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欣
(長沙學院中文與新聞傳播系,湖南長沙410003)
對現(xiàn)代啟蒙的堅守*
——論魯迅的小說《故事新編》
舒 欣
(長沙學院中文與新聞傳播系,湖南長沙410003)
魯迅于“左聯(lián)”時期創(chuàng)作了5篇歷史小說,其被收錄在他的第三部小說集《故事新編》中。對于這些中國歷史題材小說,魯迅作了最具現(xiàn)代意義的創(chuàng)造,并深化了其早期進行的現(xiàn)代啟蒙的思考。更為重要的是,小說所表現(xiàn)出的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沖突與張力,啟蒙與革命之間的艱難的承擔與整合,使得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處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和啟蒙與革命互動的中心位置,最大限度地承擔著中國現(xiàn)代化沖突的痛苦與代價。
魯迅;《故事新編》;現(xiàn)代啟蒙;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性
1935年底魯迅完成了他的第三本小說集《故事新編》,共有8篇小說,這中間除《補天》寫于20年代初,《鑄劍》《奔月》寫于1926年底外,其余都是在左聯(lián)時期的1934-1935年寫成的,有《理水》《非攻》《采薇》《出關》《起死》。整部小說集的完成,前后持續(xù)了13年。他在這本小說集的序言中寫道:“現(xiàn)在才總算編成了一本書。其中也還是速寫居多,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敘事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過了十三年,依然并無長進,看起來真也是‘無非《不周山》之流’;不過并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余地罷?!保?]
一
我們知道魯迅從1926年以后就停止了小說創(chuàng)作,在整個左聯(lián)時期,他把很多精力花在了支持和指導左翼文學運動上,先后參與了與“民族主義文學”“新月派”及“第三種人”的論爭,并創(chuàng)作了大量富有戰(zhàn)斗力的雜文以抨擊時政,成為左翼文藝運動的旗手。為何在1934-1935年,時隔8年之后,也就是在其生命即將結(jié)束的前一、二年,魯迅又重操舊業(yè),寫起歷史小說來,延續(xù)著其20年代創(chuàng)作的思路?
魯迅的這一舉動,一方面與他同當時的左聯(lián)領導人關系惡化有關。魯迅是“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在20世紀20年代末曾遭到革命作家的猛烈批判,但他在30年代初之所以同意加入左聯(lián),就在于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左聯(lián)反對國民黨的獨裁統(tǒng)治、救民于水火的獻身精神正契合他反對專制主義、反對獨裁政治的愿望。所以,他能夠捐棄前嫌,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左翼文學的隊伍中來。因此,他自然重視文學和實踐的關系,認為文學不能脫離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脫離革命而獨立?!盀楦锩鹨姡小锩恕?,‘革命文學’倒無須急,革命人做出東西來,才是革命文學。”[2]418但同時,魯迅也清楚地意識到,在現(xiàn)實的革命斗爭中,文藝作用畢竟有限,“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2]417?!白匀灰灿腥艘詾槲膶W對于革命是有偉力的,但我個人總得懷疑,文學總是一種余裕的產(chǎn)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保?]423他反感把文藝變成政治的附屬品。在魯迅看來,政治并不等于藝術,世界觀也不等于創(chuàng)作方法,有了正確的世界觀并不能保證就創(chuàng)作出革命的作品來。他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或指導他人創(chuàng)作的評論中,更多地注意文學藝術特征,并希望創(chuàng)作達到革命的內(nèi)容和完美的藝術形式相結(jié)合。對只有政治觀點而沒有藝術力量的標語口號式作品的傾向,他是反對的。他說:“一切文藝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并非全是文藝,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將白也算作色),而凡顏色未必都是花一樣。革命之所以于口號,標語,布告,電報,教科書……之外,要用文藝者,就因為它是文藝。”[3]他因而不時對左翼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不良傾向提出批評。況且,魯迅從自身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出發(fā),對左聯(lián)中原來的理論對手并不看好,對左聯(lián)本身也并不十分滿意。1931年,魯迅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就把創(chuàng)造社的“革命文學”主張放到上海“才子+流氓”的現(xiàn)象中加以嚴厲批判。1934年12月10日,魯迅在致蕭軍、蕭紅的信中說:“左聯(lián)開始的基礎就不大好,因為那時沒有現(xiàn)在似的壓迫,所以有些人以為一經(jīng)加入,就可以稱為前進,而又并無大危險的,不料壓迫來了,就逃走了一批。這還不算壞,有的竟至于反而賣消息去了。人少倒不要緊,只要質(zhì)地好,而現(xiàn)在連這也做不到。好的也常有,但不是經(jīng)驗少,就是身體不強?。ㄒ驗樯畲蟮质强嗟模@于戰(zhàn)斗是有妨礙的。”[4]1936年8月5日,魯迅在《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的公開信中指出:“在左聯(lián)結(jié)成的前后,有些所謂革命作家,其實是破落戶的飄零子弟。他也有不平,有反抗,有戰(zhàn)斗,而往往不過是將敗落家族的婦姑勃谿,叔嫂斗法的手段,移到文壇上。嘁嘁嚓嚓,招是生非,搬弄口舌,決不在大處著眼。這衣缽流傳不絕”,“抓到一面旗幟,就自以為出人頭地,擺出奴隸總管的架子,以鳴鞭為唯一的業(yè)績”。[5]顯然,他的一些思想和主張不可避免地要和左翼陣營里的那些在他看來充當“奴隸主”及“工頭們”的言論產(chǎn)生沖突。
另一方面,作為“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魯迅早年就從中國的社會現(xiàn)狀出發(fā),提出了“任個人而排眾數(shù)”的“立人”的主張,并一直堅持改造國民性的啟蒙立場,堅守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即使加入左聯(lián)后,他希望通過集體的力量來推動中國社會的變革,但也不愿因加入左聯(lián)而泯滅自我,不習慣在精神上迅速地脫胎換骨。因此,無論他怎樣認真閱讀那些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書,也無論他在筆下添加多少“無產(chǎn)者”“史底唯物論”之類的新名詞,但他的言談舉止,總還是和當時的一些左翼文學理論家大不一樣。1930年他在《習慣與改革》一文中就斷言:“有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民眾的心,設法利導,改進,則無論怎樣的高文宏議,浪漫古典,都和他們無干,……假如竟有‘好人政府’,出令改革乎,不多久,就早被他們拉回舊道上去了。”[6]他并不因民眾成為革命的主體力量,就認為民眾已經(jīng)覺醒,他依然認為民眾愚昧守舊,以為他們是黑暗的最有力的支柱,還是重復在北京時那“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的呼吁。1934年,他在內(nèi)山書店的一次聊天中說,在中國,“這個儒家思想的強制一方搞得很厲害的時候,就會發(fā)生有名的東西——革命。這個革命一旦巧妙獲得成功,革命政府就出現(xiàn)了”;它在最初階段,當然要“說點新事情,但是不知不覺問又跑到以儒家思想強制庶民的地方去了”;待到它“搞得很兇的時候,下次革命就又會一下子發(fā)展起來……”[7]他從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與現(xiàn)狀出發(fā),對現(xiàn)代革命的成效心存疑慮。
魯迅的這些言談,無疑表現(xiàn)了這位“五四”時期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啟蒙現(xiàn)代性與革命現(xiàn)代性之間的“彷徨”的境地,他既對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懷有某種希望,又對左翼革命隊伍的現(xiàn)狀感到失望;既希望革命的集體力量改變中國社會的面貌,又從中國現(xiàn)代思想啟蒙的艱巨性和長遠性出發(fā),對現(xiàn)代革命的現(xiàn)實效應產(chǎn)生懷疑,體現(xiàn)出堅持啟蒙的長遠目標與實現(xiàn)革命的現(xiàn)實目標之間的矛盾沖突。特別是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隨著他與左聯(lián)中的一些負責人的矛盾加劇以及左聯(lián)在他看來是面臨潰散的局面,魯迅這位一生都在啟蒙與革命中苦苦尋求救國救民道路的老人,又一次體驗到了20年代《新青年》團體解散后遭受各方面攻擊時的孤獨處境,他感到“無聊”“焦煩”“疲乏”“悲憤”。在這種狀況下,他又延續(xù)著20年代創(chuàng)作《補天》《奔月》《鑄劍》時的思路,“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來做短篇小說”,[1]341連續(xù)創(chuàng)作了《理水》《非攻》《采薇》《出關》《起死》5篇歷史小說。所不同的是,此次他將審視目光由中國的古代神話轉(zhuǎn)向了中國古代傳說和歷史中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人物事跡,這種審視既帶有現(xiàn)代啟蒙的思想,更夾雜著作者個人在當時的復雜的心境。誠如魯迅自己所言:“……新的文章,就不再做了,這幾年真也夠吃力了。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保?]他力圖通過這些人物事跡的抒寫,還古代人物一個鮮活真實的面貌。因此,他借古書上的一點緣由生發(fā)開去,有意識地將古今打通,使讀者通過對古代人物的感受和理解,更深入地感受和了解某些現(xiàn)實人物和事情的真實面目。
二
縱觀魯迅在左聯(lián)時期創(chuàng)作的《故事新編》中的5篇小說,《非攻》《理水》可以歸為一類,小說以代表中華民族脊梁式的人物墨子、大禹原型,分別講述了他們阻止戰(zhàn)火和戰(zhàn)勝自然災害的事跡。在魯迅的筆下,他們都是屬于為民請命、埋頭苦干、腳踏實地的實干型的人物,救民于危難之中,然而他們生存的人文環(huán)境是惡劣的,他們在小說中的結(jié)局令人深思。
《非攻》中的墨子是平民階級的代表,他主張兼愛,且身體力行,堅決阻止楚國伐宋,他批評儒者子夏“說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豬狗”,指責公輸般“義不殺少,然而殺多”,都顯得理直氣壯。但魯迅卻不僅讓他一向形單影孤,連他的弟子們都不實踐他的主張,而且還特意讓他在大功告成,拖著腫脹的雙腳疲憊地回到被他所拯救的宋國時,竟使他接連被“搜”、被“募”,最后只落得一身空空地站在城門下避雨,卻又被兵士趕開,結(jié)果“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墨子雖然成功地阻止了楚人伐宋,但卻無力逃脫宋人的募捐與搜身。這對于施愛于無愛之人間而不得所愛的墨子,不是莫大的嘲諷嗎?墨子的處境不由得使我們想起了魯迅《吶喊》中的狂人、夏瑜,他們?yōu)閱拘衙癖?,卻被民眾當作了瘋子。這也何嘗沒有魯迅自身的寫照,“我先前何嘗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瘦弱了,連飲過我的血的人,也來嘲笑我的瘦弱了?!@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9]尤其是其身處左翼文學陣營,因不滿左聯(lián)某些負責人的作風而受到本陣營內(nèi)部人的攻擊時,讓他體驗到的是如墨子一般的“寂寞”“疲憊”,“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里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里。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10]而在《理水》中,大禹的形象卻只只有幾個若隱若現(xiàn)的剪影,大禹治水的過程完全以“傳聞”的方式來表現(xiàn),甚至大禹連自己做人的身份都受到了懷疑。而小說中占去相當篇幅的卻是文化山的學者對禹的不倫不類的非議,水利局大員們對災情的不關痛癢的考察,下民推選代表的畏葸以及那個頭有疙瘩的代表的一身奴氣,還有京都酒宴上對災民進奉的民食及匣子的品評,京師的闊人、富翁以及包括禹太太在內(nèi)的市民的生活的日漸奢糜。在這種環(huán)境下,大禹不顧各種非議,始終執(zhí)著于治水,而當大禹治水成功,從艱難困苦的奮斗中回來后,卻在“萬人稱頌”的阿諛中不知不覺地走入了貴族的行列。大禹最終仍是為歷史的陰影所吞噬。這使我們想到魯迅一再說過的,改革事業(yè)一旦為“毫不相干”者以至反對者所“歌呼”,“革命的精神反而會從浮滑,稀薄,以至于消亡,再下去是復舊”[11]。大禹的悲劇,不僅是他本人的轉(zhuǎn)化,更是歷史和環(huán)境使他如此。小說中大禹的這些變化,魯迅是有著個人真切感受的,他在《范愛農(nóng)》中就記錄了辛亥革命時期紹興光復后,革命黨人王金發(fā)的變化,“他(王金發(fā),引者注)進來以后,也就被許多閑漢和新進的革命黨所包圍,大做王都督。在衙門里的人物,穿布衣來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換上皮袍子了,天氣還并不冷?!碧貏e是他的老師章太炎的變化,讓魯迅感到痛心,“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xiàn)身,后來卻退居于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薄凹入x民眾,漸入頹唐,后來的參與投壺,接收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12]因此,魯迅深深地體會到:在中國,“無論是何等樣人,一成為猛人,則不問其‘猛’之大小,我覺得他的身邊便總有幾個包圍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透,那結(jié)果,在內(nèi),是使該猛人逐漸變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勢”?!爸袊杂朗亲呃下?,原因即在包圍”。然而究竟怎樣才能“脫離包圍”呢?魯迅苦苦求索,“然而終于想不出好的方法來”[13]。
1925年,魯迅就曾在《這個與那個》一文中寫道:“中國的人們,遇見帶有會使自己不安的征兆的人物,向來就用兩樣法:將他壓下去,或者將他捧起來。”“壓下去就用舊習慣和舊道德,或者憑官力,所以孤獨的精神的戰(zhàn)士,雖然為民眾戰(zhàn)斗,卻往往反為這‘所為’而滅亡。壓不下時,則于是乎捧,以為抬之使高,饜之使足,便可以于己稍稍無害,得以安心?!保?4]此話不是正印證了像墨子、大禹這類代表中華民族脊梁式的人物的最終命運嗎?魯迅對墨子、大禹身體力行的實干作風是認同的,對于他們悲劇性的結(jié)局透露出了一些無奈與悲涼,在他看來,抗擊權貴、批判庸眾、拒絕庸俗,對革命者而言是比洪水、戰(zhàn)爭更艱巨的精神之戰(zhàn),啟蒙未完成,革命也難以有成效。同時,魯迅似乎也從墨子、大禹的命運中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影子,他既感到了現(xiàn)代啟蒙的艱難,又隱隱地為自己在革命陣營中的生存境遇擔心了。
三
如果說《非攻》《理水》是通過對中華民族脊梁式的人物悲劇性處境的描繪,來影射現(xiàn)實,揭示現(xiàn)代啟蒙的艱難,那么魯迅接下來創(chuàng)作《采薇》《出關》《起死》則轉(zhuǎn)向了其早期的以現(xiàn)代理性意識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此次他將批判的目光上溯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源頭,通過對代表中國傳統(tǒng)儒道思想的至圣先賢人物的行為舉止的嘲諷,讓他們的人生道路、人生理想在現(xiàn)代文明的返照下曝光,來到達其深化批判傳統(tǒng)文化、改造國民性的目的。
《采薇》中,作為儒家道德觀念的倡導者和躬行者,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寧死不悔,在歷史上頗受嘉獎:孔子稱贊他們是“古之賢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泵献诱f“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儒夫有立志”,稱之為“圣之清者”。然而,在小說中,兩位圣賢堅守先王之道的過程卻成了步步退讓的逃避之旅,他們已無高風亮節(jié)的仙風道骨,面臨的卻是無盡的生存煩惱,處處顯得迂腐可笑。最后,一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圣上的嘛”的詰問,讓他們只能餓死在首陽山。伯夷、叔齊雖然以死來挑戰(zhàn)巨大的邪惡環(huán)境,但卻無力改變自己弱者的地位?!冻鲫P》中,作為道家思想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雖有高深的哲學思想,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虛弱無力、任人擺布,為了出關老子“用盡哲學的腦筋,只是一個沒有法。”于是,無奈被抓到關上,“免不掉”被迫講學,“免不掉”被迫編講義;而講學時,想要聽點戀愛故事的聽眾有的大打呵欠,有的干脆睡著。更為可笑的是,其編寫的《道德經(jīng)》最后只是和鹽、大豆等充公之物混丟一處。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成了徒作大言的空談?!镀鹚馈分械那f子口口聲聲“齊生死”“無是非”,欲超凡入圣、返璞歸真,但卻又想“起死回生”,讓不幸的人“骨肉團聚”。然而,被“起死”漢子,其生命欲也“回生”了,當漢子死死纏住莊子索取包袱時,這位自詡明“天地大化”的人也不得不大談“是非”了,并終于不得不借助官府的力量才得以脫身。在魯迅看來,伯夷、叔齊、老子、莊子這些古代至圣先賢人物的人生理想是與現(xiàn)代文明的新的人生觀相悖離的,他認為:“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保?5]在小說中,伯夷、叔齊、老子、莊子的形象無疑被作者“漫畫化”了。正是在這種漫畫化中,魯迅通過展現(xiàn)這些人物言行之間的矛盾,剝?nèi)テ渖砩系纳袷ス猸h(huán),恢復其本真的面目,來進一步對中國的主流文化——儒道文化進行徹底的批判。
值得一提的是,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中,還有意識地將現(xiàn)代生活的“新事”移置到古代生活的“故事”中去,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古今雜揉”的特點。于是,我們看到小說在對歷史人物的描繪中,也夾雜著大量的具有現(xiàn)代生活氣息的詞組,如“大學”“幼稚園”“文化山”、“圖書館”“時裝表演”“募捐救國隊”“莎士比亞”“古貌林”“OK”“遺傳”“飲料”“衛(wèi)生”“維他命”“警棍”“警笛”等,形成了一個古今交融的世界。這正是魯迅所說的“油滑”寫法。雖然他深知將“油滑”運用到創(chuàng)作中,“是創(chuàng)作的大敵”,“不足稱為‘文學概論’之所謂小說”,但是,“油滑”多是諷喻與戲謔,多指向鞭撻的對象,而且它深深植根于魯迅對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認識之中,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意義。他曾在《隨感錄·五十四》中感慨道:“中國社會上的狀態(tài),簡直是將幾十世紀縮在一時:自油松片以至電燈,自獨輪車以至飛機,自鏢槍以至機關炮,自不許‘妄談法理’以至護法,自‘食肉寢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義,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這許多事物擠在一處,正如我輩約了燧人氏以前的古人,拼開飯店一般,即使竭力調(diào)合,也只能煮個半熟……”[16]在魯迅看來,盡管新思想、新名詞充斥著整個社會,但整個社會運行方式和中國人的思維模式仍然跟古代一樣,沒有多大變化。對此,魯迅也曾多次說道:可以“知道我們現(xiàn)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相似,而現(xiàn)在的昏妄舉動、胡涂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并且都鬧糟了”。[17]“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xiàn)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xiàn)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保?8]因此,魯迅將古今交融在一起,為的是讓“故事”發(fā)生在當下,把它帶入現(xiàn)代語境,將它從沉睡中喚醒,使它重新對現(xiàn)代人的靈魂發(fā)生啟示作用。小說的意義在于告訴人們:中國現(xiàn)代化不可能憑空產(chǎn)生,必須重視傳統(tǒng)在其中的作用,新事物也同樣應當接受分析與批判,不是凡是新的就是好的。要使中國社會向前發(fā)展,完成現(xiàn)代革命的目標,改造國民性是首要的,其任務依然任重道遠。
概言之,魯迅在左聯(lián)時期創(chuàng)作的這5篇歷史小說,不僅和他20世紀20年代創(chuàng)作3篇歷史小說一起,完成了中國歷史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具現(xiàn)代意義的創(chuàng)造,而且深化了其早期進行的現(xiàn)代啟蒙的思考。更為重要的是,小說所表現(xiàn)出的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之間的沖突與張力,啟蒙與革命之間的艱難的承擔與整合,使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處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突和啟蒙與革命互動的中心位置,最大限度地承擔著中國現(xiàn)代化沖突的痛苦與代價。
[1]魯迅.故事新編·序言[M]//魯迅全集: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42.
[2]魯迅.革命時代的文學[M]//魯迅全集: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魯迅.文藝與革命[M]//魯迅全集: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84.
[4]魯迅.致蕭軍、蕭紅341210[M]//魯迅全集: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93.
[5]魯迅.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M]//魯迅全集: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37.
[6]魯迅.習慣與改革[M]//魯迅全集: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23.
[7]內(nèi)山完造.上海漫語[G]//薛綏之.魯迅生平史料匯編.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1029.
[8]魯迅.致蕭軍、蕭紅35104[M]//魯迅全集:1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
[9]魯迅.兩地書·九五[M]//魯迅全集: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49.
[10]魯迅.致蕭軍、蕭紅34206[M]//魯迅全集:1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84.
[11]魯迅.集外集拾遺補編·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M]//魯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社,1981:163.
[12]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M]//魯迅全集: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545-547.
[13]魯迅.而已集·扣絲雜感[M]//魯迅全集: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86-487.
[14]魯迅.這個與那個(二)[M]//魯迅全集: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140.
[15]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五至六)[M]//魯迅全集: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3.
[16]魯迅.隨感錄·五十四[M]//魯迅全集: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7.
[17]魯迅.華蓋集·這個與那個(一)[M]//魯迅全集: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39.
[18]魯迅.華蓋集·忽然想到(一至四)[M]//魯迅全集:3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7.
責任編輯:黃聲波
Stick to the Modern Enlightenment——On Lu Xun's Novel Old Tales Retold
SHU Xi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Communication,Changsha University.Changsha,410003 China)
Lu Xun created five historical novels in Left League period,and they were included in his third anthology of storieswhich named Old TalesRetold.Lu Xun showed themodern sense in his Chinese theme historical fictions,and deepened his thought ofmodern enlightenment in early stage.More importantly,his novels presented the conflict and tension 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as well as the integration and undertaking of enlightenment and revolution,whichmade hisworks always stand in the center of the conflictbetween tradition andmodernity and interaction between enlightenmentand revolution,and bear the pain and price of Chinesemodernization to the utmost degree.
Lu Xun;Old Tales Retold;modern enlightenment;traditional culture;modernity
I210.6
A
1674-117X(2014)01-0131-05
10.3969/j.issn.1674-117X.2014.02.024
2013-06-15
舒 欣(1969-),男,湖南湘鄉(xiāng)人,長沙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