪是司法實踐中的一類常發(fā)性犯罪,犯罪方法和手段日新月異,層出不窮。通常認為,詐騙罪的本質就是行為人通過詐騙行為,導致對方陷入認識錯誤,從而以轉移占有的意思去處分財產(chǎn)。但轉移占有的意思又如何認定?本文將結合案例對此進行分析探討。
詐騙罪 處分行為 占有轉移
2012年2月,董某向華聯(lián)超市店主葉某提出要購買香煙、啤酒、餐具等多樣物品,并讓葉某幫助自己送到某飯店,謊稱其為該飯店經(jīng)營者,董某事先向該飯店前臺謊稱當晚要在該飯店訂幾桌婚宴。后葉某將貨物送到,董某遂將貨物放在前臺,并提出要與葉某去隔壁商場結賬。到了該商場后,董某謊稱要去商場六樓母親打牌處取錢,讓葉某在大廳等待,并乘隙返回該飯店取走香煙。同年3月,董某向便利店主吳某提出要購買香煙、啤酒、飲料等多樣物品,并讓吳某幫助送貨到自己所住的某賓館,吳某遂委托店員李某幫其送貨。董某實際未入住賓館,遂謊稱賓館入住登記手續(xù)尚未辦好,讓葉某送到該賓館六樓會議室,并提出到賓館前臺結賬,后二人到賓館前臺后,董某以打電話為借口,秘密返回會議室取走香煙。
本案爭議的焦點是:受騙人葉某、李某是否有處分財物的主觀意識?涉案財物被放在飯店和賓館的時候,是否被害人已對財物喪失控制?董某是否取得了對財物的控制和支配?被騙人的處分行為是否使財物的占有終局性轉移到了行為人手中,從而造成被害人財產(chǎn)損失?
(一)處分行為的概念
雖然我國刑法第266條沒有明確表述,但大陸法系國家的刑法理論與審判實踐普遍認為,處分行為是詐騙罪不成文的構成要件要素[1]張明楷.外國刑法綱要(第2版)[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586.,詐騙罪的本質就是行為人通過詐騙行為,導致對方陷入認識錯誤而后處分財產(chǎn)。在刑法理論上,處分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比交付更為豐富,包括了權利的變更、轉移和消滅。如在欺騙他人放棄所有權的詐騙案例中,若財產(chǎn)的放棄、權利的消滅被定性為交付,未免欠妥,故用處分行為來表述更為精確。處分的概念源自于民法,民法上的處分是指財物所有權人對物行使的四項權能(占有、使用、收益、處分)之一,它是所有權內(nèi)容之核心,也是最重要的權能。刑法上的處分與民法上的處分內(nèi)涵和外延不盡相同:首先,民法中對標的物有權處分的人,除所有權人外,應指依法律規(guī)定或者當事人約定可以處分標的物的人;而刑法上的處分權的主體范圍卻大于此范圍,如三角詐騙中,受騙人與被害人不是同一主體的情況下,有權處分的人“有處分財產(chǎn)的權限與地位”,這種權限與地位不僅來源于法律、約定上的授權,還包括社會觀念上可以推知的控制、支配狀態(tài),如“被害人財產(chǎn)的占有輔助者,經(jīng)常性地為被害人轉移財產(chǎn)”[2]張明楷.詐騙罪與金融詐騙罪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2006:137.等具備對財物有實際占有、控制的行為和意思,能夠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改變該財產(chǎn)的所有權關系,就可以被視為處分權人。其次,民法中的處分既可以表現(xiàn)為將財物的所有權轉移給他人,也可以表現(xiàn)為將財物的所有權中的部分權能轉移給他人,比如處分財物的臨時占有權和保管權、財物的使用權、收益權等權能中的一種或幾種的情況,而刑法中的處分內(nèi)容相對狹窄,比如借打電話后消失的案例中,受騙人確實處分了手機的使用權和臨時占有權,但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中,這并不可被視作詐騙罪中的處分行為。再次,民法上的處分行為包括事實上的處分和法律上的處分,前者如拆除房屋,消費可消耗物,后者如出賣、贈與標的物等。[3]郭明瑞.民法(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而實踐中多數(shù)詐騙罪的處分行為往往屬于法律行為的范疇,如買賣、借用、委托保管。綜上所述,民法上的占有強調法律的規(guī)范性,因法定或約定原因即可處分,而刑法上的處分更強調造成事實上的排他性的控制、支配。
(二)處分意識是認定詐騙罪的必要構成要件
處分意識指處分行為的主觀要素,是對處分財產(chǎn)行為的明確認識。關于處分意識有幾種不同的學說,第一種是處分意識不必要說,認為詐騙罪被騙人在處分財產(chǎn)時并不需要具有處分意識,只要實際管控財產(chǎn)且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主體基于被騙實施了處分財產(chǎn)的行為,即使其主觀上并沒有處分財產(chǎn)的意思,也應當認定為詐騙罪。[4]秦新承.認定詐騙罪無需“處分意識”——以利用新型支付方式實施的詐騙案為例[J].法學,2012,(3).第二種是處分意識必要說,認為被害人處分的時候不但要有客觀的處分事實,還要有主觀上的處分意思。[1]劉明祥.財產(chǎn)罪比較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226.假如被害人表面上交付了財產(chǎn),但是實際上并沒有真正的交付財產(chǎn)的意思,那么行為人的詐騙行為就不能成立詐騙罪。[2][日]福田平.刑法各論[M].馮軍譯.東京:有斐閣,2002:255.第三種是折中說,認為通常情況下處分行為要有處分意思,但在特殊場合(如在不作為的交付財產(chǎn)行為時)也可能發(fā)生無意思的處分現(xiàn)象,此時可以通過緩和處分意思內(nèi)容的途徑,將其解釋為有處分行為的存在,認定詐騙罪成立。
(三)處分意識等同于轉移占有的意識
按照張明楷教授的觀點,受騙者的處分行為,只要是使財物或者財產(chǎn)性利益轉移給行為人或第三者就足夠了,而不要求轉移財產(chǎn)所有權或其他本權的意思表示;目前有新的觀點認為只要有脫離控制的心態(tài)就可以被認定為有處分意識。[3]蔣鈴.論詐騙罪中的處分行為[J].政治與法律,2012,(8).筆者認為,詐騙罪的入罪金額高于盜竊罪,盜竊罪的法定量刑相對重于詐騙罪,這種處理與詐騙罪存在被害人的錯誤或者說意志瑕疵有一定關系,如果被害人以脫離自己控制的心態(tài)就可以被視為處分財物,對被害人的意志瑕疵的認定標準會過于寬松,也不利于使被告人得到公正的審判和量刑,故筆者贊同處分意識應為轉移占有的觀點。
如前所述,本案中關鍵點是如何判斷葉某的主觀心態(tài),其是否具有處分意識即轉移占有的意識。本案中,葉某將香煙放在誤以為是對方的店鋪中,其心態(tài)是以轉移所有權或者轉移保管等轉移占有的心態(tài),還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暫時脫離控制的心態(tài)?筆者認為,我們無法還原、驗證、洞察與判斷被害人案發(fā)時的主觀心態(tài)和動機到底如何,只能通過一些標準,外觀特征來判斷究竟是轉移占有還是暫時脫離控制,標準如下:(1)受騙人讓財物處于行為人控制支配之下是否基于出借、保管、買賣等民事法律行為或社會觀念認可的合理行為;(2)受騙人是否主動將財物置于行為人控制支配范圍領域(并非是對方事實上的控制范圍,只要其主觀上認為是對方的控制范圍即可);(3)受騙人的行為是否導致財物的占有非臨時性、非當場性的歸屬到行為人。
本案中,放在誤以為的對方店鋪、六樓會議室的財物,是否處于行為人的控制范圍?時空范圍,具體界點如何劃分?筆者認為,在根據(jù)事實性的控制支配關系很難判斷到底由誰占有時,“社會一般觀念”能夠在很大程度上對事實性占有歸屬問題起到重要的補充的作用,即從社會觀點來看在他人支配之下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在社會一般觀念上,財物在他人的實際支配之下的狀態(tài)[4][日]大谷實.刑法各論(新版第2版)[M].黎宏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186.。本案第一筆事實中,葉某將財物放置在誤認為對方經(jīng)營的店鋪中,從其行為性質、社會一般觀念看,對方經(jīng)營的店鋪毫無疑問屬于對方的控制范圍,而且葉某也沒有通過行為或其他方式表達仍有占有意思,若葉某將香煙放置在指定店鋪后,讓自己親屬來看管,或者將香煙挪動到在中間人店鋪,就可以體現(xiàn)出其沒有要轉移占有的意思表示,但本案中并沒有這種情況。本案第二筆事實中,賓館會議室屬于一個比較中立的地方,屬于第三者經(jīng)營范圍、管轄范圍,不能當然被視為對方的控制領域范圍。
在刑法中,如何認定占有的歸屬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一般認為,占有的歸屬需要符合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的條件。例如,韋爾策爾就曾認為,占有的概念由下面三個要素所構成:(1)物理的·現(xiàn)實的要素,即進行著事實的支配;(2)規(guī)范的·社會的要素,即應該根據(jù)社會生活上的原則判斷事實的支配;(3)精神的要素,即占有的意思[5][日]大冢仁.刑法概說(各論)(第三版)[M].馮軍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212.。從現(xiàn)實要素來看,在處分人對財物實際掌控如身體控制的情況下,其仍占有財物的事實容易認定,或者財物雖然脫離了身體掌控,但尚存在于處分人的視力、聽力等感覺范圍,就算處分人沒有目擊財物也不影響支配事實成立,可以較輕松的認定行為人對財物仍有控制。如果物與行為人存在超出了視力、聽力等感知范圍之外的物理距離,如何認定行為人對物仍具有支配控制力?這就需要從社會要素來判斷,如雖然處于他人支配領域之外,但存在可以推知由他人事實上支配的狀態(tài)時,也屬于他人占有的財物,例如掛在他人窗戶上的財物,停放在他人門口的自行車,都由他人占有。另如司法實踐中,借打手機的案例之所以不認定詐騙的原因,根本上是因為被害人將手機借給對方是一種臨時借用的行為,這種臨時性,以及被害人不會走遠的情況,決定了被害人財物并沒有達到完全"失控"的程度。筆者認為,本案第二筆事實中,從精神要素來看,李某卸貨和欲取錢地點都在賓館一棟樓的物理范圍之內(nèi),當場性比較強,從一般社會觀念來看,六樓和一樓是很短的距離,即便暫時離開,也能很快、立即的再次占有,具有臨時性,因而推斷受騙人并沒有完全對其財物失控。而本案第一筆事實中,葉某將貨物卸在誤以為的對方店鋪,并且跟隨董某離開店鋪到了另一商場,不論從物理范圍還是社會一般觀念判斷,在時間上、地點上已經(jīng)超出了臨時性、當場性的約束,故可以認為占有的歸屬已被轉移。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第一件事實中,葉某將財物卸下在誤認為董某為經(jīng)營者的場所,并離開的行為可以被視為先行轉移所有權,或者交由對方保管,該場所在葉某因受騙而產(chǎn)生的錯誤認識中屬于對方的控制范圍,并且在時間上突破了臨時性的約束,被害人葉某在沒有外界條件的強迫和擾亂下,完全處于個人自由的意志,基于錯誤認識處分了財物,葉某的處分行為是否使財物的占有終局性轉移到了行為人手中,故該筆事實應以詐騙罪定性。
在第二件事實中,李某將財物放在誤以為對方入住的賓館會議室內(nèi),但是賓館會議室屬于一個比較中立的地方,不能當然被視為對方的控制領域范圍,并且賓館六樓與前臺之間屬于物理性的一個部分,本案而受騙人李某并沒有處分其財物,董某系以秘密手段竊取其財物,故該筆事實應以盜竊罪定性。
*柯葦,浙江省杭州市上城區(qū)人民檢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